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回到魯迅(1 / 3)

第三輯回到魯迅

魯迅的熱鬧及其他

今年是魯迅先生誕辰120周年。關於魯迅的話題又空前熱鬧起來——其實魯迅一直是熱鬧的,生前如此,死後亦如是。

正經的研究無法熱鬧,要熱鬧就得玩點手法。用什麼手法呢?一夜成名之類的秘笈中就有這麼一條:罵名人,尤其是罵死去的大名人——自己能一夜成名,而對方永無還口之力,所以最保險。或許因為這個緣故,針對魯迅的謾罵聲一直不絕於耳。

這種謾罵據說從80年代就開始了,給我印象較深的是1998年,三位“新生代”作家發表一封公開信,稱“魯迅是塊老石頭……他的反動性不證自明。”“我們根本不看老一輩的作品,他們到我們這裏已經死亡。”“魯迅小說絕對比不上鬱達夫,他的雜文誰都可以寫。”

近期的熱鬧則發端於《收獲》雜誌今年第二期“走近魯迅”專欄登出的三篇文章,對魯迅都有不同程度的貶損,其中,王朔的文章最能“煽情”,他說:“在魯迅周圍始終有一種迷信的氣氛和蠻橫的力量,壓迫著我們不能正視他。”“各界人士對他的頌揚,有時到了妨礙我們自由呼吸的地步。”“我認為魯迅光靠一堆雜文幾個短篇是立不住的,沒聽說有世界文豪隻寫過這點東西的。”

每一次的謾罵、貶損,都會引得眾多喜歡魯迅的人出來辯詰、捍衛,於是文壇變得愈發熱鬧。其實在我看來,這正中了對方沽名釣譽、名利雙收的計。我明知中計卻還要寫此文,不是為了回應,隻是為了理清這樣三個問題:

第一,魯迅是會被罵倒的麼?要能被罵倒,那就不是魯迅了。生前,他不曾被陳西瀅、高長虹、蘇雪林之流罵倒,對死後被人罵也有先覺。在《憶韋素園》中,他說:“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擊和被冷落,一瞑之後,言行兩亡,於是無聊之徒,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賣錢,連死屍也成了他們的沽名獲利之具,這倒是值得悲哀的。” 魯迅當然不會言行兩亡,所以他不必有悲哀。

第二,魯迅是動不得的嗎?當然不是。魯迅也是人,且不是完人,當然允許別人批評,但應該是學理性的、建設性的批評。批評是為了前行,為了更走近魯迅、走近真理,而不是嘩眾取寵,沽名釣譽。那些無厘頭的謾罵則不然。魯迅在《戰士與蒼蠅》中作過類似的描述:“戰士戰死了的時候,蒼蠅們所首先發見的是他的缺點和傷痕,嘬著,蠅蠅地叫著,以為得意,以為比死了的戰士更英雄。但是戰士已經戰死了,不再來揮去他們。於是乎蒼蠅們即更其營營地叫,自以為倒是不朽的聲音,因為它們的完全,遠在戰士之上。”有幾個蒼蠅叫怕什麼呢?叫得再動聽,也仍然不過是蒼蠅叫,不會變成一首詩歌或一段名曲的。而且時令一到,“凍死蒼蠅未足奇”。所以,對付謾罵者最好的辦法是不理——惟沉默是最大的蔑視。

第三,魯迅需要捍衛嗎?如果是指“誓死捍衛”之類的話,我看不必。魯迅不是神,不是偶像,而是一個偉大、平實的作家。所以,隻要有他的作品在,有那些鐵骨錚錚的文字在,魯迅的地位就是無人可以撼動的。

原載《人民日報》2001年9月25日

回到魯迅

魯迅先生在《戰士和蒼蠅》一文中引用叔本華的名言:要估定人的偉大,則精神上的大和體格上的大,那法則完全相反,後者距離愈遠即愈小,前者卻見得愈大。這話也適於魯迅先生的。

今年10月19日是魯迅先生去世七十周年紀念日。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們距離魯迅先生所處的那個時代越來越遠,可是他的精神卻愈來愈顯得高大。不錯,隻要有他的書在,他的精神會永遠傳承下去,不必為之擔憂的。可是,時間的流逝卻可能模糊當事人的記憶,妨礙今天的人們回到現場,感受魯迅的呼吸,觸摸真實的魯迅。

事實上,在很多年輕人的心目中,魯迅先生的形象就跟兩千五百多年前的孔夫子一樣,已經被模式化了,變得可敬而不可愛。回到魯迅,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於是我意識到通過先生的作品觸摸他的精神和靈魂固然重要,但通過當年的生活細節還原魯迅,也該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有很多細節可以映出魯迅的儉樸、淡泊、俠義、勤奮、幽默,下麵僅舉其幽默的一麵,以窺一斑。

有天下午,魯迅正在臥室裏校對著一本別人的著作,蕭紅走了進來,魯迅從圓轉椅上轉過身,說“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一邊說著一邊向她點頭。而蕭紅那段時間幾乎天天來,當天上午還剛來過一次,蕭紅思忖了半天,才明白過來是魯迅先生在和自己開玩笑。

陳丹青在演講中講了這樣一件趣事:章衣萍的太太有一天和朋友去拜訪魯迅,瞧見老先生正在四川北路往家走,於是隔著馬路喊,魯迅沒聽見,待眾人攆到他家門口,對他說喊了你好幾聲呢!於是老先生“噢、噢、噢……”的噢了好幾聲。問他為什麼連聲回應,魯迅笑說,你不是叫我好幾聲嗎,我就還給你呀……接著進屋吃栗子,周建人關照要撿小的吃,味道好,魯迅應聲道:“是的,人也是小的好!”章太太這才明白魯迅又在開玩笑,因她丈夫是個小個子。

給魯迅治病的日本老醫生須藤在魯迅逝世前一天談到先生的身體,說他患有胃擴張、胸膜炎、肺結核等病,魯迅回答:“隻要沒有花柳性病就可以證明自己是純潔的;再者自己雖是老視眼,隻要不是中國多數的沙眼,就是特別的地方。”

回到魯迅,還必須全麵地、完整地把握魯迅。日本的增田涉在回憶魯迅的文章中談到,當年柳原白蓮女士問魯迅:“您認為生在中國很不幸嗎?”魯迅回答說:“不!我認為生在中國比生在任何其他國家都好。”他記得魯迅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都濕潤了。他進而認識到,魯迅對中國所說的尖刻的壞話,那是出於從內心裏真正愛自己的國家,是出於一種非常痛切的心情。可惜我們很多人沒有認識到這一點。有些人至今認為魯迅一輩子與人爭來鬥去,是空耗生命,還不如寫他的長篇《楊貴妃》或者當他的教授。他們不明白魯迅在每一次論爭中從來是對事不對人,是為了辨明真理,為了更好地前進;他固然說過“一個都不寬恕”,可是他同樣說過:“我的雜感集中……雖大抵和個人鬥爭,但實為公仇,決非私怨。”我們要讀懂魯迅的憎,也要讀懂他的愛;要讀懂他的黑暗和苦悶,也要讀懂他的亮色;要讀懂他的個性主義、自由主義,也要讀懂他的求真理求進步……讀懂這些,才是一個真實的魯迅、完整的魯迅,我們的紀念才有意義,中國的現在和未來才有希望。

原載《人民日報》2006年10月17日,有刪節

細節中的魯迅

陳丹青關於魯迅的演講《魯迅的好看和好玩》對我啟發很大,於是,我從自己所能見到的紀念魯迅的文字中擷取了這樣一些細節,希望它們有助於讀者走近魯迅,感知一下作品之外那個鮮活的魯迅。

一、魯迅的儉樸

在北平時期,魯迅雖然和母親、朱安女士住在一起,過的卻完全是一個獨身者的生活。孫伏園注意到先生西服的褲子總是單的,就是在北平的大冷天,他也永遠穿著這樣的單褲。周老太太對孫伏園說,先生身上穿的還是三十年前留學時代的褲子,已經補過不知多少回,她看不過去,為他做了一條棉褲,可是先生就是不穿。他對孫伏園說出了自己的理由:“一個獨身的生活,決不能經常往安逸方麵著想的。豈但我不穿棉褲而已,你看我的棉被,也是多少年沒有換的老棉花,我不願意換。你再看我的鋪板,我從來不願意換藤繃或棕繃,我也不願意換厚褥子。生活安逸了,工作就被生活所累了。”

蕭紅描寫魯迅先生在上海時期,家裏從樓上到樓下,沒有一個沙發,魯迅先生工作時坐的椅子是硬的,休息時的藤椅是硬的,到樓下陪客人時坐的椅子又是硬的。許廣平告訴蕭紅:周先生人強,喜歡吃硬的,油炸的,就是吃飯,也喜歡吃硬飯,而不喜歡喝牛奶、喝湯什麼的。

可見,從吃的穿的到用的,魯迅把自己的物質生活降到一個很低的水平線上。他之所以選擇這種生活方式,倒不是財力所限,而是因為第一,他生性不是一個會享受的人;第二,他顯然是要以這種苦行僧似的生活磨練自己的意誌。

二、魯迅的淡泊

1929年5月,魯迅從上海回北京探母,得空到孔德學校訪總務長馬廉,他送的名片上寫的是“周樹人”,在座的錢玄同就笑著問為什麼不用魯迅兩個字,魯迅回答:“我的名字總是三個字的,沒有兩個字的,也沒有四個字的。”

蕭紅有一次在拉都路一家炸油條的小店,看到魯迅先生的原稿被用來包油條,她得了一張,是譯《死魂靈》的原稿,她把這消息告訴許廣平,許先生有點悲哀,而魯迅本人對自己原稿的境遇卻很滿足,說:“居然還可以包油條,可見還有一些用處。我自己是在擦桌子的,因為我用的是中國紙,比洋紙能吸水。”有時蕭紅在先生家裏吃飯,魯迅會把校樣分到客人手裏,說:“擦一擦,拿著雞吃,手是膩的。”她到先生洗澡間去,發現那裏也擺著校樣紙。

有很多人罵魯迅,說他有名士作派,其實魯迅一點也不把自己當名人,很多時候,他更像一個“鄉下的安靜老人”(蕭紅語)。他的謙遜,他的淡泊,都源自這份清醒。

三、魯迅的俠義

鄭振鐸在上海研究中國小說的時候,向魯迅請教《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喻世名言》的事,先生很快回了信,附來的是他抄錄的一張《醒世恒言》的全目。信中說,“三言”中他隻有半部《醒世恒言》,但有一位朋友那裏藏有全書,所以他便借了來,抄下目錄寄給鄭振鐸。

後來,鄭振鐸寫信問魯迅有沒有《西湖二集》一書,不料隨了回信同時遞到的是一個厚厚的包裹,打開了看時,卻是半部明末版《西湖二集》,附有全圖。信中說:我現在不弄中國小說,這書留在手邊無用,送了給你吧。鄭振鐸說自己所藏的“一部部書都可看出我自己的夏日的汗,冬夜的淒栗,有紅絲的睡眼,右手執筆處的指端的硬繭和疲痛的右臂。但隻有這一部可寶貴的書,乃是我書庫裏惟一的友情的贈與——隻有這一部書!”

孫伏園隨魯迅旅行,“如到陝西,到廈門,到廣州,我的鋪蓋常常是魯迅先生替我打的。耶穌常為門徒洗腳,我總要記起這個故事。”

1929年夏,茅盾的妻弟孔另境在天津被捕入獄,經魯迅托人保釋出獄,當年冬天他來到上海拜謝魯迅。孔另境寫道:“我打算探問他營救我的經過,可是他老把話語撇到另外的題目上去,仿佛他從沒有知道這回事似的。”

1933年6月18日,中國民權保障同盟總幹事楊杏佛被國民黨殺害,作為執行委員的魯迅和茅盾、胡愈之等人被列入黑名單。6月20日,魯迅冒雨前往萬國殯儀館送葬,出門不帶鑰匙,以示不存幸免之意,而且當天即寫下這樣一首悼詩:“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

誰都知道,魯迅先生在創作之外,花費時間最多的是幫助青年人,可是這種幫助有時不見得就能得到好報。有一位不相識的青年寄一篇稿子來請求他改,他仔仔細細地改了寄回去。那青年卻寫信來罵他一頓,說被改塗得太多了。第二次又寄一篇稿子來,他又改了寄回去,這一次的回信,卻責備他改得太少。

他對別人如此俠義,對自己卻要求很嚴。有一次黃源從書局花18元買一部六卷本德譯《果戈理全集》送給魯迅,在第一冊署“魯迅先生惠存”字樣,魯迅收到後,堅持要付錢,他繞著桌子走來走去,多方開導。一說是花錢太多,對黃源的生活不無影響;又說,他經濟狀況無論如何比黃源強,因此一定要還錢。最後,魯迅隻同意接受黃源署名的那一冊,其餘五冊,付黃源15塊錢,當天魯迅在日記中還寫下此事:“值18元,以其太巨還以15元也。”“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由此小事,可見魯迅的私德是令人敬佩的。

四、魯迅的幽默

魯迅說自己的作品中很少幽默的分子,這一方麵是謙詞,另一方麵也是相對於他作品的沉重、冷峻而說的。事實上,當我們讀到阿Q臨死前還在為自己畫不圓一個圓圈而羞愧;或者像“老鼠雖然吱吱地叫,盡管叫出很好的文學,而貓兒吃起它來,還是不客氣”之類的文字時,誰能不發出會心的微笑呢?

同樣,生活中的魯迅固然很悲苦,但他自有幽默、風趣的一麵。鬱達夫寫他去磚塔胡同魯迅住所拜訪魯迅,門口臨別的時候,“他不曉得說了一句什麼笑話,我記得一個人走回宿舍來的路上,因回憶著他的那一句,滿麵還帶著了笑容。”鬱達夫走了那麼遠的路,還在品味魯迅講的一個笑話,可見魯迅講笑話的功夫是不一般的。

魯迅先生在北京的教育部做科長、僉事的時候,還兼職教幾個學校的課,他對鬱達夫說:“忙倒也不忙,但是同唱戲的一樣,每天總得到處去扮一扮。上講台的時候,就是扮教授;到教育部去,也非得扮官不可。”

當魯迅的侄女周曄說他的鼻子沒有自己父親的高時,魯迅說:我的鼻子小時候跟你爸爸(周建人)一樣,我碰了多次壁,鼻子碰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