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學人訪談(2 / 3)

問:蔡元培先生的“美育代宗教”說在我國具有非常大的影響,您認為美育具備這種功能嗎?

答: 蔡元培先生的“美育代宗教”說,從兩個方麵看:如果說發展教育(包括美育)能使宗教消亡,這是不科學的;但這個命題深刻的地方在於,審美與宗教在滿足人追求永恒和無限的需求這方麵,它們有相似的地方。審美是用自己的方式滿足人的這種精神需求。它能使人達到“物我同一”的境界,古人說“飲之太和”,陶淵明說“縱浪大化中,不喜也不懼”。這就是審美活動的超越性(超越個體生命的有限存在和有限意義),這也就是黑格爾說的審美具有令人解放的作用。

詩是你在世界上消失不了的聲音

—牛漢談詩

牛漢,原名史成漢,山西定襄縣人,1923年出生,蒙古族。抗日戰爭期間在陝甘地區讀中學、大學。1940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已出版詩集、散文集等20餘種。曾獲馬其頓“文學節杖獎”、“新詩界國際詩歌獎北鬥星獎”。現為中國作協全國名譽委員,中國詩歌協會副會長。

問:您的詩,經常緣物抒情,借自然界的物象,寄托自己的情懷。像《鷹的誕生》、《華南虎》、《悼念一棵楓樹》、《半棵樹》、《蚯蚓的血》、《巨大的根塊》、《我是一顆早熟的棗子》、《汗血馬》、《呐喊》等都是這樣的作品,您把它們稱之為情境詩。從小處看,它們是個人生命意識的真情流露,從大處看,所刻畫的是一個民族的風骨和精神。您選擇這樣的情境是偶然還是必然?

答:“情境詩”的說法是歌德提出來的,是指直接從現實生活的情境中結晶出來的詩,不能離開創作時間與人生境遇以及真實的生活,更不可離開心靈而去構思詩。

我的詩跟我一生的經曆是密不可分的,寫的是帶有自傳性的內心活動,詩反映了我的生命狀態。我的詩有兩個高潮,第一個高潮出現在1940—1942年,在甘肅天水讀高中的那三年,寫了幾百首詩。第二個高潮是1972—1974年末,在鹹寧幹校後期。

早在1936年冬在家鄉讀初中時,我參加了犧牲救國同盟會,毫不含糊。1938年冬天15歲的時候加入共產黨。16歲,我想去延安,做教師的父親不同意,說:“你還是好好念書吧。”我內心苦悶,寫了長詩《鄂爾多斯草原》和五百行的詩劇《智慧的悲哀》,表達追求革命、胸懷理想的人生境界。1946年春天參加愛國學生運動,大學沒畢業,就被國民黨抓進陝南漢中監獄。同年秋在伏牛山從事革命活動時,還差點犧牲。這些人生經曆,決定了我的詩反映的不是“小我”,也不是抽象的、空洞的、概念的個人,而是胸懷大誌,與國家命運、民族命運息息相關的一個熱血青年。

《鷹的誕生》、《華南虎》、《悼念一棵楓樹》、《半棵樹》、《我是一顆早熟的棗子》、《汗血馬》等都是在鹹寧幹校時寫的,那段時間,管製放鬆一些,我能夠跟大自然直接接觸,動植物的形態和命運深深地感動了我,寫這些詩不是政治上的簡單控訴,而是要吐訴自己內心的真實情況,寫出我追求美好人生的情感。

問:有人評論您的詩不可避免地帶著悲淒的理想主義的基調。在經過那麼多苦難之後,您還說:“我和詩,一生一世相依為命,從不懊悔,更沒有一句怨言。”是什麼支撐了您的這種信仰?

答:說我的詩帶著“悲淒的理想主義的基調”,並非哪位評論家的說法,是我的自我認定。我年輕時是熱血青年,現在是熱血老年,血還沒冷,血冷了,還寫什麼詩?還有一個原因,我一生有幸,結識了很多文化名人,比如1949至1950年我給老革命、華北聯合大學校長成仿吾當業務秘書,受他的教誨頗多。胡風、艾青、田間、馮雪峰、聶紺弩、張天翼等,他們的人品和作品對我都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我不能背叛革命理想,也要對得起關心我、愛護我的這些革命前輩和文壇前輩。

問:麵對苦難,您好像更多地選擇了沉默。

答:我這一輩子不抽煙,不喝酒,不唱歌,隻歎氣。

問:這是不是太悲觀了?

答:前兩年,出訪保加利亞,在一個晚宴上,人們喝酒唱歌,熱氣騰騰,唯有我沉默。有人問我:“為什麼不喝酒?”我說:“從不喝。”問我的人說:“好!為什麼不唱歌?”我回答說:“幾十年不唱了!”沉默,他們不理解我。我深深地大聲歎了口氣。那人又問我:“為什麼歎氣?”我沉默不語。他們茫然地望著我。我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歎完氣,我笑了。歎氣不是悲觀。深深地歎一口氣,像唱歌一樣地歎氣,能把內心的塊壘吐出來,比唱歌還痛快。我原來也喜歡唱歌,我是蒙古族,小時候唱蒙古長調,唱得很痛快,大學時在合唱團唱男高音。1969年,我在幹校時唱革命歌曲,有個小將向我吼:“你也配唱!閉嘴,閉上你的臭嘴!”從那之後,我就再不唱歌了。

問:您多次說過,每次寫詩,心情緊張與不安的程度,幾乎與初學寫詩時一樣,每寫一首詩,都好像是第一次寫詩。很多人的創作往往是在不斷重複自己,您為什麼會有這種創作的新鮮感?

答:我的詩不成熟,沒定型。我不承認自己的詩已定型,定型就是不再發展。我永遠在探索,在跋涉,在向前邁進。新詩要講個性、講自我,但並不是低下的、瑣碎的、沒有理想的個性和自我,要通過個人的感觸,真實反映對國家、民族命運的關心,不是簡單流露,而是很深沉地吐訴和表達。寫詩,我從不重複,絕不在原地徘徊,每首詩都是一次新的發現,沒有新的第一次發現的感覺,我決不提筆。

問:寫詩給您帶來的最大快樂是什麼?

答:不是快樂,是痛快。詩把內心的一切塊壘都傾吐了出來,寫完一首詩,心靈得到一次解脫。有的詩像歎一口氣,很舒服,很痛快。該寫詩,如不寫,整個人悶得慌。

問:麵對當下詩歌的低迷,我覺得不能單純怪罪詩人脫離現實,無病呻吟,這種現象有,但不是全部,有相當一批詩人在從事著嚴肅而高尚的寫作,隻是由於社會過於物質化、商業化,詩和理想主義才成為一種近乎奢侈的東西。您認為在這種情形下,一個詩人應如何擺正自己在時代中的位置,詩的意義和價值如何體現?

答:要做第一義的詩人,不做第二義的詩人。第一義的詩人就是人和詩血肉相連,人不能背叛詩,詩也不能背叛人。第二義的詩人就是人和詩可以分開,詩寫得好,但人品卻不純正。

這個社會有人浮躁,有人深沉,我從不浮躁。我活得簡單,盡力單純些,自由自在地清苦地活著。我不用電腦,不上網,我與世界的聯係不通過任何媒介,而是和世界、人生以及大自然直接聯係。別人會說我不願接受新時代的新鮮事物,是一種落後的、原始的生存狀態。但我活得清淨。我堅信曆史會不斷前進,詩也會飛躍起來。我的座右銘是:有容乃大,得大自在,默默而存,問心無愧。多方麵吸收,才可使心胸博大,活得自信,不會被蒙蔽。搞創作,主要靠自己心靈對大千世界的感應,決不要被物質化、商業化所左右。

問:您對新詩有信心嗎?

答:當然有,從來沒有動搖過。沒有詩的民族是悲哀的。現在是曆史轉型期,有些年輕人的詩缺乏意象,結構不完美,幾乎沒有韻律,甚至沒有節奏,詩寫得不成熟。我相信他們會不斷地調整自己,他們有很大的成長的空間,我祝福他們。

把字鍍上陽光

——金波談兒童文學

金波,詩人、兒童文學作家。1935年生於北京,中國作家協會兒童文學委員會委員、首都師範大學教授。先後出版詩集《回聲》、《會飛的花朵》、《我的雪人》、《雨鈴鐺》等20多部,童話集《小樹葉童話》、《影子人》等10餘部,還創作了《勤儉是咱們的傳家寶》、《小紅花》、《少先隊友誼之歌》等數百首歌詞以及散文集、評論集多種。作品曾獲國家圖書獎、“五個一工程”獎、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宋慶齡兒童文學獎、冰心圖書獎等。1992年獲國際安徒生獎提名。

問:您在一篇文章中說過:“讓自已回歸到童年時代的感受,讓自已的心和孩子的心貼得更緊,這就是為孩子寫作的全部奧秘。”但不同時代、不同成長環境下的兒童有其各自不同的特點,您怎樣去把握這種不同?

答:我說過“讓自己回歸到童年時代的感受”,這是我多年來從事兒童文學創作的切身體會。這“感受”,更多的是源於童年時代接觸到外界事物而產生的心理活動和體驗。我之所以最終選擇了兒童文學創作,是因為我發現自已對於童年生活有著很強的記憶力。這種記憶力還不僅僅局限於記得童年的故事,還記得許多細節,甚至那個時期的某些聲音、氣味。更重要的是引發的心理活動、心理狀態,那都是一些屬於孩子所特有的,比如:新鮮感、好奇心、同情心、想象和幻想,等等。每當體驗到這種感受,我的思維方式就更加活躍、有趣。我像回歸童年,變成了童年的我。我在“複活童年”以後,才能進入寫作的狀態。所謂“複活童年”,主要是指複活童年的感覺和思維方式。

對於孩子來說,除了上述談到的共同的年齡特征、生理特征和心理特征以外,不同的成長環境和曆程對兒童也會有不同的影響和烙印。一個兒童文學作家,具有豐富的童年體驗,與孩子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比較容易把握住不同曆史時期兒童的共同性和差異性,容易和他們交朋友。那個時候你同樣可以回歸到“同齡人”的精神狀態。當然,這種“回歸”並不排除思想,甚至更加需要作為作家對於兒童感覺的分析和思考。優秀的兒童文學作品應當是既有鮮明生動的兒童形象,又有深刻的思想,隻是後者“隱蔽”在前者之中,這樣的兒童文學作品是老少鹹宜的。

問:我內心對兒童文學作家一直懷有深深的敬意,因為他們是世界上最純潔、最寂寞的一群。中國的兒童文學迄今走過幾代人,他們的追求從來沒變,這就是宣講愛,宣講真善美,就像您說的“把字鍍上陽光”。但現在有一種說法,認為孩子總要長大,與其讓他們沉迷在虛幻的童話世界,不如讓他們盡快認同成人世界的價值觀。在他們看來,成人世界是一個競爭的世界,是一個殘酷的世界,所以他們提出要對孩子進行“狼性教育”,您對這個問題怎麼看?

答:人的一生,可說是一直處於“成長”和“學習”的狀態。不同的年齡段有不同的藝術需求和實施教育的方式。對兒童來說,他們與文藝有著天然的聯係,因此,兒童身心健康的成長,離不開文藝的熏陶。就兒童文學而言,我認為應擔負起學會審美、提高情商和思想教化的任務。這三者是有機地融合在作品中的。在兒童文學中,宣講愛,宣講真善美,在我看來就是宣講純正的人性,這也是競爭的世界所需要的。競爭的世界,固然有它殘酷的一麵,但這殘酷更多地是表現在人才的競爭方麵,是對人的素質的更高要求。“狼性教育”的觀點,可能隻是片麵地看到了競爭中的欺詐、詭譎、陰險等消極的方麵,而忽視了人才競爭中的智慧、誠信、堅毅等優秀品格。兒童文學所宣講的真善美,其核心是給孩子一個純真的童年,打下健康成長的素質基礎,使他們能從小分辨是非,善惡分明。高爾基曾就兒童文學創作說過這樣的話:“放在首要地位的,不是在小讀者心裏灌輸對人的否定態度,而是要在兒童們的觀念中提高人的地位。”我想這正是兒童文學的使命。

問:曹文軒教授說,要讓孩子回到文字的世界中去。他的意思是指,文字的世界比聲畫世界更能令孩子學會思考,學會成熟。但現在動畫片、網吧等對孩子的影響更大,在這種情況下,文字的世界靠什麼吸引孩子?

答:我一直這樣認為:聲畫的傳媒方式雖然有其直觀、快捷、娛樂等長處,但它代替不了閱讀。這是兩種不同的感受方式,前一種方式,欣賞者是被動的,被情節和畫麵牽著走;後一種方式,閱讀者是主動的,他與書本之間有著思考的空間和時間。因此,我認為聲畫傳媒不能替代閱讀思維。如何吸引兒童閱讀,這不僅是兒童的問題,也是全社會的問題。據有關方麵調查,最近五年來,我國國民讀書率呈下降趨勢,有讀書習慣的僅占5%。孩子閱讀習慣的養成是受成人社會的影響的。所以,我認為吸引孩子閱讀,首先要營造全社會的閱讀風氣,在學校、在家庭,要關心兒童的閱讀,老師、家長要和孩子們一起閱讀,一起交流。現在,家長和老師對兒童文學很少閱讀,又不了解兒童的閱讀興趣和習慣,所以在書籍和兒童之間缺乏中介的橋梁。現在,即使讀一點書的孩子,也是很隨意的,大多是看同學讀什麼就讀什麼。每年4月23日是“世界讀書日”,我國在這一天雖然有一些慶祝活動,但還不夠普遍。我建議由學校設定自己的“讀書節”,會更貼近實際,易於開展活動。我參加過一些學校自己的“讀書節”,效果不錯。總之,兒童的閱讀要有引導,從培養閱讀習慣入手。在這方麵,家長和老師以身作則,能發揮更大的作用。

問:《哈利?波特》的衝擊波,讓我們意識到兒童文學的市場化問題。我們的兒童文學為什麼和市場離得那麼遠?作家和市場是怎樣一種關係?

答:《哈利?波特》風靡全國,的確有營銷上的成功,但書本身也有其特點,如想象的超拔大膽,情節的引人入勝,追求童趣。我國兒童文學市場化問題,經驗還不足。這一二年,已開始引起關注,兒童文學和市場拉近了距離,有一些書注重市場營稍的宣傳,取得了較好的經濟效益。但暢銷書可能是一時的轟轟烈烈,有的暢銷書還可能引起異議。我認為一個作家應當關注市場,力求讓更多的讀者讀到你的書;但作家不能一味地跟著市場跑,跟市場的風,這是沒有前途的,作家還應當有藝術上的追求,用你的作品培養你的讀者,以此擴大市場多樣化的需求。從市場營銷的角度看,經濟效益當然是追求的一個目標,但還有一個引導讀者閱讀,提高閱讀品位的問題。對於未成年人來說,這個問題尤其重要。

問:今年是安徒生誕辰二百周年,世界範圍內的紀念活動讓人們重新領悟兒童文學的魅力。您作為國際安徒生獎的提名作家,對這一活動有何評價?

答:我在一篇紀念文章中曾表達過這樣的意思:“我們已很熟悉安徒生,我們仍在理解安徒生。”我所說的“熟悉”,是指在中國對安徒生的童話故事可說是家喻戶曉;我所說的“理解”,是指安徒生童話的經典品格還需深入理解,特別是從這一代未成年人的健康成長著想,安徒生童話仍有著現實的意義。安徒生對於人的尊嚴的敬畏,對於兒童的不可抑止的愛,對於人類辛酸、悲苦所表達的同情心,都是我們麵對未成年人所應給予關注的。創建和諧社會是一個長期的規劃,未成年人將必定是這一工程的主體。

從童話創作本身來看,安徒生仍是鮮活的。不同年齡、不同文化層次的人都需要安徒生。近半個世紀,童話創作在世界範圍內有很大發展,無論是題材,還是技法,都更加豐富多彩。但我認為,我們仍可以從安徒生童話中汲取無盡的營養,比如,他的充滿詩意的抒情,他的反諷與幽默,他的美文式的語調,以及他終其一生都在不斷探索的藝術精神。中國的小讀者除了需要快樂的文學,是否也需要一些勵誌的文學,需要讓心靈變得溫暖的文學,需要讓兒童感情世界變得豐富的文學?童話誠然可以讓小讀者快樂,但快樂並不一定要以犧牲深刻和厚重為代價。這一切,我們都可以從安徒生的童話中得到有益的啟示。

問:您認為中國的兒童文學創作在世界大格局中占有怎樣一個位置?您對年輕的兒童文學作家有什麼期望?

答:中國的兒童文學已經開始走向世界。過去世界對中國兒童文學的了解,還局限在中國的神話傳說和少數幾個作家,如葉聖陶、張天翼、嚴文井等人的介紹。改革開放以來,我們開始參與國際兒童文學的交流活動,但與“成人文學”界相比較,兒童文學的交流少得不成比例,加之中囯兒童文學作品的譯介很少,由於語言的障得,也很難引起世界範圍內的關注。我寄希望於中青年作家能創作出更多的好作品,走出國門,確立中國兒童文學在世界大格局中應有的位置。同時,我也希望兒童文學作家更多地關注兒童成長中的喜與憂,關注社會,貼近現實,不斷完善自己的人格修養和文化素質,這雖是老生常談,卻永遠是作家一生追求的品格和境界。

有容乃大

—訪陳平原

陳平原,1954年生於廣東潮州,文學博士,北京大學中文係教授、博士生導師,現任北京大學中文係中國現代文學教研室主任、北京大學二十世紀中國文化研究中心召集人,專攻現代中國文學史及學術史、教育史,已出版《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千古文人俠客夢》、《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中國大學十講》等著作30餘種。

有人說:“紅樓一角,實有關中國之政治與文化。”另一方麵,這是一塊聖土,這是一個充滿了精神的魅力的地方。也許北大是一個永遠說不完的話題,但一定是一個有意思的話題,確有必要對它做一個像樣的總結。筆者先後就北大百年和“大學精神與大學的功用”兩個話題與陳教授進行了對話。

問:北大九十周年校慶的時候,出過一本紀念文集,叫做《精神的魅力》,這個書名令許多北大人怦然心動。可是談到北大精神,每一個北大人都有自己的詮釋和理解,有人說是愛國主義,有人說是科學、民主,有人說是獨立、自由,您的觀點是什麼呢?

答:我把北大的曆年校慶作為一種文本來閱讀。從二十周年紀念起,每次校慶幾乎都用一個口號來詮釋“北大傳統”和“北大精神”。早期的民主與科學,獨立與自由;魯迅的“常新說”(1925年《我觀北大》):“第一,北大是常為新的,改進的運動的先鋒,要使中國向著好的,往上的道路走。第二,北大是常與黑暗勢力抗戰的,即使隻有自己”;馬寅初的“犧牲主義”(1927年演講《北大之精神》):“然既有精神,必有主義,所謂北大主義者,即犧牲主義也。服務於國家社會,不顧一己之私利,勇敢直前,以達其至高之鵠的”;一直到八十年代的“勤奮、嚴謹、求實、創新”、九十年代的愛國主義,這些都沒錯,但都不是根本性的特點,別的大學也都有。所以,要說北大精神,真是一言難盡。不是不能說,而是很難用一句話來概括。北大精神這個說法,很容易被抽象化,若要強調它和其他大學不同的地方,還不如用“北大校格”。“北大校格”,或者通俗一點說,北大特點是什麼?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話來概括,我更願意說是“兼容並包”。因為,這裏不是一種聲音能壟斷,你說民主科學,沒錯,獨立自由,沒錯,愛國主義,也沒錯,但都不足以涵蓋北京大學。我之所以說“有容乃大”,是因為北大在不同的時期,會有不同的傳統被發掘。比如,早期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最早的國學研究所的建立,北大人與“以天下為己任”的傳統書生的聯係等等這些問題,都能在這裏找到根源。

問:談北大,不能不提蔡元培。您上麵所說的“兼容並包”,正是蔡先生任北大校長時的一個重要主張,他同時還提出了“思想自由”。

答:1917年1月4日,新任北大校長蔡元培到校視事,五天後發表公開演講,稱“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希望學生摒棄“做官發財思想”。同時,蔡校長審時度勢,擴充文科和理科,暫時停辦工科和商科,突出北大在“高深學問”而不是“應用研究”上的實力。此舉對日後北大的發展影響極大。

大家在談到蔡元培的時候,常提到他的“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並包主義”(1919年《致〈公言報〉函,並答林琴南函》)。一般人可能會注重思想自由,我卻更看重兼容並包。為什麼呢?借用英國哲學家伊賽爾?伯林的概念,前者是積極的自由,後者是消極的自由。思想自由是對自我而言,用中國傳統的說法是有所為;兼容並包是指對待他人,要有所不為。消極自由的意思,是保證你說話的權利,保證各種學說並存,讓它們自由競爭,自由發展,誰贏得民心,誰就是勝利者。大學生有獨立思考的能力,應該給他們選擇的機會。從這個角度說,“兼容並包”是一種製度性的保證,比個人的思想自由更為可貴。蔡先生早年再三說,中國人不能容忍異端,長此以往,很容易養成一種正統的暴力,即對異端采取一種非常殘酷的態度。而北大不同於其他大學的特點,就是相對來說能“包容”,因而才顯得大。這個“大”有兩層意思:一是北大人立意高,常有“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抱負———當然也有人說這是狂傲;二是度量大,北大人在自信之外,相對來說,更能容納別的思想學說。另一方麵,蔡先生主張“兼容並包”,並非放棄選擇的權利,也不等於沒有傾向性。他的總體傾向是求新、向上。例如,學界普遍認定,正是蔡氏主校後的所作所為,直接促成了新文化運動的誕生。

在我看來,兼容並包是和大學、和University的本義是一致的。它是接近大學最本質的東西。University的本意,便是將追求科學知識和精神生活的人聚集在一起,以便於共同研究。不隻師生之間如切如磋的“論道”,同學間無時不在的精神交往,也是“大學”題中應有之義。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將“生命的精神交往”定為大學的基本任務,不是沒有道理的。

問:除“思想自由,兼容並包”之外,蔡先生還有哪些大學理念對塑造北大形象起了關鍵作用?

答:蔡先生的思想,或者具體到他的大學理念,一方麵有中國傳統的儒家觀念,比如修身養性的觀念,中庸的觀念,有所為有所不為的觀念等;另一方麵,也有很多西方的觀念。1921年,蔡先生在美國加州大學的伯克利校區做演講,較全麵地闡明了他的觀點。他說,作為一個大學校長,他希望能把中國的教育精神和西方的教育精神結合起來。中國的教育精神,他提到孔子、墨子的陶養德性;西方的教育,他談了三種模式。一是英國牛津、劍橋養成有教養的紳士的教育模式,注重人格熏陶。二是德國柏林大學以專業研究見長的模式,注重專業人才培養。三是美國的大學模式,強調服務於社會。這三種模式是蔡元培所理解的世界大學發展的最根本的精神。後來北大較好地融會了這些精神,並形成了自己的特點,即注重人格養成的教育模式。這其中有西方大學理念的影響,但更主要的,是因為北大的前身是京師大學堂,和中國傳統書院關係密切,而傳統書院是以人格培養為中心的。北大二三十年代的辦學宗旨就非常強調“陶熔人格”,北大人今天在精神上的自由度和獨立性,跟這是一脈相承的。

問:《北大舊事》的許多作者都談到,在北大的校園內,有一股“學術至上”的空氣,但這並不意味著北大人不關心政治;相反,它不僅是“五四”運動、“一二?九”運動的策源地,而且在新時期率先喊出“團結起來,振興中華”和“小平您好”等順乎民心的口號,以至於有人把北大傳統歸結為愛國主義。您認為北大人是如何協調學術與政治這兩者關係的?

答:蔡元培先生有一個主張,叫做“為學術而學術”,他還有一句話“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為學術而學術”,是對有些人把做學問看成是當官的跳板的一種批判。蔡先生說,研究學術,一不是為做官,二不是為發財,為的是求真理,所以北大有一種濃厚而不計功利的學術風氣。但北大也決不培養書呆子。它秉承了“以天下為己任”的太學遺風,每個北大學生身上都有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政治參與意識。平時安安靜靜地讀書,關鍵時刻卻能挺身而出。現在流行一個口號“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心”,北大人關心政治,也是出於良知。我寫過一篇文章《學者的人間情懷》,北大人的愛國主義,正是這種“人間情懷”。

問:您說“北大應該成為中國的思想庫”,這個提法很特別,除了北大,其它大學好象很難這麼提。

答:我說大學應該是思想庫,是因為大學和社會有相對的獨立性,大學的任務跟一般決策性研究不同,各個部委的研究所要解決很實際很具體的問題,“思想庫”則有三個方麵的意思:一、大學思考的是根本性的、基礎性的命題,它不求一時一地的得失,不對一時一地的得失負責,這隻有大學做得到。二、知識更綜合,可以進行跨學科的研究,這是University和College不同的地方。大學不是一個專科學校,不是某一個經濟研究所,大學的優勢在於它有很多很多的專業、很多很多的專門學者在一起思考問題。這是很重要的。大學是出大戰略大思想的地方,它不是出小計謀。計謀和決策是研究所的幕僚就能完成的。三、大學怎麼影響社會?我認為大學應該能提出有利於國計民生,而且能影響一個時代的大的命題。“思想庫”的意思就是說,社會對大學有所期待,大學應該影響社會。我說“應該”而沒有,是因為經過幾十年的思想改造,大學教授已經不具備影響社會的這種力量,尤其是五十年代以後,我們的整個思路沒有要求大學有教化社會、影響社會的“思想庫”的功能。現在政府開始注重大學的影響,但注重的主要是科技。北京市的市長會特別強調要發揮在京中央直屬大學的作用,但政府看重大學,是注重看得見的科技成果,對無直接功利的、潛移默化的、玄妙的甚至有點危險的思想文化沒有真正給以重視。現在人們看到文科不太受重視,跟這個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