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學人訪談(3 / 3)

所以我說“北大應該成為中國的思想庫”,但現在還難說。

問:這和各級領導、大學校長對人文科學功用的理解有關。

答:是的。你問“人文有無用處”,所有的大學校長都會告訴你,有,而且很大。可我相信,幾乎所有在大學工作、學習的人,都明顯地感覺到最近二十年中國的人文學科(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文科”,因“社會科學”發展得很好)正迅速地邊緣化。你可以說,國家大政方針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人文用處不大;你還可以說,現代大學之所以有別於中古大學或傳統書院,正在於其突出科學,人文的被冷落是再自然不過的了;你更可以說,人文過於玄虛,評價體係很不穩定,想扶持都不知從何入手。但所有這些理由,都是端不上台麵的。因此,主事者都會煞有介事地談論人文的重要性。

比如,中國科技大學校長朱清時曾撰文談論一流人才所需素質,特別指出“人文素質和文化傳統”的重要性;原北京大學副校長王義遒批評那些蔑視人文的科技專家:“這些人,或許能在自己的領域取得一些成就,卻難以做出劃時代的貢獻,成為開拓一門學科,乃至推動整個科學發展的大師。”這兩位校長強調人文的意義,側重於人的素質,而不是學科的位置。另外兩位校長更勇敢,直麵目前中國大學裏人文的困境。香港中文大學校長金耀基曾在上海做題為《人文教育在大學的位序》的專題演講,談論大學裏科學與人文之間的緊張。金先生認為,這種狀態很不正常,“人文教育在整個大學知識結構裏麵,應該有一個重要的位置。”原華中理工大學校長楊叔子發表《高等教育的五“重”五“輕”》,稱現在的大學、特別是理工大學,“出現了五重五輕”,第一偏頗便是“重理工輕人文”。照楊先生的說法,重理工是對的,輕人文則甚為不妥。

這四位校長的論述都很精彩,但都沒有解決實際問題。撇開社會的急功近利,以及政府決策的偏差,人文的困境,與目前的大學評價體係有很大的關係。坊間流傳的大學排行榜,北大文科(包括人文及社科)的分數,不及理科的三分之一;全國頂尖文科(北大)的分數,隻有最好理工科(清華)的五分之一。你也許覺得這種評價牛頭不對馬嘴,很可笑,可它代表了大眾的眼光以及某些主事者不便明言的心裏話。因為,按照師生比例、科研經費、社會貢獻(可量化者)、院士數目(文科沒有)等“硬指標”,人文確實乏善可陳。

人文學術的“大用”,很難用具體的數字反映出來,但自有口碑在。千萬不要小看“學界口碑”,它比那些用數字支撐、言之鑿鑿的“排行榜”,不說更重要,起碼一點都不遜色。而大學的“社會聲望”,與人文學者的努力是密不可分的。介入當下的社會改革,變化風氣,影響思想學術,這種貢獻,無法量化,卻是現代大學題中應有之義。如果以為隻有得大獎、評院士才是大學成功的標誌,那可就大錯特錯了。精神文化上的努力,不隻無法準確統計,更因其介入現實,申述正義,張揚民主,很可能得罪權貴,招人嫌惡。但這種獨立思考、不斷求索、勇於承擔的精神傳統,是當代中國大學所應該格外珍惜並努力承繼的。從行政管理的角度,這些擅長懷疑與反省、喜歡“胡思亂想”的人文學者,不隻沒給大學“加分”,還“添亂”。可長遠看,正是這些公共知識分子問心無愧的努力,使得大學充滿生機與活力。

這樣來看“人文”,你就明白其在現代大學的位置:很難“實用”,但有“大用”。隻是這個“大用”,不見得馬上被承認,還可能因立場不同而異說紛呈。換句話說,人文建設屬於長線投資,而且有風險。這就難怪大學校長紛紛表態“大力支持”,但往往難以真正落到實處。

問:在更注重操作、講求實用和功利的市場經濟條件下,北大的人文精神會不會有失落之憂?

答:我再三說北大人缺乏實際操作能力,但北大人的理想情懷令人感慨,而且我不希望北大人丟了這種情懷。《精神的魅力》這個書名之所以受到關注,就是因為這種理想主義的氛圍在北大曆經磨難,依然長存。不是說別的大學沒有這種氛圍,而是說,在北大這所校園裏,精神性的東西相對來說更濃一些。這種情懷,得益於“曆史的記憶”,不是校方規定的,也不是老師們有意識灌輸的。這種記憶,借助於各種文獻、傳說、人物等,一代代地傳了下來,而且還會一代代傳下去。誇張一點說,正是在那些廣泛流傳而又無法實證的逸事中,蘊涵著老北大的“真精神”,體現了北大人獨特的價值取向。所以我說,隻要校園在,圖書館在,這些逸事就能繼續紮根生長,北大的精神就丟不了。當然,我之研究北大,不僅僅是因為它自身的精神的魅力,而是把它作為理解這個世紀中國命運的一個很好的窗口,希望借助北大這個個案,來考察中國的思想和教育。這是一個有趣的話題,我會繼續做下去。

問:關於現代大學與傳統書院的精神聯係,其他學者較少注意。請您做些詳細的說明。

答:今日中國的大學,其價值取向及基本路徑,乃University而非“太學”,這一點不會有什麼疑義。1925年4月,蔡元培校長在德國做了題為《中國現代大學觀念及其教育趨向》的演講,稱對於古代中國的高等教育,“其質與量不能估價過高”,晚清以降,“擺在我們麵前的問題,是要仿效歐洲的形式,建立自己的大學。”所謂“上法三代,兼采泰西”,前者基本是一句空話,因為三代的學製誰也說不清,但中西教育觀念的差別卻是實實在在的。依晚清以來通行的說法,後者重知識傳授,前者重人格修養。錢穆說:“新學校興起,則皆承西化而來,皆重知識傳授,大學更然。一校之師,不下數百人。師不親,亦不尊,則在校學生自亦不見尊。所尊僅在知識,不在人。”所謂“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針對傳統中國的師道尊嚴,曾博得國人一片掌聲。可教育學家很快發現,此種隻重知識不尊師長的潮流,也有不小的流弊。為師的不自尊,求學的不重道,所謂“全人格的教育”,根本無法落實。於是“教書”“育人”並重的觀念,重新得到張揚。書院製的優勢,終於得到有識之士的重視。

不隻是鑽研高深學術的研究院,也不隻是傳統深厚的人文學科,在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看來,大學精神之所寄,在於教師的樹立楷模與學子的自謀修養。他有一句名言:“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這話現在廣泛傳誦,但其真正內涵,未見得被真正理解與接納。對於大學來說,“大師”之所以至關重要,不隻因其學識淵博,智慧超群,更因其人格和修養可以成為學生追摹的目標。

問:現在又有不少人用這些“硬指標”談論世界一流大學這個話題。您認為,我們到底要建成怎樣的一流大學?一流大學到底有哪些硬指標?北大與世界一流大學的距離到底在哪些方麵?

答:我的天,這個我不知道。我看過一些文章,從科研經費、學科排名、諾貝爾獎獲得者人數等方麵來判定誰是世界一流大學。按這種標準,第三世界國家永遠沒有一流大學,因為錢不夠。

我有一個想法,所謂“世界一流”,除一些必要的硬指標外,還得看其對本國、本民族社會進程影響的程度及貢獻,這應該也是一個重要標準。

上海交通大學二十一世紀發展研究院和高等教育研究所對於什麼是“世界一流大學”,曾給出了“充實的數據和具體的分析”,包括科研成果卓著,學術大師彙聚,科研經費充裕,學科門類齊全,留學生比例高等九大指標。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指標,都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即“世界一流大學”對於所在國(乃至人類)的社會進步以及思想文化進程的貢獻。光說有多少諾貝爾獎得主,有多少科研經費,還不能完全說明問題。大學的意義,不僅僅是科技進步,還包括精神建設。而後者,並非立竿見影,而是潛移默化,需要較長的時間才能顯示。對於希望“春種秋收”,馬上顯示政績的校長們來說,人文的建設其實難度更大——花錢再多,也都無法速成。記得原清華大學校長王大中不隻一次說過:沒有強大的文科,清華永遠不可能成為世界一流。這一判斷是明智的,不僅僅是科學、人文兩條腿走路的問題,大學的風氣、凝聚力以及社會聲望等,與這些看似虛幻飄渺的人文學術,大有關聯。

也是在北大百年校慶期間,我說過一句很有名的“大話”:就教學及科研水平而言,北大現在不是、短時間內也不可能是“世界一流”;但若論北大對於人類文明的貢獻,很可能是不少世界一流大學所無法比擬的。因為,在一個東方古國崛起的關鍵時刻,一所大學竟然曾發揮如此巨大的作用,這樣的機遇,其實是千載難求的。任何一個國家的現代轉型,都必須麵對很多“本土性”問題,假如你的思想或設計解決不了美國的問題,但能解決中國的問題,這本身就是絕大的貢獻。這個東西,切實存在,應該是中國學者追求的目標。跟國外權威教科書的說法不吻合,沒關係。總有一天,這些“另類”的思想或方案,會進入新的教科書。

問:有不少學者指出,大學理念應該多元化,不能隻有一個模式一條發展路子。拿美國大學來說,哈佛是高貴的人文博雅傳統,斯坦福是實用主義,普林斯頓以形而上的理論研究著稱,麻省理工專攻形而下,以科技領先自豪。您認為中國的大學應如何養成自己的個性?

答:在中國的大學裏麵,我不敢說北大是最好的大學,但北大是最有個性的大學。上世紀五十年代院係調整的時候,保留十四所大學,其它改為學院。大學的綜合性喪失了,University變成College,變成專業訓練,培養社會主義建設所急需的工程師,急功近利,有很多毛病,尤其是對人文的思考、真理的追求大為減少。這種狀況,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來了個急轉彎,很多大學在升級。以前是大學改成學院,現在是學院改成大學。中國人的毛病是,一統就死,一放就亂,出現了很多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大學升級,有很多人為的因素,尤其是好大喜功,要不得。但另一方麵,它確實是對五十年代院係調整的一個反撥,回到University。從教育學思考,不失為一條路子。

可惜的是,中國人對大學的不同類型缺乏理解。我們常說,每個國家的大學,是不太一樣的,比如,英國的大學,就與美國的大學有不小的差異。可更重要的是,每個國家內部的大學,其實是有不同定位的。我們以前常說,蔡元培學習德國大學的路子,以文理為中心。這沒錯,可那隻是洪堡大學的路子。德國大學還有別的路子,比如,同樣留學德國的馬君武,回來辦廣西大學,走的是工業大學的路子。也就是說,即使在同一個國家裏,也有不同的大學類型。起碼有兩種大學類型,是不能偏廢的:一種注重理論思考,另一種偏向於專業訓練。我的觀點是:不同國家不同類型的大學之間,不可比,沒有高下之分。

第二個需要區分的是,應該有不同層次的辦學方式。一說起美國大學,都說哈佛、耶魯、斯坦福,那是研究型大學。其實還有很多好大學,隻有本科,沒有研究院,規模小,但名氣很大,學生對母校的認同感與回報率,不低於哈佛。它不發展研究院,不是沒這個能力,而是全力全意經營好本科。這種大學,普遍實行小班教學,師生之間接觸密切,更能因材施教,所以很受歡迎。

國內大學則不同。所有的大學都在拚命爭碩士點、博士點,並以這作為評判大學優劣的標準。好不容易爭到手,結果呢,領導麵子固然好看,可教學質量不升反降。為什麼?原本用在本科教學的資源,被挪用來培養很可能不合格、或者學非所用的碩士、博士。不能怨學校,這是被評比逼出來的。領導要政績,成果必須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於是有多少博士點碩士點、有多少重點學科或研究基地,便成了硬指標。其實,大學發展應該多元化,有以學理研究為中心的,有以技能訓練為中心的;有以本科教學為中心的,也有以研究院為中心的,一定要分開。不同類別的大學,應該有各自不同的發展路徑與評判標準。即使北大、清華是全國最好的大學,你也不能把全國的大學都辦成北大、清華;都變成北大、清華了,那你很快就會發現,缺少另一方麵的專門人才。

第三個需要區分的是,即使同是以學理研究為中心的University,也要看到,大學辦得好不好,關鍵在於有沒有個性。五十年代院係調整後,一個最大的問題,不是專業設置單一,而是政府管得太死,各大學麵目趨同。做教育改革的,如果不關注教育史,不考慮中國大學的傳統,隻是搞橫的移植,不管移植德國、蘇聯還是美國,肯定都不行。大學跟工廠不一樣。工廠希望統一規格,這樣便於操作,也好控製質量;大學則必須有自家麵目。沒能辦出自家特色,麵貌過於趨同,這才是當今中國大學發展的一個根本問題。

比如,民國年間,教育史上的一個奇跡,不是北大、清華,而是南開。為什麼?你北大、清華是國立大學,相對於私立大學南開來說,可利用的資源要多得多。從1898年南開中學前身嚴館時期的6名學生,發展到1948年的包含大、中、女、小、渝5部、在校生達4000餘人的一代名校,南開的發展是“超常規”的。這裏有校長張伯苓的苦心經營,包括他確定發展戰略時的騰挪趨避。比如,張伯苓辦南開大學,不設中文係,便是有意為之。他認為,學文學的,多空談;而他更崇尚實業救國,所以要求篤實的學風。舊南開的化工、經濟、社會學等做得很好。很多人批評他,說他固執、偏激,可你不能不承認,他辦的大學是有個性的。作為一所私立大學,張伯苓的南開,發展出一種迥異於蔡元培的北大、梅貽琦的清華的“實業興學”路線。現在辦大學的,追求的都是“大而全”,缺一個學科、少一個專業,扣多少分,這麼多硬指標擺在那,大家隻能辦一樣的大學——差別隻在於規模大小、水平高低。

在我看來,大學最是應該千姿百態。考慮到這一點,不僅北大、清華不足法,哈佛、牛津也不足法,沒有一個“標準大學”,更不存在中國大學全都必須追摹的“榜樣”。一百多年來,中國人辦現代大學,一開始學日本、學德國、學美國,再轉而學蘇聯,現在又回過頭來學美國,言必稱哈佛、斯坦福。學是應該的,但必須記得以下兩點:第一,大學要接土氣,第二,大學要千姿百態。在我看來,對於一所大學來說,找到屬於自己的位子與路向,比什麼都重要。

也就是說,大學分類型——研究型、教學型、技術培訓型、社區服務型,都有其發展的空間。不問規模大小,隻要定位準,聲譽好,就是好大學。就像寫文章,能雅是本事,能俗也是本事;就怕半吊子,高不成低不就,理論、實用全都不徹底。不同類型的大學,目標不一,道路不一,評價標準也不一;先自我定位,再尋找相關的榜樣,比起籠而統之的談“接軌”,要實在得多。各大學的差異,很大程度上是曆史形成的,不是想改就能改,你隻能在曆史提供的舞台上表演。而就目前中國大學的現狀而言,首先是明白自己腳下的舞台,尋找適合自己發展的道路,而不是忙著製訂進入“世界一流”的時間表。

問:凡對教育史略有所知的人,無不對當年北大清華的“教授治校”心馳神往。在今天這樣一種教育體製下,我們能否請回“教授治校”?如果不能,為什麼?

答:“教授治校”是一個很敏感的話題。1998年,我在北大校方組織的一次座談會上提出這個問題後,頗受責難。到目前為止,北大的改革,還不是在這方麵著力。大概是因為,北大太受重視,導致它的變革非常艱難。因為,一舉一動全都在眾目睽睽之下,很難有大動作。可以說,北大屬於敏感地帶,過於前衛或風險太大的改革,無論多好,都很難實施。因此,隻能在現有體製及框架內修修補補。要說改革,其實不少學校走在北大前麵。2003年7月9日的《人民政協報》上,有兩篇文章值得一讀。一篇專門介紹東北師大推行了三年的“教授治校”,其中有這麼一段:“保證學術自由的製度的核心就是‘教授治校’:盡可能避免非學術因素對學術活動的幹預,保證學術活動的豐富性和生動性,保持學者教學自由和研究自由,學科帶頭人引導群體最大限度地發揮作用,教授在大學的決策與管理中起決定性的或主導性的作用,學校的行政機構起服務與輔助作用。”具體措施是否真能落實,還有待進一步觀察,但起碼在指導思想上,東北師大的“教授治校”,不同於北大準備設立的起谘詢作用的“教授會”。

還有一篇文章,是全國政協委員朱永新倡議將中國的相當一部分大學徹底轉製民營,一來減輕國家負擔,讓其騰出手來解決中小學教育投入嚴重不足的難題;二來吸引民間資金,讓民辦大學盡快成長起來,適應國家現代化建設的需要。這一使高等教育多元化的企圖,不管能否落實,單是議案本身引起的廣泛關注,就足證中國的進步。在我看來,這些努力,都比北大目前進行的人事製度改革要激進得多。如果成功,其意義非同小可。

反觀北大,不要說“教授治校”,連“校長治校”都不是,我們現在的體製是:黨委領導下的校長負責製。這次北大改革,準備在院係一級設立起谘詢作用的“教授委員會”。這樣的“教授委員會”,對學校的大政方針沒有影響力,因此,這樣的舉措意義不大。

問:那您理想的大學管理是個什麼樣子?

答:理想的大學管理,就是老北大或西南聯大的“教授治校”。校務委員會和教授委員會,兩者之間有合力,也有矛盾。我曾經舉過一個例子,西南聯大發生學潮的時候,常委會和教授會的態度有微妙的差異,各自發揮的作用也不一樣。二者和而不同,幫助學校渡過危機時刻。一般來說,校務委員會代表管理層,更強調現實性以及可操作性;教授委員會則更強調教育的長遠利益,在校方和教師、學生之間起緩衝、平衡、製約等作用。教授委員會對於協調管理者與被管理者,對於保證學校的長遠利益,對於堅持學術獨立理念,可以發揮很大作用。但如果隻是一個谘詢機構,恐怕作用就很有限了。

這次北大改革方案的製訂,一開始沒有人文學科的教授參與,我覺得是很大的遺憾。同樣是文科,人文學術與社會科學,思考問題的方式不一樣,文化情懷與學術理念也有很大差異。至於普通教授與行政管理人員,更是不可同日而語。你以前可能是很好的教授,可你當了校長、部長、院長,屁股決定腦袋,思考問題時,必然注重行政管理。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應該承認各自利益以及立場的差異,這樣才有對話與協商的必要。不是說服,也不隻是征求意見,而是對話與協商。不能說提意見的普通教授就是“攪局”;更不能將反對者說成是害怕競爭。大部分參加討論的人,都不是考慮自己會不會被淘汰出局,而是爭一個“理”者。他們關心的是,這樣改,對還是不對。

大學的發展,既要尊重管理層的思路,也必須考慮普通教授的觀點。承認大學裏麵利益多元,趣味、思想多元,必須協調,這才需要教授委員會。教授委員會的組成,必須跟校務委員會不同。如果隻是行政班底的翻牌,這樣的教授委員會,不具獨立性,有名無實。

還是在北大百年校慶期間,我曾談及必須分清什麼是大學的主體,是教師學生,還是行政管理人員?此提問被認定是主張“教授治校”,有搶奪領導權之嫌。這裏不想辨析民國年間北大、清華以及西南聯大“教授治校”之利弊得失,單說大學裏的工作,到底是以教學、科研為中心,還是以管理為中心。假如是前者,就必須著力於調動教師的積極性,尊重其工作興趣,任其自由發展,盡可能為其攀登學術高峰創造最好的條件,而不是迷戀於如何提高管理的效率。

現在各大學裏為改革製訂政策以及具體實施的,多為行政部門,故不可避免地多從管理的角度思考問題,用心良苦,但效果不見得好。應相信廣大教師的學術良知,不將主要精力放在防止偷懶,而是鼓勵創新,這既是對“人”的尊重,也是對“學術”的理解。原複旦大學校長楊福家曾以普林斯頓大學為例,說明創建一流大學必須有“大愛”,方能“營造一個有利於產生學術大師的良好的研究環境”。下麵這段話,我很感興趣:“正是因為她的寬容和‘大愛’,安德魯?懷爾斯教授才有可能9年不出1篇論文,埋頭苦幹、靜心研究,解決了困擾世界數學界長達360餘年的一大難題——費馬大定理,最終獲得曆史上唯一的菲爾茲特別成就獎;她也允許患有精神病的天才數學家約翰?納什靜心地生活在校園內,並給予極大的關愛,終於使他在與疾病搏鬥30年後獲得了諾貝爾經濟學獎,充分體現了人類應該具有的‘美麗心靈’。我想,這恐怕就是普林斯頓大學成為美國第一大學的真諦!”我當然承認,這種描述過於理想化,但“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問:北大是有優點的,也是有缺點的。您認為北大的缺點是什麼?

答:優點和缺點有時是糾結在一起的,你無法截然厘清。在讚賞北大人誌向遠大的同時,你必須意識到其很可能好高騖遠;在表揚北大人很有個性的同時,你可能注意到其不太合群。總體說,操作能力較差,社會協調能力弱,是北大學生帶有普遍性的缺點。這和北大人的自我期待有關。從京師大學堂到老北大、新北大,總以為自己是第一學府,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愛關心國家大事;從小處做起,則明顯不足。說得好聽是誌向遠大,說得不好聽便是眼高手低。

這和北大的專業設置也有關係。北大的專業設置,曆來不是以實用性、而是以學理性見長,以文科理科為中心,工科不是北大所長,有好長一段時間甚至取消了社會科學,所謂的“文科”變成了人文學科,所以,北大學生的玄想能力比操作能力強。加之,北大曾經很深入地介入了百年中國的政治變革,教授、學生大的方麵想得多,細處做得少,有時容易養成浮誇的風氣。

一方麵,我對北大學生有所批評;另一方麵,我承認,要完全改變,很難,也不應該。假如有一天,曆來很“張揚”的北大學生,也都變得唯唯諾諾,跟社會特別協調,這決不是好事情。中國有那麼多大學,有若幹所大學特立獨行,懸在空中,沒什麼不好。大學剛畢業,就變得很世故,跟坐了十幾年機關的人一樣,這不很可怕嗎?要是那樣,我反而懷念北大學生的“書生氣”。

北大的專業設置必須考慮社會需要,學生的自我期待也需要做些調整,這些都沒問題。但大的方麵,比如說北大精神,或者說這所學校的風格,不是一年兩年、十年八年養成的,而是長期積累所得,是好是壞你都必須認真麵對,不要輕易否定。而且,說實話,要改也難。

對北大來說,最要緊的,或者說必須引起高度重視的,不是學生性格方麵的某些缺點,而是作為一所大學,北大本身的學術實力在下降。

從全國來說,目前的北大,學術實力依然很強。舉個例子,兩年前評重點學科,好多大學隻有一個兩個,甚至剃光頭;而北大呢,全國重點學科有81個,比第二名的清華多出將近一半。表麵看來,確實比其他大學高出一截,但相對差距在縮小。此中奧秘,隻有同行才清楚。比如我所在的中文係,居然有六個重點學科,不得了。可你必須明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現在北大的“超強”陣容,其實是1952年的院係調整導致的。比如,全國隻保留一個哲學係,一個語言學專業,其他大學的著名教授,都歸並到北大來。換句話說,北大某些專業曾經有的“霸主”地位,其實不完全是自家努力的結果,而是國家意識形態乃至教育方針的調整所決定的。此前,北大當然也很不錯,但不是“獨霸”,就以國學研究而言,清華、燕京、輔仁、中央、中山、齊魯等,都有自己的長項,都可以跟北大叫板。

院係調整造成的絕對優勢,現在基本上不存在。老先生們都退休了,現在擔綱的,大都是文革後各校自己培養的研究生。這麼一來,各重點大學之間,差別不是很大。基本上是自己的學生,沒有經過全國性的遴選,北大的絕對優勢大大減弱。都說要引進人才,北大也在努力,但總的來說,流動很不順暢。你想要的,不見得進得來;你不想要的,也攆不走。這些年來發展的新學科,國際化程度高,外來人才多一些;但原本實力很強的傳統學科,確實有“近親繁殖”的弊病。隻是要打破“近親繁殖”,不是一所大學就能做到。學界必須達成共識,再加上政府出麵協調,最最起碼,也必須是一二十所重點大學“聯手”。否則,你動他不動,有進無出;或有出無進,一下子就堵死了。連“近親繁殖”這樣相對簡單的問題都解決不了,那“大學製度的創新”就更渺茫了。至於北大,首先是要有危機感,知道曾經有過的“絕對優勢”正逐漸喪失,其他大學正急起直追。因而,不要整天拿遠在天邊的哈佛、牛津說事,看看近在眼前的其他兄弟院校,他們的改革方案也有值得北大借鑒之處。北大辦在中國,其他中國大學存在的毛病、麵臨的困境,北大一樣不落。解決這些製度上的缺陷,需要勇氣,更需要大智慧。我當然希望北大在這新一輪“製度創新”的攻堅戰中,能有出色的表現。

2004年2月3日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