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荒涯戈壁桃源夢 竹籃打水一場空
1
時近正午,兩人把車子拉過鬧市後,照路旁邊一棵樹下停放下來。
小牛喊叫杜娥,讓她和自己一同坐在街路旁成排的白楊樹下休息。看這些鑽天楊,此時也隻能舉起數不盡的枝條,那樣滿心歡喜地在一片嘩嘩啦啦笑聲裏,紛紛輕搖擺動起銅錢大小的一片片嫩黃色的葉子,通力合作著奮力遮擋住穿透厚重浮塵照樣曬得地麵灼熱的陽光,勉勉強強照地麵上篩落下疏密薄厚不等的一片又一片蔭涼。
小牛也不管地麵上要有盡有的灰土,出罷力正在向下淌汗的身子就若散開架一樣,兩條腿拿不穩步子,也撐不起身子,就那麼騰的一下照樹根旁癱坐下來,喘著粗氣把脊梁骨倚靠在大樹杆上。
杜娥忙著從車把扶手左右根部那兒,摘取下掛在上麵的幹糧袋,還有一個裝滿了涼開水的大塑料瓶,端在手裏走過來。坐下來後,兩人吃起幹糧,一口口喝著瓶裏的涼水。兩人就這樣慢騰騰吃著喝著,一邊在親密小聲地說著話。
就在兩人隻顧得親親熱熱說笑時,聽得身後一個孩子在輕聲呼叫,“牛娃哥,蛾子姐姐!”
聽那聲音分明是在那裏喜出望外,特別壓低下來是在滿心歡喜地狂呼亂嚷,“終於是找到你們了!謝天謝地,我們真的又見麵了……”
兩人急扭頭來看時,隻見申朝暉從天而降,笑嘻嘻就站在兩人的背後,衝對著他倆那樣興奮不已地輕聲嘻笑。
頓時,小牛在激動不已中,從地上翻身躍起,張開雙臂撲上前去緊緊摟抱住他,忍不住流下兩行淚來。
他揮開淚眼,深情地說:“我還以為,今日街頭這一別,會留下終生的遺恨!沒想到就這麼快,鬼使神差又讓我們在這裏見麵了!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地方?”
申朝暉的意外出現,使杜娥深感詫異,吃驚不小。她奇怪而驚訝地望對著眼前這過分親熱的兩人,怎麼也想不到,也實在有些想不通,小牛咋會對仇人家的孫子,就像是久別的摯友相見時那樣子親熱,且給了他這般極其熱烈感人不比尋常的禮遇!她是不明白,也便接受不了,更無法理解,深感他這種令人意外的行為不僅妄自輕賤,也顯得這般荒謬絕倫,她那胸房在難捱裏惶遽地上下起伏著憤憤不平。
是呀!看這過於親熱的兩人,正如長久在黑暗中相互渴望祈盼尋找的兩顆情感相聯、息息相關的心,終於是融會在一起來了。那奔放迸發出來的情感欲罷不能,就像是瞬間兩座火藥庫被同時點燃那樣子,即刻爆炸開來一般。兩個人同樣沉浸陶醉在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中,心情在激蕩中快活,神經同樣在奮發中振奮。
當然,也就在她瞅見少年的那一刻,同時勾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引發了心中的陣陣哀傷。她人也就一下子迷失在無邊的困惑不安中納悶,也在這等沉默怨恨中不肯將吝嗇的腿腳向少年挨近半步。在那痛苦不安又不解的眼神背後,分明就是在萬分憤慨氣惱中,不加掩飾流露出冷漠與憤懣,甚至達到了敵意的仇恨。她木頭一樣站在那裏,稀裏糊塗一言不發。那也是旁若無人,或者說是不屑一顧。
這一刻,姑娘也隻得將眨動起的兩隻眼睛特意眯縫起來,不想看,不願意,也得要耐著性子來看眼前這一幕十分熱切感人的情景。她本來想要當著兩人的麵,追問小牛一個究竟,又想到這太不合時宜,也就忍下心來作罷。這也難怪她,正如前文所說,姑娘既不相信小牛編造的神話,更不明了就是麵前這個微笑著的少年從洞房裏救走了自己。因為,那天晚上除了洞房裏所發生的事情之外,對於她來說,其它的事就一概不清楚了,壓根兒就無法知道。
不過,滿頭霧水的姑娘,此前也知道,眼前的這個少年,上學以來就和自己弟弟是關係要好的同班同學,是為少年知心朋友。此刻,她隻管瞪大一對眼睛屏息斂氣,讓它們滴溜溜來回轉動在兩張淚水不斷流淌著的臉上,也便從他倆激動興奮張大了的紅眼圈裏,似乎意識品味出一股十分難得的氣氛來,冷靜地想到這其間可能另有隱情,而自己是被人蒙在鼓裏不明就裏。因此,對兩人奇妙關係存在的這種奧秘,也就成為她此時此刻無法猜透之謎。
這時,她看到這深深陶醉在久別重逢的兩人,那樣子在一陣子親熱過後,也便鬆開手來麵對麵站立,仍然是相互緊緊抓牢對方的手不忍心丟開放下。
少年在情急中,簡要地和兩人敘述了自己來到新疆的前後經過。告訴兩人說,自己是去年暑假結束時,來到此地與父母親在一起生活的。現在,他是在阿克蘇中學上學。
他激動地說,“真沒想到,今天會在街上碰到你們!緣分緣分,有緣千裏來相會。天公作美,湊也要把我們三個人湊到一塊來呀!”
“剛才,我也見到了你的爸爸媽媽,他們好嗎?”小牛關心地瞅望在對方的臉上,這樣在問少年。
“好著哩!我就是他們的掌上明珠,寶貝疙瘩一個麼!”
朝暉把話說到這兒,忙著停頓下來。因為,他從剛才對方的問話語氣裏,敏感地體會到他話中有話,嗅出其中包含有弦外之音。這弦外之音,也隻有他和他兩人能夠聽得出來,這便十分理解對方,心照不宣裏坦言相告:“你放心!不管走到哪兒,原則我還是要講的。對誰都一樣,也包括自己的父母在內,你我之間當初的相互承諾不變。我也不會把你們來到阿克蘇這事暴露出去,不會讓我們三人之外的第四個人知道。”
“你就不怕,萬一……”
“我當然怕!沒有什麼萬一,隻有千萬千萬加倍小心謹慎,高度警惕才行啊!”
少年照樣表現著天生以來,自身所具有的真誠善良著的陽剛之氣,隻管坦誠懇切地這樣說。這其中,也難掩飾住孩子天賦早已有的那種天真爛漫,而凜然大義和肝膽相照才是根本。
他滿頭大汗站在那裏,這又忙著解釋,說明白:“正因為如此,這不是,千方百計正在四下裏苦苦打聽相求的我們,才這樣在見麵後,而又不得當街相認,差點留作千古遺恨!我在擔驚受怕裏不得不避開自己的父母,擔心他們看出點什麼來。也就不得不在痛心疾首中忍痛割愛,在嘴裏咀嚼著隻有自己才品嚐出的辛辣,回避開這次難得的會麵。這又怕真地錯過了這千載難逢的機會,那是真神大仙才給我們造就安排下的這樣一次見麵。趁我陪父母轉身進入百貨商場這工夫,我知道他們有逛商場的習慣,也就不顧一切地和他們撒謊,說我要到外麵去找廁所,撒開腿就朝這邊奔來了,來找尋你們呢!”
“哎呀,你太令人感動了……”小牛這樣激情湧動,讚美著眼前這個少年。
“因此,我也就不能在這裏停留的太久。”
“是的,耽擱久了會引起他們的懷疑。”小牛衝他信任地點著頭,也隻說,“那就這樣吧!你把你學校的地址留下來,等我們再找機會碰頭會麵,還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講哩!”
“這行!你看,我們的學校就在這條街的那頭,阿克蘇中學。我在初二四班,班主任是個女老師,姓文。她,人可好哩!你把你們的地址也留給我……”
兩人正這樣說著,杜娥遲疑著狠扯了隻顧得自己說話的小牛一把。
她多心眼地忙插上嘴,和朝暉說:“有你的地址就行,到時候我們會來找你的。我們那地方偏僻路遠,道路也不好,去一趟實在不容易,也難得找。”
朝暉聽出來,她這是對自己仍然不放心,忌諱著生怕把自己的底細說出來讓別人知道。也就隻好衝對著她會心而理解地笑了笑,順水推舟說:“這樣也好!你們就時常來看我,省得我們相互間都在操心對方!”
“就讓我們用這種方式保持來往,痛痛快快在這戈壁灘上過上一輩子吧!”
小牛欣然這樣說,也想以此來安慰兩人,忙著告訴朝暉,“我倆逃出來之後,不敢再返回河北石家莊去打工,在西安流浪了兩個多月找活做。之後,就參加在來新疆摘棉花的大軍中來到此地,在前麵的一個兵團農場摘完棉花,申請留下來種地,準備就在此間安家落戶。”他盡快地一口氣說完,去年搭今年的所有經曆。
“聽說,我爺爺他們還在到處上訪告狀。公安局缺乏線索破不了案,下工夫在到處找你們,想要抓到你們,可千萬不能再回去哦!”
“是的是的,不能回去。你還知道家鄉那邊一些啥情況?”
“杜鵬給我來過一封信。是我寫了好幾封信給他,算是他給我的回信了。他在信上啥也沒說……啊!對了,我是在去年八月初離開磨王溝的。忘了告訴你們,就在你倆逃出來的一個多月之後,你家奶奶死了……”
小牛聽到這不幸的消息,一下子痛苦地雙手抱頭蹲在地上來,“哇”的哭出聲來,喊聲奶奶,憂憤悲傷加在一起,在嘴裏喃喃念道,“奶奶呀!你就這樣不明不白讓人給熬煎整死了,就算是到了陰曹地府也難瞑目!孫兒不孝,對不起列祖列宗,我倒是這樣窩窩囊囊活在世上做啥呢!”
隨之,大顆大顆的淚水從他臉頰兩邊飛滾著落下,打溫了胸前原本汗漬滲透斑駁發白的衣衫。
聽說到杜鵬與申朝暉通迅,杜娥心頭活動了一下眼前一亮。當少年說到小牛的祖母去世時,她的心頭又像是被蛇咬了一口,傷心痛苦地渾身戰栗,陪小牛流下淚來。
到底,姑娘強忍下,照腳下挪動步子湊近過來,巴望盯死朝暉,問:“我弟弟給你來過信?說沒說到我們家的一些情況?”
“沒提到你們家裏的事。他還繼續在鎮上中學上學,別的沒說啥。”
“你要是再給他寫信時,就說在阿克蘇遇上了我們。告訴他,我們現在生活得很好,讓我爸媽放心。”
“行哩!”
小牛擔心地說:“這怕不好吧!萬一傳出去讓別人知道了,我們可就在新疆呆不住了。”
朝暉滿腔熱情地說:“這你放心!我在信上寫明,要他對這事保密。他聰明的啥一樣!更不必擔心叔叔阿姨,他們不會把這事說出去讓人知道的。”
杜娥為難地說:“讓爹娘知道好,省得他們成天替我們提心吊膽的,還得要不斷地惦念操心我們是死是活!他們身體都不好,這樣長時間為我們擔驚受怕,可是操碎了心。朝暉!我求你了,一定得要為我們保守秘密。否則,我們再朝哪兒逃朝哪兒躲呀!你爺爺他們要是知道我倆在這裏,那我們可就是插翅難逃了!”
“別說求我這話!我雖然隻是個毛頭孩子,人們說我們什麼也不懂。但是,你請放心,學校老師教育我們要遵紀守法,我自己也分得清是非界限,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我心裏自然明白。姐姐,你應該清楚懂得,作為一個有知識的中學生來說,就不能沿襲老祖宗所遺留下來的那種自私狹隘,不能一生到死就隻顧自己小圈子裏的利益。真要是從這點說起,我拚命保護受害人,不讓你們重新落入虎口,再受到不應有的極大傷害,從而也就避免了事態向極端發展,截止住爺爺他們變本加厲在違法犯罪的泥潭裏越陷越深,自然也就是挽救他們;無論對家庭個人,對社會都是有利的,何樂而不為!”
“難得你能這樣認識,那就不錯了!”姐姐讚許地深深點著頭。
“時間久了,等到這一切過去,就算爺爺他們不能理解我這個屬於家族的叛逆,社會也會對我的行為進行公正的評價。我不怕得罪自己的爺爺,是因為我堅持原則,堅持真理。不像老一輩子人那樣,凡事都依家族親情關係來劃定界限,把一個姓的都劃成自家人、本家,把別的姓全都劃成圈圈外的外人;說話辦事不論是非曲直,隻要是自家人一律讚成擁護支特,對外人則一概進行反對。”
小牛接上,說:“那也隻是在咱那山裏呀!社會上就不一樣,起碼的是非界限還是應刻有的。”
為了讓姐姐放心,少年還在繼續表述自己的,“我的爸爸媽媽,他們離開了山溝到機關裏來工作,就和我爺爺他們有所不同。你麼!娥子姐姐,慢慢你就會了解我,也會懂得受了教育的新一代和老一代是大不相同的。”
“你爺爺他們,在家鄉那樣子橫行霸道,作惡多端,想做啥就要做啥,你好象就沒看見過?看見了,那你為什麼不站出來阻止,或者是反對他們呢?跑到這鬼都不來的地方,你倒裝起好人來了!”
少年望對著那樣在氣惱窩火的姐姐,隻管笑了笑,知道小牛哥信守諾言,嚴守秘密,至今把洞房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事,連這位他最親近的人也在長時間地隱瞞著。
他也就這樣申明大義地說:“在他們眼裏,別說我現在還是個孩子,再過十年二十年,他們照樣認為我是他們的孫子。孫子麼,那就是什麼也不懂,凡事就隻能聽他們的。你再仔細想想看,當初我是不是就沒說過他們呢?說了,反對了,阻止過,也給他們宣傳過法律,講過政策,這又有什麼用呢!他們依然我行我素,抱定自己那神聖不可侵犯的親情宗旨家族利益不放手,那怕是違法犯罪也要來整別人,這就是習慣勢力。不要說,小小的一個我拿他們沒辦法,就連國家政府也時常要對他們退避三舍,不敢過分地來個硬碰硬。”
小牛悵然道:“是嗬!在山裏那塊地方,他們是黨員,是掌權人,連上級黨組織的話、國家的法律法規他們都可以不聽不理,我們這些孩子又能拿他們如何?!等麼盼麼,一代總比一代要好,一輩總比一輩強。現在,不是比舊社會要好得多嗎?這都是聽老年人,從舊社會過來的人說過的話,共產黨比國民黨就要強得多。事情千不該萬該把倒黴輪在我們頭上來,這是讓我和杜娥實在是想不通的事。你們老申家為啥偏偏要把眼睛瞅住了杜家,瞅住我和杜娥就不能放過呢!”
“好了!這事隻有山彪山豹能回答。他們人又不在這裏。”杜娥隻好這樣說。
她且提醒少年,“你走吧!時間太久了,會引起叔叔阿姨的懷疑,他們萬一找來,那可就不好辦了!我再叮囑你一遍,不得把我倆給出賣了!”
杜娥就是不這樣說,此時這純情而天真的少年,還在心上心下吃著勁,那是為姐姐對自己的誤解、不信任,依然緊鎖起眉骨在犯愁。他幼稚地咬咬牙,幹脆痛快地朝她,說:“不信,我就當你們的麵跪下,向天老爺起誓發咒好了!”
“起誓拉勾都行。誰要是出賣了對方,天打五雷轟,就讓他不得好死!”
你聽聽,這單純樸素的姑娘,滿嘴也一樣是這種孩子話。
“走吧走吧!”雖說小牛依戀不舍,可又不得不這樣拿手推動少年,讓他快點離開這裏。
朝暉慌忙間,和兩人匆匆告辭,那樣難割難舍不情願離去,在馬路上倒退著步子,雙手朝兩人揮動。當他不由得飛起身來奔跑的時候,還在嘴裏喊著再行交待,拉長聲音說:“記住,我們是好朋友!我在學校的初二四班……”
望著遠去的朝暉,杜娥調回頭迫不及待朝小牛,問:“怎麼,你和杜鵬跟他就這麼好的關係?”
“這小兄弟不像他的爺爺,很有正義感,是個是非界限清楚的孩子,幫過我們的大忙嘍!”
杜娥繼續追問時,小牛翻動著白眼,把滾到嘴邊的話強行咽回在肚子裏去了。
2
小牛騎在自行車上,帶著杜娥朝阿克蘇街上騎來。兩人在阿克蘇中學街路對麵下了車,在地上支架起車子,站在路邊上放眼巴望校園內是在等待。
時過不久,校內敲響了下課鍾聲。這是上午的最後一節課,身背書包走出教室來的孩子們,各自在院子裏推起自行車,潮水般從校門口湧了出來。
小牛從街對麵這邊推起自行車,帶著杜娥橫穿過馬路,朝校門口的孩子們迎過去。兩人這就站立在校門外的一旁,兩雙發直起來的眼晴,一眨不眨盯望著走出門來的一個個男生,那是忙不停地在一片偌大的人海裏搜尋著。終於,他們在人流中望見了朝暉,小牛忙朝他大聲喊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