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 榆 自 語
我老了,雖然服老,卻沒有《莊子·齊物論》南郭子綦那樣的修養,“心固可使如死灰”,或者說,其寢仍夢,其覺有憂。有所思,有所苦,這合起來可以名為遠於道的心理狀態。究竟是什麼狀態?言不盡意,難說。少半由於有人約寫,多半出於自願化恍兮惚兮為半明半暗,所以決定知難而不退,拿筆試試。心理狀態很雜,想化很難寫為較易寫,要:一、排個由近於理想移向近於實際的次序;二、盡量少泛論而不避亮自己的(即使是不怎麼冠冕的)色相。內容不少,效浮世損人必列十大罪狀之顰,也分十節,以小標題表示重點說某一方麵。稱為“自語”,也隻是表示不必裝扮並可以不求人洗耳恭聽而已。
一、吾誰與歸
稍知中國文獻的人都清楚,這題目來自範仲淹的《嶽陽樓記》,在一篇的末尾,前麵還有半句,是“微斯人”。說微斯人,是已經有了斯人;我則隻取後半句,是並沒有斯人。有沒有,差別很大。蓋斯人者,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說輕些是有抱負,說重些是有信仰。這抱負非範仲淹自創,而是自古以來不少仁人誌士所共有。《孟子·離婁下》篇說:“禹、稷、顏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這道是自信為有道理的生活之道,如果有追根問柢的興趣或癖好,還可以學新風,選用進口貨,那是邊沁主義,其私淑弟子小穆勒也認為可以依從的,具體說是:所謂生活的價值,應該是“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這論斷,作為人生哲學的一個信條,知方麵問題不少,行方麵問題也不少。但是人類有個或天賦或曆練而來的大本領,是跳過(甚至視而不見)問題而活得稱心如意。於是而某人舍己命救人命,我們讚揚不已,某人拾金不昧,我們也讚揚不已。我呢,所患是常識與哲理常常不能合一的什麼症,以拾金不昧為例,依常識,我也覺得不壞,因為拾者積了德,失者得了財。但這隻是常識。不幸是哲理常來搗亂,比如它插進來問:“德和財的究竟價值是什麼?”至少是我,茫然了。這是說,我還不能抓住邊沁主義而就安身立命。
說起安身立命,我昔年也曾幻想過。其時還是中年,膽大包天,並有春光易逝,綺夢難償之痛,於是借用“苦悶的象征”的理論,也想立偉大之言,寫小說。已定長篇兩部,前者為《中年》,寫人在自然定命下的無可奈何;後者為《皈》,寫終於知道應該如何,或最好如何,有了歸宿。明眼的讀者當然可以看出,寫無可奈何是有案可查;至於歸宿,不過是鏡花水月而已。後來終於沒有動筆,說句狂妄的話,不是主觀沒有能力,是客觀隻許車同軌、書同文,而不許說無可奈何,以及不同於教義的歸宿。我是常人,與其他常人一模一樣,舍不得安全和生命,於是在保命與“苦悶的象征”之間,我為保命而扔掉象征,這是說,終於沒有拿筆。這也好,不然,《中年》完稿以後,麵對《皈》,我就會更加無可奈何了吧?
更加無可奈何,是因為找不到心的歸宿,即不能心安理得。說心,說理,表明問題或困難不是來自柴米油鹽,如想當年那樣,“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正麵說,現在是有飯吃能飽,有衣穿能暖;可是仍有問題,或更大的問題,是吃飽了,穿暖了,想知道何所為,窮思冥索,而竟不能知道是何所為。有時還想得更多,因而就擴張,直到愛因斯坦所說有限而無邊的宇宙。它在動,在變,能夠永在嗎?即使能,究竟有什麼意義?
縮小到己身當然就更是這樣,由身方麵看,再說一遍,我同其他常人一樣,也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吃烤鴨比吃糠秕下咽快,穿羽絨服感到比老羊皮分量輕,以至也,至少是有時,目看時裝表演的扭而旋轉,耳聽昔日梅蘭芳、今日毛阿敏的委曲悠揚;不幸是又有別,人家是吃了穿了,看了聽了,身心舒適之外,還盼下一次,我則覺得,至多不過爾爾,少呢,那就會大糟其糕,而是心中暗忖,年華逝水,這一切究竟有什麼意思?顯然,是連時裝模特,直到梅蘭芳和毛阿敏,也答不上來究竟有什麼意思。我有時想,人類,或說人生,就是這樣,都在吃、穿、看、聽等等,用舊話說是都在飲食男女,而不知道,也不問,是什麼意思。不知,也不問,是“不識不知,順帝之則”,至少在老莊眼裏,是造詣高的人物。我則因為擇術不慎,早已墮落而不能高攀,到老年就更甚。情況是身從眾而心不能從眾,比如見到大家所謂有意思的,領帶男士和高跟女士蜂擁而上,我也許尾隨其後,或破費或不破費,撈點什麼。事過,這諸多男士和女士的所得,大概是“得其所哉”吧?我則力不能及,所以還要加一把勁,心裏說:“應該不問有什麼意思而相信確是有意思。此之謂‘自欺’,不能自欺,活下去還有什麼意思呢?”自欺或者可以算做執著的一種(散漫的)形式,但其根柢是彷徨。彷徨是無所歸依,所以或自問或人問,我的老年心境如何,我隻能答,是“吾誰與歸”。但一日閻王老爺不來請就還得活下去,如何變無所歸依為有所歸依?語雲,得病亂投醫,以下就用各種處方試試。
二、入 世
入世是和尚從印度經由西域帶進來的附產物,因為沒有“出世間”就談不到入世。中國傳統的生活之道,由性質(不是由數量)方麵可以分為兩大類,進和退,或熱和冷。這主要是就對利祿的態度說的,以水邊垂釣的人為例,薑太公代表熱的一群,一旦得有權勢者賞識,就扔掉釣竿去幫忙;嚴子陵代表冷的少數,被征入洛,與高高在上者共同過夜,不在乎,以至客星犯了帝座,其後還是南返,又拿起釣竿,去釣他的魚。有入官場的機會而不入,雖然數目不多,也是古已有之,如傳說的巢父、許由之流。所有這類人物,傳統的稱呼是隱士,隻是不肯做官而不是出世間,因為同一切常人一樣,還可以娶妻生子,吃肉喝酒。這樣說,本節的小標題就有龐大或模棱的缺點,因為除理想的出世間之外,任何形式的生活,高如發號施令,低如長街乞討,都是入世。可是一時又想不出另一個既具體又合適的。不得已,隻好借用古人常用的解題之法,是所謂入世,不過是順應時風,用近視之眼看看左近,盡己力之所能及,尾隨同群的人之後,人家怎麼走,自己緊跟著而已。
題解了,自己看看,所指也還是不夠明確。隻好繼續解,或邊述說邊解。由時風說起。如人人所眼見耳聞,現在的時風,就最重大的價值觀念說,成為單一的,是,錢是一切。這一切中包容很多,如有錢是榮譽,從而闊綽,享樂,以至浪費,也是榮譽。人總是以榮為榮,因而趨之,以辱為辱,因而避之的,於是而弄錢(新潮語曰“發”)成為指導行為的唯一原則,即隻要能發,就可以無所不為。有人會說,這也是來自“天命之謂性”,因為人總是趨樂避苦的,而樂,至少是常人的,絕大部分不能不以有錢為條件。所以就是人心古的時候,俗話也說:“人敬有錢的,狗咬挎籃的。”這樣說,拜金主義有繼承性,並非新創。我也承認有繼承性,但也要承認,這繼承並非“無改於父之道”。改是變原來的非單一為單一。所謂非單一,以人為例,古代原憲與子貢對比,一貧一富,大量的書呆子都是高抬原憲而小看子貢。還可以以文為例,六朝有人肯寫《高士傳》,所謂高士,幾乎都是清寒的;至於現在,昔年頌揚高士的筆,有不少變為努力為企業家立傳了,因為據說,這會有大的兩利。利者,至少在這裏,是錢的別稱,總之,還是上麵說過的話,是為了弄錢,可以無所不為。這樣,本節前麵說順應時風,莫非我也要舍掉刺繡文而去倚市門嗎?不是。原因不單單是我清高,不屑,而是:一、無此能力,雖欲改行而不得;二、所求有限,深信錢超過某限度反而會成為負擔。所以前麵說順應時風,後麵緊跟著還說看看左近雲雲。
原話看看左近之後,還有尾隨同群的人等等,是想盡量把範圍縮小,以便如果自己真就有所欲,也伸手可及,不至於興望洋之歎。這引“子曰”來助威,就是“君子思不出其位”。但看看左近同群的人,順應時風的行事,限於以錢取樂、可有可無的,也太多了。為篇幅所限,也怕話絮煩聽者會打瞌睡,想隻說三項,都是司空見慣而行之者甚感興趣的,僅僅算做一隅之例。其一可以名為內裝修。內,我這裏用,包括兩種意義:一大,是住房之內;二、位未必小而體積小,是內人之內。這內裝修也是古已有之,但確是於今而大烈。還記得當年,遷入新居之前,辦法有簡繁兩種:簡隻是掃帚一把,頂棚一,牆四麵,地一片,過一遍,了事;繁是清掃後兼以粉刷,以求看著淨而且白。現在不同了,即如新房交工,淨和白自然都不成問題,可是依時風,你問已拿到鑰匙的人何時遷入,必答:“內部還沒裝修。”這所謂裝修,據說小舉是用什麼花花綠綠的材料貼片,大舉是還要換地的水泥為木條。小舉所費數千,大舉過萬。但不如此則不合時風,也就不足以顯示住室主人的講究。這講究能夠換來親友的讚歎,主要還是主人因讚歎而收獲的心滿意足。夫心滿意足,“吾誰與歸”之對立麵也,依理或為利,我應該立即起而效尤。不幸是這時候哲理又來搗亂,以致心裏又想,這又有什麼意思?算了吧!算了,合於佛門的好事不如無之道,而且省了錢。可是所失甚大,是不能如熱心裝修者之在貼片或木條上安身立命。內裝修的另一樁,舊所謂荊釵,變為手指之上,頸項之圍,都金光閃閃,我也覺得沒什麼意思。且不說費錢,另外還有兩個理由是:老隨來不美,不會因為金光一閃就變為美,一也;腹中墨水不多,由金光閃閃一反襯,就會像是更少得可憐,二也。所以不如以漢朝的桓少君為師,還是卸掉珠光寶氣,去推曳鹿車的好。總而言之,用內裝修之法以求心安理得,在我是不能生效;而也就是為了“世說新語”的所謂“效益”,我雖然有意入世,也就礙難從眾了。
於是轉移到其二,由上文順流而下,我名之為外裝修,即各種形式的遊曆或旅遊。說各種,表明一言難盡,隻好舉大類之例以明之。曰有遠近。遠是國外,如羅馬、紐約之類。何以不遠到南極、北極?因為太冷,不舒服。也可以是國內山水,山如泰山、黃山,水如三峽、西湖,都可以。以上稱為遠,因為要乘飛機或火車。改為乘公共汽車,甚至騎自行車或步行,如家住北京之登長城、入故宮,等等,都是近。旅遊,還有一個大類,因為與錢有血肉聯係,更不能不著重說說,是費由誰出。據說,依時風,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由公家出,所謂公費旅遊是也。這且不管,反正遊就可以開闊眼界,充實心胸,也就可以取得心滿意足,誇而大之,無妨說是也就換來安身立命,縱使是非永久的。可惜這個入世之道,我也礙難從眾。責任應該全部由自身負。因為:第一,是自己已經沒有東奔西跑的精力。這還是其小焉者,另有大的兩種。其一應該排行第二,是多少年來一直認為,聽景勝過看景,及至看到,會感到不過爾爾。其二應該排行第三,是對於樓太高,飯太貴,人太擠,我一直有些怕,夫戰戰兢兢,離安身立命就更遠了。
外裝修也不成,自然就轉移到其三,是還我書生本色,寄心於書。這像是容易生效;而且有詩為證,是十幾年前吧,曾謅一首打油五律,尾聯雲:“殘書宜送老,應不覓丹砂。”連丹砂也不想了,可見必足以安身立命。其實,想當年,我也曾是這樣,無多餘之錢而有多餘的精力,於是而四城跑,逛書攤書店,搜求自己認為不貴而又有意思的,幸而得到,高高興興拿回家,未必有時間讀,可以插架,看著也高興。高興,不想其他,正是心有了歸宿。謅打油詩,說“宜送老”,就是這樣想的。這樣想,在某時,對於某些人,應該說並不錯。空口無憑,可以請藏書家友人薑君來作證,是他遇上好機遇,買到錢(牧齋)柳(如是)的《東山酬和集》,已經過去幾個月,同我談起,還笑得合不上嘴。人生難得開口笑,以此類推,鑽故紙,也就可以樂不思蜀了吧?然而,至少是我,就不然。何以故?最重大的原因是覺得,餘年日減,精力日減,快用不著了。還有次重大的,是有不少好心人,以己之心度人之心,不收費而送,於是寺未加大而僧日多,先是占滿架,繼而占滿案,仍擴張,截止到執筆之時,又將占滿床。這樣下去,書就成為侵略性的負擔,還談什麼安身立命!
三項順應時風的生活之道,上麵說過,隻是一隅之例,古人雲,“舉一隅而”“以三隅反”,推而遠遠,入室搓麻將,出室進卡拉OK,就可更不在話下了。總而言之,順應時風是從俗,淺易;求安身立命,涉及命,走淺易的路大概是不成的。
三、信 仰
淺易不成,隻好走向對麵,往深處試試。我的經驗或領會,深是抓到信仰,即心有了歸宿,自然就一切完事大吉。而說起信仰,就含義說也並不簡單。如程度有淺深。我在拙作《負暄續話》裏收一篇《祖父張倫》,說他一生致力於興家,幸而不及見後來的連根爛,這興家是他的信仰,就是與通常的所謂信仰相比也是淺的。深的種類也很多,如新舊約的信士相信死後可以到上帝身旁安坐,佛門淨土宗的信士相信死後可以往生極樂世界,都可以充當典型。就性質說更有多種。如適才說的相信能夠坐在上帝身旁,相信能夠往生極樂世界,是宗教的。習見的還有政治的,如相信依照某教義革故鼎新,有求必應,心情舒暢的人世天堂就可以很快出現,以及望見教主就頂禮膜拜,視為平生最大幸福,就是此類。有信仰比沒有信仰好,因為唯有具備了這個,心才能找到最後的或說最妥靠的歸宿,也才能夠心安理得,安身立命。這想法還可以引聖賢之言為證。聖是國產的,孔老夫子所說:“朝聞道,夕死可矣。”賢是進口的,英國培根所說:“偉大的哲學,始於懷疑,終於信仰。”孔老夫子的口氣是盼望,如願以償沒有呢?不知道,因為“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能不能算,難定。至於培根,如果開始連生命的價值也懷疑,最終能夠相信如何如何就得其所哉了嗎?對於這些,也隻能“多聞闕疑”了。
不必疑的是信仰有大價值而取得並不容易。這句總括的話說得嫌含混,還需要分析。有不少人真能像《詩經》說的,“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或老子所想望的,“虛其心,實其腹”。這有如隨著人流往前走,而不想問走向哪裏,不想,也就用不著來個目標,即所謂信仰做支柱。也有不少的人想問問,即求有個信仰,以便清夜自思,或彌留之際回光返照,能夠如賭徒的大勝而歸。這類不少人的取得信仰,有難有易。難易之別由兩種渠道來。一種是信仰的性質,這是帶或多或少的神秘性而不求(或不能求)理據。程度高者如西方淨土,你乘超音速飛機往西飛幾日夜也找不到,這是神秘性;如果你不是信士弟子,問是否有西方淨土,信士弟子必以為你太可憐,因為將永沉苦海而不自知,這是不求有理據。程度淺的也是如此,比如你對於壓在你頭上的教義及其魔術般的功效有懷疑,並敢表示,得到的答複必是思想反動,急需改造。難易之別的另一個渠道是個人的氣質或心態方麵的條件。這也不簡單,大致說,是頭腦中知較多並遇事喜歡追問其所以然的,取得信仰就較難,反之就較易。記得過去談這類問題,曾舉我的外祖母為例。她不識字,信一種所謂道門,主旨大致是,信而有善言善行必可得善報,善報之一或最顯著者是死後魂靈進土地廟,連土地老爺也要起身讓座。其時我已經受了西學的“汙染”,不信有靈魂,更不信有土地老爺,有一次,膽大並喜多言,說了這個意思,惹來的是充滿大慈悲心的大怒,因為她既不懷疑自己的道門,又不願意她的外孫一旦嗚呼,會受小鬼和土地老爺的折磨。
很遺憾,我竟辜負了外祖母的慈心,是直到現在,不要說土地老爺,就是高出千尋萬尋的,寫在紙麵上,由“說”“論”“主義”之類收尾的,仍是“吾斯之未能信”。我說這話,絲毫沒有自負自誇之意;如果一定讓我承認是自什麼,那就最好說是“自傷”,因為我一直,或說越來越覺得,“偉大的哲學”確是應該“終於信仰”。沒有信仰,等於前行趕路而沒有目的地,不隻可笑,而且可憐。我的可憐來於知之而未能行,或加重說,熱切希望得到而終於尚未實現。關於這方麵,近幾年來我寫過兩篇文章——《懷疑與信仰》和《我與讀書》,較詳地說了望道而未之見的情況及其原因,內容多而雜,不便重複。這裏想從另一個角度,或說理的角度,說說欲求而難得的情況。所謂理,是追問信仰的根柢,即所求究竟是什麼。這顯然應該由“天命之謂性”說起。也可以簡而明地說,人,糊裏糊塗地有了生,就無理由(儒家說得好聽,是“率性”)地樂生。一切活動,由小到描眉,大到成家立業,一切希望甚至幻想,由小到上車不擠,大到長生不老,都來於樂生。信仰,尋求信仰,也是人生的一種活動,其本源當然也是樂生。於是由這裏,我們就可以推出信仰的最深沉的所求,這是:上,不滅,往生極樂世界之類是也;中,不朽,人過留名之類是也;下,覺得怎麼樣活就最有意思,大至動手建造烏托邦,小至提籠架鳥,皆是也。
到此,由泛論收縮到己身,文章就好做了。具體說是,我之未能樹立信仰,是對於這上中下三種,都不能不問理據而就接受。而一問理據,不幸我受了多種異道多種雜說的熏染,總是認為,這一切之所以看似有價值,都要以能“自欺”為條件。正麵說,不滅是十足的幻想,事實是人死如燈滅;不朽雲雲確是事實,可惜是得不朽之名的本主已經不能知道;至於再世俗,以為如何如何就意義重大,至少是有趣,自欺的意味就更加濃厚。總而言之,我確信,如果能夠像我外祖母那樣就真是有福了,可是我苦於做不到。
但是還活著,總當想想辦法吧?辦法是由李笠翁那裏學來的,曰退一步。或者說得冠冕些,取《禮記·中庸》的頭部以下,即隻要“率性之謂道”而不管“天命之謂性”。天命,隻有天知道,不問可以省心。不隻省心,如果不憚煩,還可以穿堂入戶,也琢磨出一些說東道西的所謂議論。也就是本此,不久之前,我還不自量力,寫了一本講生活之道的書,取名《順生論》。順生者,即率性也。嚴格說,這夠不上信仰,因為容納自欺成分是有意的。但也無妨寬厚一些,稱為信仰,因為“安”於自欺,能安,有了實效,也就不愧稱為信仰。到此,借寬厚之助,我也算是有了信仰。也就靠有了這個退一步的“率性之謂道”式的信仰,以下的若幹節才好寫下去。
四、山林精舍
請不要誤會,我不是想升高官,或發大財,也在廬山之類的勝地來一所別墅,以便有時,帶著如意之人,到那裏住一個時期。精舍是佛教名稱,專心修行者之舍,如印度的祈園精舍,中國通名為寺為庵者是也。這樣,以山林精舍標題,莫非我也有意出家嗎?一言難盡,因為非簡單的“是”或“否”能夠說明白。話要由遠處說起。昔年我雜覽,也看過一些有關佛教的書。又以某種機緣,與四眾中的二眾(比丘和優婆塞)有些交往。不與另外二眾(比丘尼和優婆夷)有交往,並非有歧視之意,而是因為中國之聖,依禮,印度之佛,依戒,都是慎而遠之。且說讀了書,親其人,對其生活之道就不免略有所知,並進一步,不免有所見。何所見?又是一言難盡。不得已,就多嘮叨幾句。還是由信和疑說起。記得不隻一次,有人問,我是不是居士,意思是我信不信佛教。我說,在這方麵,名實有點合不攏,比如,我寫過有關佛學的文章,編過有關佛學的期刊,有些人,主要是佛門的信士弟子,望文生義,呼我為居士,我不便聲辯,也就順口答音,表示承認。而其實,我不是信士弟子,也就不能入四眾之列。不入,不是不肯或不屑,是不配。不配,是因為在信的方麵我不具備條件。什麼條件?恕我仍安於保守,不能尾隨有些所謂信士弟子之後,高喊合時宜的口號,以求能生存,或快騰達。這保守的所守是佛門的基本教義:人生是苦,應以四聖諦法求證涅槃,以脫離苦海。如果是“真”的信士弟子,就應該“真”信這樣的基本教義,然後是奉行。我呢,不要說奉行,是連信受也做不到。做不到,自然是因為有不同的想法。比如人生是苦,你問我是不是這樣,而限定必須一言以蔽之,我隻好答,不知道。如果容許多說幾句,麻煩就來了,就是取總括而避具體,也要說,因時、因地、因人、因事等的各異,而看法必有種種不同。時、地、人、事、看法等都上場,就證明我們難於一言以蔽之。其中的事就更有走向反麵的大力,比如不少已經出了家的,不是也常含笑,吃高級素菜,喝杭州龍井嗎?然後說涅槃,與人生對襯,是不生不滅之境,我是常人,腦子裏裝的是常識,總覺得太玄妙,恐怕隻能存於想象中。如果竟是這樣,四聖諦法的“滅”成為水中之月,其餘“道”無用,講“苦”和“集”也就沒有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