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彪嘴噙香煙,朝嫂子笑眉笑眼,說:“謝謝大嫂子!我們來真的……這煙就放在這兒抽吧!”說著,他騰出手來雙指搓合作了一個數紙幣的動作。
杜心蓮抱著煙又轉到幾位年歲尚高的老人桌前,客氣禮貌地問:“要不要用煙來賭呢?”
老人們抬起頭來,說:“我們玩玩,不興這個……”
“和了牌,興進貢,帶天地和,圖個開心痛快!”
孩子們按年齡大小,各自找著各自的朋友湊在一起玩起遊戲。這一群十歲左右的少年,齊集在院外的牲口圈門前的糞場上在踢“足球”。
山豹這人精明,就表現在這裏。當初建房時,他怕牲畜的出進大蹄小蹄踩爛了院中地麵,就把他們的圈欄門全在後牆開著,出入不進大門經由院子。再說,農家糞草肥料這些肮髒著的東西,堆在院內既不衛生也不雅觀,就在院外牲口圈門處平了場地堆放農家肥,也是堆放柴草的場子。
這時,太陽稍稍偏西,正好此處陰涼,一群孩子奔跑在糞場上追球,踢得難解難分,正是入迷。他們光著背、赤著腳,個個汗流浹背。
在這二十幾個孩子當中,竟有一個男孩十分顯眼。他的年齡也是在十三四歲,上著短袖白襯衣,下穿西式棕色短褲,黑色涼鞋下套著襪子,衣著穿戴整齊,顯見其非農家少年。再看他左臂上掛戴著兩條紅杠,那是少年先鋒隊中隊幹部應佩戴的標誌。他在自己紮腰的皮帶上,掛戴著一把笨重的軍用多用小刀。小刀隨著他的蹦跳,不停在腰際上下磕撞摔打,十分惹人注意。認得他的人都知道,他就是申山彪的孫子申朝暉,暑假過後就要升入初二的黑虎中學學生。這隻橡皮球,就是他今天陪同爺爺趕來參加啞巴叔叔的婚慶活動,隨身帶來和孩子們玩的。
這球小於實際足球,球門就是牛欄門。這牛欄門留得寬,一人來高;下半截用木條豎著釘成欄,上半段恰是一張敞開的窗口。山裏孩子們隻知道足球運動是世界上的熱門球類活動,老師沒有在課堂上教授過,不懂得它如何踢法,更不知道踢球的設施規則,隻是由一個人攔門,分成攻守兩隊,誰腳下搶住球就往牛圈門內來踢;踢進一個得一分,隻圖得是好玩。自行規則規定,哪個隊踢入多,哪個隊就算勝;每次踢入一個球,卻是要罰守門人,從窗口樣的牛圈門攀趴進入又髒又臭的圈內去拾回球,且要被罰出場外去當觀眾。朝暉自做守門員,讓同伴們來踢。因門太小,實難踢入。
場上久踢不進。這回,一個胖子得了球之後,在一個鼻涕從兩邊夾住守門人的情況下,幹擾了朝暉的視線,由一個光頭斜射把球踢中。孩子們喊著叫著奔跑著,好一陣歡呼雀躍。那光頭很仁義,看看守門人腳上幹淨的鞋襪,抓住牛欄就要朝進跳,嘴裏朝朝暉喊,“我代你去撿球吧!”
朝暉伸手把光頭擋住,認真地告訴他,說:“要講信用麼!我自己去。”說著,他翻身跨入牛圈。
今日主人結婚,無人放牛,隻好把它們關在圈裏,槽頭上添些幹草。有人跳入圈來,驚動了它們,個個抬起頭來驚恐地瞪眼看著朝暉。他本來就怕牛,怕牛角也怕牛蹄,加上它們全集中在圈裏,要從他們當中鑽來鑽去尋找皮球,確實讓他感到膽怯畏懼。他一時間鑽進在一片黑暗裏,眼光還不夠適應,顯得有些看不清楚,隻能是先站定下來不敢挪步。數十秒鍾過去,他再細看地上,一堆堆牛糞,一片片尿漬,確實讓他無從落腳,隻得拿眼來在牛蹄中搜尋。
就在這時,突然“啪”的一聲響,嚇得他身上一抖,昏暗中卻見那球彈跳飛在了空中,落進在牛群當中,使它們一陣驚懼地躥跳開。
朝暉連忙踩著汙濁鑽進牛腿間去把球拾起,心下好生納悶,暗自在問自己,“這球怎麼會自己跳起來呢?是牛蹄把它蹦飛起來,真神哩!”這又一想,“這不可能吧……”
於是,他心裏嘀咕著泛起陣陣狐疑。孩子再站住腳回頭仔細察看,真真嚇了自己一大跳,牆邊那根立地的柱子前,在那裏分明站著一個人。他再揉揉眼睛細看,這人嘴巴被用破布堵塞住,雙臂倒剪連上身全捆縛在身後的住子上。少年想驚叫而未敢叫出聲來,他認識他就是昨晚被大爺爺抓走的趙小牛;這是聽村上人在議論傳說的事,人們都在說,大爺爺昨天晚上帶領一幫人去往杜家逼婚,乘機抓走了趙小牛,氣死了杜村長,至今為至小牛他下落不明。自己正在替他擔心,這會兒卻在牛圈屋裏碰上了他。這時,朝暉耳畔傳來了小夥伴的詢問聲,他們全趴在牛欄門口來看。朝暉不曾細想,也不可以多呆久留,怕得是自己由此惹出禍來,連忙遞過球去,縱身跨出牛欄門外。
孩子們繼續在牛圈門外場地上踢球。
9
申家屋後小山梁上,一群孩子在玩打仗抓特務,大聲喊著,“衝啊!殺呀!”在樹林荒草叢中穿行奔走。見剛才在糞場上踢球的光頭、胖子、鼻涕等都在其中,唯獨不見穿著惹眼的申朝暉。
這時候,衝上山頭的光頭、鼻涕回頭朝山坡林叢中察看,問剛登上山來的小胖子,“咋不見朝暉呢?”
胖子拿衣襟扇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聲裏,說:“我也沒看到他……”
“找去!”孩子們說著,喊叫著朝暉的名字四散開來,去尋找申朝暉去了。
10
就在偏旁的另一座小山頭的一株大桂花樹下的草地上,坐著這位白衣少年申朝暉。他心中有事那樣低頭發愁在納悶憂慮,情緒煩躁不安。看他,一會兒在草地上仰麵靜靜躺起,一會兒又可慌亂地趴坐起來,就這樣不停地在輾轉反複著。
這會兒,他就躺倒在亂草叢中,同樣是在左右來回翻滾,一刻也安靜不下來。他為了安撫自己,這便隨手抽扯過一根草秸在嘴裏嚼起,沉重的瞪大著眼睛似在深思,對附近山頭孩子們熱鬧的呼喊吵鬧喊叫自己,根本就沒有聽見,那是隻顧得自顧自在想他自己的心事。
一瞬間,他的眼前出現了趙小牛被綁在牛圈裏的鏡頭……出現了杜娥拒絕和啞巴拜堂的鏡頭……同時耳畔傳來思想品德課老師在講課的聲音。
眼前隱隱約約出現了上課教室裏的原樣,自己和全班同學靜靜地端坐著,兩眼注視著聽講台上的老師在講授法製課。耳畔老師的講授聲傳來,“同學們!人身自由是公民的基本權利。它包括公民的人身不受侵犯,即不受非法逮捕、拘禁、非法剝奪或限製自由以及非法搜查身體;公民的人格尊嚴不受侵犯,禁止用任何方法對公民進行侮辱、誹謗和誣告陷害;公民的……”
“老師!”後排座上一位女同學舉手站起來急促促發問:“人家不願結婚,強行把人綁來,抬來和男人一起生活這樣行嗎?”
老師微笑著點點頭,鼓勵說:“問得好!這就涉及到人身自由權利。目前農村中流行的逼婚,買賣婚姻、包辦婚姻、交換婚姻等陋習,都是錯誤的違法的,將來你們學習《婚姻法》的時候,還要具體講到婚姻自由原則,自主自願決定自己的婚姻大事,不受任何人的強製和幹涉。”
老師說到這,朝女同學伸長胳膊用手向下按了按,說,“你先坐下!”
突然,半空中傳來“吱!咯、咯”一聲鷹的長鳴。申朝暉抬起頭來尋找,眯縫起眼睛看那白雲飄拂的藍天蒼穹裏,有一對鷹在自由自在的翱翔盤旋,那伸展開的翅膀平穩地就像是停在上麵,照彩雲間任意滑翔,相互間不即不離。
他一時間看得發呆,聽身旁左近有些響動。驀然回首間,發現腳下一架刺藤裏,一隻色彩斑斕的小蝴蝶不幸落在子一張蜘蛛網上,抖動雙翅難以脫身。少年見了,騰地從地上翻身坐起,心裏憐憫著連忙從嘴上取下這根草秸來拿在手裏,雙膝跪在地上用草莖幹小心翼翼將蛛網挑動,是在救這條可憐的小生命,最終幫蝴蝶展開翅膀飛起。那被救的彩蝶在他頭上舞動飛翅繞了一個圈,像是在對他感謝一般,然後朝叢林中飛去。
他站立在地,望著遠飛的飛蝶,似在癡迷般凝神呆站。
這群小夥伴驚喜地找見了他,呼喊著跑過來圍坐在他的四周。他們連聲在唧唧喳喳嚷叫,“小暉!你不和我們玩啦?讓我們好找啊……”
“找我玩啥?”朝暉恬靜地笑笑問。
“我們想看看你那把小刀,怎麼會有這多的用途嗬!”一個稚嫩的細聲在央求說。
朝暉抬起腰來,幹脆痛快地從褲腰皮帶上解下多用小刀來。鼻涕見了,先不客氣地搶在手裏,用指甲摳開一個個小工具,數起來。一幫孩子全把頭探伸過來,聚湊在一起來欣賞這把多用小刀。
胖子說:“朝暉!我們想約你,一起去找新娘討喜糖吃。她是你新嫂子,保準給得多!”
朝暉惱起來,十分生氣地說:“她才是你的新嫂子……”
“不喊嫂你喊她啥?那就喊新嬸子吧!”有人搶著問。
胖子若有所悟,連忙糾正說:“喲!對了,我搞錯了!論輩分你是應該叫她嬸呢!啞巴是你叔麼!當然,這時候的杜娥就該是你的嬸娘了。”
朝暉煩躁起來,瞪眼皺起眉頭,說:“她不是我嬸,也不是我嫂。她是她,我是我!她和啞巴不存在任何關係……”
有人應和著,說:“對啦!她和啞巴剛才就沒有拜堂呢。拜堂成親,沒有拜堂就不能算是結婚,也就不能成為夫妻。”
“誰說的?”有人以爭論的口氣質問。
“都在說!”又有一個強硬聲音摻和進來,“聽說杜娥是搶來成親的……”
“我還聽說,支書逼死了杜娥的二爹!嗬,就是咱們的杜村長。還抓了趙小牛,說他是杜娥的野漢子,算是情郎。到現在,小牛是死是活沒個下落!”
這夥孩子稚氣的聲音在天真地爭吵著討論,顯得很是氣憤。
有人憤然指責,說:“咱村支書幹得這些傷天害理的事,要說起來那都是在違法犯罪。”
“杜娥實在太可憐了!還沒有長大成人,就被啞巴搶來做了媳婦。這時候,要是有人能把她救走那才好呢!”亦有人這樣同情憤慨地說。
“在這樣的深山老林裏,碰上村支書這樣的惡人,除了神鬼以外,莫說是救人了,我看連他的一根手指頭也沒有誰敢去動他的。”
“在這樣的狼窩裏,要想救走一個落在狼嘴裏的人,那比登天還要難。要我說,誰也沒有這個本事。”
看此時的朝暉不斷在皺眉,是有點聽煩了聽厭了的樣子,氣憤著騰的站起身來,朝山下申家大院張望。孩子們也一起站定在山頭如蓋碧綠的大桂花樹下,眺望那大院裏,聽那如火如荼的鑼鼓嗩呐,看那如蟻附膻的人群人流。
11
這時,鼓樂停下,人群靜下來,聽一個高腔大嗓門的漢子站在堂屋門前唱喏聲裏在喊叫,說:“所有幫忙的人等聽清楚!準備好開席了!全齊桌椅板凳,端盤子的、擦桌子的、撒盅筷的、提酒壺的,各就各位,認真負責!”
接著,他又唱開了,“大夥全聽好!人分三六九等,客有老少貴賤;席分先後,高下有別;一撥十席,四撥開完;男入男桌,女坐女席!
“酒是好酒,席是好席,酒足菜豐,管飽管醉!客多主少,各自照看,如有不周,請多海涵!諸位高朋貴賓,還有娘家上親、老少外家、姑舅老表、姑嫂女子,但凡三親六眷,我代主家,一齊請了!”
上邊剛唱罷結束,夥房那邊聲聲吆喝,一夥子提籃子的一齊出動,桌凳響,盅筷分發好,擺放上酒瓶。隨著聲聲“借光”、“油燙了”、“菜來了”,扯開嗓門拉長起來的怪腔怪調,碼放好菜盤的條盤端上桌子,依次有講究的擺放開來。
這時,站立於一旁等待的眾客人,紛紛走靠近攏來,這才顧得上相互間點頭哈腰,客氣地禮讓著,嘴上喊著“請、請、請”!有秩序地步入席間坐下身來。自然,八仙桌子每個位置都挺有些講究,誰該坐哪是有規矩的。剛才,主持人已早交待過,這裏就不必一一贅述。
酒席上杯盤叮當,咀嚼聲代替了所有的說話聲。這邊吃著喝著,那邊鼓樂依舊吹打著。更多第一次坐不上席的人,就在房子裏或一旁坐下來等待著。
酒至三巡,菜上五道,主持人這又喊開了,“新郎新娘入席敬酒!各位來賓領導,舅啊,姑父姨父呀,你們就喝他個以醉方休!”
主持隻管這樣喊,卻不見新郎新娘走來席間行敬酒禮節。眾人紛紛回身張望,敲打起來的鼓樂也就隻得停下來等待。
新房內可是一片混亂,忙了一群人在焦急地催逼杜娥出去給席上客人敬煙看酒,這是千百年來形成的規矩不能改變。她掉頭麵牆理也不理。杜心蓮、幺姑忍不住動手來拽,反而觸怒了她。兩人急得團團轉,沒了主意。
還是幺姑靈醒,在這時間不等人的情況下,一隻手拖了啞巴,一隻手拽住杜心蓮向外就走,和啞巴交待,說:“你就全代你媳婦來喝個雙杯吧!就說她生病了……”
三人風風火火出得門來,幺姑這就把啞巴推給他的娘,讓他娘兒倆走向席間的客人,來進行這種敬酒的議程過場。
這時,拽著申朝暉來討喜糖的光頭、胖子等一群孩子,剛好目睹了這種僵持的局麵和氣氛,也就隻好悄然朝外溜走作罷。朝暉乘機趴在門上,朝洞房室內認認真真地看了看,又察看過新房門上的扣環,這才轉身向外走掉。
幺姑和杜心蓮陪著啞巴來到席上,杜心蓮歉意地高聲和客人解釋,說:“媳婦連住過事,累得很!隻好讓兒子代表媳婦一起敬各位兩盅喜酒……”
席間停下盅筷,客人坐等的這時間,足足有十五分鍾過後。眾位也都表示理解,“好說!好說!新娘不來,那就請新郎代媳婦喝吧……”
啞巴在幺姑、杜心蓮陪同下,前往各席依次敬酒陪喝。
敬過酒的席上開始猜拳,喝五吆六,好不熱鬧!看那東倒西歪的醉漢,一個個狼狽萬狀;有的爬伏在桌子上睡倒,有的幹脆蹲到一旁的地上去嘔吐。
12
這宴席連續在開,直到天黑過後,打開大電燈泡,席間還在聲聲大呼小叫著吃喝。客人像潮水一般,走的在走,來的還在來。看申家周圍上下,黑暗中燈籠火把手電光照,跟走馬燈一樣穿梭繁忙。
終於,到了最後一批宴席開出,客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坐罷席已酒足飯飽的幾位少婦,給杜娥送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荷包蛋,勸說道:“新婚一碗荷包蛋,這是老規矩,不能不吃!荷包荷包,頭一夜就隆個大包……恭喜你了!”
杜娥緊皺眉頭,雙眼不抬,深表厭惡,且那樣子不耐煩。端碗人隻好悻悻轉身,把一碗蛋向外端走。
又有幾位少男少女端了幾盤子花生、葵花籽、大紅棗趕到洞房裏來,是來戲耍鬧洞房的。杜娥更是不屑一顧,幹幹脆脆扭頭麵對牆壁,身子連動也不動一下。
聽這幾位嘴裏一串串念叨,“吃點吧!花生花生,花花地生,生兒又生女……”
這邊在唱喏:“棗子棗子,早生貴子……”
“葵花魁,向日葵,生個兒子白又白;點狀元,稱首魁,榮宗耀祖高高飛,高坐京城享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