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煙,清宵似水,年年秋葉黃時,病懷如是。(卷一《阮郎歸》)

盡日西風,衰秋難駐浮生急景,回首淒然。(卷二《烏夜啼》)

江南故裏,一別且二十年,丙子秋登平山堂,望隔江山色,感事懷鄉,遽成此闋。用美成均。(卷二《驀山溪》)

申江除夜,擁衾聽門外笙歌,憶年時歡樂,惘惘如夢。忽風振簷鐸,淒響泠然,恍如庭闈喚小名之聲,感音成調。效福唐體。(卷二《唐多令》)

壬寅歲暮,偶向南圖借書,中夾舊書簽,尚係十餘年前所手訂。往事如煙,感成此解。(卷四《買陂塘》)

這就有如她自己說的,都是“當時血淚”。我也有血淚,可是沒有丁寧那樣的天賦和學力,因而雖也想把血淚固定在字麵上,以期日後能夠重溫情懷的舊夢,卻力有不逮。不得已,隻好“乞諸其鄰而與之”。就是懷抱這樣的願望,我讀丁寧的詞作。感受呢,是與她的心情近了,甚至“相看淚眼”。這是感傷,其所得,推想熱心尋歡作樂的人不會理解吧?至於我,以這一次為例,就感到,由讀前的淒涼(或說彷徨)變為讀時的平靜、溫暖、別無所求。有所求,求而不得,是“終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別無所求是有了歸宿。

說到歸宿,我神遊的神忽而飛到昔年。是四十而不惑前後吧,我有希冀,渺茫的,但並不無力,因而帶來惶惑,甚至愁苦。我常常想到定命。但安命也難,於是有時也就想到,不可意的,幻想及其難於實現;可意的,終於尋得歸宿。本諸古訓“情動於中而形於言”,今訓“苦悶的象征”,我也想寫小說。因為這種情懷,一是形體恍惚,二是分量太重,都宜於用小說的形式表達,而且要長篇。並已擬定標題,先是《中年》,寫定命下的愁苦;後是《皈》,寫終於尋得歸宿。事實是沒有寫。不是沒有能力寫;我自信,有了主旨,正如其他所謂作家,我也會編造。而終於不寫,是因為時移世異,這世有要求,表現手法可以殊途,所表現則必須同歸,山呼萬歲。我的《中年》愁苦,《皈》的設想,都與萬歲無關,行祖傳明哲保身之道,隻好不拿筆。一晃三十年過去,文網不那麼密了,可是已經是吟誦“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的時候,即使好漢不忘當年勇,也終於不能不如京劇《女起解》中崇公道所說:“心有餘而力不足,這個歲數辦不到了。”自然,辦不到是寫,至於設想的《皈》中的所求,至少是有時,就並不較昔年為不強烈。但我有自知之明,整個生命的“皈”,由於天機過淺,做到是不可能了。隻好用李笠翁的退一步法,即如這一次,先是感到岑寂,接著發展為淒涼,以至漂泊的心沒個安頓之處,就可以投奔丁寧,讀詞集,相看淚眼,如麵對其人,就說是有限時間吧,生命就真是得了所歸。人生有多種愁苦,心的無所歸是渺茫的,惟其渺茫就更難排遣,所以得所歸就特別值得珍重。專說這一次,使我得所歸的是丁寧,所以神遊半日,掩卷之後,我感謝她。感謝她寫了這樣好的詞,創造一個充滿溫情和美的精神世界,我一旦感到無所歸,就仍然可以向她求助,以期漂泊的心能夠有所歸,就是短到片時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