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的天,天幕如煙。
幾許星移鬥轉,那些看不見的烽煙,遠比戰場上的刀劍更加淩厲,幾個春夏的芳華,終
究抵不過一場盛世煙花。
終於在那一年,陳皇後被打入冷宮了,也是在那一年,衛子夫生了皇子,從此,不再是
衛夫人,而成了衛皇後。
冊封大典上,高朋滿座,年輕的皇帝劉徹用他最奢華的喜宴來向世間證明,身邊的女子
是他一生的最愛。
天長地久,能有多久?
文臣武將們跪拜著,恭喜這位終於獨攬天下的帝王和身邊的貌若天仙的皇後。隻有衛青
,悄悄地退在角落,沒有一絲言語。他知道,這一切,是那個高高在上擁有整片江山的男子
給的,而他,必須謹言慎行,小心地珍惜這一切。
“生男無喜,生女無怨,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不知何時起,這首膾炙人口的民謠已經在煙花三月的長安城內外流傳,衛子夫成了皇帝劉徹
的後宮專寵,衛家一門權勢顯貴,衛青也由此而成為了皇親國戚。夜闌人靜,獨自站在未央
宮前的劉徹仰望皎潔的月光,身後,是衛青凝立的身影。
劉徹親手沏上兩杯香茗,夜幕下與他恬然對飲,衛青,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喝過陛下親自
沏的茶了,那種感覺,似乎回到了在平陽公主府的時光。
“仲卿啊,世人皆知子夫貴為皇後,衛家一門也由此顯貴,卻沒有人知道,到底是子夫
成全了你,還是你成全了子夫……”三月裏的清風間,夾雜著皇帝微微的醉意,他,終於可
以獨攬大漢江山了。
衛青抬眸,對上皇帝同樣清澈明朗的目光。
“仲卿,朕許久沒有和你談心了。”劉徹望著眼前的人,眼中是似曾相識的溫暖。
“陛下……”衛青緩緩低下頭。
“唉,仲卿,你總是若即若離……”劉徹輕輕歎了口氣。
“陛下,臣……”衛青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幾年來的恩寵時時刻刻不在提醒他,每一
步都如履薄冰。
“仲卿你知道嗎,朕想念那個從平陽公主府走出來的你,想念那個從建章營走出來的你
,想念那個在朕麵前無話不談,什麼都敢說的你,想念朕和你一起把酒臨風,縱馬天下的日
子。可是為什麼,朕對你越好,你卻離朕越來越遠了呢?你告訴朕,那些朕懷念的日子,是
不是一去不複返了?”望著曾經的知己,年少時的夥伴,九五之尊的皇帝劉徹終於道出心裏
話。他是皇帝,他是高高在上的一國君主,可是他同樣需要朋友,需要兄弟,需要知音,並
且,這知音比起普通人來更加的來之不易,所以當他劉徹抓住衛青時,便再也不肯放手了。
“臣願意隨時陪陛下做那些從前做過的事。”這句話幾乎是脫口而出,衛青立刻抬頭看
向這位站在麵前的人,同他一樣,他也需要知音,需要這帶他走向這片天下的恩人與知己。
他的姐姐貴為皇後,他是外戚,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所以,他謙和謹慎,他小心翼翼,
他仔細地走好每一步,不僅僅是因為伴君如伴虎、高處不勝寒,而是,不想給那一個人惹麻
煩,這一點,那個高高在上的君王懂得便好。
如果不是君臣,他們,會是生死相交的兄弟。如果不是君臣,他們會是攜手天涯的知己。
“仲卿,陪朕一塊去賞月吧。”劉徹執起他的手,一如當年策馬春風裏,兩個無拘無束的少
年。
夜晚的月色,如同當年在平陽公主府,他喝得大醉,他策馬而歸。
收複河朔
河朔,那是一片廣袤無垠的神聖土地。那裏,有他的兵戈,他的戰馬,他的天下。
當率領大軍來到匈奴所進攻的上穀和漁陽時,衛青看到了長安方向,那泛著淡淡金光的
雲霞。
“仲卿,河朔朕交給你了。”還是那樣淡淡的一句話,卻讓他戎馬一生,仗劍天涯。
4萬大軍踏上這片荒無人煙的草地時,前方,隻有如烏雲密布般的敵軍。“將軍,這一
仗怎麼打?”屬下的將士心中沒底。
衛青隻是靜靜地看著地圖上的軍情,凝眸片刻,心中已有了定數。這次進攻,采取迂回
側擊戰術,繞到匈奴軍後方,迅速攻占高闕這一軍事要害,切斷駐守在南邊的匈奴白羊王、
樓煩王與單於王庭的聯係。戰術,已難不倒他,多年來從軍的磨煉使他早已具備了優秀的統
帥能力。他隻是不喜歡說,不喜歡把許許多多還未知的結果提前地說出。人道衛將軍為人謙
和禮讓,性格溫良,而他,隻是謹慎,隻是太在意,在意那個給了他這一切的人,在意那高
高在上的金鑾殿上的那個人的每一寸目光,他少說話,多做事,選擇用一種自己的方式來守
衛大漢太平,來回報那帶他走入這一片天下的知己。
這一仗,自然又是大勝,然後,飛兵南下進入隴西,對白羊王、樓煩王進行包圍,漢軍
捉拿敵兵數千人,奪取牲畜一百多萬頭,完全控製了河套地區。
“仲卿,辛苦你了。”長安的宮殿內,劉徹的眼眸中盡是欣慰。
衛青隻是淡淡地微笑著,從容地行著禮。
群臣向皇帝跪拜:“衛將軍胸懷天下,心係蒼生,為這一方太平,征戰萬裏。請陛下予
以嘉獎。”
衛青抬頭,看向他們,人道是衛將軍心懷黎民百姓,為大漢造福,沒有人知道,他做這
一切隻是為了那一個人,為了那把他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的恩人。仰望大殿,那身穿玄色
龍袍的人也正看向他,四目交會,彼此的默契了然。
“封衛將軍為長平侯,食邑三千八百戶。”劉徹下令,聲音裏透著說不盡的輕鬆喜悅。
他的戰馬,踏過了龍城的荒草,馳過了河朔的草原,飛掠過高闕那一方湛藍的天空,那
時,他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將軍。
然而,他的官職越大,出征也就越多,與那大殿上身穿玄色龍袍的人之間的交流也就越
少,很多時候,隻是早朝上那一瞬眼神的交會。但是至少,這份目光的交流,使他安心,使
他能夠心無旁騖地拚殺在那戰場上。
誰都知道,大將軍在皇帝陛下心目中的地位,無可比擬。
那一日,一個江湖遊俠找來了,他叫郭解。那時,正值朝廷要將各郡國的豪富人家遷往
茂陵,郭解本是窮人,卻因俠者的身份而令朝廷感到不安,而被迫遷徙。而他,正是來請衛
青向皇帝求情。
郭解是俠客,是仗劍江湖除暴安良的遊俠,這一點,衛青清楚,他郭解所做的,是真真
正正地為黎民百姓掃平一方晴空,這,衛青更明白,他知道在某種程度上,他郭解甚至比自
己更加純粹地造福黎民,他敬佩他,於是,這個差事,他攬下了。憑借自己在劉徹心裏的地
位,他有信心。
可是這一次,他卻失敗了。
大殿上,是劉徹帶著淡淡笑意的臉龐,和那深邃的看不盡的雙眸:“仲卿啊,遷往茂陵的均
是富豪人家,你想,他郭解既然能勞動你大將軍來求情,又怎會是貧窮之人呢?”
“陛下……”衛青一時語塞,郭解真的沒有用任何賄賂的手段,自己隻是敬佩他而已。
劉徹不去看他的目光,而是背轉過身,輕輕徘徊在大殿裏:“仲卿啊,這件事朕沒法答
應你,你有空閑的時候不如來宮裏陪朕喝喝酒,下下棋,以後少來理會這樣的閑事。”
“是……”衛青抬頭,如此簡單的一件事,劉徹的話卻讓他不解,是他太久沒有進宮來
陪這位皇帝喝酒下棋了嗎?還是官職大了,距離就遠了?默然回首轉身,心中有些曾經的溫
熱在一點一點地變冷。
望著那蕭瑟離去的背影,劉徹長長地歎了口氣:“仲卿啊,你不知道,朝廷勝過戰場的
刀光劍影,朕不讓你理會這些閑事,是為了保護你啊。”
寂靜的喧嘩
舊夢如畫,漠北的雲霞,
半城煙沙,寂靜的喧嘩。
無窮無盡的征戰與殺戮中,不知從何時起,那個模樣可愛,目光清澈如同皎潔的月光般
的孩子進入了他的生活。這,是他的外甥,叫霍去病。
那在草原上飛奔的步伐,在馬背上縱橫的身影,使衛青似乎有一種錯覺,那是自己少年
時的身影。那樣的清朗俊逸,那樣的如沐春風。可唯一不同的是,他們的目光。無論何時,
他衛青的目光總是從容的,溫暖的,如一泓平湖,即使心裏怎樣的洶湧與漣漪,外表也平靜
得不起一絲波瀾;可是霍去病的目光,卻是桀驁的,執拗的,澄澈中帶著清冷的淩厲。是由
於身世嗎?是由於環境嗎?亦或是由於他那素未謀麵的父親?漸漸的,衛青發現,隻有將他
帶在身邊的時候,那少年的目光中才會呈現那一抹久違的恬然與陽光。
於是,他很願意帶著他的外甥,帶著他讀書,習武,就如同帶著自己的兒子。然後,在
安靜的陽光裏,看著他,慢慢長大,變成一個武藝超群的少年,變成皇帝劉徹身邊形影不離
的侍衛。
看著那站在陛下身邊的少年,衛青忽然感覺一下子又回到十幾年前,那個同樣可以飛揚
跋扈的年代,隻是那時,站在劉徹身邊的,是自己。如今,歲月如梭,蒼天易老,人亦換。
他衛青,常年出征在大漠南北,那麼,陛下,就讓去病來代替仲卿陪你吧。
“仲卿啊,你說為什麼看到去病,朕就想起你呢,想起你當年,也是這樣陪伴在朕的身
邊。”大殿上,退朝之後漸行漸遠的劉徹忽然停住腳步,沒有回頭,卻長長地歎息。
“臣不能陪伴在陛下身邊的日子,有去病在,臣放心。”衛青叩首,卻沒有抬頭,他不敢抬
頭,不敢抬頭去看那穿一身玄色龍袍的寂寥蕭瑟的背影。
“弟弟啊,你怎麼對去病比對自己的孩子還要好呢?”未央宮內,衛子夫皇後坐在他的
身畔,眼中滿是不解與憐惜。
“姐姐,去病深得陛下賞識,是我留給姐姐、留給衛家的定心丸,我常年征戰在外,一
旦哪一天……”
“弟弟,不許胡說!姐姐不能沒有你,衛家不能沒有你啊!”
那年,皇帝劉徹命霍去病為驃姚校尉,跟隨衛青出征。
“陛下讓去病也隨臣出征?”衛青疑惑地看著皇帝目光中淡淡的笑,說實話,他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