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時光荏苒,不知她可好嗎?也許早已嫁做人婦,兒女成群,過著男耕女織的平凡歲月
,又怎會想起遠在天外,大秦的將軍依然對她念念不忘。然而不論怎樣,他不會去見她,不
會去打聽有關她的任何消息,因為,他答應過嬴政,這一生,一個做名垂千古的大秦帝王,
一個做聲名顯赫的威武將軍,彼此與那個女子都再無往來。
連後宮佳麗三千對天下女子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皇帝都信守諾言了,那麼,他蒙恬還有什麼
理由不履行承諾?
有時候,男人之間的誓言與承諾,比男女之間的山盟海誓更可貴。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早已習慣駐守長城的日子,在這遠離鹹陽故土的歲月中,他看
到長城築起來了,看到阿房宮的圖紙繪成了,看到求仙過海的帆揚起來了,看到日月變換,
自己再也不是當年那個策馬飛揚的少年了。許是離開鹹陽太久,他已經不再能夠及時得知
朝廷的動向和訊息,甚至,對那個坐在金鑾寶殿上的人所下的聖旨也有越來越多的不解了。
煉丹求仙,焚書坑儒,這都是蒙恬不能理解的。
許是年紀大了?距離遠了?那些年少的夢想也逐漸淡忘了?
那一日,駐守長城的軍營中,來了一個年輕人。
他叫扶蘇。
當看見這個年輕人的一刹那,蒙恬不由得呆住了,這,是皇帝的長子。也不是從未見過
,隻是上次見時,扶蘇還是個孩子,蒙恬隻是沒想到,多年以後,他會在這邊關見到這個早
已出落成英朗俊逸,染一襲日月清輝的年輕人。
“蒙將軍好。”皇長子扶蘇彬彬有禮地向麵前德高望重的將軍行禮,他並不知道,自己名字
的由來,原是那樣一個淒美的往事,盡管他與那個唱著《扶蘇》的女子沒有任何關係。
蒙恬看著眼前的年輕人,忽然有一種視若己出的感覺,隻有他自己知道,這並不僅僅是
因為與皇帝情同兄弟。
年輕的皇子眼中卻帶著一抹憂鬱,蒙恬知道,他這次來到邊關,是被父親發配而來。
不僅嬴政清楚,包括蒙恬在內的所有長輩都清楚,扶蘇這孩子,性情謙和溫順,卻正義
耿直,若是他認為沒有道理的,無論是誰對誰錯,他都會指出一二。蒙恬記得,早些年在鹹
陽時,皇帝曾開玩笑道:“蒙恬,你看扶蘇這孩子的性子,倒有幾分像你的兄弟蒙毅呢。”
蒙恬唯有苦笑,在朝廷這樣一個沒有刀劍的戰場上,無論是扶蘇,還是蒙毅,這樣的性
情注定會吃虧。
蒙毅這樣的性情也就罷了,可是扶蘇是皇長子,未來的皇帝,若是單憑這般直言不諱的
性子,將來如何在群臣的爾虞我詐間遊刃有餘?每想到此,皇帝嬴政不由得憂心忡忡。這一
次,焚書坑儒,皇帝真的是氣急了,盡管雖然很多人也並不認同自己的看法,但是作為一國
之君,他的兒子竟然在朝堂上公然反對,絲毫不給他這個既是父親又是皇帝的人留麵子,這
是嬴政所不能容忍的。
“罷了,你就到邊關去,協助蒙恬將軍修築長城,操練軍士去吧。”嬴政歎息著,看著
眼前的兒子一天天長大成人,而自己也早已不再年輕,統一六國,收複失地,耗費了他太多
的心力,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在了,那麼這個孩子作為大秦的第二世皇帝,他,能夠把握住這
千裏江山嗎?
還是讓他去找蒙恬曆練曆練吧,年輕人多學習鍛煉總是沒錯的。無論什麼時候,遇到怎
樣的難題,嬴政都會想到蒙恬,那雖然遠在萬裏的身影,但是卻讓人放心。
然而,當扶蘇見到蒙恬時,心中畢竟是忐忑的。名義上是以皇子的身份來監督蒙將軍修
築長城,但是扶蘇知道,父皇這是讓蒙恬來管教自己了。可是眼前的蒙將軍,是親和的溫暖
的,凜然有威的劍眉星目中閃爍的光芒,竟然與父皇那麼相似。
“蒙將軍……”扶蘇的目光是無助的,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祈求長輩們的原諒。
“殿下不必拘禮,若不嫌棄,臣的軍營就是你的家。”蒙恬望著眼前的年輕人,似乎看
到了自己的當年。
習慣了住在軍營裏,年輕的皇子開始射箭、騎馬、出戰,閑暇的時候幫助蒙恬操練軍士
,而每日忙忙碌碌的蒙恬也習慣了有這個年輕人的陪伴,總是有一種錯覺,那像是自己的孩
子一般。
許是離開家太久了,蒙恬不由得歎道。
漸漸的,兩人成為了知己,忘了輩分,忘了身份,在這麵對大漠背靠故裏,眼前隻有茫
茫黃沙和匈奴鐵騎的世界裏,那些繁文縟節都不重要了。蒙恬發現,眼前的年輕人眉間總是
帶著淡淡的憂傷,問及,卻也隻是換來輕輕的歎息。
“父皇的心思,我越來越不懂了,焚書坑儒,本就是個錯誤,隻會讓民心渙散。”終於
,隱忍許久的扶蘇歎道。
“唉……”蒙恬亦搖頭歎息,皇帝的心思,他也猜不透了,是自己離鹹陽太遠了嗎?已
經很多年沒有在一起促膝談心了,距離遠了,彼此也都老了。
“父皇又出巡去了。”扶蘇輕輕地道。
蒙恬知道,近些年來,皇帝很喜歡出巡,每次出巡必會帶上蒙毅,同坐一車,那一次,
坐在馬車上的皇帝望著對麵而坐的蒙毅,歎道:“每次看見你,就會想起你的兄長,為大秦
操勞了大半生。我們還年輕的時候,會在鹹陽外的巷陌中,對弈、撫琴、騎馬,那段日子,
是一生中最難忘的。”
可歲月是一把無情的刀,比戰場上的刀槍劍戟更可怕。
就如同那一次巡遊,他,這個一統天下開創了大秦盛世的千古一帝,再也沒有回去,再
也沒能回到那繁華的鹹陽,清幽的城郊,再也沒能看到他念念不忘的蒙恬將軍、心中牽掛的
長子扶蘇,以及,那在年少時曾徘徊在鹹陽郊外的朦朧幻影。
一切都回不去了,公元前210年7月,始皇帝嬴政出巡返回時,駕崩於沙丘,終年50歲。
當這個消息傳遞到邊關時,帶來的不僅僅是皇帝駕崩的噩耗,還有以趙高、李斯、胡亥
等人為首擬定的假詔書。一紙文書,要的是扶蘇、蒙毅與蒙恬的命。作為先帝和皇長子身邊
擁護者的蒙氏兄弟,無疑成為了趙高、李斯、胡亥的眼中釘。當看到趙高等人派來的人時,
蒙恬就知道,一切已到盡頭了。他看到了自己的弟弟被害死,看到了皇長子扶蘇被賜自盡,
看到了數不清的刀劍架在自己的頸邊。
“蒙恬,你可知罪?”麵前刀鋒比戰場上的更冷。
他可以從容,內心卻無法平靜。
他無罪,他一世忠良,然而,成王敗寇的麵前,隻有生與死,沒有有罪與無罪。
“蒙恬,你還有什麼話說嗎?”
蒙恬望著眼前的來人,冷笑。連自己都覺得悲涼的笑容中,回憶在碧火搖曳的牢獄中打
開,鹹陽城外的一曲清歌,是他唯一的牽掛。
終於,他走在了古鎮的石路上,這條路的盡頭,住著一個人,一個他念了一生卻不再相
見的人。
如今,嬴政走了,那個曾經在鹹陽城外一同策馬天涯的人離去了,而蒙恬的腳步也終於
轉向這一生都不肯涉足的地方,來見她最後一麵。
仗 劍
她,依舊一個人,守在那青燈下,孤城內。
容顏依舊,隻是多了些風霜。
當無痕看到遠處正一步步走來的蒙恬時,不由得呆住了,想不到,這一生,竟然還會見
到他。
“你……”無痕看著來到自己麵前的蒙恬,聲音顫抖地吐出這一個字時,她已經知道了
他為什麼會來。
“他,已經走了……”蒙恬深深地歎息,見她一麵,是最後的願望。
“我……知道……”無痕似乎是用了很大力氣才吐出這三個字來,不知不覺早已滿麵淚
痕。
“我,也要走了。”用這一生全部的深情望著她,蒙恬知道,這一見,便是永訣。
“蒙恬,你,你……”無痕已說不出話,然而她已知道,麵前人的命運,大秦王朝的命
運。
“無痕,你還是那樣美麗,可是,蒙恬已老。”多年的南征北戰和操勞,其實並不算老
的年紀臉上卻已刻上歲月的風霜與凝重。
“不,不老……”凝視他的麵頰,曾經舊時的回憶在眼前氤氳開來。
“再為我唱一首《扶蘇》吧,也是為他。”
當年的歌聲響起,一如曾經的婉轉明媚,伴隨著那把早已陳舊的七弦箏,蒙恬知道,這
一曲,就當是為自己送行吧。
曲罷,轉身,將那如夢境般美麗的女子留在背後的回憶裏,然後緩緩抬步,離開她,離
開那座她守了一生的孤城。
一直走,不要回頭,就像當年帶著不安與膽怯第一次踏上戰場的時候,蒙恬這樣告訴自
己。
英雄末路,美人遲暮。
自古以來最讓人無奈的悲哀。
麵對前來押解他去天牢的守衛,蒙恬依舊冷笑:“他們以為,我真的不能造反嗎?”他
可以造反,擁有大秦所有的主力軍隊,造反對於他蒙恬而言,易如反掌。隻是,他不想,他
不想在這片屬於那個統一六國的人的土地上,做出背叛他的事。
大秦的騎兵,就昂首在那片長城之端,而他蒙恬,卻隻能遙望他曾經馳騁過的土地,擺
在他麵前的,隻有一碗酒——毒酒。
“我修築長城,興師動眾,長城的腳下,埋葬了多少冤魂,這,是報應吧。”他凝視麵
前的毒酒,喟然長歎。
他不怕死,可是大秦,怎麼辦啊?
放不下的終是要放下,離不開的終是要離開:“陛下,蒙恬盡力了。”他盡力地守護大
秦江山,盡力地用自己一生的心血來守護這片來之不易的土地,盡力地效忠那個曾經坐在金
鑾殿上一統六國的人,可是,現在連那個人都已不在,不再能保護他了。
隻剩下一片陌生的世界,那麼,就讓一切都隨風去吧,無論怎樣,這片大秦的江山,他
們曾共同守護過。
蒙恬走上前,一手握住隨身的佩劍,就算死,他也要保持仗劍為大秦的姿勢,孑然獨立
。然後,他遙望那片曾經守護了半生的北疆,緩緩端起麵前的那碗毒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