期盼著上戰場,來履行一個李家人該有的使命。這,是一種矛盾,亦是一種淒涼。
他李陵的一生,原本就是一個矛盾。
天漢二年九月,李陵奉命與韓延年領五千步兵進攻匈奴,牽製匈奴軍力,以協助李廣利的西
路作戰。
這一次,是他自己請命,原本,他該是李廣利的接應部隊,可是李廣利帶兵,他不服。
李廣利,隻是皇帝已過世的李夫人的兄長,隻是一個樂師,皇帝為了提拔他,甚至忍受他的
屢戰屢敗。可是李陵不能忍受,所以,他請命,自己帶兵。
於是,皇帝任命老將軍路博德為其接應。
然而,他李陵,不願為李廣利做後續部隊,路博德,亦不願為他做接應。
路博德原是驃騎將軍霍去病下屬,驃騎與李家結怨甚深,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於是路博
德上書:“秋季正值匈奴馬壯,不如等來年春天,與李陵共同出擊。”
皇帝冷笑,他以為,路博德的上書,是李陵請戰的出爾反爾。
於是下令:“李陵率五千步兵,秋季出戰。”
這,隻是一次誤會,然而一次誤會,卻足以顛覆一切。
一場戰爭的結果,在開始之前,就已經注定。而他,隻是去履行這個結果。
那年秋天,李陵率領五千步兵,向匈奴進發。
長安雨落的古道,她,為他送別。
“滄瀾,等我回來。”雖然他不知,自己是否還能回來。
“我會等你。”還是那樣輕輕柔柔的一句話,等一個沒有結果的未來。
浚稽山,那是隻有一片蒼茫飛雪的天地,傳說中,那是天山的另一端,更傳說天山上,
盛開著千載難逢的雪蓮。
“滄瀾,如果還能回來,我會為你采一支天山上的雪蓮。”
浚稽山,麵向他的,是匈奴單於主力三萬騎兵,以五千步兵對抗三萬騎兵,這世上最可悲的
笑話!
以少敵多,士氣低迷,僅僅是由於畏敵嗎?李陵搜查軍中,卻出乎意料地發現,軍中竟然藏
著些女子,那是剛剛出征時,一些關東盜賊的妻女因遷徙而隨軍,為士卒妻婦。李陵震驚了
,原來,令士氣降低到零點的不是強大的匈奴,而是這些女子。而敵人的刀槍,正明晃晃地
指在營帳之外。
這些女子,都是年輕美好的生命。
度過了營帳內的一個不眠之夜,李陵向手下的將領揮揮手,傳令下去:“全部斬首!”
“這……”將領亦有些不忍。
李陵輕歎了口氣:“這是軍令。”
的確,這是軍令,然而,這發布軍令的,是李陵嗎?是那個在長安城外陌上花開的街頭
微笑著看雨的李陵嗎?是那個儒雅俊逸親和有禮的李陵嗎?連他自己,都已經不認得。大軍
的士氣,是他們堅持下去的唯一源泉。
他,必須處斬那些女子。
饒是戰無不勝的將軍,赫赫威名的李家後人,李陵亦很少殺生,就算是麵對刀下無情的
敵人,如果可能,他亦願意以和平的方式來解決矛盾,可是此時,他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
些如花的生命凋零,並且,是自己親手殺死了她們,在這淒涼慘烈的夜風中,他已感到自己
的雙手,沾滿了鮮血,不是敵人的,而是自己人的,那是大漢子民的鮮血,他甚至連自己也
不知道是對還是錯。
“如果要報應,就報應在我李陵一個人身上吧。”凝望無盡的月色,他靜靜地想著。
很快,便是大戰,首戰,他勝了,追殺匈奴數千人,這,是李家的千古絕唱。
然而,匈奴震驚了,沒有了衛青,沒有了霍去病,卻有了李陵,一個似曾相識的魔咒。
他是李家後人,他不遜於當年的衛青、霍去病。
於是匈奴調集大軍八萬騎兵,對漢軍進行強攻猛打。形勢到了千鈞一發的地步,且漢軍
沒有後援。饒是如此,李陵亦率軍殺敵上萬人。
“這是漢軍的精兵啊!”匈奴如是說。
也許,他們以為漢軍還有後援,可是終究還是叛徒出賣了他,出賣了他李陵,出賣了整
個漢軍。
漢軍隻是步兵,沒有後援,這一切,隻是他李陵帶領他的士兵的拚死搏殺。邊打邊撤,
是唯一的方法,他在山下,而匈奴在山上。
終於,到了彈盡糧絕的地步,天邊,是夕陽下的慘淡飛雪,天山的方向,遙不可及,而
今,隻有殘破的旗幟與漫天的黃沙。這是一條絕路了,其實結局早已注定,隻是他不服,他
不甘心而已,麵對荒煙衰草的沙場,忽然想到當年祖父迷失在這無痕的蒼茫大漠時,是否也
是同樣的絕望和淒涼,這,就是李家人的宿命嗎?那麼他李陵,可不可以改變一種結局?
獨自一人走出大營,四周密布的匈奴士兵,箭已在弦上。而他腰間的佩劍,亦在手上。
隻要他再向前走一步,匈奴人的箭便會密如落雨,刺穿他的胸膛。抑或他站在原地,然
後用自己手中的劍,做一個了斷。
死,隻是一瞬間的事,可是,活著卻更難。
李家人的宿命隻能是戰死沙場嗎?他李陵不服,不甘心。漫天飛雪中,他似乎看到了長
安月夜下,如江南水鄉的細雨中,那撐一把紙傘緩緩走來的女子,那,是他的夫人;他似乎
看到了茫茫大漠中,那駕一騎駿馬,持一把強弓,正率領大軍凱旋歸來的威武將軍,那,是
他的祖父。
有沒有一種選擇,可以改變結局,即使是背上千古的罵名?
隻因為太想,太想念那勝利班師的大軍,太想念那長安的盛世煙花,太想念那紙傘下含
情脈脈的女子,他,不能死在這,他要斬盡匈奴,他要刺殺單於,他要收集匈奴的軍情,等
到有一日,再次率領大漢的軍隊,踏平匈奴的天下。那麼,他必須活著,而且是艱難忍辱負
重地活著,臥薪嚐膽。
於是,數萬大軍前,他李陵,輕輕拋掉了手中的劍,然後緩緩地道出幾個字:“我李陵
,願意投降。”
李陵,投降了。寧可拚一個身敗名裂,他要的是留得青山在,他要的是在匈奴做內應,
他要的是以自己的方式來效忠大漢。
隻是他不知道,這是他要的結局,卻不是皇帝要的結局。他戰敗的地方,距漢朝邊境隻
有百餘裏。隻要有一支漢軍發兵,匈奴便會如驚弓之鳥退卻。可是,沒有人發兵,他李陵的
軍隊,隻是整個大戰計劃的一小部分。沒有人知道,剛剛首戰勝利的軍隊轉瞬便會遇到匈奴
主力,全軍覆沒。
那麼,既然落得慘敗的下場,結局隻有一個,那就是皇帝要他死。漢武帝要的結局,是
他李陵風風光光地戰死沙場。
他若戰死,大漢的麵子就能夠保全,他自己也會成為一代英雄,千古流芳。可是他卻偏
要挑戰皇帝替他安排好的宿命,那麼結局隻有一個,就是他李陵被俘,成為大漢的叛徒。
大漢朝廷中,總算還有一個人為他說話,那是司馬遷。然而龍顏盛怒之下,這唯一肯為他說
話的人卻遭重刑。
麵對匈奴天空的蒼茫月色,他靜靜地站在刺骨的風雪中,有時候連自己都懷疑自己是真
的投降了匈奴。可是他依然在策劃,依然在尋找情報,依然在準備著有一天,能夠重創匈奴
,然後回到不知還能否再見的故鄉。
遙遠的相愛
阡陌無痕,千裏無話,長亭一賦,醉了朱砂。
飛雪連天,大漠如畫,長安細雨,滴碎琵琶。
長安城的月夜下,那個高貴而憂鬱的女子撫一首清商曲,淚光瑩然。
飛雪下的營帳外,那個年輕而執著的將軍吟一闋離別詩,撫劍輕歎。
沒有哪一種距離,如此遙遠。
匈奴的營帳外,緩緩走來一個一身華服的女子,同樣的美麗,同樣的典雅,隻是在這份
高貴的氣質中獨有一種匈奴人自身的大氣與直率,敢愛敢恨。她,是匈奴的公主。
“李陵,你連看都不想回頭看我一眼嗎?”匈奴公主仰首道。
李陵轉身,抱以雲淡風輕卻深不可測的笑意,然後輕輕地道:“公主可好?”
“好?一點都不好,你眼裏沒有我,我怎麼可能會好!”雖然言語如此,可公主的目光
中卻沒有一絲驕橫之意。
李陵依然淡淡地笑著:“公主,我說過,我已經有夫人了。”
“算了,我不逼你!”公主憤然轉身,大步走回自己的帳房。
他有夫人,在匈奴慘淡的日日夜夜,這幾乎成了他唯一活下去的信念。
也許,武帝也覺得這一次過分了。兩年後,派公孫敖率領大軍四萬,欲迎接李陵回漢。
又是一場誤會,讓整個世界顛覆,多年以後,依然站在匈奴月夜下的不再年輕的將軍終
於發現,這一切,真的是命。
公孫敖不知從何處得來消息,李陵正替匈奴訓練軍隊以防衛漢軍的進攻。這消息,如同
一根刺,紮在皇帝的心中。於是下令,斬首了李陵全家。自然,也包括了那個紙傘下凝眸遠
望的女子。
隻在頃刻間,那如雨下睡蓮般的女子容顏就那樣凋零,這與戰場上的生殺予奪又有什麼
分別?
這,是一種報應嗎?是他當年下令處斬軍中那些女子的報應嗎?
從來不信命的李陵,意識到,自己徹底地敗了,敗給了上蒼。
那一刻,李陵感到的是恨,隻有恨,蝕心碎骨般的恨。可是,他卻不知道該恨誰。恨皇
帝?皇帝隻是聽了臣子的奏報。恨公孫敖,公孫敖又是聽了怎樣的信息?況且,就算恨,他
又能怎樣?報仇?真的率領匈奴軍打回大漢去?他做不到。皇帝殺了他的全家,殺了他的母
親、妻子、李家那麼多無辜的人,可是要他真的去打回大漢,他依然做不到。那麼,他所能
報複的,就隻有李緒,那個使他成了替罪羊的真正在訓練匈奴士兵的人。盡管他知道,恨李
緒,亦沒有道理。李緒訓他的士兵,李陵當他的降將,原本沒有絲毫瓜葛。可是刺殺李緒,
卻成了他現在唯一的目標,唯一苟延殘喘在這世上的借口。
他隻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那魂牽夢縈的妻子。
刺殺李緒,是連命也不要的行為,而此時的李陵,他隻是在求死,他隻是在求一場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