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去病征戰沙場,他要用自己全部的能力來保護他這個外甥,就如同當年保護那個一身玄色
龍袍的人,因為去病,是衛家人的希望。
“仲卿啊,征戰辛苦危險,有去病在你鞍前馬後,朕放心。”劉徹看著這多年征戰在外
的人,語重心長地道。
“可是,去病服侍陛下多日,若再掉換人手,隻怕陛下會不習慣。”衛青的細心沒有人
能比。
“仲卿啊,當年你離開朕的時候,朕已不習慣了這麼多年,你以為,去病來了,就能代
替你嗎?”劉徹的眼中含著淡淡的笑意,這笑意有些淒涼,有些自嘲。
於是,年僅18歲的霍去病披上了盔甲,策馬揚鞭在那一望無際的漠北草原。而他衛青
,形影不離在這個初出茅廬的少年身邊。他這一生,隻用生命去保護過兩個人,一是皇帝劉
徹,另一個就是這個外甥。可是越來越多的榮耀與越來越多的包袱讓他漸漸地發現,他所要
保護的,遠遠不止這麼少,他要保護他的姐姐——衛皇後,同時亦要保護整個衛家人,他的
身後,站著的是衛家的整片天空,而不再是那個剛剛手握政權立足不穩的年輕皇帝。逐漸地
,他想守護的人已不再需要他的守護,而那些需要他守護的人,卻越來越多,宿命像是一個
不斷滾動的雪球,從前那些執著的堅守,早已被淹沒在層層富貴榮華的背後,而那些無心插
柳,卻枝繁葉茂,催促著他不斷跟隨著命運的轉輪前進,沒有停歇。
那時,已是漠北大戰。大漢王朝與匈奴最後的決戰了。
戰爭部署由大將軍衛青、驃騎將軍霍去病各率精銳騎兵5萬人,分作東西兩路,遠征漠
北,霍去病率驍勇善戰的將士專力對付匈奴單於。然而,無論多麼嚴密的作戰計劃,總有它
變幻莫測的一麵,當戰報發現匈奴的伊稚斜單於在東方出現的時候,大將軍衛青,已經與他
正麵相對了。
這,也是一種宿命的安排嗎?相互較量廝殺了十餘年的對手,終於在最後一次爭鋒中相
對,做最後的生死抉擇。
朔風,呼嘯在烽煙四起的戰場,戰場上的每一寸土地都凝結成血淚的殤。生死隻在一瞬
間,宿命化作這大漠孤城的飛沙狼煙。
大將軍衛青,用他的生命在這遠離故土的飛沙走石中拚殺著,記憶中的畫麵,卻愈見清
晰。
未央宮內,皇帝劉徹親手為他沏上一杯香茗。
長樂殿前,姐姐子夫親自為他縫製一件布襖。
他們,是他的親人,是他願意用生命去守護的人,所以這一戰,他必須贏。
這一戰,衛青大軍前進至真顏山,大獲全勝,斬殺並俘虜匈奴19000餘人,霍去病率
軍北進2000多裏,戰勝匈奴左賢王,俘獲3個小王以及將軍、相國、當戶、都尉等83人,消
滅匈奴7萬多人。
曆史上前無古人的一次勝利,大漢王朝對戰匈奴的千古絕響。
衛青、霍去病同時被封為大司馬,從此漠南無王庭。
這算是位極人臣的頂峰了吧,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再也沒有人能比他更顯貴,更得到皇
帝的賞識。而衛青,他隻是淡淡地看著這一切,似乎與己毫不相關一般,在一個旁觀者的角
度,看著這些來自朝廷上下五湖四海的欣羨與奉承,看著大殿上,那身穿玄色龍袍,已不再
年輕的人的讚賞的目光。
隻要能為他做事就好。
的確,他衛青這一生,就是為了能夠在這雙淩厲而冷峻的目光下,燃盡自己的最後一絲
光芒。
然而,漸漸地,這些光芒已被另一個人所覆蓋,那個人,比他年輕有為,比他勇武善戰
。
那,是他的親外甥霍去病。
看著這個隻有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在戰場上搏殺,在朝堂中穿梭,在皇帝身旁讀書習武
,然後,是滿朝文武的爭相簇擁與門客的先後登堂,他衛青,隻是一個人靜靜地站在角落,
看著這集一切榮耀於一身的孩子,這些,原本該是屬於他的光芒。
都不重要,霍去病是他的孩子,至少他把霍去病當成自己的孩子,那麼這個孩子的一切
榮耀,都是他的榮耀。大司馬大將軍衛青,依然站在沒人看得到的角落,看著那些漸行漸遠
的歲月,看著皇帝劉徹望著去病時,眼中閃現的那久違的年輕的目光。原來,陛下是那麼喜
愛去病,就如同自己的孩子,然而不論怎樣,他衛青,還能為皇帝做事就好。
香醇美酒如同來自那遙遠的青蔥歲月的潺潺甘露,大司馬大將軍衛青,已經很久沒有這
樣與皇帝劉徹對飲了。桌前,是皇帝宛若當年的龍顏。
“仲卿啊,去病長大了,讓他代你去出征吧。”劉徹的眼神如同當年的語重心長。
“陛下,為什麼?”衛青微微不解,他還是壯年,他還能夠帶兵打仗。
劉徹的眼中流露的是一種刻骨的思念,對他的思念,對那些過往歲月的思念:“因為這
樣,你就能留在朕的身邊,如同我們年輕時一樣”。
“原來陛下極力培養去病,是為此。”衛青恍然明白。
劉徹悵然點頭:“是啊,朕老了,朕的身邊,這朝廷中,沒有人能代替你,仲卿,你願意嗎
?”
如果說陪在他的身邊也算是為他做事的話,那麼他衛青沒有什麼不願意。隻是這淩厲而
帶著些許霸道的皇帝永遠也不會知道,他衛青的夢,在那遙遠碧藍的天空下廣袤的戰場。
“陛下,臣……願意。”幾乎是費了很大力氣才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衛青便已知道,他
沒有機會再上戰場了,因為有了去病。
“仲卿,朕不會委屈你,不會讓任何人的地位超過你,便是你衛家的孩子去病,朕也給
了他至高無上的榮耀,朕不會讓任何人取代你。”劉徹在說話的時候,沒有看他,而是望向
天空,像是在發一場誓言。在以後的歲歲年年中,他做到了,至少在衛青活著的時候,沒有
人能超越他。
千古仲卿
千古恨,恨極在天涯,
縱橫淚,淚盡空飛沙。
大司馬大將軍衛青,終於可以在這繁華盛世的長安城中閑庭信步了,身旁,是他曾經的
主人——平陽公主。這時的平陽公主,已成為了他的妻。而這時的大將軍衛青,卻已是門前
冷落車馬稀。
一切的榮耀都已屬於他的外甥霍去病。
衛青不在意,因為霍去病亦是他的親人。
那次漠北大戰歸來,李廣之子因父親的自盡而對三軍主帥衛青心懷憤恨,夜半行刺衛青
未果。之後,霍去病得知此事,在狩獵場親手殺死了李敢。於是,皇帝劉徹震怒,但仍是隱
瞞了霍去病殺死李敢的事實,將其發配至邊疆。
原以為,這隻是暫時的別離,卻沒有想到,這一別,竟成永訣。
當那個曾經飛揚跳脫,孤傲執著的少年離去的時候,衛青明顯地感到自己的心如同撕裂
一般,戰場上的生離死別早已司空見慣,可是就在這大漢的土地上,就在這山花爛漫的陽光
下,那個少年,竟然離開了。離開了他,離開了皇帝,離開了自己親手打下的那一片江山。
“陛下,臣原以為,去病能代替臣為陛下效勞……”
“姐姐,我原以為,去病能接替我守住衛家這一片天。”
衛家,隻剩下他一個人在撐著了,去病英年早逝,子夫色衰愛弛,偌大的一個衛家,隻
剩下他一個人,憑借著皇帝劉徹那麼多年不變的信任,撐起一片天。
“仲卿,隻要你在朕的身邊,就是在為朕做事了。”皇帝劉徹不止一次地這樣講。
於是,皇帝每一次出行,大司馬大將軍衛青均隨行左右,享用著那一份獨屬於衛家的榮
耀。榮耀的背後,是那份寂靜的喧嘩。
天子車馬的禦帳內,已經年邁的皇帝掀開車帳,望向那前方騎在馬上早已不再年輕卻依
舊挺拔如同當年的身影,心中長歎:“仲卿啊,人們都說大將軍備受冷落,賦閑在家十餘年
,你可知道,樹大招風,朕這樣做,是為了保護你。”
果然,漢武帝年間,沒有人敢彈劾大將軍衛青,亦沒有人的權勢在大將軍衛青之上。
人道是衛青不敗由天幸,真的是由天幸嗎?隻有他自己心中知道答案。
他,保護了他一生。
他,守衛了他的一片天下。
可是,終有一天,他會離開。
年輕時的常年征戰,他的身體早已不如從前,他病了,病榻前,是妻子平陽擔憂的目光
,是姐姐子夫蒼老的麵容,是皇帝劉徹顫抖的雙手。
“臣,再也不能為陛下效命了……”
“仲卿啊,你為了大漢操勞了一生,辛苦你了……”
“陛下可知,臣為的不是大漢,為的隻是一個人……”
“朕知道,這個人,是朕。”
這一生,他走了太遠的路,見了太多的刀光劍影,背負了太多的恩怨情仇,終於,還是
逃不過生離死別。
隻是想再看一眼,看一眼曾經的策馬平原,曾經的把酒言歡,曾經踏過的那片如畫江山
。
然而,一切都在茂陵的這片青山蒼石中化為句點,大司馬大將軍衛青手中的劍,終於再
也支撐不起這片他守衛了一生的天空,碎裂成未央宮外的斷壁殘垣。
呆呆地站在未央宮前的劉徹,用力地睜開一雙蒼老模糊的淚眼,看向遠方,看向那茂陵
的方向,遠山中,他似乎看到了那飛揚的駿馬,馬上那個年輕俊朗的將軍,正策馬揚鞭而來
,路上,踏碎了那一地的歲月流年。
仲卿,你可知道,朕這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和你策馬並髻在那片漠北的長空之下
,看千軍萬馬,江山如畫。
元封五年,朕再也沒有你了,再也沒有衛家,再也沒有夢境中的策馬天涯。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元封五年,隻有那一個一身玄色龍袍的身影,在未央宮的大殿前,
站成一道千古不滅的殤。
元封五年,青薨,諡曰烈侯,特賜陪葬茂陵,起塚象盧山。
——《史記·衛青霍去病列傳》
此後,漢武帝劉徹改年號為太初,之前每個年號使用六年,而從太初元年起,每個年號
使用四年。
如他所言:再也沒有元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