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將軍百戰聲名裂——李陵
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
一曲離歌,一片荒漠,一曲響徹焉支山北的千古絕唱。
在這樣一片被夕陽照射過的土地上,灑一滴淚,也轉瞬被泥土掩埋。
遠處的方向,是回不去的故鄉,
麵前,是模糊了視線的刀光劍影,
一把長劍,劃破長空,刺不破身後的那片迷霧,
戰馬長嘶,蒼穹的盡頭,沒有一絲溫度。
望穿整個世界,竟沒有安身立命之處。
停不下躑躅的腳步,隻能踏著命運的轉輪前進,然後揮一揮手,作別昨天,譜一曲離歌
。
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
馮唐易老,李廣難封
故將軍飲罷夜歸來,長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識,桃李無言。
射虎山橫一騎,裂石響驚弦。落魄封侯事,歲晚田園。
誰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馬,移住南山?看風流慷慨,談笑過殘年。
漢開邊,功名萬裏,甚當年健者也曾閑?紗窗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
——辛棄疾《八聲甘州》
李陵,字少卿。一個在生前身後千百年備受爭議的勇武將軍,一個終生生活在其祖父的
光芒下的大漢良將。
他的祖父,家喻戶曉。
“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
這,像是一個魔咒,縈繞著世世代代的李家人,而李廣,則是這個魔咒之下的第一個犧
牲者。
他的神箭,無人能敵,他正是攜著那如漫天花雨般的神箭,走過了文帝的匈奴入關,
走過了景帝的七國之亂,他,邁著一個戰場上的將軍獨有的雄健步伐,走到了武帝麵前,望
眼天下,是那一片歌舞升平的大漢盛世,是那遠在天邊的大漠飛沙。他李廣,一直以他最英
勇的姿態作戰,隻為不墮李家聲名。
就算戰敗,就算被俘,他依然屹立不倒,站成一道大漢朝頂天立地的脊梁。
他,隻是時運不濟;他,隻是命運多舛。若在高祖時,封侯對他而言輕而易舉。
而今,卻是一生的疲憊奔波。
他的麵前,站著兩個身影,一生揮之不掉,那是衛青、霍去病。他們,比他年輕有為,
比他有勇有謀,比他才華橫溢,他李廣,注定生在這一個不屬於他的時代。但他是堅毅的,
頑固的,執著的。
龍城大捷,成全了誰?又毀滅了誰?雁門關那被夕陽照射的幹裂的紅土地上,他硬生生
地把自己推到了風口浪尖。
那時,衛青初上戰場,李廣聞名天下。
“得李廣者生擒之”,匈奴的一切刀影都指向了他李廣,沒有人知道衛青,更沒有人知
道誰將直搗龍城。
於是,李廣被俘了,衛青大勝了。沒有原因,隻有結果,好似一切都在命中注定。
而李廣,亦注定不是等閑之輩,他隻是淩厲地看著那些將他五花大綁的匈奴人,然後奮
力一掙,繩索斷開的同時,神箭如雨,奪一騎快馬,飛奔至長安的方向。他們,怎麼可能抓
到他?而他,隻是用來轉移了匈奴的注意力,另一邊,大獲全勝的,是衛青。是有意,還是
無意?用自己的一世英名,來給他人一個勝利之機,沒有人知道,那雙深邃而帶著鋼鐵般將
軍獨有的目光中藏著的是什麼。
李廣,他是一個將軍,可是這一次大戰,卻讓他遠離了戰場。賦閑在家,是對一個將軍
最大的打擊。
於是,他成了故將軍,多麼可悲的諷刺。
“故將軍飲罷夜歸來,長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識,桃李無言。”
那一晚,他喝得酩酊大醉,牽馬而歸,那一晚,灞陵新上任的太尉亦徹夜酒宴。於是,
城門已關,沒有人來為他打開這一道門,就如同打開這一道解不開的命運枷鎖。守城的小太
尉隻是匆匆看過一眼,故將軍?連在任的將軍都沒有理由隨意開城門,何況一個卸任了的將
軍?若他知道,站在這麵前的是李廣,是龍城飛將,也許,這扇門會為他而開。
他,隻有來到田間,戰場,已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他與故交對飲,歸隱田園,他攜箭射
石虎,裂石驚弦,他信步遊故裏,移往南山,他策馬行天下,蹤跡無痕。直到那一天,匈奴
入遼西,皇帝想起了這個曾經一騎縱橫南北的將軍,於是,李廣被任命為右北平太守。
他鎮守遼西的幾年裏,匈奴無人敢犯。一方水土太平,百姓安樂。
他為人廉潔,他愛兵如子,四十餘年高官俸祿,家中餘財無幾。
他神箭如梭,他萬夫莫敵,鎮守邊關經年累月,匈奴聞風喪膽。
然而,他的麵前,始終站著這兩個人,衛青、霍去病,比他更加有才能的兩個人。
不是他不夠好,是有人比他更好。不是他不夠優秀,隻是他生不逢時。
對於衛青和霍去病這兩個晚輩,誠然,李廣是無視的,甚至帶著幾分蔑視。沒有人能真
正做到對比自己年輕的人心服口服,何況驕傲如他。因此,每每出征的時候,他是壓抑的,
不得誌的,甚至,無功而返。
終於,是漠北的決戰了,漢武帝任命李廣為前將軍,跟隨大將軍衛青與驃騎將軍霍去病
前往直擊匈奴。
這,是他自己請命的,盡管此時的他,已年邁。也許,就是因為自己已經年邁,他怕,
怕有一天再也上不了戰場,就算沒有封侯,就算沒有嘉獎,戰場,依然是他最終的歸宿,他
,隻屬於那裏,屬於那烽火狼煙的一片天。
他與衛青,是不和的。他隻想在這裏,找到屬於自己的一片天空。可是蒼天真的會捉弄
人,迷失的不僅是道路,還有自己。
大漠草原下,當望盡蒼天也找不到出路時,他不得不長長地歎息,真的是老了。前方的戰火
已燃,盔明甲亮,而他,依然迷失在這自己造就的迷城中,也許他這一生,就是一個看不盡
的迷城。
曾經滄海
長安燈昏花落,尋常巷陌;
天山雪漫長河,猶唱離歌。
他,白衣素袍,輕裘玉帶,從長安的西風古道走來,從京城的盛世繁華中走來,從城郊
的廢墟阡陌中走來,踏一地月光清輝,染一襲絕世風華。他不是這大漢盛世舞台的主角,卻
見證了漢朝興盛與喧囂,見證了李家的榮耀與成敗,見證了無數的人情冷暖與世態炎涼。
他原以為,他可以就這樣靜看花開花謝,月落長河。
然而,在那數不盡的紅塵喧囂中,繁華,早已不屬於他。
李陵,他是漢朝大名鼎鼎的將軍李廣之孫。他承載了李家世代相傳的顯赫聲名,亦承載
了在這群星璀璨的大漢盛世日益淹沒的李氏家族。
自從祖父李廣去世後,李家,便逐漸沒落著,沉默在這無聲的曆史長河。然而不論怎樣
,李氏家族依然以最堅韌的姿態向漢朝表達著這份世代相傳的赤膽忠心,李氏家族,是大漢
朝一道最堅固的城牆。
而他李陵,是李家最後的希望。
於是,他同他的祖父一樣,神箭如梭,刀劍無影,兵法如神,烈馬狂歌。
可是李家,已沒落。
隻有人偶爾看到在長安街頭,有那樣一個一身素袍、看草長鶯飛、聽風聲習習、望雪落無聲
、聞雨碎青蓮的少年,沒有人知道,他,是李家的後人。
也許,人們早已忘了曾為大漢打下半個天下的李氏家族了吧。
忘了也好,他,並不希望有人時時刻刻提醒自己的身份,他隻願意用自己的方式,來表
達著李家人該有的忠誠。
伊人城外,水榭亭台,從雨中來;
風斷塵埃,雨落青苔,曾經滄海。
初見她時,蒙蒙細雨中,她撐一把紙傘,就那樣高貴而從容地出現在他的視線。讓他幾
乎就是那樣呆立著,任雨水將自己淋得濕透。
她輕移蓮步,將手中的傘遞給他,於是雨中長安人煙稀少的街道,有那樣一對璧人,並肩在
雨中漸行漸遠。
他感覺得到,身旁的女子猶如清晨的露,天邊的雪,和煦的風,皎潔的月,那樣沁人心脾。
她雖無沉魚落雁之貌,卻自有一種長安女子獨有的典雅與端莊,不與群芳同列。
她叫滄瀾,滄海微瀾。
自此,他在心底刻下了烙印。
他少言,她亦少言,然而,心靈的交流卻足矣。
月夜下,她輕撥弦箏,譜一曲清商,他靜聽琴音,看一抹梨花。
細雨中,她漫步林間,采一方清露,他為她撐傘,望倩影流離。
她喜歡看雨,在縹緲細雨中靜立,不知何時起,他亦喜歡上看雨,無論是輕柔細雨,亦
或是狂風暴雨。
在雨中攜手走過了前世今生的羈絆,不久後,她,成了他的妻。
他依然話少沉默,卻唯獨對她例外。
“滄瀾,你知道嗎,終有一天,我會上戰場。”
“滄瀾,如果我不是李家人該有多好,我們就可以無牽無掛,攜手在這湖光水色中。”
“滄瀾,如果我出去打仗了,你一個人在家,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她脈脈望著他的目光,淡淡地微笑著,隻有一句話:“無論怎樣,我都會等你。”
等待,是一條漫長的路,走到盡頭,亦許不下一個未來。
千裏之外
簾卷西風,花落花開。
夢醒詩殘,千裏之外。
不久,他被任命為建章監,率漢軍八百騎兵,深入匈奴,凱旋歸,官拜騎都尉。
終於,他奉命帶兵去塞上,入敦煌迎接大勝而歸的將軍李廣利。
敦煌,那一片飛沙走石的戰場,飛天蒼茫,那是最接近蒼穹的地方。當李陵率兵走在這
荒無人煙的戈壁時,他很想知道,當年祖父的那片戰場,當年祖父的足跡踏過的地方。那
該是李家人遵循的足跡,該是李家人的未來,是他這一生努力的方向。他厭倦殺戮,但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