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之圈

(美國)愛?布?懷特

當幾頭獅子順著傾斜的過道怏怏不樂地回到籠子裏,我們一夥人便離開馬戲團的表演場地,走進附近的一個敞開的門洞。我們在那光線暗淡的門洞裏站立片刻,注目凝視一匹棕色的大馬在訓練場兜著圈子,馬的嘴裏不時地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馴馬的是一位四十歲上下的婦女,他們倆——棕色馬和那位婦女——倒像是在一個悶熱懶散的下午拉磨幹活似的,既單調乏味,又無他法。天氣炎熱,我們這夥喜歡說三道四的人,為能暫時躲避那似火的驕陽而感到欣慰。這位婦女手執一根長長的韁繩,也可以說是一根帶子,用來指揮棕色馬按逆時針方向作單調的運動,也用它構成了他們倆活動的半徑。而處在這圓圈中的婦女,她自己也循著一個小小的圓圈走動。她身穿演出用的短裙,頭戴錐形的草帽。她裸露著雙腿,腳穿高跟鞋,鞋跟深深地陷進鋪在地上的鞣料渣中,這使她的腳踝不停地顫動。這匹高頭大馬溫順的性格,單調重複的訓練,夏日下午的炎熱天氣,這一切像催眠術般地使人興味索然。我們這些觀眾都已感到倦怠——我們既不期望在主訓練場裏觀看演出,也不認為我們還有這樣的資格。當然,我們進場每個人付了一塊錢,而在幾分鍾前,當我們看到一位馴獅者的鞭鞘鉤住了一頭獅子的腳子的腳趾時,我們樂不可支,覺得花這一塊錢確實值得。除此之外,我們還能期望從這一塊錢的門票中得到別的什麼呢?!

忽然,我聽到後麵有人低聲說道:“對不起,讓我走一下。”我調頭一看,隻見一位姑娘已經走到過道的一半。她看上去隻有十六七歲,很有禮貌地在我們這些旁觀者中間穿插向前。當她走到我們這一夥人跟前時,我才發現她赤腳,一雙肮髒的小腳在高低不平的地上艱難地行走。她有很多地方就像你在約翰?林林?諾思先生馬戲團的冬季駐地——佛羅裏達州的薩塔城閑逛時可能遇到的幾十名夜總會歌女中的任何一位一樣,身體勻稱,皮膚黝黑,一身塵土,熱情洋溢,並且幾乎是赤身裸體。但她麵部表情莊重,舉止自然,很快顯示出她與眾不同,並把一種新的氣氛帶進了我們所在的昏暗的八角形建築。她從人群中一擠出來,就和那年長的婦女(我認為她是姑娘的媽媽)竊竊私語了幾句,然後步入訓練場,等待那棕色馬走到她麵前停住。姑娘在寬大的馬頸上親熱地拍了兩下,然後縱身躍上馬去。那馬立即重新開始慢跑起來,而中年婦女一邊牽馬,一邊嘴裏不停地哼哼,哼的聲音很像“嗬!嗬!”

當我試圖用文字重現這一平靜的景象時,我隻是作為一名記錄員在為一個曆史悠久的社團服務,而這一社團的成員不知何時就已十分溫順地向馬戲團的一名高超的騎手舉手投降了。我作為作家或秘書,痛感自己有責任記錄並保存具有世俗和非世俗魅力的所有意外事件,好像哪怕是遺漏了一件小事,都要我個人承擔全部責任似的。可是,要如實筆錄此時此地的體會和感受,卻並非是一件易事。馬戲要比我所知道的任何事物都更接近於一個微型世界,在某種意義上,馬戲使任何別的娛樂行業相形見絀。馬戲的魅力在於它能吸引各行各業的男女老少,其演技驚險高超。馬戲表演往往是在極端混亂中理出一個頭緒,在難聞的氣味中升騰起勇士英名的芬芳,在簡陋寒磣中產生最終的燦爛輝煌。作為馬戲團先導的代理商人往往將馬戲表演吹得天花亂墜,而深藏於這種吹噓中的卻是大多數演員的謙遜和樸實。在我看來,馬戲團首場演出之前的排練階段是其鼎盛時期。這如同透過望遠鏡觀看眾多演員中的一位演員表演一樣。在同一表演場裏畫一個圓圈總比三個圓圈大。一個騎手,一個高空雜技演員,總比六個演員更加扣人心弦。總之,人們隻有出其不意地來到馬戲團看排練,才能親身體驗其總體效果,與演員同溫甜蜜的夢。

這位姑娘騎馬十分鍾裏達到的藝術境界——盡管她自己尚未意識到這一點,也並非是她所刻意追求的。就我來說並非是來尋找她創造的藝術境界——正是世界各地各類舞台上無數的演員們所夢寐以求的完美境界,無論是在莎士比亞戲劇洪流中奮力拚搏的演員,還是在馬戲團裏馴服烈馬的騎手。我似乎覺得她是懇求中年婦女讓她練習十分鍾騎術的,就像一切嚴肅的藝術家一樣,抓住點滴空餘時間勤學苦練,以磨煉他們才華的刀刃,隨時準備大顯身手。她短暫的練習隻是一些基本動作和技巧,也許她就會這些,也許還不到她準備活動的時候,競技場地尚未為真正的排練做好準備。她抓住馬鬃,幾次跳上躍下。她還在馬上幾次作跪立——不管應當怎樣稱呼這些動作——她雙膝跪在馬背上,然後再彈起站直。而大部分時間,她隻是昂首站立在馬背上相當偏後的部位上,雙手輕鬆自如地垂放在身旁,剪成馬尾形的淡黃色頭發在肩上抖動。運動使她的皮膚透出一層淡淡的紅暈。姑娘兩次在馬上張開雙臂,做出金雞獨立的姿勢——頗有芭蕾舞的味道。一次,她泳裝上的頸帶斷了,她騎馬繞場兩周,用婦女修補服裝時慣用的姿態修補頸帶。她是站在馬背上修複頸帶的,這一事實本身使得此情此景帶上某種滑稽的色彩,而這又與馬戲團歡樂迷人的氣氛十分吻合。她把頸帶卷成一個整齊的小球,放進泳裝上部。此時,那匹棕色馬仍在盡責盡守,毫無察覺地奔跑。想不到這件泳裝和它的主人一樣具有自立精神,沒有頸帶照樣挺立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