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這天在晚飯的餐桌上,朝暉深深把頭埋下隻管往嘴裏扒拉吃飯,連眼皮也不曾抬動一下,就聽他喊了聲“媽媽”,說:“明天,班上同學要到野外去郊遊,組織野炊活動。”
爸爸停住筷子,忙問:“是學校組織的,還是你們自行組織的?”
“說是學校組織的也成!這是班主任的號召,由我們班上幹部自己來組織。”
“這,有老師參加帶隊嗎?”媽媽那樣有點不放心地問。
“當然有班主任老師參加,也有其它帶課老師一塊去。”這些經由他反複推敲後編造出來的謊言,也讓這天真的孩子講說得這般真切。
媽媽關心著,說:“那還得給你準備吃的喝的,煮些雞蛋帶上吧!還有水果,家裏有現成的。還要帶些啥東西?”
朝暉深感輕鬆愉快地笑了,若有其事當真來說:“我想,人家麼,那都是多少次參加過這種野遊活動。班上就我來說,這是第一次,也不知道該帶些啥?小組長布置,讓我們每人帶上錢就行了。水果肯定是要帶的,至於雞蛋就不該煮熟,應該是帶生的。野炊野炊,享受領略的就是在野外煮飯就餐的那麼一種情趣麼!不過,這也隻是我這樣設想而已。”
“你們打算到啥地方去?有車嗎?”父親還要徹底來打聽清楚情況。
“計劃到塔裏木河畔去遊玩。說是路不太遠,都騎自行車去。”
緊接下來,爸爸在笑聲裏又在詢問,那也是有意在逗兒子,說:“你邀請不邀請我和你媽參加?就方便和你們結伴而行,讓我們也去品嚐一次,那種十分難得的瀟灑浪漫的情趣味道到底是個啥。”
朝暉雙眼作難地望在母親臉上,可是在回敬爸爸,同樣笑笑,說:“就依我想來,那恐怕是不可以的。因為,我們是一群孩子,在孩子們的世界裏大人去瞎摻和,肯定會破壞了我們孩子的興致,那是根本搞不在一塊來的!”
“那你準備帶多少錢去呢?”媽媽問。
“班上沒有死規定,可以隨便交,沒錢也能參加。組長號召我們每人帶二十塊錢,在街上統一買東西自己去做著吃。炊具安排有同學帶去,那就不用購置新的,就買些吃的喝的。就我而言,應該多交一點錢。因為我是班上的新同學,這就應該表現的特殊一點,奉獻大一點。這樣,才能夠獲得老師同學對我這位初來乍到新同學的信任,將來在班上其他事情也就好辦得多了。”
爸爸欣然答應,說:“兒子想得對!難為你考慮得這麼周到,拿上四十塊錢吧,按規定咱來個翻番!幾個錢不算啥,可不要讓老師同學小瞧了咱家的兒子哩!”
7
這個禮拜天,打破了以往全家三口同時要去逛商店公園的一貫規矩。全家人起床過後洗漱完畢,母親忙著鑽進廚房去做這頓早餐,父親跑前跑後替兒子準備打理好野遊要背去的行囊。爸爸按照兒子的意思,在他騰空了的背帶式書包底,先撿了些家裏有的蘋果、香梨和香蕉放進去,照上麵一旁插放上一盒點心。然後,再把裝在塑料袋子裏怕受到擠壓的二十幾個雞蛋,挨著點心盒固定放好。
吃罷早點後,兒子起身和爸爸媽媽告別,身背書包騎在自行車上出了院子,一刻不停向學校騎來。這一路上,他盡量地小心著不敢騎得太快,生怕在路上一不小心把背上書包裏的雞蛋顛簸損壞掉。
盛夏清晨,在這“早穿皮襖午穿紗”的沙漠瀚海邊沿才有的綠洲上騎車,不清而涼的風中,也照樣使手腳忙忙碌碌不停的少年,紅光滿麵上沁出汗珠。臨近學校時,打老遠他就望見了小牛哥哥,看他把雙臂緊抱著蹲在學校門口的街道一旁,一輛自行車就架放在他的身後樹下。
這邊小牛,也同時望見了忙不停騎車而來的朝暉身影,無比興奮裏一頭從地上站起,噌噌聲裏隻用了兩大步就跨站到街路中間,大聲喊叫著向朝暉招手,迎上去幫他扶住車子這才停穩站住,即便從他的背上拿下沉甸甸的書包自己背了。
他不解地問他,道:“這到我家裏去玩麼!你都背了些啥子寶貝禮物要送給我們?這麼沉的,恐怕有十多斤重哩!”
“沒那麼多!都是些不用花錢買的吃的,家裏有現成的,順便帶了一點來。”少年興奮不已告訴他,說,“牛哥,今個和你一起去看蛾子姐姐,是探病去的!”
小牛掩飾不住內心裏的喜悅,沒有特別感覺到奇怪,隻說:“這事,我早就想到了,你不會不去看我們的。”
“那農場將是你們長期生活的環境,不親眼看看,心裏不夠踏實哦!”
“那好!我,也代表蛾子姐姐對你表示感謝了,衷心地歡迎你能到家裏去作客看望我們。那就走吧!”
8
杜娥半倚半臥在床頭上,消瘦病態的臉上蕩起一絲欣慰的笑意,兩隻眼睛含情脈脈盯望著床前窗下一個破紙箱麵上堆放著的那些朝暉帶來的水果點心,神情顯得分外激動。
就這樣過了許久,那眼裏慢慢溢滿了兩眶激情的淚水。不過,這異常深刻體會品嚐過人間酸甜苦辣辛五味雜陳的所有滋味的她,思緒也在漫無邊際漫漶流溢著酸楚;先有山豹山彪兄弟倆,和幺姑、啞巴母子那一張張可怖可憎的麵孔,像放電影那樣,一幕幕在她的眼前閃過。這時,再看這眼前的少年,他緊皺起濃濃的雙眉走出走進在這間空空如野的泥屋子裏,從這一間察看到隔壁那間。他這又轉身回來,神情不安裏不忍心也得要沉下心來,翻看她床鋪上鋪墊的草秸,擔心地朝她問這問那,喃喃自語,“這可憐的樣子,到了冬天可咋過呀!”
正蹲在門口地上,雙手忙著在水盆裏洗水果的小牛,聽見他這樣自言自語的話,忙抬起頭來樂嗬嗬地笑著,豁達大度也那樣樂觀地說:“我的小老弟吆!今天這機會十分難得,我們大難不死在這裏重聚首。你就別想著要流眼淚,不必想得那麼悲觀,活人不可能讓尿給憋死!放寬心好了,不必替我倆擔憂!到了秋天棉花收獲後,我倆少說點也能賺取個三四千元勞力工資。到了那時候你再來看,我們就不是現在這樣一個窮酸日子狼狽相。那就會有個翻天覆地的徹底變化,麵貌也會煥然一新,用不著在這時候愁啥子冬天過得去過不去呢!”
他情不自禁這樣說罷,這又忍不住把自己心中早已有的規劃安排來和他說明白,“有了錢,我準備把這房子裏外先拿泥來糊好牆麵,給它粉刷一新;給窗子上裝上玻璃,掛上窗簾;打好室內地麵過後,再買來家具擺放上。到那時,這屋子完全就一個居家過日子安樂窩了。”
姑娘也在興奮中,趴起身來和衣坐在床頭被子裏,告訴少年,說:“我們還打算圈圍起院牆來,照門前院子裏打上一口井,開辟出菜園子種上菜,種上花草,栽上果樹,搭上葡萄架,養些雞。學農場老職工那樣,建立起自己美好的家園,過上理想中的幸福生活。”
說這些話的時候,姐姐憔悴的臉上蕩漾起難見的笑容,笑得那樣美,那樣開心。她也是在揮抹幹淨眼角的淚水,喜悅聲裏信心十足,神態淡定,坦然自若。
她這又達觀地和他,說:“俗話說得好,天無絕人之路。也說是車到山前必有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會兒,你就把心放回在肚子裏去,我們雖然在這裏無依無靠,可是也並不那麼陌生,已經熬過了前頭那一個要命的漫長冬天。”
哥姐這些顯然是在安慰人的話,照樣沒有使難過中心神不安坐在那裏的少年,舒展放開自己緊鎖起來的眉頭。
“我讓你別來別來,你要來。見了我們這窮日子,淒涼加寒酸相,是不是讓你感到十分寒心?”小牛朝他手裏遞來一個洗好的蘋果,暢快地笑著這樣說,“你就別操心這操勞心那,別在心裏難受著放不下。得過且過這些事對於我們來說,那就算得上十分正常。對流亡者來說,心滿意足達不到,隨遇而安卻顯得十分重要。眼前你所看到的艱難困苦,對我倆來說,也是習慣了!來,咱們吃蘋果吧!”
小牛這裏說著話,把洗好的蘋果和梨子分別用吃飯盆裝好,端過來前後左右看了看,不能就把它們照腳下未平整的灰土地麵上放下,隻好照樣蹾在窗台上放起。他再選了一個蘋果塞在杜娥手裏,自己也順手拿起一個來朝嘴巴裏塞喂,“喀嚓”一聲咬下一大口,在嘴裏香甜地嚼起來了。
朝暉望見了,抬腕朝上舉了舉手裏的這個正在拿小刀削著的果子,和小牛,也是在對杜娥,說:“就給姐姐吃這個削好的吧!”說著,連用幾刀把果皮完全削好後遞在她的手裏,也順便拿走了她手裏的這個削起來。
“哎喲!我們吃果子從來就沒削過皮,洗好後就連皮一起吃了。聽說皮很有營養的。”杜娥先沒有忙著吃,而是把這隻削好的果子舉在手裏反來複去看了個夠,滿心歡喜在嘴裏格格笑著說。
“皮是富有營養。隻不過在它們生長的過程中使用過農藥,洗是洗不幹淨的。”少年這又把手裏削好的這隻強行塞給了小牛。
小牛把果子接在手裏,大聲笑著風趣地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呼!”
“是啊!我們三個小老鄉,在這遠天遠地的戈壁灘上聚在一起來,實在是不容易,可謂是千載難逢的幸事。”杜娥高興地這樣說著,慢嚼細咽地吃著蘋果。
“你來到我們這間蓬戶甕牖,也算是蓬篳生輝。隻是,我們這樣的泥屋土舍,反映不出你所帶來的這灼灼照人,也這般撩撥人心,讓人萬分痛快的奇光異彩。”
主人小牛忙不停地在嘴裏吃著,又可要激情且感激地在地上來回邁開步子走動,隻管在嘿嘿嗬嗬笑聲裏,這樣幽默詼諧地表達抒發著自己心裏的那種快活。
三個年齡自然拉開成檔次台階的年輕人,歡天喜地湊在一塊來,似一股風吹去了這間陋室不應該存在的那麼一種壓抑人的淒楚陰霾,一下子陶情沉醉在難以言喻的歡樂喜悅中,說笑聲不斷;親親熱熱地忙著吃著,又得要暢敘情懷。
注意細心再看這時候的他們,那實在就像是一娘生下的三兄妹,在離散了多少年之後見了麵,歡聚在一堂有著說不完的話。三張臉上表現出仍然帶著孩子氣潔美無染的神色,再加上孩子氣幼稚純情的語言,天真燦爛的笑容,全然無遮無攔沒有做作,不容摻雜使假。這就是純真的孩子,這氛圍也是令三個友情少年不斷向往屬於他們自己的世界,與他們年紀完全般配的歡樂天地。這會兒,看這激情感奮中的三個花季少年,也隻有在他們這個年齡才能夠這樣地無所畏懼,也就是不知所以,生發出這種夢幻囈語,鍾情著個個淚水盈眶,豪情滿懷,激情湧動,無憂無慮,丟開忘卻了人間所有的煩惱;情悠悠,悠然自得,忘乎所以;意綿綿,暢所欲言,唯有情誼;樂陶陶,我就是金童仙子,幸福自在,樂此不疲。
笑得合不攏嘴來的小牛,這又開腔說話了。
他說:“今天,我們可以這樣說吧!那是經曆了幾年痛苦折磨過後的第一次痛快,高興都高興不過來呢!誰也不許愁眉苦臉提及以往那些不愉快的事,一個字也不能提,就說我們的歡樂快活。小老弟呀!我們用你帶來的禮物來招待你。這叫借花獻佛,你該不會計較吧!”
“你講的這是啥子話!等會,我還要在這裏吃飯,你就準備好好來招待我吧!”
“你說,想吃點啥?家鄉飯?家鄉風味?烙油餅、打拌湯、擀麵條我都會。”
“泡得有沒有酸菜?我就想吃酸菜麵片,時常想著它饞得在嘴裏直流口水。”
“這不缺。算得上我們的家常菜,也是我倆的家常飯。”姑娘舒暢坦誠地笑著,說,“要我說,就讓牛哥給你烙油餅吧!你知道,咱老家來了上等客,就必須是酒肉款待。沒酒沒肉就得烙油餅來招待,平常那是根本無緣相見的美食。”
“是的是的,我們這才叫有緣千裏來相會。依我說,咱們吃餃子。就用朝暉拿來的雞蛋做餃子餡,包素餃子吧!”
“那好!我也起來,咱們三個人一塊包。”杜娥興致勃勃這樣笑著說。
“你行嗎?”朝暉樂得跳了起來,快活地喊著說,“我們真的又重新回到了小時候,在一起過家家,做飯飯……”
姑娘歡喜不盡,興致勃勃笑著喊:“你來了,我這精神一下子就好了許多。去!你們出去,讓我好來穿衣服。牛哥,你先去和麵。等會,再到小賣部去拿上一瓶紅酒來。我們不會喝白酒,就用紅酒下餃子來款待貴客了!”
9
小牛臥室兼小夥房的屋子裏,穿戴整齊包好頭的杜娥坐在這裏陪朝暉吃飯。三個人坐定圍住室內中央這張桌麵上鋪墊著舊報紙的“桌子”,有滋有味在吃著盆裏的餃子,打開一瓶紅酒來嘴對嘴輪流喝著。
這所謂的桌子,仔細一看,卻是一些土坯壘結成方方正正的一堆。他們屁股下坐的,也便是拿兩個土坯壘在一處。
正吃著,杜娥像是突然間想起什麼來,停住筷子偏過頭來微笑著問朝暉,說:“你背開父母,和我們這樣躲躲藏藏地來來往往,萬一有哪麼一天讓你母親父親發現了,那可就把麻煩惹大了!”
朝暉那樣子天真幼稚,而又十分自信地說:“這些,你們用不著這樣擔驚受怕。我麼,早就有這樣的思想準備。第一,我不能輕易地就讓他們知道;就算是知道了也不用怕,他倆見了你們的麵,也不見得就能認得你們是誰。第二麼,我正在向他們介紹你們哩,說清楚你們的案子……”
小牛吃驚,道:“啥!你還想把我們主動暴露給他們?”
朝暉認真地說:“你搞錯了,搞錯了。我是說,我把你們這些事編成了故事講給他們聽。要知道,他們都是幹部,是非界限當然十分清楚明白。想以此來爭取他倆和我們站到一條線上來,參加到保護捍衛你們的行列隊伍中來。”
“他們聽了故事過後,效果到底怎麼樣?”姑娘心裏直犯嘀咕,不安地問。
“沒有想到,我爸我媽他們到底是當幹部的,政策原則性很強,也很有正義感,這些事竟然把他們給激怒了,纏著我一定要我說出個來龍去脈,想要打聽個水落石出,反倒讓他們憑白無故地替你倆的命運操心擔憂起來。”
小牛忙著問:“他們是咋認為的?”
“我爸說,這黨支部書記和副鎮長的一切所做所為都是在違法犯罪。當然,我編故事的時候,根本就沒說這是我爺我大爺他們所幹得那些勾當,而是以虛構的人物在給他們進行敘述。他們還說,這被關在牛圈的小夥子,根本就不可能是毒殺人的凶手。那位姑娘手也讓捆住的,啞巴也不可能死在她的手裏。他們問我,那啞巴究竟是咋死的?我也沒搞不清楚啞巴的死亡原因,因為公安上還沒有破案說明白這事。姐姐,到現在為至我也沒鬧明白,那啞巴到底是咋死的?”
杜娥愧疚負罪般盯望著麵前這個天真無邪的孩子,遲疑猶豫著照嘴裏輕輕在歎息,說:“農藥敵敵畏把他給毒死的。”
之後,她又像是在吃驚裏瞪大了兩隻大眼睛,急乎乎問他,“這深更半夜發生在洞房裏的事,你咋就編得這麼像呢?你這是咋弄清楚知道的?”
朝暉並不作難她提的問題,一時間隻顧得上驚訝,“啞巴哪來的敵敵畏呀?”
“啊,對了!忘了和你申明,這毒藥原本是蛾子姐姐上轎之前從家裏帶了去,是要在洞房裏自尋短見用的……”
朝暉震驚中瞪大了一雙幼稚的眼睛,認真不解中直瞅在杜娥的臉上。就這樣瞅著瞅著忍不住流下兩行熱淚來,痛苦著照嘴裏一連咋響唏噓,“姐姐呀!難道你當時當真就決心拚上命去送死嗎?對這事,到現我咋一點都沒想到呢!”
小牛深深在抱愧不安裏輕歎一聲,“算了,不說了!”又不得不向他解釋說明,“你姐這位新娘子視死如歸,卻也是大難不死!下決心尋死卻沒有死成,反倒讓這位無辜的新郎倌搭上了自己的一條小命。你就看,這……”
轉而,他可又戲謔苦笑著,說:“一對新人被你大爺大婆反扣在洞房裏。當天宴席上啞巴喝醉了酒,酒醒後,啞巴嘴裏幹渴要找水喝,卻出不了門。當他發現了杜娥褲子口袋中裝下的那兩瓶止咳糖漿瓶子農藥的時候,誤以為那是新娘子坐在洞房裏不夠方便,自備下拿它要來解渴的飲料,搶過去把它給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