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或一念就知道,這不是南宋風格,因為可以用耳欣賞;像吳文英那種“七寶樓台,拆碎下來,不成片段”的,是隻能用目,還要加上查辭書,才能推測個大概的。可是由不少文人看,南宋詞風有個大優點,是晦而曲,文氣重,可以顯示作者有不同凡俗的高雅。也就因此,有清一代,除極少數人,如納蘭成德以外,幾乎都是浙派的路子,拿起筆就掉書袋,剪紅刻翠。丁寧詞沒有走這條路,譬如與王鵬運、鄭文焯等相比,像是出語平易,其實正是她的值得讚許之處。其三是感情真摯,幾乎所有的篇什都是用詞人之語,寫得一字一淚。也舉短調長調各一首為例:
薄幻輕塵不暫留,那堪重過舊西州。愁懷閱日長於歲,老境逢春淡似秋。 拚一醉,解千憂,烽煙滿目怕登樓。分明已是無家客,偏向人前說去休。(卷三《鷓鴣天》)
霜意催砧,萸香戀袂,倦吟人在滄洲。夢冷東籬,那堪重省清遊。近來身似庭前樹,感西風一例驚秋。聽沉浮,不說飄零,隻算淹留。
明年此日知何處,問夕陽無語,衰柳含愁。匝地風波,幾翻誤了扁舟。蓴絲已共江楓老,甚人前猶說歸休。恨悠悠,手把黃花,獨上層樓。(卷三《高陽台》九日感賦)
這正如她在《還軒詞存》的序中所說:“第以一生遭遇之酷,凡平日不願言不忍言者,均寄之於詞。紙上呻吟,即當時血淚。”是血淚,不同於浙派詞之繡花,所以有強大的感人力量。
以上一大段是抄現成的,如此不避重複,是因為有偏愛,就願意效先賢子路,“與朋友共”之。以下要轉到現時的有那麼一天,感到淒涼,想使漂泊的心能得個安頓之處。可用的辦法像是不少。年輕時候常用的是身移以求心隨境轉,老了,不宜於用也不想用。再一個辦法是找點什麼物或什麼活動,比如新得的書畫冊和歙硯之類,欣賞,以求把注意力引進去,也就可以“坐忘”了吧?想想,也不行,因為終是身外之物,力量不會這樣大。書生,剩下一個可用的辦法是找書看,目牽心,如果能深入,就可以取得境由心造的效果了吧?書,就內容的性質說有多種,——還是少糾纏,隻說此時此地,我,最合用的就是這本《還軒詞》。何以這樣說?理難明,而且隔,隻說事。是找到這個小本本,室內無人,靠窗安坐,隨便翻到一頁,恰好是卷三開頭,就一首一首往下讀。一般是讀兩遍,特別喜歡的讀三遍或四遍。就這樣,隻三五首吧,尤其是這類句子,“漫從去日占來日,未必他生勝此生”,“千裏月,五更鍾,此時情思問誰同”,“鶴侶難招,隴愁誰遞,回首瑤台夢一場”,“分明,身世等浮萍,去住總飄零。任寫遍烏絲,歌殘白紵,都是傷情”,使我像是立即離開現境,移入詞境,與作者同呼吸,共命運。這詞境可以說是苦嗎?又不盡然,因為其中還有寧靜,有超脫,以及由深入吟味人生而來的執著、深沉和美。對照這樣的詞境,一時的失落和煩惱就化為淡甚至空無。總之,就算做隻是短時間吧,我像是真就飛升了。飛升到哪裏?是到這類詞裏:
一載淞濱效避秦,尋幽問竹漸知津。昏昏白日雲垂野,渺渺荒波海沸塵。 誰是主,孰為賓,紅嬌綠暗自成春。憑闌多少淒涼意,惟有黃花似故人。(《鷓鴣天》過兆豐花園感賦)
小艇偏生穩,雙鬟滴溜光。幾回兜搭隔簾張,卻道鳧莊那塊頂風涼。 楊柳耶些綠,荷花實在香。清溪雖說沒多長,可是緊幹排遣也難忘。(《南歌子》索居無俚,綴揚州土語,憶湖上舊遊,兼懷船娃小四)
湖海歸來鬢欲華,荒居草長綠交加。有誰堪語貓為伴,無可消愁酒當茶。 三徑菊,半園瓜,煙鋤雨笠作生涯。秋來盡有閑庭院,不種黃葵仰麵花。(《鷓鴣天》歸揚州故居作)
讀詞,“生活”於詞境中,是神遊。而神遊又不到詞境為止,是“憑闌多少淒涼意”,“不種黃葵仰麵花”一類句子使我不由得更前行,想到作詞之人。我愛讀的詞不少,都有作者,比如李清照,也生涯多難,為什麼特別心係丁寧?因為她不隻是多情種子,而且生於光緒壬寅,我生於光緒戊申,相距六年,應該算做同時代人。同時,就容易勾起更多的思緒,比如卷一有一首《台城路》,調名下解題是:“冷雨敲窗,亂愁擾夢,擁衾待旦,咽淚成歌。時己巳重陽後三日也。”就使我立即想到昔年,己巳是公元1929年,作者27歲,我還在通縣師範學校上學,其時已經寫日記,可惜毀於七七事變戰火,不然,就可以查查,九九登高之後三日,我在做什麼呢?“隔千裏兮共明月”,這心情使我更愛讀她的有些解題,抄幾則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