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牛索性不吃不喝了，放下手裏飯盆在地上，耐心地解釋，說：“好了好了！你又來了，我倆在一起又不是一天兩天，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哪張嘴巴告訴過你，我嫌棄不喜歡你？我隻是說，我配不上你，沒資格娶你。難道你忘了？從小以來，我這個二地主的後代，就被村子裏人看不起，時常受到別的孩子們欺負。而隻有你對我和他們不一樣，天生善良的你，兩三歲那時就知道同情弱者，願意陪大你兩歲的我和你在一起玩，純真無染的心眼裏，我真成了你異姓的哥哥。”
“這就對了麼！我們也算是兩小無猜的有情人……”
“是的。從那時候起，我就在心裏暗暗地愛著敬著護著你。你就這樣神聖著可親可愛亦可敬，善良漂亮又美麗，高貴純潔的那就是個天仙女。這也隻能算是在心裏對你敬畏著頂禮膜拜，根本不敢心存妄想對你有所奢望，不可能有其它啥子三心二意，產生不了不必要的過分想法。”
姑娘感動著，問：“是嗎？我也不配稱作仙女，你也並非凡夫俗子……”
“就目前說，你還沒有成人，就遭遇上這場本不該有的劫難。生死大抉擇中，讓你我真地成為患難與共、生死相依的兄妹，這種逃亡日子何時是個頭啊！這就是讓我牽腸掛肚，一刻也沒停止下來發愁的事。不過，你我終久是沒有罪過的無辜受害人，說不定時來運轉，碰上高明的公安，能夠實事求是分清是非，理出罪與非罪的頭緒來，依照法律懲辦惡人，替受害人申冤，也就把我們解救出來了。”
姑娘說：“我相信會有這麼一天……”
“到了那個時候，你還有如花似錦的無量前程在等待著，有機會也來得及重圓你的人生之夢，成就一番事業。就算我這是夢話囈語，在時間上也需要等上一等才能夠印證。如果你我的美夢落空，我們真得一敗塗地，那我也就心甘情願死了這份心。眼下還不到山窮水盡，我們還不可以自認失敗，應了申家人對我倆的栽贓陷害，不可以苟且偷生做成一對夫妻。到了真相大白之日，萬一你我實在分不開，你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那我就誠心誠意來做你的丈夫吧！現在，咱們是在討論蓋房子的事。”
對於小牛這段說辭，無可挑剔就論厚菲，感情卻是在十分矛盾著的話，姑娘品味其中的深情厚意，深深在感動著，喃喃地說：“我說過，蓋房子累人，擔心怕把你身體給累壞了。”
小夥子忽然間又開腔了，“來到這裏這半年多安定的生活，我常常想到，咱們就不能這樣自暴自棄，長久混下去過上一輩子不是個辦法。我們必須咬緊牙關去拚搏奮鬥，爭取能有一個光明的前途，不能放棄人生僅有的這幾十年十分珍貴的光陰。如果有可能，我們再創造機會和條件，讓你返回課堂去複讀，繼續沿著知識改變命運的這條陽光大道走下去。要知道，這是通往成功的一條捷徑，持續走下去才能夠混出個人樣來。”
“你不會是癡人在說夢罷！”姑娘懷疑地這樣說。
“是夢想，也是幻想。總歸是你年紀還小，隻要有夢就會實現的。”
接下來，他又意味深長地說：“流亡人是在做一折子美夢啊！願美夢成真，動手來建造自己的家園；不管它最後是個啥子結果，先要住得寬敞些。在新疆蓋房子太省事了，隻要肯出力氣就行。幾根木頭加上幾百斤蘆葦就是一間房子。我打算在這個禮拜天，到阿克蘇街上去把木頭、蘆葦買回來。把身上僅有的幾個錢全用來蓋房子，先不急著置辦其它東西。人有了飯吃不餓肚子，再有房子住，吃住的兩宗大事就算是安頓妥貼了。到時候，咱們有了新房子，有了自己的家，就有了安樂窩，那就是個幸福的家園啊！”
杜娥高興地笑起來，說：“牛娃哥！到咱們站住腳那時，先把你奶奶接來。也讓咱們好好盡點孝心，讓她老人家痛痛快快享點清福！”
小牛長歎一口氣，那樣傷痛地在說：“我們這樣地突然逃走，把個黃土埋到脖子根的老奶奶，一個人丟在衛生院的病床上，還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也倒是，耄耋之年的病弱老人，可憐她過了今天沒明天……”
天慢慢黑定下來，四外戈壁灘上星火全無，伸手不見五指，也就無法再繼續勞作。杜娥放下手中工具，走過來坐在小牛身邊，這才有工夫啃起饅頭來。
小牛從地上端起飯盆遞在姑娘手裏，看著她喝完湯過後，把飯盆接在手裏端了，起身在水桶裏淘洗幹淨筷子盆子，在土坯上放好，彎腰把半桶水提起來潑進在她挖好的土堆上，這才把兩隻鐵桶拿來放在杜娥麵前，仍然在她身邊坐下。
塞外夜風涼。兩人同時在拿雙手纏裹好身上的衣服，朝對方依偎。
月亮升起來了，從那遙遠東方慢騰騰爬起在灰蒙蒙的空中。月亮在朦朦朧朧間那不是完全拿銀輝鋪空，也不是銀輝蓋地，而是神話夢幻般使得天上到地上全那樣虛無縹緲，茫茫戈壁的夜空裏就這樣深奧莫測。兩人望著月亮，望著這瀚海上空不多的幾顆星鬥，各自在想著心事。
這樣過了許久。突然，杜娥發問：“牛哥，你認得牛郎和織女星嗎？”
“小時候，除非是冬天天氣冷，每天到了晚上，奶奶坐在院壩上來的時候，就把我抱在她的懷裏，看月亮數星星了。她一遍又一遍給我重複講著牛郎織女的故事，指認牛郎織女星，指認天河。說‘七夕’之夜，烏鴉、喜鵲在天河上搭橋，讓分開在天地間的兩人見麵的事。這兒，天上灰蒙蒙的，空中混沌一片，把星星看不全。你看，那邊那顆亮晶晶的就是織女。這邊麼，牛郎星也像是在忽閃忽閃朝愛妻直眨眼睛呢！”
“我們唱歌好嗎？你先給我唱。”
“我隻能唱山歌，流行歌子唱不來。你唱得比我好，就請先來一支吧！”
“好！我給你唱。”於是，她輕輕唱起《知道不知道》。
她唱罷，問：“怎麼樣？你也來一個吧！牛哥，你唱麼！”
小牛清了清嗓子朝杜娥站起來，說：“那好！我唱一首新疆的歌，叫《美麗的姑娘》，可趕不上張德富的聲音。”
於是，兩人輪流著唱歌，歌聲在夜空中回旋飄蕩。直到夜已經很深過後，兩個人確實是乏了累了，才不得不拖起疲憊不堪的身子，各自挑起或扛上工具，在困倦中不斷地哼唱著走回到自己過夜的洞子裏去了。
姑娘在躺下之前，仍然聽到從隔壁地窩子裏傳來小牛那哼唱聲。他是在反複縱情而會心地歌唱，是陳思思那首《山裏的妹子真漂亮》。
6
這是一個禮拜天，此地農工仍自發地在沿襲著當初兵團農場所形成的拜禮天休息製度。趁休息天，小牛和杜娥借了他人的一輛人力車，趕來阿克蘇小鎮上購賣蓋房子所需要的材料來了。小牛拖著輛車子，在一條車輛和行人相互擁擠不堪的大街上行走著。杜娥緊跟在車子一旁，一隻手幫小牛扶著車把，兩人那也是齊排並步，一起朝臨街一旁那人頭躦動的集貿市場上趕過來了。
兩人把車子拉來，停放在一處塵埃灰土鋪地的木材市場上。小牛讓杜娥看住車子，自己東瞧瞧西望望過後，一忽兒就鑽進到人夥裏去了。他邁步沿著一排架起靠放在一座矮牆上的剝皮木頭慢慢走著是在察看，也是在進行精心挑選，與一個個賣木頭的維吾爾族農民用手勢比劃交談著價錢。
維族農民有懂漢語的，用半通不通的漢語和他討價還價。他伸著手指頭表示錢數，和他們在進行洽商。很快講好了價錢過後，維族小夥幫他把買下的幾根圓木從牆頭挪放在地上來。
小牛招手間，杜娥把車子拉攏來，也便拉開拿穩架勢扶撐牢車子把。小牛付過錢，維族漢子幫他抬起一根根作檁條要用的木頭架上車子。
兩人拉著木頭，這又來到柴草市場上，買下蘆葦數十捆，照木頭上麵高高地架滿了一車。裝好車後，再用繩子前後縛住捆牢。兩人這就拉上車子朝大街上走來，迎麵而來的那是一處人聲鼎沸的繁華著的商業街。這兒熙熙攘攘人流如潮水一樣不斷，呈現出人山人海那種特有的熱鬧。除了街道兩邊一個接一個的大型商場店鋪門麵房以外，沿街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攤位，人來人往，生意十分紅火。有賣服裝、鞋帽的，也有賣雜貨、小五金的，還有沿街拉車叫賣新鮮蔬菜水果的。那叫賣聲、吆喝聲，加上從不同方向飛過來的音樂，那還有沿車正行駛著車輛發出來的隆隆聲響，沸沸揚揚形成了一片嘈雜紊亂的喧囂，也便呈現出非凡地繁榮昌盛。街麵上所有五光十色各式各樣的商品，也有景觀，可是令人目不暇接，在眼花繚亂的同時，也讓人頭暈目眩。
兩人一前一後拉著推著滿載的重車，穿行在行人腳步中。在這種亂紛紛的車水馬龍潮水裏，前後兩人也就顧不得許多，也沒有那種心情或心思左顧右盼多去望上兩眼。他們隻管低拄下頭去用力拉動車子，一心一意顯得那樣專著。
今天，兩人專程前來采辦建築材料來了，也就心無旁騖，專心致誌隻幹這一件事情。小牛那可是頭上大汗淋漓，拉車在前，低頭躬背，雙腿後蹬，一邊吃勁用力，一邊拿眼睛緊盯著大顆大顆從臉上滾落下來的汗珠，滴灑在腳前摔碎成幾瓣，滾落在灰土路麵上。他也拿眼睛的餘光，來回掃一眼左右行人在地麵上的腳步，那是避開來就行。車後的杜娥，忙亂著腳步，更是汗流浹背，什麼也不看不管，隻拿有力的雙手，也拿自己的頭頂拄在車尾堆高起來的草把上，竭盡全力拚命向前推動車子，是要減輕拉車人的肩頭上的重負。
驀然裏，小牛正轉動著的眼光，無意間落在路旁一對年輕夫婦身上，同時也望見了牽拉行走在兩人中間的這個孩子。那是因為，自己明明白白聽清楚三人操動鄉音在說話，那是再熟悉不過的家鄉話。這就不得不使他在激動中發愣發呆，猛一下停住腳，直起腰抬頭來看。你說就這麼巧，這孩子不是別人，正是救命恩人申朝暉。
自從那天淩晨在牛圈裏，這個仗義少年拿刀從自己身上割斷繩索那一刻起，他突然間意識到，黑暗中朝自己站立在眼前的他，一瞬之間變得山一樣高大，再也不是正在想象中的那個比自己小五歲的無知頑童，而是這樣一個睿智勇敢而又深藏不露，渾身充滿了正義感的陽光少年。
這孩子大義滅親，不認家門宗親，見義勇為把兩人從洞房救走之後，在小牛心目中就把他當成了自己和杜娥劫後餘生的大恩大德之人，對其在心靈深處就像是對待神聖般高山仰止加以崇拜和敬慕，沉在心底裏念念不忘，深情地在感激他，懷念他，也就在心上時時丟不開他了。從那時到現在，為了誠實守信，他不能把這件事講說給任何一個第三者來聽，暫時連最親近的杜娥也隻能隱瞞住不讓她知道。所以，他才要用捏造編神話故事的辦法，來違心地欺騙自己最信任，也是最親近的知心人。今天的這個時候，遠在異地他鄉的塞外，在這陌生的人海裏，不期而遇碰上了自己正朝思暮想著的再生恩人，茫然不知所措也竟讓他激動不已。心想，這該不是神話傳說吧！在這裏，小牛也才認識了朝暉的父母。
也就在小牛照街麵上停住腳步這一瞬間，把個重車的車尾重重地蹾放在地上不動了。這一發生在眨眼間的舉動不打緊，卻讓緊跟在車後奮力向前推車人的那一雙腳，猝不及防躲讓不及，差點就被車尾左右伸長出來的那兩根擦滑在路麵上的車架木頭給壓住了。
“這是怎麼了？”杜娥吃驚不小，忙著抬起頭來驚訝裏向前麵喝問，“拉不動了，就地歇上一會兒吧！”
同樣，她這句別樣親切的鄉音，也讓這對手裏拉著孩子正行走在道旁的夫妻深感奇怪，忙不停地回轉過身來站立下來，牽長脖子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是在尋找。兩雙梭子般來回穿透茫茫人海的眼神，惆悵遺憾裏到底一無所獲。也便見到不遠處拉車的小兩口，看那小女人忙著趕到車前來，從頭頂抓下捂蓋在上麵遮風防塵的頭巾來，心疼地皺拉起好看的眉毛眼睛，替丈夫揮去臉麵上淌流的熱汗。
就在這時候，同時調轉身來站定腳跟的這個孩子，一下子驚喜地在眼裏冒出淚花，望見了咫尺間的車前兩人，不由的表現出一個顯而易見欲言又止的動作。那是因為，就在這幾秒鍾時間內，少年清楚地看到小牛那撩撥人心的一雙目光和自己對視在一起來了，那就像是正在灼灼燃燒一般，熱切地迎住自己的眼神停住不動。那其中閃動著殷切地渴求渴望，也顯露出過多的畏怯不安，神情沉浸於作難犯愁中才有得那麼一種忍住緊閉牢嘴巴，強行吞咽住滾到嘴邊的話，一下子變得沉默不語。發愣站住雙腳的孩子，那像是依稀清醒明白了什麼，心照不宣裏忙著扭回頭去，雙手一邊一個拉轉自己的父母，三人一瞬間掉頭鑽入了人夥。
隻是，這穿行在人叢中的孩子，操動腳步走著走著又猛一下調過頭來，那深情的雙眼在惆悵裏，投過來兩束遺憾和無奈交織在一起所變成的那種異樣的光，惋惜不盡地邊走邊回轉過頭去。
是啊！這表現在同一事件上，又是在這等抉擇人生命運的大是大非上，心心相印而又是在長時間相互懷念，正在提心吊膽急於要尋找到對方的兩人，偶然間邂逅在這沙塵滾滾彌天遮日，風暴肆虐生存不易的戈壁荒灘上，相見而無法相認，各自慌忙回避開對方，悵然若失朝後退縮，那種難受的心情滋味自不必說。這種見麵，對誰來說那都是殘酷的，無情的，也全然是無法忍受的。而他們倆隻能這樣，寧肯不動聲色，也要留下這種常人就不曾見識過的千載難逢的遺憾。
話說當初，這孩子隻所以要在那樣一段不長的時間內，一連向新疆的父母發出三封信，請求離開家鄉的爺爺奶奶，來到父母身邊一起生活。除了不言而喻的那種天生成的父子母子親情間不可分割的關係外，最大的原因，也就是日漸長大起來懂事的孩子，發現自己長期以來就沉浸在一口不大純潔的大染缸中生活著。周圍溺愛著在嬌寵自己的長一輩的長一輩們，借助著共產黨的陽光天下，處心積慮要在山裏稱王稱霸自己做大，不惜違背天理良心，多行不義傷害他人，那正是自己在給自己掘挖墳墓。如若就此下來，長期以往不加改變，對於正在長身體長知識長精神的自己來說就十分不利。他也就下定決心來到了邊疆，離開那種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非之地。
上述的一切，對於小牛來說，也就無從知曉。這會兒，他站在地上紋絲不動，那樣深情而遺憾不已地望對著孩子的背影去遠了，轉眼之間消失在熙來攘去的人流裏無蹤無影了。隻是，這裏的這位姑娘，正處在負重勞累過後，那是站下來歇口氣，急呼呼照嘴巴鼻子裏喘息未定，對於身邊剛才經曆所發生的這一切，也就像是個局外人那樣不得而知。這種深懷感恩戴德者與大恩大德之人離奇相見，這一十分感動人的傳奇場景，就這樣驟然而來，又這樣戛然而止。小牛在內心裏感慨歎惜，也隻得一狠心咬緊牙關，摔頭向下重新拖起重車一步步向前，痛徹心扉的那種酸楚滋味就不用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