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回來,我雖然不完全認同先生對劣質文化的批評,但我堅決捍衛他表達自己意見的自由。這年頭,好好先生太多了,像何老這樣,一以貫之,不曲學阿世,不見風使舵,不做牆頭草的“老頑固”太少了。他們的存在,是墊起社會道德的基石,是純潔社會的鹽,是知識分子良心未泯的標識。
我還想說,何先生絕不是不近人情的“老頑固”,而是一個儒雅可愛的老頭。我和先生隻見過一麵,是在北京,朱鐵誌兄召集的一次聚會上。那天晚上,何滿子先生和牧惠先生都出席了,兩位老人相談甚歡,喝的什麼酒記不住了,隻記得何滿子先生酒酣耳熱之際,滿麵紅光,笑語不斷,不見尖刻不見偏激,卻見爽朗卻見機趣,這樣的老頭,真如從《世說新語》中走出的一樣,“肅肅如鬆下風”,“軒軒如朝霞舉”。
可惜後來未再見先生,連稿子也見不到了。他的稿子全是手寫,又沒有錄副,常稱是宇宙“孤本”,加之書法精妙,實在是編輯們鍾愛的收藏佳品,遺憾的是我沒有收藏意識,這些孤本全發到車間,交到校對手中去了。前兩年向先生電話約稿,他慨歎已經精神不濟;在一封信中,他寫到自己的身體狀況:“終日昏昏如嗜睡,實為老朽之故,此況味非親曆老境者所不能體會,無奈之至。”如今,先生遠逝,然而那些孤本還留存在世上,散發出它們熠熠的光輝,照亮許多有識者的心路。
周汝昌:紅樓無限情
周汝昌先生1918年4月14日生於天津鹹水沽,到今年(2006年)滿88歲,也就是米壽了。從1947年他正式走上紅學之路,算來已近60年。60年來,他除了研究詩文詞曲、辭賦駢儷、書法理論,編寫了《楊萬裏選集》、《範成大詩選》、《永字八法》等著作外,用力最勤的還是紅學。如今,老人已是著述等身,《紅樓夢新證》、《曹雪芹小傳》、《紅樓夢與中華文化》、《紅樓藝術》、《石頭記會真》……每一本大作都在紅學界乃至全社會產生廣泛影響。去年,即2005年,更是“周汝昌年”,僅這一年,這位雙耳失聰、右眼視力隻有0.01的老人,就出版了《周汝昌夢解紅樓》、《紅樓無限情:周汝昌自傳》、《定是紅樓夢裏人》、《紅樓十二層》、《紅樓真夢》、《和賈寶玉對話》、《我與胡適先生》等近10本紅學專著。今年4月,漓江出版社出版了紅學門內人梁歸智撰寫的《紅學泰鬥周汝昌傳》,再一次拉近了讀者與這位紅學泰鬥的距離。
夏日的一個午後,我們如約來到老人簡樸的脂雪軒,聽他談60年的紅學情緣。
一、胡適是他的紅學領路人
周先生開門見山,說自己不太喜歡“紅學家”這個稱謂,也不喜歡“紅學界”這個說法,但他和紅樓卻是有夙緣的。那是在他很小的時候,母親手中有一部日本版的《石頭記》。但那時他太小,看不懂,就丟下了。但他愛聽母親講述《紅樓夢》故事,在他腦海裏,總能隱隱地出現紅樓人物的影子。他在南開中學讀書的時候,經常和後來成為散文名家的同學黃裳在一起談紅,一度甚至想英譯《紅樓夢》。但他真正走上研紅之路,則始於1947年,領路人是大名鼎鼎的胡適先生。那時他還是燕京大學西語係的學生,他的四哥周祜昌讀“亞東”版《紅樓夢》卷首胡適的考證文章時,注意到胡適先生談自己手中有敦誠的《四鬆堂集》,而未覓得敦敏的《懋齋詩鈔》,深以為憾,就寫信把這一情況告訴了周汝昌。周汝昌接到信後,直入燕大圖書館,去查卡片櫃,居然一索即得。敦誠、敦敏是曹雪芹生前最好的朋友,詩集中自然有寶貴的史料,周汝昌據此撰寫了《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懋齋詩鈔〉中之曹雪芹》一文,在《民國日報》副刊發表後,胡適先生即回信切磋,信也在報上發表了。1948年6月末的一天,周汝昌到王府井大街東廠胡同一號胡宅造訪,胡適先生親自將《甲戌本石頭記》遞到周汝昌手中,後又托孫楷第教授把他珍藏的《四鬆堂集》乾隆抄本和有正書局石印大字本《戚蓼生序本石頭記》帶給了還是大學生的周汝昌。
《甲戌本石頭記》這部書價值連城,到底有多珍貴?有兩件事可以證明:一是解放前夕,胡適離開北平時隻攜帶了兩部書,其中之一就是此書;二是1980年它在美國召開的國際紅學大會上公開露麵時,眾人驚為奇珍異寶,光保險費就高達數萬美元。而在1948年,這部尚未為世人所見之珍本,由大學生周汝昌一句話,胡適先生就借給了他。正是由於這段因緣,周汝昌在當年主體完成了《紅樓夢新證》,這部被譽為“紅學方麵一部劃時代的最重要的著作”於1953年9月由上海棠棣出版社出版後,一時洛陽紙貴,3個月內連印3次,印數達17000冊,當年的文代會上幾乎人手一冊。這個印數在今天看來並不稀奇,但在上世紀50年代初,學術性著作能達此印數,已經十分驚人了!
關於《甲戌本石頭記》和《紅樓夢新證》,各有一段軼事。1948年6月27日,周汝昌從胡適那裏借到此書後,暑假開始,他攜帶此書回天津老家,將書送到四哥周祜昌的麵前,兩人愛不釋手,就先斬後奏,抄錄了一個副本。暑期結束,周汝昌返校,將此事寫信告訴了胡適,胡先生回信說:“我讀你信上說的你們弟兄費了兩個月的工夫,抄完了這個脂硯甲戌本,使這個天地間僅存的殘本有個第二本,我真覺得十分高興!將來你把這副本給我看時,我一定要寫一篇題記。這個副本當然是你們兄弟的藏書。我自己的那一部原本,將來也是要歸公家收藏的。”這封信,充分展示了胡適的仁者之風,令周汝昌感激涕零。
在台灣,1960年初,當地的一位人士買了一部《紅樓夢新證》送給胡適,意在挑逗——讓他看“周某批胡”的地方,以惹起他的惱怒。誰知胡先生讀完此書,大加稱讚,要此人再為代購幾部,以便分贈友人。他在給作家高陽的信中說,《紅樓夢新證》“決不是清算胡適思想的工具”,“汝昌的書,有許多可批評的地方,但他的功力真可佩服,可以算是我的一個好徒弟。”不僅如此,胡適還從善如流,接受了《紅樓夢新證》中的三項學術成果:一、他改變了曹頫是曹寅次子的舊說,承認是他的過繼子。二、不再主張脂雪齋是曹雪芹本人的化名,而承認可能是雪芹的太太或朋友。三、他承認曹家曾遭巨變不是坐吃山空的結果。周汝昌感念胡適先生人格上的“大”,寫了兩首詩稱頌胡先生,其一是:“肯將秘笈付他人,不問行蹤意至真。誰似先生能信我,書生道義更堪珍。”其二是:“平生一麵舊城東,宿草離離百載風。長念有容方謂大,至今多士尚研紅。”
二、《紅樓夢新證》的紅與黑
周汝昌自燕京大學畢業後,繼續在中文係研究院讀研究生。1951年之秋,他忽然接到成都華西大學之電聘,邀他去當外文係的講師。赴蜀前,他把已完成的《證石頭記》書稿交給文懷沙。1952年五一節,周汝昌到達華西大學,秋冬之際,院係調整,他調歸四川大學外文係,住進一間高級棚屋“梅園”,在這裏,他完成了此書的校對工作。在閱讀校樣的時候,他注意到,原稿中對胡適的敬稱“先生”全部刪掉了,涉及到胡適的語氣詞語也多有變通。由於文懷沙不喜《證石頭記》這個名字,建議改成《紅樓夢新證》,顯然是針對胡適《紅樓夢考證》而言的。1953年9月,《紅樓夢新證》由上海棠棣出版社出版,在國內外立即引起極大轟動。大學者張元濟(菊生)、顧廷龍等都在閱讀。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部主任聶紺弩愛才心切,煩林辰函邀周汝昌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去工作。周汝昌當然願意進京,可是川大不放行,馮雪峰社長請中宣部下調令,幾經力爭,才把周汝昌從四川大學外文係調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做編輯。
1954年春夏之交,周汝昌回到北京,宿舍是東城門樓胡同一處小院。略事休息,他就去出版社上班,在二樓,他見到了聶紺弩。幾句話後,聶紺弩就提起了《紅樓夢新證》,說毛主席對他的書有好評。當時不知具體情況,多少年之後,周汝昌才知道,原來主席在此書的“胭脂米”一條上加了密圈。那是考證胭脂米出處的一節,其中談到康熙帝曾在中南海豐澤園中種植此米,並將此米賞與曹寅、李煦一事。毛主席那時正住在豐澤園,讀了這段故事,對胭脂米產生了濃厚興趣,即命農業部、河北省尋找此米。後來河北省委果然尋到了此米,送給了主席。因為脂胭米珍稀味美,日本首相田中訪華時,嚐到此米,大加稱讚,主席就送了一些給田中先生。
從1953年秋到1954年秋,《紅樓夢新證》隻紅了一年,接著,“批俞”、“批胡”運動開始了。1954年冬,人民日報社社長鄧拓在報社接見了周汝昌,談話的目的是要他寫批俞批胡的文章。鄧拓說:“您考明了曹雪芹的家世所遭的變故是由於雍正的迫害,是政治鬥爭的結果,證明了胡適的‘坐吃山空’‘自然趨勢’是荒謬的,這是一個大功勞。但您的主張‘自傳說’,卻又脫離了曆史唯物主義,那就錯了。因此,您是犯了‘二元論’的錯誤……”
在眾多同誌的關切與鼓勵之下,周汝昌寫了一篇批俞批胡的文章,但很多人對這篇文章表示失望,認為他批判的水平不高。
這年下半年,批俞批胡運動逐步展開而升級,周汝昌很快變成“資產階級胡適派唯心主義”的“繁瑣考證”的典型代表,批判文章越來越凶,有一篇說他“比胡適還反動”!
1968年周汝昌被關進“牛棚”,差不多一年後,被下放到湖北鹹寧“五七”幹校勞動。後來由於周總理的特殊關照,1970年9月得以重返北京。
可是正如孟子所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周汝昌注定命途多舛。繼1954年雙耳失聰之後(老人自述,一天中午,他在午睡時,有一個滾地雷從他住的門樓胡同小院穿屋而過,他就變聾了),1974年為出版《紅樓夢新證》增訂版,他因過度勞累,導致雙目黃斑部穿孔、視網膜脫落,幾近失明,住院進行手術,僅保住“半目”,左眼“報銷”,右眼視力隻有0.01。就靠這0.01,他和四哥周祜昌一起,開始了一項持久的“大彙校工程”,其成果就是於2004年5月出版的《石頭記會真》。
三、兄弟情凝“大彙校”
周汝昌兄弟五人,除長兄早逝外,四兄弟中他最幼,四哥周祜昌比他大六歲,兩人關係最密。是四哥把胡適未覓得敦敏《懋齋詩鈔》的情況寫信告知周汝昌;是四哥把40萬言的《紅樓夢新證》用一筆一畫的工楷抄清;是四哥鼓勵他不斷充實《紅樓夢新證》中《史事稽年》一章,並於1976年4月出版了《紅樓夢新證》的增訂本,這個新版本80萬言,是舊版的兩倍;是四哥陪著他同訪西山雪芹足跡,同尋敦敏槐園,聯床夜語,剪燈清話;也是他傾盡自己的後半生,為《石頭記會真》抄寫了愈千萬字的資料。
大家都知道《石頭記》也就是《紅樓夢》,但是《紅樓夢》的版本眾多,按回數可分為80回版本和120回版本。
其中,80回的版本為曹雪芹原著,曹雪芹沒有來得及將《紅樓夢》寫完就去逝了。根據考證,曹雪芹的原意是寫108回。雖然曹雪芹曾留下後麵沒寫完的部分手稿,但這部分手稿在別人借閱的過程中遺失了。
120回的版本中的後40回為高鶚續寫。高鶚和曹雪芹不是同時代的人,高鶚出生在曹雪芹之後,兩人也並不相識,高鶚續寫紅樓夢既沒有曹雪芹的手稿,也不清楚曹雪芹的原意。他不僅續寫了後40回,而且對前80回也做了很多修改,著名作家張愛玲女士評價後40回將紅樓夢庸俗化了,她對高鶚的評價是四個字:死有餘辜!
現存80回的紅樓夢版本也有很多,不同版本的文字有很多小的不同,其中當然隻有一種是曹雪芹的原著。由於過去小說的地位很低,讀者看到不喜歡的地方經常會擅自修改。
對於紅學研究來說,自然需要從這眾多的版本中找出哪些是曹雪芹的原話,將這些重新會真成一本最接近原著的紅樓夢。
這就是周汝昌和他的四哥周汝昌花費56年時間所做的一項大彙校大工程。
起緣還要追到1948年。周汝昌從胡適先生處借得《乾隆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一書後,利用暑假和四哥周祜昌抄得一部副本,就向胡先生提議:應當依據《甲戌本》,加上《庚辰本》和有正書局的《戚序本》,精核整訂出一部接近曹雪芹原著真手筆的好版本,不要再宣揚散布那種被偽續者大肆刪改的《程乙本》了。
這是第一次提出“三真本”概念的曆史紀程,這三部抄本是當時僅為世知的佳本。胡先生回信說:“我對於你最近的提議——‘集本校勘’——認為是最重要而應該做的。但這是笨重的工作,故二十多年來無人敢做。你若肯做此事,我可以給你一切可能的便利與援助。”
《石頭記會真》是80回本,所謂“會”,就是會集已然發現的十多部舊抄本而進行大彙校,並在大彙校的基礎上試行“寫定”一部較近雪芹真文字真意旨的《石頭記》;而“會”又含有體會、領會、賞會的複合意義。
這部書是連正文帶脂批一起校訂的全本。周汝昌認為,脂硯齋就是曹雪芹的妻子。曹雪芹的時代給小說寫評的風氣很盛,脂硯齋的評是經曹雪芹同意,作為紅樓夢的一部分一起出版的。周汝昌認為脂批不是可有可無的,不是小說的附加物,而是書文的一個組成部分。
為創此書,兄弟倆數易其稿,而四哥周祜昌則經曆了“三抄”其家的厄運。前兩次是“破四舊”、“階級鬥爭”,第三次是1964年,周祜昌正在家裏埋頭抄錄,有一鄰居“告密”,說他與胡適有“海外關係”,在家閉門寫“反書”。於是有一夥人就借題興事,當作一件特大政治案件行動起來,幾個部門聯合行動,聲勢驚人,三抄之後,書籍手稿、一切資料片紙無存,最後是“掃地出門”,八口之家,因此沒了立錐之地……
但周祜昌矢誌不移,在此後一個相當長的時間裏,他沒有工作桌椅,是趴在一個小凳子上從事這種繁重至極的大彙校的!1993年,當彙校到第27回時,周祜昌不幸辭世。在女兒周倫苓的協助下,周汝昌於1999年編定10卷本的《石頭記會真》。幾經周折,於2004年5月出版。
四、研紅之外
老人年輕時酷愛京劇、曲藝、民族樂器,最愛聽的是反二簧,還粉墨登過場,在《春秋配》、《虹霓關》、《三堂會審》中扮演過小生。他吹拉彈唱樣樣喜好,尤其喜歡吹蕭,興致所至時吹一曲洞簫,那悠揚動聽的樂曲會給他帶來一天的好心情。他也喜愛民間工藝,泥捏的,紙糊的,都喜歡。老人還喜愛石頭,尤愛玉石,這大概與他喜愛《石頭記》不無關係吧。如今,年輕時的一切恍如一夢,但老人並不自怨自艾。他引用老子的話: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在他看來,不見不聞乃是抵禦聲色的要招。但這並不是心死,他說自己雖然耳目有損,還有一顆心在,“我心中常有幾段妙曲,幾幅佳畫,幾聲入耳之言,幾處動人之色,又何須外求乎?”
老人還有兩大愛好,為他的晚年排遣著寂寞和孤獨。一是作詩,二是書法。1970年,周汝昌由幹校調回北京後,想到曹雪芹的詩連一首也未能流傳至今,不禁無限惋惜。忽然想到雪芹為他的好友敦誠題的《琵琶行傳奇》隻剩末二句,就異想天開,鬥膽續補,一共試補了三首,後來其中一首傳了出去,竟使一位紅學家認定是雪芹原作,險些鬧出大笑話。周汝昌所作的詩,數量極大,涉及方方麵麵,其中最受稱道的還是詠紅詩。他為劉旦宅先生《石頭記人物畫》中的40位人物,每人配寫了一首詩,令畫冊生色不少。他在詩詞上的造詣,使他選注的《範成大詩選》、《楊萬裏選集》一直為學林推重。
周汝昌的書法也自成一體。他長期致力於中國的書法理論研究,曾和朋友講過:“平生在書學上所下功夫,比紅學要多得多。”有人當麵誇他的字是“瘦金體”,他不以為然,說:“‘瘦金體’是宋徽宗所創字體,法出薛稷;我習右軍,與之無涉。”
五、晚年井噴
1974年,周汝昌目損後,協和醫院主治大夫張承芬女士三次主動給他開出證明書,說不可再做編輯工作了,但人民文學出版社對他並未做出“處置”。後來,紅學家胡文彬來訪,邀他加盟,周汝昌才決定調入中國藝術研究院,專研紅學。
曹雪芹癡迷,著紅用了10年;周汝昌更癡迷,研紅用了60年,有兩句詩為證:“借玉通靈存翰墨,為芹辛苦見平生。”周汝昌癡到什麼程度?癡到不記得自己家人的生日,卻對曹雪芹的生日、忌日記得一清二楚。正如老人所言,癡方能執著,方能鍥而不舍——方能無退,即不悔。幾十年下來,老人著述等身,何悔之有?尤其是最近幾年,老人的研究成果呈現井噴的態勢,令不少後學欽佩不止。繼1998年由華藝出版社推出6卷本的《周汝昌紅學精品集》之後,2003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奪目紅》5個月內連續7次印刷,創下學術書暢銷15萬冊的紀錄。2004年,他出版了十卷本、500萬字的《石頭記會真》,那是他和四哥周祜昌字字校訂、56年才得以酬願的心血結晶。
因癡迷紅樓,老人的書齋就叫脂雪軒,那自然是脂硯和雪芹的合稱。在這個隻有十幾平米略顯局促的脂雪軒內,我們看到了一個小圓桌、兩個書櫥、一套舊沙發和一地的書,唯一現代化的設備就是門口的一台電腦,那是他的女兒兼助手周倫苓幫他打印文稿用的。周倫苓介紹說,由於目損,老人不愛看電視,但每天仍堅持用兩層放大鏡疊起來看報讀書,實在看不清,就請家人講給他聽。又由於左耳失聰,右耳戴助聽器,家人須在他耳旁大喊大叫才行。我們的采訪也是在這樣的大喊大叫中進行的。但老人思維之敏捷、思路之開闊、思想之深刻仍然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令我們驚奇的是,老人目損後,並沒有拋棄紙筆,沒有對著錄音機口述實錄,而是堅持在紙上筆走龍蛇。以前用毛筆,現在是用一支很粗的鋼筆,寫出來的字如核桃一般大,兩行常混作一行或者幾個字疊加在一起,隻有他的女兒周倫苓認得,幫他打印成稿。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覺得文藝是特別講究個性的,他說出來的東西,經別人錄音整理以後,就變成別人的風格而不是自己的風格了;還有一個原因是,他真心喜歡筆墨紙硯,感覺它們就像自己的讀者,如果對著錄音機講,就覺得不對滋味。老人說:“現在每天都是我的工作日,我要利用現有時間把幾十年來積累的看法、摸索的一些心得鋪到紙上。我跟孩子開玩笑說自己現在是文思泉湧,寫作時由此及彼,不用苦思冥索,我這個精神狀態和寫作效率要勝過很多老者,現在唯一的自信就是這個。”老人雖然麵容清臒,但精神矍爍,他有這種自信的資格。
談到今天的紅學界,老人說,他因目疾,了解不多,模模糊糊的印象是比較沉悶,沒有新見解新突破。但他說自己是一個樂觀者。這個沉悶是一個過渡時期,哪一個契機、因緣到了,紅學會有一個新氣象。“三年吧,三年之後,紅學界會有一個突破。”老人若有所思地說。我想起了《周汝昌夢解紅樓》一書的封底詩:“夢解紅樓日月長,奇情異彩細參商。零箋碎墨皆堪念,中有微懷一瓣香。”這或許可以看作是老人最近的一段心得吧。
草嬰:用翻譯喚醒人性的光輝
草嬰的名字是和托爾斯泰、肖洛霍夫的名字緊緊聯係在一起的。據說,能把托爾斯泰小說全部翻譯過來的,全世界也隻有草嬰一個人。從50多歲開始,他前前後後共用了近20年的時間。他說:“我這一輩子就隻想做好一件事:文學翻譯。我對自己的選擇無怨無悔。”
今年87歲高齡的草嬰因老年性疾病,在華東醫院已住了一年多了。但說起翻譯,他依然思維清晰,談吐自如。
一、從《老人》開始,他邁入俄羅斯文學的海洋
草嬰,原名盛峻峰,生於浙江鎮海一戶殷實之家,祖上經營盛滋記釀造廠及行醫。小時候隨父親到鄉下出診的經曆,在草嬰心田播下了自由、平等、博愛的種子。
中學時期,他購買了國內首次出版的《魯迅全集》20卷,其中,創作10卷翻譯10卷。魯迅“給起義的奴隸偷運軍火”的翻譯理念深深影響了草嬰。抗日戰爭爆發後,他們舉家遷入上海的法租界。懷著對日本侵略者的刻骨仇恨,草嬰把目光轉向當時被認為是充滿光明和希望的蘇聯。他先是師從一位俄國女僑民學了一年多俄語,後來遇到“領路人”薑椿芳,開始了文學翻譯的生涯。
草嬰翻譯的第一個俄羅斯短篇小說是普拉東諾夫的《老人》,刊登於1942年《蘇聯文藝》第2期,這也是他第一次使用“草嬰”這一筆名。這篇約七千多字的作品,描寫基舒卡老爹隻身抗擊德國鬼子的英雄壯舉。可以說,小說格調與當時的國情十分吻合。
新中國成立後,1950年,草嬰翻譯了巴甫連柯的長篇小說《幸福》,而為他贏得空前聲譽的是1955年翻譯的尼古拉耶娃的中篇小說《拖拉機站站長和總農藝師》。作品先是在《譯文》上刊登,由於小說內容是“關心人民疾苦,反對官僚主義”,提倡改革,得到當時共青團中央第一書記胡耀邦的重視和推薦,在《中國青年》雜誌上連續兩期轉載,發行量達到數百萬冊,接著又印單行本,第一版就發行124萬冊。小說主人公娜斯嘉成為全國青年學習的榜樣。這篇翻譯作品影響乃至催生了王蒙《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等一批“幹預生活”的優秀作品,並在新時期被譽為“重放的鮮花”。
二、從肖洛霍夫到托爾斯泰
徜徉於俄羅斯的文學世界,草嬰發現俄羅斯文學和它的土地一樣廣闊,它考慮的不是一時一地、一個家庭的問題,而是整個民族,乃至人類的精神向度。還有,俄羅斯有九百年的沙皇統治,中國有兩千年的封建社會,兩者有一些共同的曆史背景,在反封建專製方麵有共同的語言。而在眾多的俄羅斯作家中,草嬰最後選定了肖洛霍夫和托爾斯泰為自己的主攻目標,他的理由是:“我為什麼特別要選中肖洛霍夫和托爾斯泰呢?因為我感到,從他們的作品裏所反映出來的人道主義的思想、人性的光輝是最強烈的。我感受到中國經曆了兩千多年的封建專製統治,特別需要培養和喚醒人性的光輝。”
肖洛霍夫的中篇小說《一個人的遭遇》,講述一名戰俘從戰場逃回家,發現親人全部遇難,於是和一名孤兒相依為命、流動打工的故事,作者對主人公索科洛夫給予了深切的同情,這和占主流地位的“不是陣亡就是判徒”的觀點是格格不入的。在當年蘇聯極左思潮下,肖洛霍夫敢於通過作品和言論來宣揚人道主義思想,並且毫無顧慮地反映生活的真實,不回避矛盾,這在蘇聯作家中是唯一的。小說在《真理報》連載後,報紙被搶購一空,很多市民在寒風中聆聽了電台的廣播,熱淚盈眶。有著思想家敏感的草嬰立刻動手翻譯了這部作品。隨後,他又翻譯了肖氏的《頓河故事》、《被開墾的處女地》(上世紀80年代,草嬰重譯為《新墾地》),在讀者中均產生了相當廣泛的影響。
“文革”期間,草嬰受到迫害,被剝奪了寫作權利。那些日子,他一直在思考,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悲劇?怎樣才能避免這樣的悲劇重演?很早就接觸過托爾斯泰作品的草嬰認識到,要結束這樣的悲劇,首先必須培養人與人之間的美好感情,建立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關係,宣揚人與人之間的愛,也就是人道主義精神。巴金稱譽托爾斯泰是十九世紀世界文學的高峰,是十九世紀全世界的良心,作為巴金的朋友,草嬰是服膺這一評價的。但在這座舉世景仰的大山麵前,草嬰一直不敢貿然動筆,而是在做了相當充分的生活、文學、知識、思想等方麵的積累之後,1977年他才著手翻譯托爾斯泰,從《安娜?卡列尼娜》開始,用了將近20年的時間,譯出《托爾斯泰小說全集》20卷,400萬字。北京師範大學教授、翻譯家藍英年收到全集後,“心裏充滿欽佩、感激和羞愧”。此前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過一套《托爾斯泰全集》,那是集體勞動的成果,譯者是從全國各地請的,用了差不多十年時間,《托爾斯泰小說全集》則是草嬰獨自一人擔當。藍英年說:“這不僅需要堅強的毅力、嚴肅的態度,中外文深厚的造詣,還需要才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