巔峰的一戰,曠古絕今,寸草不生的荒漠絕地,他霍去病帶來的,是一個壯舉。自此
,漢武帝封大司馬大將軍,地位與舅舅衛青平齊。
幽蘭長亭,畫樓屏風,卸下一身戎裝的時候,緩緩走過舅舅的府宅,大司馬大將軍,
多麼高高在上的一個稱謂,在他霍去病看來,卻是那樣的陌生,毫不習慣。如果讓他選擇,
他情願做那個偎依在舅舅身邊,安靜地仰望藍天的孩子,他情願皇帝對自己的獎勵是讓他與
舅舅同進一桌美食,或同飲一壺好酒。
世事總與願違,此刻的霍去病,已是與衛青將軍身份同等的朝廷重臣,麵前的,隻有
紛紛投奔而來的各路文臣武將,以及衛家逐漸冷清的門庭。不知何時,衛家人的目光已變得
笑容中帶著些許的冷漠,他霍去病——這個單純卻敏感的少年看得清。
望著現在與自己地位同等的大司馬大將軍衛青時,他總是低下頭,輕輕地叫著:“舅
舅。”依然換來舅舅平靜的笑容。然而,卻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舅舅溫暖的臂膀了。看到舅
舅似曾相識,卻似近還遠的目光時,他便已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請立三皇子為王
霍去病輕蔑地笑笑,三皇子當不當王與他霍去病有什麼關係,他隻是武將,從不參與
也不懂朝廷政治。可是,若三皇子為王,得益最大的便是太子,而太子,是姨母衛子夫皇後
的親生兒子,也是舅舅衛青的外甥。三皇子為王,則太子得益,而最大的受益者,當屬衛家
。
一切對舅舅有利的,他霍去病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能挽回嗎?挽回屬於舅舅和去病的那一份親情?
肅穆的大殿,身後是紛紛附和的文武百官,麵前,則是皇帝沉默的龍顏。
“去病,這,不是你該管的。”短短的一句話,緩慢,卻擲地有聲。
茫然抬起頭,皇帝的聲音前所未有的陌生。
兩次上書,相當於挑戰聖上的威嚴。
“去病,朕給你的自由太多了!”肅殺,冷漠而肅殺的光芒從漢武帝劉徹的眼中刹那
閃現,這個由他舅舅一手培養起來的孩子,如今真是和他的舅舅一條心啊。
目前朝中聲勢最盛大的衛氏集團,與聲名最顯赫的大司馬霍去病,結黨私營,是朝廷
最忌諱的,但是,漢武帝劉徹不會動衛青。
隻是自由,真的是太多了。
年輕的將軍望向將怒意隱忍不發的皇帝,的確,漢武帝不會再發怒了,一個將自己喜
怒哀樂隨意暴露給朝中臣子的皇帝,不是一個聰明的皇帝。自此,他霍去病,隻是一個朝中
臣子,隻是一個與衛家一心,勢力浩大,需要他這個皇帝也不得不處處提防的人,而不再是
他的外甥。
疑 心
一旦一個皇帝對臣子起了疑心,那麼一切都已不複從前,以後的日子,隻有步步小心。
委屈地望向麵前的天子,去病是不是又做錯了?不再是那個任性地不肯讀古兵法,卻
隻換來你搖頭笑笑的去病了嗎?不再是你念念不忘要派禦廚隨軍到大漠去為其做山珍海味的
去病了嗎?不再是那個做錯事了便被你劈頭蓋臉一頓痛罵恨鐵不成鋼的去病了嗎?
沒有了信任,連打罵都不複存在。
麵前的皇帝,隻有那疑雲密布的,參不透的龍顏。
永遠也沒有人知道,什麼三皇子什麼太子,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他隻是要舅舅再一次
用溫暖的臂膀拍拍他的肩,然後輕輕地叫一聲,去病。
他霍去病隻是傾其所能,來換舅舅的一次歡顏,就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用他全部的
糖果來贖罪。
的確,贖罪。
陌路非罪,形同陌路,又何來罪與贖罪?
無言的結局
清風孤影,冷月空庭。
大將軍府的每一寸花草亭台散發著清雅的幽香,一個目光中透著溫暖而儒雅的男人在
自家花園裏緩緩地踱著步子,身畔,是那續弦的愛妻——平陽公主。
深情的雙眸如池中的碧波,宛轉流盼,花前月下,有美景,美人。然而,卻不僅僅隻
有紅顏,還有——劍。
冰冷的青鋒,驟然閃現,狠絕,淩厲。
奪目的鮮血,如桃花般,散落,飛濺。
一掌將麵前的人推開的同時,衛青也看清了眼前的人:年輕而倔強的臉龐,寫著恨,
手中微微顫抖的劍鋒,滴著血。
“李敢,是你?”任鮮血點點滴落,早已見慣生死處亂不驚的臉上多了份平靜與釋然
。
“不錯,是你害死我父親,我要為我父親報仇!”憤恨而堅定的聲音中夾雜著一絲不
易察覺的顫抖。
“李敢,你敢行刺大將軍!”平陽公主驚魂未定,久居宮闈,幾曾識幹戈?
紛紛擁上前的家丁護院手持刀劍棍棒,麵前的年輕人幾乎束手待縛。
“李敢,你走吧。”當這位飽經沙場風霜的大將軍淡淡地說出這句話時,就如同剛剛
喝了一杯茶,或是看了一本書一樣平靜。
看著如同當年其父一般矯健的身影一掠出牆,衛青緩緩抬了抬手,示意家丁散去,回
頭望向早已驚在當地的愛妻。
“你,你怎就這樣放了他?”平陽公主驚愕。
“公主,他父親的死我也有責任,我亦十分敬重李廣將軍。此事就不必再聲張了,記
住,尤其不可告知去病,唉,那孩子的性子我最清楚……”
真的沒有人會告訴他嗎?是有意還是無意?怎麼可能不知道?那個人前飛揚跳脫,內
心卻清冷沉靜的少年久久默立在長安繁華的街頭,就如同這喧囂紅塵外的一抹寒冰。
不問,不說,不念,卻不代表什麼也不知道。
心中唯一念著的,傷害他的舅舅,便相當於挑戰他的信仰。
戰馬長嘶,留下幾許恨。
狩獵,皇家最盛大的活動。漢武帝,朝中大臣,將軍,以及所有的親信,放鬆馳騁於
一馬平川猶如戰場的狩獵場上,看著年輕的將士們彎弓搭箭,放馬縱橫,已有些上了年紀的
皇帝默默微笑著。
縱馬躍入叢林,當少年將軍的馬蹄踏入林間的草葉時,他的目的不在於哪隻飛禽走獸,而是
緊緊地跟著前方的那一匹馬,確切地說,是馬上的那一個人,一樣年輕、倔強、霸道的人。
“李敢!”
當聽到身後這決絕得深入骨髓的聲音時,李敢勒馬站定,卻定了定神,才緩緩轉過身
去。
“霍將軍……”終究紙包不住火,擺在麵前的路,李敢心中很清楚。
“李敢,你知罪嗎?”聲音沒有一絲溫度,他霍去病,從來沒有這麼恨過。
“動手!”就算殺,他也要對方還手。
“將軍!”李敢的聲音在顫抖。
“動手!”
李敢緩緩地取出弓箭,已然明了,擺在麵前的,與大漢律法無關。
而霍去病,早已箭在弦上。
破空的鳴響,穿越對方箭身,直達胸膛。
隨著戰馬的長嘶,一個年輕的生命戛然而止,霍去病緩緩下馬,輕輕地走到已經沒有
一絲溫度的身體前,俯下身。
當初,你也是想這麼殺害舅舅的嗎?
不同的是,你失敗了,而我成功了。
其實,在射出那一箭的時候,我已看到了結局。
無非是生?是死?抑或蕭然地離去。
於是轉身,上馬,離開,從容地等待結局。
“陛下,臣殺了李敢。”麵對高高在上的君王,淡然地跪下,盡管目光不敢正視前方
的人,怕看到的,是對方眼中的憤怒嗎?他霍去病不怕打,不怕罵,亦不怕死,那麼怕的又
是什麼?
“為什麼?”深沉而有力的幾個字,從皇帝的口中緩緩地說出,漢武帝不驚愕,隻是
平靜地望著眼前的年輕人。
“因為……他刺傷過舅舅。”
沉默,半晌的沉默,卻如同時空的凝結,壓抑得比千刀萬剮更難受。
“凡成大事者,需有廣博的胸襟與氣度,而非睚眥必報。去病,你讓朕失望了。”短
短一句話,言罷卻仿佛過了千萬年,他霍去病無所畏懼,怕的隻是從那如同舅舅般深邃溫暖
的眸子中看到失望。
連信任都早已不在,失望又算得了什麼?
凝固的不僅僅是時空,還有,心。
長長歎了口氣,漢武帝向左右侍者吩咐:“傳令下去,李敢將軍狩獵時不幸被一頭鹿
的角撞死,朝廷予以厚葬。”
微微詫異地抬起頭,陛下,終究還是眷顧自己嘛。
“霍去病,你給朕到朔方去好好地反省!”皇帝的目光帶著慍怒。
“唉,去病,你去朔方一陣子,等風聲過了再說吧。”半晌,皇帝長歎了一聲,又道。
皇帝揮揮手,再多的言語也顯得蒼白無力。
朔方,沒有長安的繁華勝景,沒有中原的柳綠花紅,有的隻是漫天的風雪和冰封的冷清,像
極了他曾經征戰過的塞外大漠。
這,算是一種發配嗎?
回首長安,看到了衛氏家族眉梢揚起的笑,這是一局棋,他霍去病,隻是別人手裏的
一枚棋子,用過了,也就該走了。
隻是,舅舅,你也想去病走嗎?
一切已到盡頭,既然無意中獲得了本該衛家獨享的利益,那麼,他願意還。隻是,他
願意相信,舅舅,仍是當年從大軍旗下走出,溫暖地慈愛地笑著撫摸他的頭的舅舅。
朔方的天空淡藍,淡藍得如同曾經和舅舅並肩作戰的大漠荒原,兵戈,羽箭,塞外的
戰馬,祁連的白雲……
一切都變得那麼模糊遙不可及。腦海中隻有漸漸揮散開去的舅舅當年的臉龐。
刀鋒,劍影,冰冷得如同祁連山上冰封的河。
九天雲外,一池碧血。
三尺青鋒,一斬訣別。
誰念長安燈火,幾曾笙歌?
何憶祁連盡處,月落長河。
一切在刹那間遁入黑暗,模糊了誰的麵容?消散了誰的容顏?沒有了去病的長安,桃
花依舊,飛絮如初。隻是,如當年舊景般的落英飛花中,舅舅,你會偶爾想起那個曾經跟隨
你策馬半個天下,單純得隻想仰望星空的少年嗎?
驃騎將軍自四年軍後三年,元狩六年而卒。天子悼之,發屬國玄甲軍,陳自長安至
茂陵,為塚象祁連山。諡之,並武與廣地曰景桓。
——《史記·衛青霍去病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