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是裴君,名慶昌,字世五,長我兩歲。我們關係更近,因為:一、不隻同鄉,而且同村;二、同時上小學,在同一個課桌上念共和國教科書;三、由啟蒙老師主盟,結為金蘭兄弟;四、由30年代起,又相聚於北京,連續五十多年,住在一城之內,常常見麵,直到送他到八寶山,幾乎沒有分離過。以下專說這第四的長相聚。他來北京比我早,是上中學。隻念了二年,因為家境突降,必須自己謀生,改為在街頭賣早點。在外城菜市口一帶,與兩位表兄住在一起,共吃而分別賣自己的豆漿、杏仁茶之類。他忙,下午備貨,早晨挑擔出去,所以聚會總是在他的住處,對著燈火共酒飯。酒總是白幹,飯常是小米麵窩頭,家常菜一兩品。可是覺得好吃。更有意思的是裴君記性好,健談,兩三杯酒下咽,麵紅耳熱,追述當年舊事,能使我暫時忘掉生活的坎坷,感到世間還有溫暖。就像這樣,連續幾十年,一年聚會幾十次,就使我們的友情不同於一般。怎麼不同?難於說清楚。我認識人不算很少,自然也就間或有交往,交往中會感到善意,甚至親切,可是與裴君相比,就像是遠遠不夠。一般的友誼,比喻是花,與裴君的是家常飯,花可以沒有,家常飯就不能離開。可是他終於先我而去,一年四季,晚上還是至時必來,我常常想到昔日的聚會,也就禁不住背誦《莊子·徐無鬼》篇的話:“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話歸本題,“老者安之”,安,也靠友誼,可是這個處方不難,買到高效藥卻大不易。
八、為無益之事
這題目是從清代詞人項蓮生《憶雲詞》的序裏借來的,說全了是“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這類意思,就我的記憶所及,西方的名人也說過。早的有莎士比亞,忘記哪一個劇本裏有這樣的話:“連乞丐身上也有幾件沒用的。”(我想插一句話,是項上有金鏈、指上多金環的女士聞之,可以更理直氣壯矣。)晚的有羅素,曾著文(原為一篇,後即以之為一文集之書名),題目是In Praise of Idleness(商務印書館有譯本,名《讚閑》,其實“懶散”較“閑”義更近),歌頌懶散,不急功近利,而又不能身心如止水,也就難免為無益之事了。這裏所謂益,可以大,指國計民生,可以小,指個人名利;顯然,無益,就既無關於國計民生,又無關於己身名利。但習慣用法,也要無害。年輕人是不是需要這樣呢?項蓮生年未至不惑就死了,他所謂無益之事是填詞,可見始作俑者是認為年輕人也需要的。他需要,是遣有涯之生,如果他真有這種實感,像我這樣年齡比他不隻加倍的,就更宜於用他這個妙法,因為不隻是遣有涯之生,而且是遣更有涯並深知必不能再有所作為之生。這是來日無幾之實加上俗話所說老了不中用之實,如果不為無益之事,生活就該更少歡趣了吧?我要掙紮,死馬當活馬醫,於是,算做自欺也好,就隨機,碰到無益之事,隻要是性之所近,為之就會換來或多或少歡趣的,就為。為了貼近題目完篇,有兩個問題需要先說明一下。一是上文提到的塗塗抹抹,算不算無益之事。我想不算,因為算,推想必有人反駁,說那是事業,而且換來稿酬。抬杠與為無益之事的精神不合,以息事寧人為是。二是好事者會想知道,這無益之事,單說我樂於為之的,究竟有哪些。哎呀!這是大革命辦法,讓我交代。我怕,所以想避難就易,隻說由現前抓到的三個,我孜孜為之,並直到目前還未感到煩膩的。依《顏氏家訓·涉務》的精神排列,這三個是:集硯,刻閑章,謅打油詩。
由排頭說起。我年輕時候誤入歧途,由有禾草味的家鄉出來,而通縣師範,而北京大學,所近之地為課堂和圖書館,所近之人為老老少少書呆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漸漸,於各種學之外,還迷上法書。說法書,不說書法,因為書法要兼動手,如我敬重的啟功先生就是,隻迷法書,就可以君子動眼不動手。其後是由法書連類而及,也喜歡硯。喜歡,人之常情,如佳人,就願意築金屋藏之,硯也當準此。幸而硯比佳人體積小,且不食不動,沒有金屋也可以藏,於是先是想買,繼而真買。起初不辨佳劣,上當次數不少;借阮囊羞澀之助,損失不多。九折肱者成良醫,漸漸也就能夠辨質的佳劣,款識的真偽。眼力好轉,但得佳硯,還要靠有多餘之錢,天助之緣,所以總計半個世紀,所得,能夠擺上桌麵,讓同好看看的,為數很少。至於總數,由手頭過的不算少,可是有些送了人,有些在大革命中扔掉,直到目前,才煩王玉書先生刻一半自慰半自吹的閑章,曰“半百硯田老農”。這半百中包括一些新得的歙硯,家住歙縣的一位中年友人寄來的。由這條路收些新硯,也可以模仿時文八股,羅列意義多種。其一是舊而佳之硯已不可見,萬一遇見也買不起。其二,新而佳的端硯,如出於老坑的,小則數千,大則逾萬,也買不起。其三是沒有和尚,禿子也未嚐不可充數,此李笠翁之貧賤行樂法也。其四,何況寄來之硯,有眉子甚至金星等花樣,做工也不壞,頗可以玩玩。其五,說起雕刻之工,是出於一女硯工之手,我求顧二娘不得,也樂得遇見今代顧二娘,於是求趙麗雅女士用《十三行》式閨秀小楷,書“新安杏珍女史造”幾個字,寄去,其後寄硯,有的居然就刻上這樣的款識。總之,我用這個為無益之事的辦法,費精力不很多而所得不少。老年,“戒之在得”,是聖訓,可是在這類事情上,還是為無益之事實惠,那就暫時不管聖訓也好。
其次說刻閑章。刻閑章要先有圖章石。買石藏石,我也未必沒興趣,隻是因為好的,即使小也很貴,不敢問津,所以直到現在,也幾乎沒有能夠上桌麵的。又所以不敢上追米顛,愛而拜之,而隻是利用它,並揩相知的篆刻家之油,刻上幾個字,以過自我陶醉之癮。多少年來,閑章刻了一些,文不當離題,隻說成於近年並認為值得說說的與佛門有關的兩方,一是“爐行者”,另一是“十一方行者”。先說這爐行者的一方,為上海翁所刻,這關係不大。關係大的是文字的含意,計值得大書特書的共有三項。其一,我雖然沒出家,卻曾長時期在山門內外徘徊,稱為行者,自信可當之無愧。其二,爐者,因為在幹校曾受命燒鍋爐數月也。其三,說來會使禪門的信士弟子並慣於耳食的肅然起敬,因為六祖慧能,得五祖衣缽之後,廣州法性寺剃度之前,也隻能稱為“盧行者”。這會有假冒之嫌嗎?管它呢,反正得這麼個大號心裏舒服。再說另一方的十一方行者,為北京讓翁所刻。取義既簡單又明確,是:和尚吃十方,曾有不少次,和尚招待我吃素齋,我比他們多吃一方,故成為十一方,凡事以多為勝,我自己覺得也就占上風了。
最後說謅打油詩。我的舊家風,間或讀詩詞,決不寫詩詞,因為自知無此才此學。不幸這舊家風也被大革命革了命,是由幹校放還之後,閑情難忍,萬不得已,才乞援於平平仄仄平,以期還能夠活下去。嚐試,也積累一些經驗,其中最能產生(人生的)經濟效益的是:想自討苦吃,寫正經的;想取樂,寫打油的。昔人昔事也可以為證,如杜公子美,不打油,總是寫《羌村三首》之類,自然就不免於“歌罷仰天歎,四座淚縱橫”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加以為安老,我拿起筆,常常喜歡打油,也就從其中撈到不少油水。為篇幅所限,隻舉五言的絕和律各一首為例:
有夢思穿壁,無緣聽蓋棺。南華尋坐忘,未廢日三餐。
無緣飛異域,有幸住中華。路女多重底,山妻欲戴花。風雲歸你老,世事管他媽。睡醒尋詩興,爬牆看日斜。
思穿壁,沒有真穿,無益;罵完管他媽,上公交車仍不能不用力擠,也無益。但這類無益一時能使我眉飛色舞,人生難得開口笑,敝帚自珍也罷。
九、衣褐還鄉
這題目有遠祖,是別姬的項羽所說:“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有次遠祖,是舍身同泰寺的蕭衍所說:“卿衣錦還鄉,朕無西顧之憂矣。”可是承嗣不能照抄,因為我既未富又未貴,隻是思故土的心意一點通,所以用了換字之法,說是衣“褐”還鄉。這說的還鄉還同於賀知章的“少小離家老大回”,簡而明地說,是到風燭之年,才更有故土難離之感。關於這種情懷,不久前我寫了兩篇小文,一篇是《吃家鄉飯》,說一日三餐,總是想吃幼年在家鄉吃的那些;一篇是《狐死首丘》,說大有結廬在鄉土之意,而多方牽扯,事實難於做到。這次寫,像是沒有什麼新意好說,但既然要坦白老年的心境,略去則不合為文的體例,所以不避舊話重提之嫌,再嘮叨一次。
說起家鄉,一言難盡。這言,有離鄉之人共同的,用情意最深重的話說,是葉落要歸根。有我獨有的,是這根竟有了變動。如何變?為了偷懶,抄《狐死首丘》那篇寫的:
說就不得不從頭。為不知者道,先要說家鄉。這也不簡單,因為應該是一個(指出生地),而現在是兩個。我出生地,就出生時說,是京東香河縣的南端,北距運河支流青龍灣十裏,西北距香河縣城五十裏。這出生地的家鄉受了兩次嚴重打擊。一次是解放之後,政治區域變動,青龍灣以南劃歸武清縣。另一次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家鄉的老屋全部倒塌,家中早已無人,磚瓦木料充公,地基改為通道。我隻好放棄這個出生地的家鄉,原因之一是無房可住,關係較小;之二關係大,是改說為武清縣人,心情難以接受。但無家可歸也不好過。恰好這時候與香河縣城的一些人士有了交往,他們有救困扶窮的雅量,說歡迎我把縣城看做家鄉,並且叮囑,何時填寫籍貫,要寫香河縣。我不勝感激涕零之至,並每有機會填寫籍貫,必大書香河縣,以表示至死不渝的忠心。
兩個,關係不同,情況不同,因而喚起的感觸也不盡同,總的說是,前者失多得少,後者失少得多。以下分說常常浮現於記憶中的得和失。
前一個,入世後的最初十幾年是在那裏過的,可懷念的當然不會少。就是現在腳踏實地,或隻是在想象中,也還會碰到不少熟識的形貌,大到街巷的格局,小到親串的名號。可是遺憾的是,必伴來強烈的禾黍之思。舉家內和家外各兩種為例。說起家,最值得傷痛的是這個家已經化為空無,於是幼年生活的許多歡娛,如年時的提燈放炮,冬夜的圍坐吃炒花生,以至外出晚歸之受到狗的歡迎,等等,都成為更加鏡花水月。村西端的場地兼菜園沒有了,想到當年,秋風過後的清晨,到棗樹下拾落棗的情形,也不免於悵惘。村外,東北行約二裏的藥王廟,是小學所在地,當年曾在後殿觀音大士旁過夜,現在是小學仍在,不要說坐蓮花的觀音大士,是連殿也沒有了。由藥王廟東南行到鎮中心,路南有關帝廟,年底賣年畫的地方,風景的,故事的,都曾使我兒時的心靈飛向另一充滿奇妙的世界,現在也是都沒有了。不幸是記憶以及伴隨的懷念之情並不因現實之變而變,於是這個家鄉,如果容許我評價,就具有兩重性,是既可親近又不可親近。
不得已,我也隻好接受韓非子的理論,“時移則世異,世異則備變”,忍痛扔開前一個,隻取後一個。這後一個,如上麵所說,隻是情誼的接納,並沒有定居,如何成為家,至少是看做家。曰,因為有熱情的東道主,也就有了安適的食宿之地。任人皆知,在異地有食宿之地,要靠人事的因緣。這因緣,牽涉麵廣,瑣碎,幸而不說也關係不大,決定循前一個家鄉之例,多說自己的感受。顯然也隻能說一點點印象最深的。由近及遠,先說家門之內,是一日三餐,可以吃地道的家鄉飯。這家鄉飯,並不像都市高級餐館,菜要精致,有名堂,而是樸厚,實惠,但是至少我覺得,更好吃;而且有口腹之外或說精神方麵的獲得,請孟老夫子代為說明,是“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再說家門之外,大宗是散步於大街小巷,逛集市,那就可以看鄉裏人,聽鄉音,以掠取“縱使是衣褐還鄉,也終歸是還鄉了”的滿足。美中不足的是,當年常見並印象深的,如方正完整的磚城,城中心的觀音閣,東門以北城上的魁星樓,都不見了。語雲,在劫難逃,想開了也就罷了。
還有想不開的,是因為把它看做家鄉,就覺得連青菜都比其他地方長得肥嫩,好吃,就是有了難以理喻的留戀之情。這情會產生葉落歸根的想望,也許正是來於葉落歸根的想望。說起葉落歸根,中國的傳統辦法是先下手為強,比如有官位,致仕,就立即衣錦還鄉;無官位,在外混得差不多了,或得意或失意,也要及時返故裏,無事可做,可以廢物利用,看孩子。現在不同了,是哪裏領糧票哪裏就是家。可是曆史是連續的,有不少遺老遺少,或隻是仍珍藏遺老遺少思想的,還是願意葉落歸根,先下手為強有困難,就彌留之際叮囑下一代,千萬把骨灰送回去,如我的業師死於台灣的錢穆先生就是這樣。我非遺老遺少,又凡事慣於甘居下遊,可是也竟有縱使模糊卻並不微弱的葉落歸根的情懷,而且有時像是真想先下手為強,趁仍能室內看《臥遊錄》、出門擠公交車的時候,衣褐還鄉。這是說,聽從幻想,我就會遷入家鄉的某一個小院,換麵對稿紙的生活為伏枕聽雞鳴犬吠,出門踏鄉土,聽鄉音,吃家鄉產的豆腐腦之類。顯然,這一切美妙是來於幻想!另一麵還有力大無邊的現實,即多種組成無形紐帶的社會關係,想動,就必是“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一麵是想,一麵是難,如何處理?還是隻能用李笠翁的退一步法,可以大舉,是忙裏偷閑,乘車東行,小住三兩日;可以小舉,仍是秀才人情紙半張,如曾謅《己巳荷月述夢》一首,說:“幽懷記取故園瓜,欲出東門路苦賒。月落天街同此夜,也曾尋夢到梨花。”寫思而不得之感,就是。總而言之,家鄉雖然是理想的安老之地,卻思而難得,人生不如意事常十八九,可歎。
十、隨所寓而安
《莊子·大宗師》篇說,道家心目中的聖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後一句郭象注:“隨所寓而安。”其意是,因為能夠隨所寓而安,所以睡醒以後才無憂無慮。說所寓,不說所遇,是表示在任何處境中都心情平靜,意義更深。這裏取此為題,是因為以上說了(我的)老年心境或說安老設想的許多方麵,都是處方不少而療效不大,現在到該結束的時候,譬如作戰失利,一退再退,已經退到必須背水的地方,隻好由莊子那裏討個法寶,孤注一擲,試試能不能有點轉機。
我天資不行,思而不學,就連“師姑元是女人作”也不能悟出;正麵說,是所有關於人生之道的所說所想,都是偷來的。被偷的老財有離家門遠的,如邊沁、羅素之流;隻說離家門近的,是儒、道、釋。範圍還要縮小,限於本篇會用到的,是“老者安之”,他們有沒有辦法呢?儒之聖,孔子,說自己的修養所得,是“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但這是所得,至於取得之方,可惜沒有簡而明地一言以蔽之,於是,至少是對於我,就用處不大。勉強搜尋,“戒之在得”一句還值得思考一下。剩下道與釋,釋主張用滅情欲之法以驅除煩惱,還是我看,與道的任運相比就難得占上風。說理由,一方麵是行,太難,且躲開實事,隻看戲劇所扮演,已入門的,有的下山了,有的思凡了,可見情欲,不要說滅,就是減又談何容易?另一方麵是理,釋求滅是來於怕苦,又連帶而殃及情欲,都不免於執著,或說放不開;至於道,就把這一切都看做無所謂,采取來者不拒、去者不追的態度,所以風格更高。隨所寓而安就是來者不拒,去者不追,由道家看,人生於世,時時應該這樣,由我看,至少是老年,可以這樣。所以,為了安老,乞援於道釋,我的想法,無妨以道為主,加一點點釋。
以道為主的生活態度會引來非議,隻說兩種。一種來自爭上遊,可以是哲理的,說不如走荀子的路,求人定勝天;可以是社會的,說不如走陳勝、吳廣的路,求變不可忍為可忍。上遊,也許很好或較好,但是,正如《左傳》僖公三十年燭之武所說:“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已。”無能為而仍不能不活,所以隻好退守,安於居下遊。另一種來自考實際,說長此心安是幻想,因為可遇之境千差萬別,總有些境,如饑渴、病苦、刑罰之類,是難得心安的。這說得不錯,以之為根據評論道之為道,是應該承認,失之把客觀的影響看得太輕了,把主觀的力量看得太大了。但我們也要承認,太大失實,並不蘊含縮小也失實,比喻為真藥,大病未必能治,治小病也許還可以吧?佛家說境由心造,也是不免誇大,但常識也承認情人眼裏出西施,可見主觀也不是總不起作用。這樣,我想仍用退一步法,把隨所寓而安的“所寓”限定為不過於惡劣的,用道家之道,看看能不能取得“而安”。
這道,有“行”方麵的表現,是任運,或加細說,不求得,不患失。得,失,指常識認定的,如貧富,富是得,貧是失,榮辱,榮是得,辱是失,窮(用古義)達,達是得,窮是失,聚散,聚是得,散是失,大到生死,生是得,死是失,小到與人有小接觸,所得為笑臉,是得,所得為咒罵,是失,等等,都是。得會帶來樂的情緒,失會帶來苦的情緒。道家的所求,所謂心安,主要是對付失,以及帶來的苦。其意境是視失為無所謂,也就不以為苦。這是內功,借用佛家的話說,是對境心不起,顯然不容易。因為不容易,也許有時還需要“理”來幫助,這理是:一、一切都是自然的,就無妨冤親平等;二、一切都沒有究極價值,因而求什麼,舍什麼,就都不值得。顯然,如果我們能夠堅信此理,並慣於視得失(或小得小失)為無所謂,至少是有些煩惱,可以消除至少是減輕些吧?
所以在道理上,尤其是近年,我重視這隨所寓而安的道,並很想試行之而真有所得。是否真有所得呢?可惜無處去買可以衡量這種情況的秤,稱一稱。也就仍不得不請問自身的主觀印象。答複竟是恍兮惚兮,因為目光向某處,像是頗有所得,比如多年聚集的長物,書籍、書畫等所謂文房之物,近年來失散不少,想到,我就曾以道家之道為算盤,說這樣也好,居可以少占地方,搬家可以省車錢,心裏同樣感到飄飄然。可是這所得終歸有個限度,比如貧富,如果經濟情況壞到無力買烤白薯,聚散,真有佛家所謂愛別離苦,以及一旦閻王老爺派小鬼來請,我都能夠“而安”嗎?至少還要走著瞧。可見“道也者”,雖然“不可須臾離也”,至於能否通行,就還要靠自己的天資和修養。想到這些,我還是不能不為自己的天機過淺而慨歎。
該結束了,回顧一下,嘮嘮叨叨說了超過兩封萬言書,關於老年的心境,除雜亂以外,還有什麼呢?或進一步問,開頭說“吾誰與歸”,到結尾,能夠改為說“微斯道,吾誰與歸”了嗎?顯然沒有這樣的信心。沒信心,可見是折騰如清倉,而終於毫無所獲了。但細想想,也不盡然,因為,借用時風的說法,既已反省又檢查,總可以增加一點點自知之明吧?這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