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房子裏桌子上時不時掀起一浪又一浪的和牌搓洗聲,終於把床上睡的少年吵鬧醒來了。他到這時候,也算是美美地睡了一覺,好幾個小時過去,徹底地緩過神來。少年睜眼看了看,驀然間似乎想起什麼來,倏地爬起身來,伸手摸著電筒,捏亮對著屋頂天花板試照了一下。
山彪抬頭望見孫子,忙說:“尿泡尿再睡吧!”
爺爺看著孫子下床過後,手握電筒向外走,提高起來的聲音尾隨著他的背影再次提醒,說:“院子裏的燈全部都在亮著,用不著手電哩!”
朝暉邊走邊回答爺爺,說:“我肚子不舒服,要大便呢!那廁所白天讓人搞得烏七八糟,簡直叫人落不下腳去。”
“可能是坐席吃得東西太多,把肚子搞壞了!”幺姑這樣在笑聲裏望對著急匆匆奔出門外去的孩子,這樣故意來嘲笑逗他呢。
5
四野漆黑一團,那其中又像是隱藏著令人難以捉摸、意想不到的無窮無盡地奧秘,顯得十分陰森可怖。看那天光下黑壓壓圍住頭頂一圈的山峰顯得更加沉重,壓得人感到喘不過氣來,這是一種讓人莫明其妙的直覺體會。不過,也確實從那沒有邊際的黑幕裏,或遠或近傳來了一聲聲饑餓麂子的哀嚎,貓頭鷹在啼哭,還有那夜鳥令人毛骨悚然的驚鳴。
倏地,燈光裏申家的鐵大門拉開一條縫來,隱隱約約映照見一個小孩閃身鑽出門來。他動作利落地順著牆根拐過牆角,貓下腰朝牛圈門口走來。這兒背著院子裏照射出來的燈光,伸手不見五指。這條黑影擰亮手電筒晃了幾下,這就翻身跳入牛欄門內。
一時間,圈裏的牛羊被驚動,全恐懼緊張地在圈裏踢騰起來,急急忙忙躲開電筒光對自己的照射。借著電筒的餘光,終於看清楚這孩子他不是別人,就是從屋子裏奔走出來要去上廁所拉屎的申朝輝。他根本就沒有去往廁所,而是急火火趕來牛圈,是來救人來了。
這是他早在白天那時,經過反複思考拿定的主意,深思熟慮之後才設計好的行動計劃。這就是趁著這新婚當夜,借助夜色的掩護從牛圈救出小牛,然後再協助他趕往洞房救走杜娥,幫助他們兩人一起連夜逃走。
他認為自己這是正義之舉,英雄之舉,當然也就是冒險之舉;他恨透了大爺爺所行使的這種霸道行徑,明顯的違法犯罪行為,從心靈深處同情這兩個僅僅隻被自己年齡大幾歲的哥哥姐姐,覺得他們實在太可憐。孩子想到,隻有自己,也隻能是自己,必須設法及時地把他們救走;若還不這樣挺身而出救走他們,那就會留下終生的遺憾。
救人的關鍵,這事的成功與否,那就是保密,行動也隻能是放在夜間來秘密進行,不能讓任何一個人知道自己的想法。再說,這事對自己來說並不難,也隻算是輕而易舉的舉手之勞,所需要的是足夠的膽量,神不知鬼不覺當中,不能用他人來協助自己一塊完成。心想,隻要解脫放開小牛,下麵的一切便都好辦了。
少年在緊急情況下,隻顧得拿電筒光搖晃,讓群牛閃讓開一條通道來。他也就完全顧及不了腳下牛屎牛尿,和一股股衝鼻子難聞的腐敗臭氣。他記得那根栓人的柱子,很快就照見了這被捆綁著的小牛。
這時候的小牛,也拿眼來仔細借用電筒的餘光要看清楚這黑暗中的來人,見來人拿電筒的光照射著端直朝自己走來。他在膽戰中心下發毛忐忑不安起來,還以這是山豹派了人來要加害自己,恐懼緊張地渾身上下那就是在篩糠。
即刻,他看清楚來人竟是這樣一個孩子,就是白天在這地方見到過的那個申家少年。見他沉著冷靜並不搭話,動作迅速地緊貼上來,先扯去堵捂在小夥子嘴巴裏的這塊破布。接著,少年從腰帶上摘取下掛連的這把小刀來,三兩下就割斷了拴牢在小牛身上的繩索,把人放開。
趙小牛聲音裏依稀是在戰抖,那樣感激不盡地說:“我認識你!你為啥要冒險來救我?他們關夠了,遲早會放開我……”
一個輕細的聲音在回答,說:“那可就來不及了!我救你,是想讓你馬上去洞房裏救出杜娥,趁著夜色作掩護,神不知鬼不覺連夜逃走。錯過今天晚上這時間,一切都完了!”
孩子且加重語氣,壓低聲音認真地說:“這事,到啥時候你都不得暴露出我來!他們都是我的爺,你惹不起,我也不能夠惹他們。這事一旦暴露,他們是不會輕饒放過我的。”
他說著,這就拿電筒光引導趙小牛跨越出牛圈門,向院子裏走來。
少年熄滅電筒,躡手躡腳引導在前。青年緊隨其後,一前一後悄無聲息地溜進院子。這時,除了牌桌上搓麻將的聲響以外,院內隻聽得一片酣睡的聲音。燈光裏,見堂屋門照樣在敞開著,屋內透射出明亮的燈光。兩人輕手輕腳進入門內,看清楚右手一邊就是通往洞房的門。小牛跨前幾步,輕輕抽去插別在門扣子上的這根筷子,蹲下身來拿手把門來慢慢推開,見室內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
他伸手從孩子手中拿過電筒,打開來朝床上照過去,就隻見到杜娥頭發散亂,滿臉血汙,死了一樣仰麵躺臥,卻不見啞巴的人影。他慌忙用電光搜尋,才見他橫臥地上。
見此,兩人好不納悶,不知道在洞房裏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忙走近床頭先來察看杜娥。這才奇怪地看清楚,她兩手交叉捆綁在胸前,那衣襟臉上血跡斑斑,顯然是挨過打。小牛幫她拉好穿上褲子,伸手去摸她的鼻子嘴巴,見人是活的。他不假思索地連忙用手來推昏迷中的姑娘,卻不見她醒轉來。少年遞來小刀,小牛幾下子就把繩索割斷,抓起杜娥手臂傾下身來照背上馱了,拔腿朝出就走。此時間,顧及不了許多的兩人,朝出溜的時候,擔心著生怕驚動了地上的這位。
少年送他倆到大門口時,輕喊一句“等等”,轉回身踮起腳尖,向大燈大亮著的廚房奔行過去。他來到廚房,拿眼睛在四下裏尋找,伸手抓過一個裝食品用過的大塑料袋子,在案子上拿了一些吃用剩下的鹵豬頭肉和鹵牛肉裝了。然後,這又把一塊鍋一樣大小的米飯鍋巴打碎,分成幾塊也照袋子裏裝好。少年這就提了它們,飛身趕來大門外,照小牛的手裏塞放,交待讓他提好。
少年站住腳,讓小牛快走,嘴裏一個勁在說:“我知道,你倆一天來都沒吃到東西。這些,就提到路上將就吃吧!”順便再叮嚀一句,“可別出賣了我!”
他這就輕輕地關上大門,折身朝睡覺的房子走回。這前後,從救趙小牛開始,到把兩人送出大門,用了不到一刻鍾時間。
也就在這時,屋裏傳來申山彪大聲在呼喊孫子的聲音,問他:“咋球搞得麼?這麼長時間……小暉呀!你是不是掉進到茅坑裏去了!”
這孫子唧吭聲裏,迎著門內回答:“爺爺!我肚子疼,拉稀了,好難受嗬!”
“那也用不了這麼長的時間!是不是拉得厲害?”
“我嫌廁所太髒,實在落不下腳去,隻好跑到院外糞場上去了。”
小暉回到屋裏的燈光下,站下來拿手電光照著腳上的一雙涼鞋,全沾滿了肮髒的糞尿。他在那裏緊皺眉頭,歎息聲裏那是滿臉的不快活。
6
漆黑的夜,趙小牛身背昏迷不醒的杜娥,不能走公路,隻能抄近道。他慌亂地行走在坎坷不平的山間小道上,高一腳低一腳忙不停地奔行。也可能是神情高度緊張,行色過於匆忙,恰如其分就若漏網之魚;滿頭大汗淋漓,臉上汗水淌流,也無暇顧及揮抹一把。他在途經一條小河時,來不及脫去鞋襪、挽高褲筒,就這樣撲哩撲騰趟過了河水。
伏在小牛背上的杜娥,由於深淺腳步的顛簸和背脊的搖蕩,經由野地裏涼爽清新的山風吹拂,她也就慢慢醒轉過來。就在小牛趟過激流這會,感覺她在自己的背上動彈了,似乎有了知覺,忙著呼喚她。
杜娥應聲了。她問:“牛娃哥!是你嗎?我咋會在你的背後上,是在做夢吧!”
“蛾子妹!這不是夢!神仙把我們從火坑中搭救出來了,指點讓我們快點逃走!”
小牛無意騙她,隻所以這樣說,實在是沒有其它啥好辦法來安慰鼓勵背上的姑娘,想借助以往聽來的傳奇故事的情節來鼓起她和自己奔逃的勇氣。
過河後,他瞅準河灘水邊一塊大石頭上放下杜娥,扶她在大石頭上坐下。他脫下已經在向下淌水的上身衣服,跳下潭去在水裏揉洗過兩把。
爾後,他再爬上岸來,把衣服抖展開來,朦朧裏替杜娥揩擦幹淨臉上的血跡汙垢,也有敞流不斷的汗水,還用手指頭很快幾上子,幫她把散亂的頭發理順。
小牛雖然經過水的浸泡,也沒有完全除去身上關在牛欄裏一天一夜所沾染上的汙濁,聞得見渾身上下的酸臭,忙把濕衣服塞給杜娥,讓她自己去擦身上的熱汗。他自己拿手指捏住鼻孔,噌一下躍入深潭中,愜意而痛快地來回遊了兩趟。他自忍不住腹中饑渴,幹幹脆脆飽飲下一肚子河水。
岸上杜娥哀愁擔心地問:“牛娃哥!我們能逃得脫申家的魔掌嗎?”
她也趴跪在沙渚邊,是在吞飲流水。
“能!過了這磨王溝,直奔公安派出所,找政府依法保護我們自己!”
牛娃說著,爬上岸來,並不用征得姑娘同意,這就馱起她朝山崖小道上攀登過去。嘴裏和她說清楚,“神仙高人讓我們不能在途中眈擱時間,不便在此久留。”
“哪來的神仙?我才不信哩!要說這神仙就是你,是你冒著生命危險來救我呢!”她聲音裏充滿了慶幸,也說是幸福感。
“我說是神仙就是神仙。要不是他呀!我自己被山豹囚禁,五花大綁送鎖在牛圈中,自身難保,又如何能從洞房裏救出你來!這全是神仙無量功德、無邊法力,才能夠拯救出你我。我們也算是福大命大造化大,一定要活下來報仇雪恥!”
他拿這些話來一再地騙她,仍然想是在這火燒燃眉的骨節眼上,鼓起姑娘與邪惡抗爭的勇氣,點燃其憧憬幸福生活的希望之光,拿出信心拚著命去尋求屬於自己的生活道路。
“從前天晚上,申支書他們把你抓走到現在,你是怎麼活過來的?能具體點告訴我嗎?”
“先逃命吧!現在顧不上來說這些說不完的屈辱可怕,逃命要得緊,到時候一切你都會弄明白。”
頭頂山林裏長長幾聲貓頭鷹的哀鳴,遠處有狗在不停的狂吠,一聲聲都這般令人膽戰心驚。
7
杜心蓮一覺醒來,伸手推了推身邊的丈夫,見他仍然睡得跟死人一樣,便從床上翻身坐起,揉了揉還在困乏的雙眼,穿好衣服蹭下床沿,雙手端起放置在床麵前的尿罐朝外走來。
她在經過堂屋時,一眼就望見這塊挑掛在洞房門外白布繡花簾子,經由微風掀動飄飛起來的下麵那門在敞開著,顯露出那是一張令人感到驚心可怖門的黑洞來。瞬息,她的心頭如針紮一般,猛地一愣渾身上下發麻,似曾有些不祥的感覺。她搞不明白,自己從外麵扣死再拿筷子插別住的洞房門,咋會這樣在大開大敞著。
這女人在不盡的恐怖擔心裏,忙湊近門口來,是要憑借著頭頂上的燈光把室內察看個究竟。微弱光線中,她盡量睜大眼睛,到底也沒有在鋪床上看到兩人,忙著拿目光落下在床麵前地上搜尋。
霎時,她的心頭如透心涼風穿過,一陣驚懼顫抖,那是不見新娘人影,隻那樣把癡癡發呆的一對眼睛停留在地上橫臥的兒子身上。這老娘來不及作過多地思考,也未來得及放下手中端著的尿罐,驚惶失措裏拿頭挑撥開布簾鑽進室內,那是要趕緊來看兒子。老婆娘連叫數聲,卻不見啞巴回應,連忙放下尿罐在地上,拿手來推來看。情急之下,她雙手哆嗦,一不小心著急用力太猛,隻把裝滿了尿水的這個土瓦罐摔一般砸落在地上,叭嚓聲響中它成了幾瓣,那罐子裏的尿水嘩啦啦聲中流了個遍地都是。
母親連推兒子幾下,看他亦如死豬一般躺著不動,那鼻子嘴巴裏可是糊滿了血,沒有一絲聲響。杜心蓮心疼著急起來,連忙用手去摸兒子身上,這一摸不打緊,隻覺得兒子渾身上下早已冰涼。轉眼間,老婆娘真的驚呆了,一屁股癱坐在尿水橫流的地麵上。隨之,她從咽喉管裏撕扯一樣,發出一聲天崩地裂的哭嚎,“不得了啦!兒子死了!”人也就便暈死過去,躺倒在一片尿漬當中。
杜心蓮的驚叫聲,那可是把室內申山豹和女兒從睡夢中驚醒。兩人都來不及穿好衣服,幹脆赤著腳奔向新房來看。山豹伸手拉亮洞房裏的電燈,麵前這場景駭得父女倆魂不附體,連連朝後倒退。
僅僅隻穿了一條褲頭的山豹,那是從上房裏跳出來站到了門外,失魂落魄的大聲悲嚎,“快來人啦!不得了,啞巴死了!杜娥殺死了我的兒,她人跑了……”
那女兒也跟著在直聲地呼叫,“死球了!啞巴他死了!人跑了跑了……”
再說,杜心蓮的這聲哀叫呼喊,那也是石破天驚,把隔壁還正在忙於賭博的山彪、幺姑等人驚起。眾人腳下叮叮咚咚一陣忙亂,一起朝新房這邊奔跑過來。
說這裏,申傳鳳這就扶起母親來看。那女人已經在呼喊聲中醒轉過來,推開女兒雙手,不顧一切地從屋內衝出門來,一屁股跌坐在院壩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她那衣服上還在向下滴灑著尿水,聲嘶力竭隻把那滿頭亂發披散,瘋了一般大喊大叫:“快追!快把那小婊子追回來,得要讓她給我啞巴兒子抵命啊!”
又有一些人聞聲而來。他們多數是村裏的治安聯防隊隊員,就是前天夜間充當打手,幫山豹抓獲小牛的那一幫子人,也就是山豹此次實施搶親所依賴的骨幹力量。山豹頭天晚上,隻所以要把這些人安排在此間睡覺過夜,也正是準備好,為了預防不測,這會兒恰好用上。
山豹赤著精光的身子,也是赤裸著雙腳在院子亂蹦亂跳,和人們安排布置,要他們點起燈籠、火把,帶上家夥,分頭去追杜娥。
他在罵聲裏喊叫著,向大家下了死命令:“她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人給我抓回來!這挨千刀萬剮的小婆娘把我兒子弄死,不能讓她就這樣白白跑了!”且說,“若還是抓不到人,我們無法和公安上交代,這可是個人命關天的一樁大案……”
人們提著燈籠,打著火把,拿了棍棒在院子裏集中。山豹把他們分開來,匆忙間劃定好路線,分頭朝著不同的方向去追趕新娘。
申家院子裏傳出來的這陣子鬼哭狼嚎,在這樣天地沉睡間更加黑暗的五更天裏,那就若一顆原子彈爆炸了一樣,轟轟隆隆驚動了一條河穀,連帶起兩邊的山頭山峰同時間都在顫抖。先有四處八下裏的狗,響應著扯長聲在亂撲瞎叫,也有人在黑暗中奔忙走動,山上山下那可就真地是亂成了一團糟。
還應該交待說清楚,隨著老婆娘那一聲驚心動魄斷命的哀嚎,上麵說了同時驚起的還有隔壁房間裏這一夥睡覺和打牌的人。在這其中,第一個驚跳起來的並非別人,而是這位還正沉浸在不盡擔驚受怕中不得安生,那樣子躺倒在床上難受不堪的這位少年。他自從把兩人救出來送走過後,轉回身來就不得不裝模作樣閉上眼睛,照樣朝床上睡下身去。可是,他緊閉起眼睛來,怎麼強迫自己,無論如何是睡不著了。眼前盡隻有一片光輝燦爛,同樣在腦子裏明光光呈現出五光十色,在那裏沸沸揚揚充滿了痛快地興奮和激動。那就是做罷好事過後滋生出來的激情湧動,是冒險施展過英雄壯舉之後的那種興奮不已;那是沉浸心底裏反複不停地在咀嚼回味,品嚐著由這些所帶給自己的美妙無窮的後味。他隻能在安安靜靜中不得張揚,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暴露。他知道,幾天以來被大爺爺所利用的那一幫子充當打手的村治安聯防隊員,按照大爺爺的意思,晚上就在這裏各處房間找地方躺下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