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經常半真半假地說他是這些土地的主人,二百多年以來,這個地方用的犁都是鐵匠鋪提供的,這是他的驕傲。沒有他,一棵莊稼也不能生長。田野五月變綠,七月變黃,是因為他出了力。他愛莊稼,像愛自己的兒女,看到火熱的太陽出來了,他就興高采烈;遇到下冰雹,他就伸出拳頭詛咒那些烏雲。他經常指給我看遠處的某一塊沒有脊背寬的土地,告訴我說他某年某年造了一部犁給那塊燕麥地和黑麥地使用。到耕地的季節,他時常扔下錘子,走到路邊上,手搭涼棚,看著。他看著無數他造的犁正在開墾土地,劃出田壟,正麵,左麵,然後右麵,直到整個峽穀。牲口拉著犁,緩慢地向前走著,好像正在行進中的隊伍。犁鏵在陽光下發出銀色的閃光,而他,揚起胳膊,叫我過去看那地耕得多棒!
我樓下叮叮咣咣的響聲使我的血液中也有了鐵,這對我來說勝似吃藥。我已經習慣於這種聲音了,為了確信我在生活,我需要去錘打在鐵砧上的音樂。我的房間,由於風箱的轟鳴而充滿活力,我在那裏重獲我的思想。當,當——當,當,這聲音猶如一個快樂的鍾擺,規定著我的工作時間。到最緊張的時刻,當鐵匠發起火來,當我聽到那燒紅的鐵在他狠命砸下的鐵錘下發出斷裂的聲音的時候,我便激奮起來,腕間感到有一種巨大的力量,我真恨不得一筆把世界抹平。後來,當打鐵爐平靜下來的時候,我的腦子裏也複歸沉寂。我走下樓去,看到那些被征服的鐵依然冒著青煙,我對自己的工作感到羞愧。
我時常在炎熱的下午看見鐵匠,他是何等地健美!那裸露的上身,那突出而結實的肌肉,使他像米開朗琪羅的一個拔山蓋世的偉大雕塑。看著他,我找到了藝術家們在希臘的死人身上艱難尋找著的現代雕塑的線條。他在我的眼睛裏是因其勞動而變得異常高大的英雄,是我們這一世紀永不疲倦的孩子,他在鐵砧上千錘百煉著我們分析的武器,他用火與鐵鍛造著未來的社會。他以自己的鐵錘為樂。當他想笑的時候,他便抄起“小姐”,使勁地打著。於是,伴著爐子呼出的玫瑰色的氣息,他的家裏便響起滾滾雷鳴。我似乎聽到了勞動者的呼吸。
就在那兒,在鐵匠鋪裏,在鐵犁中間,我永遠治好了我的懶惰病和懷疑病。
——趙堅譯
【人物?導讀】
左拉(1840—1902),法國十九世紀後期最重要的作家,自然主義文學流派的領袖。他耗時25年寫成的巨著《盧貢——馬伽爾一家的自然史和社會史》是一部《人間喜劇》式的連續性大型作品,其中包括20部長篇小說,小說中出現的人物多達千人。其中,以《小酒店》、《萌芽》、《娜娜》最為著名。
在散文《鐵匠》中,左拉秉承其自然主義的創作理念,精細冷靜地還原了鐵匠的勞動情景和他的言行舉止。但由於不是帶有虛構成分的小說的緣故,左拉一反在小說創作中絕不摻雜作者情愫的做法,加入了自己對勞動的感慨和與鐵匠對比後的自我反思,反而更突出了鐵匠的形象,凸顯了勞動者的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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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拉與“流亡事件”
1894年,法國陸軍上尉、猶太人德雷福斯被法國軍事法庭以泄密罪判處終身流放。1896年,有關情報機關查出一名德國間諜與此案有涉,得出德雷福斯無罪的結論。但是戰爭部及軍事法庭不但無意糾錯,而且極力掩蓋事實真相,調離該情報機關負責人,公然判處真正泄密的德國間諜無罪。為此,著名作家左拉挺身而出,接連發表《告青年書》、《告法國書》直至致總統的公開信,即有名的《我控訴》,由此引發整個法國爭取社會公正的運動。軍方以“誣陷罪”起訴左拉,接著判一年徒刑和3000法郎的罰金。左拉被迫流亡英國,一年後返回法國。繼續與軍方鬥爭。直到1906年,即左拉逝世四年後,蒙冤長達12年的德雷福斯才獲正式昭雪。
左拉不遺餘力地為一個與自己毫無瓜葛的無辜獲罪者申辯、抗議,維護他的權利、名譽與尊嚴;敢於以一己的力量向一個擁有強大威權的陰謀集團挑戰,不惜以拋棄已有的榮譽和安逸的生活為代價,不怕走上法庭,不怕圍攻,不怕監禁和流放,而把這場勢力懸殊的壯舉堅持到最後一息。為維護法蘭西精神而反對法蘭西,這是不同尋常的。馬克?吐溫對他如此壯舉的評價,代表了世人的普遍看法:“一些教會和軍事法庭多由懦夫、偽君子和趨炎附勢之徒所組成;這樣的人一年之中就可以造出一百萬個,而造就出一個貞德或者一個左拉,卻需要五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