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回到魯迅(3 / 3)

魯迅去世七十年來,罵他的和捧他的聲音都沒能構成對他的致命傷害,但有一種質疑的聲音卻困擾了許多青年。這種觀點認為後期的魯迅,是給政治毒害了,斷喪了,其實,簡直是殺害了他的創作生命,那就是CP給他的訓令;認為魯迅以反專製為基本追求,卻總是被專製利用,說明他的文字中有和專製相吻合的成分;“文革”期間讀過魯迅書的紅衛兵,卻連最起碼的人道主義都不懂,學生打死老師的事幾乎天天都在發生……我願意相信發出這類質疑的人並無惡意,但我要說這類質疑具有很大的欺騙性,是一種可怕的誤讀,它對魯迅的傷害遠勝過一切罵殺和捧殺。

不錯,魯迅說過自己的作品是遵命文學,但他所理解的遵命文學是有嚴格定義的。在《南腔北調集?〈自選集〉自序》一文中,魯迅說:“這些也可以說,是‘遵命文學”。不過我所遵奉的,是那時革命的前驅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所願意遵奉的命令,決不是皇上的聖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揮刀。”

可惜很多人沒有讀懂這句話。他們以前期的魯迅貶抑後期的魯迅,認為魯迅由前期崇尚進化論、個性主義、自由主義到後期向馬克思主義的轉變是一種墮落,他之參加“左聯”,向政黨靠攏,是晚節不保,是生命中的汙點。

正確的解讀應該是:魯迅先生的一生都在追求真理,追求進步,他前期選擇進化論、個性主義、自由主義和後期轉向馬克思主義,都是真實的、自主的選擇,沒有絲毫的做秀和強迫。很多人一聽到馬克思主義,一聽到政黨,就要皺眉頭,他們其實是中了宣傳的毒。讀一讀馬克思《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吧,它會廓清人們頭腦中的迷霧,你聽:“你們讚美大自然令人賞心悅目的千姿百態和無窮無盡的豐富寶藏,你們並不要求玫瑰花散發出和紫羅蘭一樣的芳香,但你們為什麼卻要求世界上最豐富的東西——精神隻能有一種存在形式呢?我是一個幽默的人,可是法律卻命令我用嚴肅的筆調;我是一個豪放不羈的人,可是法律卻指定我用謙遜的風格。一片灰色就是這種自由所許可的唯一色彩。每一滴露水在太陽的照耀下都閃現著無窮無盡的色彩。但是精神的太陽,無論它照耀著多少個體,無論它照耀什麼事物,卻隻準產生一種色彩,就是官方的色彩!精神的最主要形式是歡樂、光明,但你們卻要使陰暗成為精神的唯一合適的表現;精神隻準穿著黑色的衣服,可是花叢中卻沒有一枝黑色的花朵。精神的實質始終就是真理本身,而你們要把什麼東西變成精神的實質呢?謙遜。歌德說過,隻有怯懦者才是謙遜的,你們想把精神變成這樣的怯懦者嗎?也許,這種謙遜應該是席勒所說的那種天才的謙遜?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們就先要把自己的全體公民、特別是你們所有的書報檢查官都變成天才。況且,天才的謙遜當然不像文雅的語言那樣,避免使用鄉音和土語;相反,天才的謙遜恰恰在於用事物本身的鄉音和表達事物本質的土語來說話。天才的謙遜是要忘掉謙遜和不謙遜,使事物本身突現出來。精神的謙遜總的說來就是理性,就是按照事物的本質特征去對待各種事物的那種普遍的思想自由。”夠了,有這一段就夠了!人們選擇馬克思主義,信仰馬克思主義沒有過錯,有過錯的是一些人打著馬克思主義之名而行反馬克思主義之實。對於政黨也可以做這樣的理解。一個政黨在其初期,代表人民的利益,是真理和進步的化身,魯迅與它在精神上是契合的,他向這個政黨的靠攏是自覺自願的。我們不能以他後來的種種演變而否定他前期的光明正確,也不能以他前期的光明正確而得出其永遠合理性的結論。而且,從心理上講,魯迅呐喊彷徨了那麼久,“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他當然不可能永遠彷徨下去,他也要有所信仰,他選擇了代表真理和進步的一個主義,一個政黨,說明他不是躲在象牙塔裏的詩人,而是立於田野天地間的戰士。即使在做出這樣的選擇之後,他也沒有靠泯滅個性來換取什麼領導權,而是始終葆有那份獨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這一點,從他與“四條漢子”的論爭即可得到證明。他還說過:“我們這一翼(指‘左聯’)裏,我覺得實做的少,監督的太多,個個想做‘工頭’,所以苦工就更加吃苦。現此翼已經解散,別組什麼協會之類,我是決不進去了。但一向做下來的事,自然還是要做的。”梁實秋在聽到魯迅去世的消息之後,對新聞記者說了這樣一段話:“魯迅先生近年思想又已改變,不複堅持普羅的那一套,而與上海各種派別的文藝作家(包括‘禮拜六派’)攜手,聯名發表宣言爭取自由,可惜他在這時候死去了……”這些信息證明,魯迅在靠攏主義或政黨的同時,並沒有因此而放棄自己的獨立和自由。認識不到這一層,那才是對魯迅的褻瀆。至於紅衛兵不懂人道主義的質問就更荒唐可笑了——他們除了會背兩句魯迅語錄之外,真能讀懂魯迅嗎?不說他們,世間真正能讀懂魯迅的人,“多乎哉?不多也。”

讀懂魯迅,就讀懂了中國。

瞿秋白評價魯迅雜文的第一個特點是最清醒的現實主義,此論甚當。在《論睜了眼看》一文中,魯迅說:“中國人向來因為不敢正視人生,隻好瞞和騙,由此也生出瞞和騙的文藝來,由這文藝,更令中國人更深地陷入瞞和騙的大澤中,甚而至於已經自己不覺得。”在《兩地書》中,他說:“此後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否則,無論是專製,是共和,是什麼什麼,招牌雖換,貨色照舊,全不行的。”七十年來,中國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軍閥混戰沒有了,白色恐怖消除了,政治清明,經濟繁榮,有人說這是有史以來最好的時期,是無與倫比的盛世,進而斷言魯迅已經過時,魯迅風雜文應該壽終正寢。可是啊,離那摩天大樓不遠就是貧民窟,在摩天大樓的建築工地上日夜奔波的是衣衫襤褸的民工的身影,在廣闊農村勞作的是老人和婦女的弱體。不錯,很多人過上了中產階級的生活,可是他們似乎也並不幸福,因為要為孩子的擇校費著急,要為看病難犯愁,要為交通堵塞所困,要為城市汙濁的空氣頭痛,更要為食品藥品安全擔憂。再看看魯迅揭露的那些國民的劣根性吧:看客依然不少,做穩了奴隸和做奴隸而不得的人比比皆是;說真話的越來越少,說假話的越來越多,“歡迎喜鵲,憎厭梟鳴,隻撿一點吉祥之兆來陶醉自己”已經成為集體無意識。一句話,現實中充斥了太多的瞞和騙,媒體上的娛樂和戲說更使人們深陷其中而不自覺。

在每一個紀念魯迅的日子裏,他照舊會被人們抬出來,冠以“旗手”和“主將”的高帽,可是沒有人意識到,其實現實離魯迅很近,而現實中的人們離魯迅的精神卻越來越遠。

讀懂魯迅就讀懂了中國,可是要讀懂魯迅談何容易!

日本的增田涉在回憶魯迅的文章中談到,當年柳原白蓮女士問魯迅:“您認為生在中國很不幸嗎?”魯迅回答說:“不!我認為生在中國比生在任何其他國家都好。”他記得魯迅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都濕潤了。他進而認識到,魯迅對中國所說的尖刻的壞話,那是出於從內心裏真正愛自己的國家,是出於一種非常痛切的心情。可惜很多中國同胞卻沒有認識到這一點。有些人至今認為魯迅一輩子與人爭來鬥去,是空耗生命,還不如寫他的長篇《楊貴妃》或者當他的教授,他們不明白魯迅在每一次論爭中從來是對事不對人,是為了辨明真理,為了更好地前進;他固然說過“一個都不寬恕”,可是他同樣說過:“我的雜感集中……雖大抵和個人鬥爭,但實為公仇,決非私怨。”我們要讀懂魯迅的憎,也要讀懂他的愛;要讀懂他的黑暗和苦悶,也要讀懂他的亮色;要讀懂他的個性主義、自由主義,也要讀懂他的求真理求進步……讀懂這些,才是一個真實的魯迅、完整的魯迅,我們的紀念才有意義,中國的現在才有希望。

原載凱迪網

媚俗的年代缺乏思想

—為《雜文選刊》創刊十五周年而作

和詩歌、小說、散文相比,雜文是當代文學中處境最為尷尬的一種文體。時下的雜文有“言而無文”之病,有缺少幽默之病,有這樣那樣的很多病,但最主要的病症還是缺乏思想。像鄧拓《“偉大的空話”》、秦牧《鬣狗的風格》、邵燕祥《論不可巴望好皇帝》、鄢烈山《暴君的知己》、焦國標《回望農民》等,都可以稱為一個時代的思想結晶,但這樣的文章委實太少了。

今天,在歌舞升平的喧囂中,在小康、休閑的鼓噪下,我們的大多數雜文作者已經脫離了生活,隻會跟著媒體報道,就現象論現象,引申鋪排,敷衍成文,隻求在媒體上多露臉多賺點稿費,何求什麼“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有的人則把雜文的不景氣歸因於言論的不自由。其實,絕對的言論自由是不存在的,魯迅的時代又何嚐不是“戴著鐐銬跳舞”?他說過,他的雜文是經過自己、編輯、總編輯、檢查官抽四次骨頭才得以麵世的。而他的作品在抽過四次骨頭之後還那麼耐嚼有味,為什麼?因為他思想深刻,有份量,而現在的雜文不要說抽四次,就是一次,也就變得如同白開水一樣寡淡無味了。

聰明的當代人誰都知道思想的雷區在哪裏,不是繞過去就是絕不近前。魯迅的偉大之處在於,在別人止步的地方,他繼續走下去,而且走得很深。

原載《雜文選刊》2003年第8期

雜文的思想是從哪裏來的

在文學的諸樣式中,我認為能體現深刻思想的是小說和雜文。但思想密度最大的當數雜文。因為雜文可以直接把思想說出來而不必像小說似的,要蘊藏在人物形象或故事情節的背後。但現在我們見到的有深刻思想內涵的雜文確實為數不多。

在這樣一個虛假繁榮的時期,我覺得有兩類思想最為人稱道:一種是“大膽”的思想,這種思想不見得有多深刻,可能就是我們說的“常識理性”,但由於別人都不敢說,你說出來了,你就有思想——《皇帝的新衣》中的小孩就是這樣的人,寫“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真危險”的李昌平、寫《回望農民》的焦國標是這類人;還有一種是“深刻”的思想,像魯迅,當代的邵燕祥、牧惠、舒展、黃一龍,年輕的鄢烈山、朱健國、朱鐵誌、張心陽、蘇中傑等,屬此類。二者可能有交叉,比如很多思想既大膽又深刻,如此區分,隻是一種直覺。

我為什麼一直強調雜文的思想性呢?因為隻有思想才是雜文的優勢。和時評比,雜文的新聞性不如時評;和小說、散文比,雜文煽情方麵不如它們。現在的雜文有被時評擠壓的感覺,這不怪時評力量強大,主要還是怪雜文自己不爭氣。這個不爭氣,主要是缺乏思想。現在很多雜文就是抄一段新聞,發一點議論,就事論事,讀者當然不買賬。為什麼?因為他覺得不如讀時評解氣。但我個人仍然堅持認為雜文應該有大的作為,應該比時評有更長久的生命力。

有人會問:雜文的思想是從哪裏來的呢?我想套用毛主席的話,它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人頭腦裏固有的。我們不能說魯迅天生就是個思想家,不是這麼回事。我的理解,雜文的思想是從兩個方麵得來的,就是古人說的“讀萬卷書,行萬裏路。”

讀萬卷書,是學別人的思想,是從書本上學;行萬裏路,是從實踐中學,兩者都很重要,缺一不可。關於讀書,有一種提法,叫文史哲不分家,我覺得很有道理。現在不少年輕作家不愛看曆史,寫出來的東西就有點飄。雜文要深刻、老辣,必須把曆史打通,至少要從曆史中汲取一些智慧,否則很容易發生這樣的情況:自以為全是創見,其實前人早就說過了。關於“行萬裏路”,我一直覺得現在的雜文作者最最缺乏的還不是讀書而是社會實踐。有些人對國情不理解,對人情世態體味不深,寫出的東西也有點道理,可是太天真,讓人讀了,覺得像是生活在真空狀態。魯迅的東西多深刻!魯迅可不是像有些人想像的那樣,整天關在書齋裏閉門造車,絕不是這樣清閑的,他是在遭遇通緝,遭遇軍閥混戰,在與書報檢查官們鬥智鬥勇的社會實踐中,逐漸成熟逐漸深刻起來的。以他的雜文《沙》為例,裏麵說:“(大部分中國人)的像沙,是被統治者治‘成功’的,用文言來說,就是‘治績’。那麼中國就沒有沙麼?有是有的,但並非小民,而是大小統治者。……(官僚)都是自私自利的沙,可以肥己時就肥己,而且每一例都是皇帝,可以稱尊處就稱尊。……財從何來?是從小民身上刮下來的。小民倘能團結,發財就煩難,那麼,當然應該想盡辦法,使他們變成散沙才好。以沙皇治小民,於是全中國就成為‘一盤散沙’了。”通篇都是名言警句,這樣的深刻的思想就非一般的常識理性可及。現在時代不同了,知識分子的地位提高了,有些人過起了書齋生活,很少到基層中去,隻是通過報紙、電視、網絡了解社會,我認為這是遠遠不夠的。雜文家必須要親耳聽聽老百姓的聲音,親眼看看“弱勢群體”的生活現狀。隻有這樣,才能使雜文有真性情,有真見解。

雜文家不見得永遠占有真理,但雜文家必須是真理的永遠追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