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秦殤——蒙恬(3 / 3)

女子,時光荏苒,不知她可好嗎?也許早已嫁做人婦,兒女成群,過著男耕女織的平凡歲月

,又怎會想起遠在天外,大秦的將軍依然對她念念不忘。然而不論怎樣,他不會去見她,不

會去打聽有關她的任何消息,因為,他答應過嬴政,這一生,一個做名垂千古的大秦帝王,

一個做聲名顯赫的威武將軍,彼此與那個女子都再無往來。

連後宮佳麗三千對天下女子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皇帝都信守諾言了,那麼,他蒙恬還有什麼

理由不履行承諾?

有時候,男人之間的誓言與承諾,比男女之間的山盟海誓更可貴。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早已習慣駐守長城的日子,在這遠離鹹陽故土的歲月中,他看

到長城築起來了,看到阿房宮的圖紙繪成了,看到求仙過海的帆揚起來了,看到日月變換,

自己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策馬飛揚的少年了。許是離開鹹陽太久,他已經不再能夠及時得知

朝廷的動向和訊息,甚至,對那個坐在金鑾寶殿上的人所下的聖旨也有越來越多的不解了。

煉丹求仙,焚書坑儒,這都是蒙恬不能理解的。

許是年紀大了?距離遠了?那些年少的夢想也逐漸淡忘了?

那一日,駐守長城的軍營中,來了一個年輕人。

他叫扶蘇。

當看見這個年輕人的一刹那,蒙恬不由得呆住了,這,是皇帝的長子。也不是從未見過

,隻是上次見時,扶蘇還是個孩子,蒙恬隻是沒想到,多年以後,他會在這邊關見到這個早

已出落成英朗俊逸,染一襲日月清輝的年輕人。

“蒙將軍好。”皇長子扶蘇彬彬有禮地向麵前德高望重的將軍行禮,他並不知道,自己名字

的由來,原是那樣一個淒美的往事,盡管他與那個唱著《扶蘇》的女子沒有任何關係。

蒙恬看著眼前的年輕人,忽然有一種視若己出的感覺,隻有他自己知道,這並不僅僅是

因為與皇帝情同兄弟。

年輕的皇子眼中卻帶著一抹憂鬱,蒙恬知道,他這次來到邊關,是被父親發配而來。

不僅嬴政清楚,包括蒙恬在內的所有長輩都清楚,扶蘇這孩子,性情謙和溫順,卻正義

耿直,若是他認為沒有道理的,無論是誰對誰錯,他都會指出一二。蒙恬記得,早些年在鹹

陽時,皇帝曾開玩笑道:“蒙恬,你看扶蘇這孩子的性子,倒有幾分像你的兄弟蒙毅呢。”

蒙恬唯有苦笑,在朝廷這樣一個沒有刀劍的戰場上,無論是扶蘇,還是蒙毅,這樣的性

情注定會吃虧。

蒙毅這樣的性情也就罷了,可是扶蘇是皇長子,未來的皇帝,若是單憑這般直言不諱的

性子,將來如何在群臣的爾虞我詐間遊刃有餘?每想到此,皇帝嬴政不由得憂心忡忡。這一

次,焚書坑儒,皇帝真的是氣急了,盡管雖然很多人也並不認同自己的看法,但是作為一國

之君,他的兒子竟然在朝堂上公然反對,絲毫不給他這個既是父親又是皇帝的人留麵子,這

是嬴政所不能容忍的。

“罷了,你就到邊關去,協助蒙恬將軍修築長城,操練軍士去吧。”嬴政歎息著,看著

眼前的兒子一天天長大成人,而自己也早已不再年輕,統一六國,收複失地,耗費了他太多

的心力,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在了,那麼這個孩子作為大秦的第二世皇帝,他,能夠把握住這

千裏江山嗎?

還是讓他去找蒙恬曆練曆練吧,年輕人多學習鍛煉總是沒錯的。無論什麼時候,遇到怎

樣的難題,嬴政都會想到蒙恬,那雖然遠在萬裏的身影,但是卻讓人放心。

然而,當扶蘇見到蒙恬時,心中畢竟是忐忑的。名義上是以皇子的身份來監督蒙將軍修

築長城,但是扶蘇知道,父皇這是讓蒙恬來管教自己了。可是眼前的蒙將軍,是親和的溫暖

的,凜然有威的劍眉星目中閃爍的光芒,竟然與父皇那麼相似。

“蒙將軍……”扶蘇的目光是無助的,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祈求長輩們的原諒。

“殿下不必拘禮,若不嫌棄,臣的軍營就是你的家。”蒙恬望著眼前的年輕人,似乎看

到了自己的當年。

習慣了住在軍營裏,年輕的皇子開始射箭、騎馬、出戰,閑暇的時候幫助蒙恬操練軍士

,而每日忙忙碌碌的蒙恬也習慣了有這個年輕人的陪伴,總是有一種錯覺,那像是自己的孩

子一般。

許是離開家太久了,蒙恬不由得歎道。

漸漸的,兩人成為了知己,忘了輩分,忘了身份,在這麵對大漠背靠故裏,眼前隻有茫

茫黃沙和匈奴鐵騎的世界裏,那些繁文縟節都不重要了。蒙恬發現,眼前的年輕人眉間總是

帶著淡淡的憂傷,問及,卻也隻是換來輕輕的歎息。

“父皇的心思,我越來越不懂了,焚書坑儒,本就是個錯誤,隻會讓民心渙散。”終於

,隱忍許久的扶蘇歎道。

“唉……”蒙恬亦搖頭歎息,皇帝的心思,他也猜不透了,是自己離鹹陽太遠了嗎?已

經很多年沒有在一起促膝談心了,距離遠了,彼此也都老了。

“父皇又出巡去了。”扶蘇輕輕地道。

蒙恬知道,近些年來,皇帝很喜歡出巡,每次出巡必會帶上蒙毅,同坐一車,那一次,

坐在馬車上的皇帝望著對麵而坐的蒙毅,歎道:“每次看見你,就會想起你的兄長,為大秦

操勞了大半生。我們還年輕的時候,會在鹹陽外的巷陌中,對弈、撫琴、騎馬,那段日子,

是一生中最難忘的。”

可歲月是一把無情的刀,比戰場上的刀槍劍戟更可怕。

就如同那一次巡遊,他,這個一統天下開創了大秦盛世的千古一帝,再也沒有回去,再

也沒能回到那繁華的鹹陽,清幽的城郊,再也沒能看到他念念不忘的蒙恬將軍、心中牽掛的

長子扶蘇,以及,那在年少時曾徘徊在鹹陽郊外的朦朧幻影。

一切都回不去了,公元前210年7月,始皇帝嬴政出巡返回時,駕崩於沙丘,終年50歲。

當這個消息傳遞到邊關時,帶來的不僅僅是皇帝駕崩的噩耗,還有以趙高、李斯、胡亥

等人為首擬定的假詔書。一紙文書,要的是扶蘇、蒙毅與蒙恬的命。作為先帝和皇長子身邊

擁護者的蒙氏兄弟,無疑成為了趙高、李斯、胡亥的眼中釘。當看到趙高等人派來的人時,

蒙恬就知道,一切已到盡頭了。他看到了自己的弟弟被害死,看到了皇長子扶蘇被賜自盡,

看到了數不清的刀劍架在自己的頸邊。

“蒙恬,你可知罪?”麵前刀鋒比戰場上的更冷。

他可以從容,內心卻無法平靜。

他無罪,他一世忠良,然而,成王敗寇的麵前,隻有生與死,沒有有罪與無罪。

“蒙恬,你還有什麼話說嗎?”

蒙恬望著眼前的來人,冷笑。連自己都覺得悲涼的笑容中,回憶在碧火搖曳的牢獄中打

開,鹹陽城外的一曲清歌,是他唯一的牽掛。

終於,他走在了古鎮的石路上,這條路的盡頭,住著一個人,一個他念了一生卻不再相

見的人。

如今,嬴政走了,那個曾經在鹹陽城外一同策馬天涯的人離去了,而蒙恬的腳步也終於

轉向這一生都不肯涉足的地方,來見她最後一麵。

仗 劍



她,依舊一個人,守在那青燈下,孤城內。

容顏依舊,隻是多了些風霜。

當無痕看到遠處正一步步走來的蒙恬時,不由得呆住了,想不到,這一生,竟然還會見

到他。

“你……”無痕看著來到自己麵前的蒙恬,聲音顫抖地吐出這一個字時,她已經知道了

他為什麼會來。

“他,已經走了……”蒙恬深深地歎息,見她一麵,是最後的願望。

“我……知道……”無痕似乎是用了很大力氣才吐出這三個字來,不知不覺早已滿麵淚

痕。

“我,也要走了。”用這一生全部的深情望著她,蒙恬知道,這一見,便是永訣。

“蒙恬,你,你……”無痕已說不出話,然而她已知道,麵前人的命運,大秦王朝的命

運。

“無痕,你還是那樣美麗,可是,蒙恬已老。”多年的南征北戰和操勞,其實並不算老

的年紀臉上卻已刻上歲月的風霜與凝重。

“不,不老……”凝視他的麵頰,曾經舊時的回憶在眼前氤氳開來。

“再為我唱一首《扶蘇》吧,也是為他。”

當年的歌聲響起,一如曾經的婉轉明媚,伴隨著那把早已陳舊的七弦箏,蒙恬知道,這

一曲,就當是為自己送行吧。

曲罷,轉身,將那如夢境般美麗的女子留在背後的回憶裏,然後緩緩抬步,離開她,離

開那座她守了一生的孤城。

一直走,不要回頭,就像當年帶著不安與膽怯第一次踏上戰場的時候,蒙恬這樣告訴自

己。

英雄末路,美人遲暮。

自古以來最讓人無奈的悲哀。

麵對前來押解他去天牢的守衛,蒙恬依舊冷笑:“他們以為,我真的不能造反嗎?”他

可以造反,擁有大秦所有的主力軍隊,造反對於他蒙恬而言,易如反掌。隻是,他不想,他

不想在這片屬於那個統一六國的人的土地上,做出背叛他的事。

大秦的騎兵,就昂首在那片長城之端,而他蒙恬,卻隻能遙望他曾經馳騁過的土地,擺

在他麵前的,隻有一碗酒——毒酒。

“我修築長城,興師動眾,長城的腳下,埋葬了多少冤魂,這,是報應吧。”他凝視麵

前的毒酒,喟然長歎。

他不怕死,可是大秦,怎麼辦啊?

放不下的終是要放下,離不開的終是要離開:“陛下,蒙恬盡力了。”他盡力地守護大

秦江山,盡力地用自己一生的心血來守護這片來之不易的土地,盡力地效忠那個曾經坐在金

鑾殿上一統六國的人,可是,現在連那個人都已不在,不再能保護他了。

隻剩下一片陌生的世界,那麼,就讓一切都隨風去吧,無論怎樣,這片大秦的江山,他

們曾共同守護過。

蒙恬走上前,一手握住隨身的佩劍,就算死,他也要保持仗劍為大秦的姿勢,孑然獨立

。然後,他遙望那片曾經守護了半生的北疆,緩緩端起麵前的那碗毒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