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劄記

(美國)詹姆斯?賴特

(一)

威尼斯1973年8月28日

下午我又開始記下一些構思——隨想、劄記,說什麼都成。多少次了,在這綠色小本子上,我快樂地寫著,舍不得用速記來寫。看句子的節奏隨筆記本前後迥異,很有意思。當我發現自己寫得過快,我總要變換個節奏什麼的。

威尼斯是有涵量的,不過也顯得迷離、脆弱。這不僅僅指它有形的外表,當然,晨曦中房頂塔尖的廓影會輕如蛛網,天黑後陰影投在不多的幾條巷道、石街上能顯出岩石般的堅挺,我毋寧說,在任何特定的時刻,這座城市都能改變自己的特征、外貌和性情,在大白天都如此。也因此,人很容易迷失在這裏。

不過,也難不倒你。隻要聽順水聲,隨著河上的什物,人們,你能尋回歸家的路,任你家在何處。

到處都有這麼多的台階。聽說它們從前是,現在有時依然是各色小船靠岸的棲腳處。可我總想象人們雍容地邁下台階,謹慎地踩著陽光下閃著寶綠的青苔——也可以是另一種顏色的,偶然起霧的夜裏,它便是灰白色,還可以是我夢裏見到的死孔雀毛的色澤。

我們看見一位老人突然從街角現身。他走進廣場時卻那樣地舒緩,沒一點和他機敏的外表相配,像是某種幽靈。肩上架的是一把不大不小的梯子,手上拎一張古怪的網。安妮說,他是掃煙囪的。也許他是,兩隻磨光的肘襯晃蕩著,皺巴巴的帽子也是胡亂地搭在頭上。斷垣殘壁之間,他果真還能穿梭自如嗎?

但我的確注意到他鞋上被月色塗抹的黛色青苔。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怎麼也不能相信他從附近某條僻狹的運河邊緣那怪異的石級踏岸而來。我怎麼知道他在水下幹些什麼呢?我知道不了。可他一定在幹著什麼。這,就是威尼斯了。就是那街道,也是水。路下,數得上堂皇的與難以啟齒的齷齪一起遊蕩著:去年,一幅聖母聖子圖竟被倉皇脫逃的賊徒狂亂地扔掉;一隻高傲的貓的全副骸骨,尾巴骨骼還盤住它的肋骨,積下了三百多年前的鹽垢;某個不忠的玻璃絲匠的右手,血是早流進大海了;月的倒影的駐留,剛好卡在土耳其水手的牙齒之間;這個沒有頭顱的水手呢,一手操著月形彎刀,一手握著可口可樂;一串拜倫譏諷的音調;一本美國信用卡的空頁折冊;甚至是一個煙囪,此時已被掃清了所有牢牢結在裏麵的蜘蛛網,而落在水裏的深綠色蜘蛛所需求的水,這下子比所有的時候都多。

這就是暖熱的夏天日子裏的掃煙囪人?不大會吧?一個掃大海的台階的人。

(二)

威尼斯1973年9月6日

我眼中的黃昏永遠是個美麗的字眼,而威尼斯也實在是因為它的黃昏而成為威尼斯的。它的拂曉早就名聞遐邇,珍珠式乳白的曙光裏,聖殿王宮綻出硬挺的身影。不過,它們的結實硬挺是木石的那一種,即使最精致的木石,從君士坦丁堡漂浮而來的,被海水刻上細紋的細致的大理石,也是如此。隻有黃昏才使這座城市在光中顯影;黃昏使黑暗虛薄,使木石射出光焰。

離黃昏尚早,屋外,九月初至的煙波與朱久德卡運河的碧浪交融著。汽船、摩托艇和運垃圾的駁船不停地擁過,剛朵拉船駛在歸家的路上。不一會兒,我們也將乘公共汽艇,迎著薄暮,並穿過它去往利多,那個海上的小島。那兒有綿綿的海灘,敞亮雄壯的旅館,更有艾申巴赫追求圓滿的痛苦幻想的記憶,以及月光下馬背上的拜倫的往事。還有那前代威尼斯人悄然的身影,正偷偷漂遊,逃離野蠻人的部落,遠漂到托賽羅島,像羅斯金所說的早年以色列人尋找藏身之所一樣,盡力回避海路上的刀光劍影。海上諸王子並不費力地發現了托賽羅島,但此時的威尼斯人卻發現了黃昏真正的情貌。此刻已幾近黃昏。

——陶乃侃?陸興華譯

【人物?導讀】

詹姆斯?賴特(1927-1980),美國詩人,終身在大學任教。1972年以《詩歌集》獲得了“普利策詩歌獎”。他的散文同他的詩一樣,善於詩意地描寫自然,描寫城市時,也充滿回歸自然的色調。在《威尼斯劄記》中,作者以詩意的語言,描繪晨曦和黃昏中的威尼斯,尤其是一個掃煙囪人的出現,勾起了作者對這座水中的古城一係列絕妙的聯想,於虛幻中勾勒出一個淒美的城市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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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賴特詩作——《幸福》

剛從去往明尼蘇達州羅切斯特的高速公路下來,

微光在草地上輕柔地向前跳躍。

那兩匹印第安小馬駒的眼睛

在友好中變暗。

它們從柳樹林中高興地走出來

歡迎我的朋友和我。

我們跨過帶刺的鐵絲網,來到牧場上,

它們在這裏吃了一整天的草,隻有它們。

對於我們的到來,它們激動萬分,

幾乎無法抑製自己的喜悅。

再次回到家中,它們用力咀嚼著黑暗中的

春天的小樹叢。

我真想把瘦小的那匹攬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