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是說,如果嚴格要求,我不能入佛門,稱為信士弟子。但任何事物都可以分等次,嚴格之下有湊合,如果也容納湊合,我就不能在長安大慈恩寺,甚至曹溪寶林寺,至少是山門之外,徘徊一陣子嗎?我反躬自省,因為“山門”之下還有“之外”,我就無妨膽大一些,說:“總可以算做在信徒與異教之間吧?”這正麵由心情方麵說是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向往什麼?又是說來話長。長話短說,我是部分地或重要部分地同意佛家對人生的看法,是人生確是有苦,就是不走佛家斬草除根的路,也要承認,有不少刺心因而難忍的苦,是來於情欲。國產的道家也有類似的看法,如《莊子·大宗師》篇曾說:“其耆(嗜)欲深者其天機淺。”天機指與生俱來的資質,莊子分上下,恰好與常見相反,以紅樓中人物為例,是傻大姐上,林黛玉下。佛家平等看人,認為都有情欲,因而就都有苦。治病要除病源,所以佛家的滅苦之道是扔掉情欲,戒律數百條,所求不過如此。這看法和辦法,問題不少,而且不小。隻說兩項:一輕,這做得到嗎?另一重,假定情欲能夠除盡,那還能夠稱為人生嗎?在這方麵,我一直覺得,還是儒家玄想成分少,不問“性”之所自來,以及好不好,設計生活之道,安於“率性”。率性會出毛病,或危及個人,或危及社會,要補救,辦法是“修”,或說以禮節之。佛家除病心切,或說去苦心狠,不滿足於修,主張砍掉。這難度大,但是,至少我覺得,值得天機淺的人參考,或進一步,引以為師。我自己衡量,實事求是,屬於天機淺(或很淺)那一類,於是,為了安身立命,至少為了心境平和,就宜於不停止於儒家的修,而進一步,兼到佛門去討些對症藥。到此,可以話歸本題,是有時,甚至常常,我也想扔開筆硯,到山林精舍去麵壁,撞鍾。佛家的頓悟,道家的坐忘,我不敢想,原因之一仍是天機淺,之二是境界過高,疑為恐非人力所能及,但退一步,隻求於靜寂的環境和生活中,思減少,情減弱,心境由波濤起伏變為清且漣漪,也就可以安身立命了吧?

但是這也有困難,不是來自理想,而是來自現實。現實有比較明顯的,來於客觀。這可以分作兩個方麵。一方麵是已經沒有這樣的山林精舍。原因是,大革命之後,一些幸存的都是赫赫有名的,趨錢第一的新潮,辟為旅遊點,於是山林就變為比市井更加市井,住進去,求心靜就辦不到了。另一方麵,即使有這樣的山林精舍,會容納我這樣的信徒與異教之間的人嗎?現實還有比較隱蔽的,來於主觀,是入山林精舍,求靜寂,如果天機淺的本性執拗不變,還會有忍受靜寂的能力嗎?至少是未必。這就會使想象的心向往之化為肥皂泡,五光十色,隻是一刹那就成為空無。不得已,隻好把一度飛向天空的心猿意馬收回,改為想想坐而能言、起而能行的。

五、玉樓香澤

這個題目,或者不當寫,因為玉樓中人是紅顏的,不宜於像我這樣白發的人,哪怕隻是平視一下。也實在難寫,情境幽微,就是在所感中並不微弱也嫌形質恍惚,難於用語言捉住,一也;勉強捉,言不盡意,甚至言不稱意,就難免慣於巧思的人見清輝而推想必有玉臂之寒,二也。可是再思之後,還是決定勉為其難,是因為現實生活中有此一境,躲過,有違應以真麵目見人之義。真麵目是什麼?姑且算做泛論,是桑榆晚景,與玉樓香澤,也還是會有剪不斷、理還亂的多種牽連。幹脆就沿著泛論說下去。孟老夫子說:“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幾希是不多,但終歸是有,我這裏借古語表今意,是這不多之中,就應該包括“情愛”的遠離生育之根而蔚為大國。為大國,是獨立了,可以表現為多種形式。說重大的。一種是希臘哲人柏拉圖所想象的,情離開欲而獨自飄搖於清淨的精神世界。這或者是慣於玄想的哲學家的願望,就算是願望,估計禽獸是不會有的,所以也就無妨聊備一說。一種是衡量人生中各種事物的價值,至少是西學占上風之後,除某種教義的信徒以外,都把情愛舉到上位。還有一種,與本題關係更密切,是老境的岑寂,至少是為數不少的人,感到或兼認為,是來於情愛的漸漸遠去。

感到岑寂是有所失,或有所缺,要補償。但這很難,隻好拉一些可能的充數。想不知為不知,限於男本位。先說現實的。舊時代,男尊女卑,男,天機淺而地位不低的,白發而願近紅顏不難,如白樂天,而且不隻一個,有樊素和小蠻。可是這近之中有不少力的成分,非純的情愛,能夠算數嗎?至少是並非滿宮滿調,有白自己的詩為證,曰:“永豐坊裏東南角,盡日無人屬阿誰?”這是不免於“馮唐易老”之歎。其後,也是有名的文人,錢牧齋或者可以算數,得24歲的才女柳如是,是女方自己找上門的。東山酬和,不隻自己得意,還為其時及其後的不少老書呆子所豔羨。以上白和錢都是實得,即情愛有了寄托之所。退一步,不得而情愛仍有所寄托,可能不可能呢?蘇東坡詞有雲,“天涯何處無芳草”,一廂情願,想來機會不少;至於如《聊齋誌異》所寫,意中人真就自天而降,那就真如《莊子》所說,“是旦暮遇之也”。現實難,還有幻想的路。可以分為清晰和模糊兩個級別。清晰的,可以舉堂吉訶德為代表,持長槍,騎瘦馬,帶著忠實的仆人桑丘·潘沙出征,心裏時時想著有美麗的杜爾西內婭小姐嗬護,就既有信心可以打敗一切魔鬼,又可以雖處處碰壁而心情舒暢。寫到此,禁不住要喊,美麗的杜爾西內婭萬歲!可是喊,如果沒有堂吉訶德那樣的癡迷氣,這條路必是坎坷而難通。於是不少書呆子就甘心,或不得不再退一步,安於得個模糊的,而且大多是頃刻之間的。這是指讀某些詩文,依傍紙麵上的文字,添油加醋,以描畫其形,體會其情。如真就盼情愛如饑渴,讀下麵這樣的詩詞,就會似有所得,或慰情聊勝無吧?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李商隱《無題》)

落日逢迎朱雀街,共乘青舫度秦淮,笑拈飛絮罥金釵。 洞戶華燈歸別館,碧梧紅藥掩蕭齋,願隨明月入君懷。(賀鑄《掩蕭齋》)

兩首“寫”的境都會使人感到飄飄然,這是其所長。但也有所短,是前一首,終於“嗟”,後一首,終於“願”。可見幻想不管如何美妙,變為現實終歸是可欲而難求的。

泛論論得差不多了,圖窮而匕首現,不得不現身說法,即對於玉樓香澤,我是什麼態度,也應該說說。說,也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講明白。原因是:一、我是常人,而且是天機淺的常人,就不能不與常人一樣,去日苦多而有時仍不免於有玉樓香澤之思;二、幸或不幸,我念過《莊子》,並覺得“其耆(嗜)欲深者其天機淺”的看法大有道理,又接近過佛門,並覺得苦來於情欲的看法也大有道理。覺得是“知”,如果是真知,或良知,照王陽明的理論,我就應該並能夠修不淨觀、效顏回的坐忘而大有所獲吧?可惜我天機過淺,不隻如胡博士所說,陷於“知難,行亦不易”,而且加了碼,成為“知難,行益不易”。不能行,則不淨觀、坐忘等等就成為天邊的彩虹,雖然美,可是抓不著。在這方麵,我還有自知之明,是文字般若之後,就不再想抓。這是說,至少是單看行,就坦然走率性一條路,即有玉樓香澤之思就任其有。有是存,會變為放,這見於形跡,就成為住地震棚時作的打油詩,並收入拙作《負暄瑣話》的《神異拾零》篇。詩雲:

西風送葉積棚階,促織清吟亦可哀。仍有嫦娥移影去,更無狐鬼入門來。

推想會有力爭上遊並具大悲心的好事者要說,《聊齋誌異》不隻多寫狐鬼,也不少寫仙女,你為什麼期望狐鬼入門而不期望仙女入門?答曰,非不期望也,乃不敢奢望也。提起奢望,又想起一首打油詩,是:

幾度微聞剝啄聲,相依錦瑟夢中情。何當一整釵頭鳳,共倚屏山對月明。

這像是仙女不隻入門,而且“猶恐相逢是夢中”了。真會有這樣的夢嗎?無論如何,由桑榆而走到玉樓香澤,而仙女之夢,總是跑得太遠了。其實本意不過是想說,由情思方麵看,老年的生活,常常並不像他們形貌所表現的那樣單調。人生隻此一次,在即將離去之前,也許正應該不這樣單調吧?

六、事 業

玉樓香澤在天上,可望而不可即,應該趕緊收視反聽,回到地麵之上。於是未能免俗,也想想事業。何謂事業?表現形式萬端,本質則很簡單,不過是求多占有而已。多占有,舊時代所謂富有天下,是拔了尖兒的,諸葛亮《出師表》所謂“先帝創業”之業是也。這樣的業缺少時代氣息,又依照什麼規律,四海之內不隻一個孤家寡人,人人求多占有就不能不爭,爭則不能不有勝敗。於是而必有劉邦的享受朝儀之樂,項羽的烏江自刎之苦。樂,苦,有別。其別,用枝節的眼看,可能來於多種條件的差異;用整體的眼看就不同,而是總會有不少倒黴的。所以古往今來,道不同,有的人,如莊子,就主張寧可“曳尾於塗(途)中”。但莊子也要吃飯,有“貸粟於監河侯”為證;也娶妻,有“鼓盆而歌”為證。這是說,不管如何謙退,也不能一點不占有;何況花花世界,又有幾個人肯謙退呢。

所以,至少是就常人說,大前提,就不得不承認事業的必要性。其下的問題是最好創什麼業。這也可以分為理想的和現實的兩個級別。理想,當然是最可意的,像是問題不多,或不大,其實不然,主要原因是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麵。各個,一言難盡,隻好還是由概括方麵下口。概括不能離開常人,創業的所求是什麼呢?不過是多占有,以期有生之年多享受,百年之後得不朽而已。可是說到享受,說到不朽,又是各式各樣,而人心之不同,又各如其麵。總之,就是限於理想,事業以何者為上也不好說。不得已,隻好扔開理想,談現實。現實,限於現時的,也可以概論。如人人所眼見耳聞,求多占有,擇術,要利於多拿權,多拿錢(指不違法敗德的)。但由此概論就不得不立刻跳到具體,即所謂個人或更切近己身的條件。比如己身是小民,離權十萬八千裏,走多拿權的路就必不通;同理,多財善賈,如果既不多財又不善賈,想走多拿錢的路也就難上加難。但天無絕人之路,客觀,事業有大小,主觀,所求有多少,即如螻蟻之微,隻要鍥而不舍,也會有所建樹吧?

有所建樹,是樂觀的大話;我的本意還是泛說。但依理,泛說就不排除己身,我是否想以此為由,自己也跳出來,大吹一通?曰,不敢,也不配。也許有的寬厚的相知會說:“古有三不朽之說,曰立德、立功、立言。單說立言,你手勤,這些年寫了不少,還不是事業上有了成就嗎?”我說,寫了不少是事實,但能否算做事業,至少還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且不管仁者智者,我說我自己的。未必能夠算做事業,理由很多,可以統於一綱,曰並非主動。任何人都知道,看做事業,都是要,或說有濃厚的興致大舉出擊,如為權之競選,為錢之大做廣告,就是好例。我呢,提到手勤的寫就不怎麼堂皇。記得幾年以前,知道趙麗雅女士是投切西瓜之刀而改為執筆以後,我曾表示惋惜,並把此意寫入一首打油五律,尾聯雲:“何如新擇術,巷口賣西瓜。”但終於沒有改行,原因很簡單,是除拿筆塗塗抹抹以外,什麼也不會。自然,其他不會,也可以不寫;而勤於寫,不正好證明是主動嗎?曰:仍是不然。理由,由遠到近可以舉出三種。其一,又須扯到“天命之謂性”,我多年來喜歡雜覽,覽,就難免把別人的各式各樣的所知和所見收攬到自己的腦子裏,然後是經過自己思考,也吵架也融合,竟生長出一些自己的。而仍由本性來,沒有孔老夫子“予欲無言”那樣的弘願和修養,於是有所知所見,就禁不住想說,或想拿筆。依時間順序就過渡到其二,是學至不惑,躬逢說話會犯罪的特殊時代,於是由故紙堆中找出“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的破爛兒,藏之心中;說藏,表明就不再說,更不寫。但正如俗話所說,“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風有變,法也有變,不少人張口了,拿筆了,我見獵心喜,又因為饑者易為食,正如所謂三年困難時期之忽然碰到容許放開肚皮吃的炸油餅,天理人情,自然就難免狼吞虎咽。這是說,多寫一些是時勢使然,動力並非皆由己出。還有其三,是我老了,既然還活著,就不能不幹點什麼。幹什麼呢?入卡拉OK之類,不會舞,不欣賞唱,更怕擠;遠遊之類,沒有精力。而上天以平等待人,一晝夜同樣是24小時,如何遣此長日?左思右想,還是隻有鋪上稿紙,塗塗抹抹一條路,這情況,仿古話說就是,因為日暮途遠,所以才執筆為文。

這樣成的文,我自己看,還有兩種難於高攀稱為事業的缺點。一種是無計劃,也就可見並沒有什麼像樣的大誌。以《禪外說禪》和《詩詞讀寫叢話》兩種拙作為例,費時費力不少,而說起寫的緣由,前者不過是受老友玄翁的一激,後者不過是受上海拘翁的一促,激和促都是他力,也就是並非主動。這還是主題有定的,至於《負暄瑣話》之類,就下降到籬下去閑談,離“藏之名山”就更遠了。另一種是所說都未必能夠合於聖道,通於世風,此一己之私也,用新潮的算盤核計,會有什麼社會效益嗎?這後一種缺點來於舊習的不會作時文,其更深的來由也許竟是如蘇東坡之一肚子不合時宜,夫裝束的人麵不入時,尚且沒有人願意看,況紙麵上之文乎!

可是,有的評論來於恕道,有的評論來於世道,說我寫成書,災了梨棗,並引出一些讀者口袋裏的錢,正是事業方麵有了成就。據說灶王老爺上天,好話多說,連玉皇大帝都聽信,我乃匹夫編戶之民,何必頑固不化,而不順水推舟呢?也好,如果天假以年,我還要寫,而執筆之時,竟至相信這就是自己的事業,其後隨來的也許就是世風吹來的勝利、光榮之類吧?謝謝。

七、友 誼

人要活,可是活並不容易,所以希望,或說需要,從多方麵得到幫助。多方麵,其中重要的一方麵是朋友。可以引舊話為證,是“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也可以引新話為證,是難辦的事,拍拍肩膀,叫一聲“哥們”,就會變成易辦。正是友之時義大矣哉!但同是大,我的體會,程度又會因年齡的差異而有不同。記得一年以前吧,在電視上看《人到老年》連續劇,有些感觸,也因為演老年之一的韓善續是熟人,就寫了一篇評介。主要知見是同意劇的主旨,老年人都有難以消除的孤寂之感,可憐。寫評介不能止於此,於是進一步,由天道兼人道下筆,說老年心境上的這種情況,是由於先是天棄之(身和心都下降),然後才是人棄之(輕而遠之)。這樣說,姑且假定衣食等物方麵的條件都不成問題,老年的可憐仍是來於定命,命也,又有什麼辦法?

兩條路。一條是認命,雖然如《莊子·大宗師》篇所設想,是無上妙法,可是由常人看就成為沒有辦法。沒有辦法之法是忍受。另一條路是至聖先師的“知其不可而為”,或更積極些,如荀子所想望,人定勝天。勝天也要有辦法。辦法像是同樣不少,我想其中之一,或重要的之一,應該是於友誼中求安慰,求喜悅,甚至求心安理得。友誼有各種情況。如東漢的張劭和範式,是最上等的,其下由上中到下下,說也說不盡。專說以老年為本位,單從年齡方麵著眼的,可以是忘年交的小友,也可以是年齡不相上下的老友。我的經驗或偏見,如果容許挑選,那就還是要年齡不相上下,並且交往多年的。因為,且不說易於心心相印,隻說記得經曆的舊事多,翻翻舊賬,哪怕其中有不少憶及會臉紅的,說說,也會大有意思。

寫到此,不由得想到老友之一的劉佛諦。可惜他在60年代後期,本性並不整飭而竟不能忍,過早地自動去見上帝了。列他為老友之(第)一,是因為他具有相交時間長、一同過過窮日子、談得來、住得近幾個條件。這樣的一個人離我而去,當時的心情動蕩,主要還是為他而悲痛,為世事而感慨。這是說,沒有多從自己方麵考慮。何以故?原因有主要的,是自己還不很老,也就還沒有彰明較著的天棄之、人棄之的感覺。原因還有次要的,是自顧不暇,想別人的餘力已經不再有。是將近二十年之後,我有了自顧之暇,雖然天棄之、人棄之的感覺還不很明顯,孤寂之情(以及之實)卻漸漸滋長。這使我不能不想到老友,尤其是不能再對麵談笑的他。這懷念之情寫入《負暄瑣話》的《劉佛諦》一篇,開頭一段是這樣:

周末總是很快地來到,昔日晚飯的歡娛已經多年不見了,可是忘卻也難。對飲一兩杯,佐以閑談的朋友不過三兩個,其中最使人懷念的是劉佛諦。

懷念屬於望梅止渴一類,為了真能止渴,應該把目光移向健在的。這在80年代早期,寫懷念劉佛諦文章的時候,也還有幾位,可惜絕大部分不住在北京,不能像劉君那祥,差不多每逢周末,就推門而入。還有更可惜的,是這一些人之中,又有幾位先我而去,於是到目前,借友情以破孤寂的希望就更加渺茫。天命如此,我還能做什麼呢?也隻是翻騰一些舊事,以表示曾經不孤寂而已。舊事不少,想隻說兩個人的:一遠,是天津齊君,三年前逝世的;一近,是北京裴君,五年前逝世的。重點是說靠友情以破老年孤寂的難於如願,所以多說近年。

齊君名璞,字蘊堂,長我一歲。同鄉,所以20年代中期起就認識。他先在家鄉教小學,其後一直在天津工作,我們交往不少。最後由中學退休。年趨古稀,一次騎車被人撞倒,骨受傷,其後走路就不能靈便。由他那方麵說,病而不富,就更加思念老友。我當然理解這種心情,何況也多有這種心情,他的生辰是中秋節,所以成為慣例,我和老伴每年秋天到天津去看親友,總是中秋節前一兩天到,節日那天中午到他家,共酒共飯。見麵時間不長,可是所得不少,是感到並沒有被世間所有的人都忘掉。是他去世前一年的中秋節,我們同往年一樣,又聚會。看得出來,他的健康情況明顯下降,消瘦,咳嗽,精神不振。席散的時候,他說:“能不能春天也來一次?”我還沒想好怎樣答,他小聲說,像是自言自語:“還見得著嗎?”我大概把常態看得太牢固了,沒有在意,而來年的初夏,離中秋節還有四個月左右,他果然等不及,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