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成在當誌願軍時照下得一張寸大著彩照片就貼在靈牌上端,一個抗美援朝出國紀念章插別在靈牌座子上。兩邊掛著的挽聯上寫:“勤勞終生命注定,英雄一世魂歸去。”
此時,他就躺在帳後,雙腳朝門,頭頂神櫃,聽著四麵八方來的人給自己在唱挽歌,等待棺木做成後好趕赴黃泉。
4
太陽上到中天頭頂。杜家門前一串鞭炮響過,這叫起喪炮,是出殯了。十六個小夥子一聲吼抬起沉沉的棺材,前麵是嗩呐,後麵有鑼鼓,吹吹打打把死者向山梁上轟著抬走。
出殯隊伍裏沒有人哭喪,也沒有更多的人為亡者披麻戴孝,隻有滿身掛白的杜娥姐弟走在隊伍最前。杜鵬懷中端抱起勞成的靈牌,手持迎風飄蕩的招魂幡,在姐姐扶持下慢慢走著,一同送走伯父。孝女杜娥顧不上,也來不及哭嚎,更沒有淚水。
來到墳地,下葬埋人的坑早已挖好,手持鐵鏟钁頭的漢子正等在這兒。
時間不長,一堆土丘墳堆起來後,杜娥拉過弟弟一起在墓前跪倒叩過三個頭,沒有禱告或哭訴。然後,她趴起身來拉起弟弟深情而哀憐地看著二爹的這座新墳。許久過後,她終於在眾目憐惜下轉身和弟弟朝山下走去。
身後傳來人們不平的怒罵、詛咒,和惋惜的哀歎。
5
墳地上一時還沒顧得上散開的人們,一個個伸長脖子望著遠去的杜娥姐弟背影,目送著他們朝自己家園走回。
就在剛剛形成的杜勞成新建墓地上,棺材下葬時燃放過“下葬炮”的爆竹聲響過之後不久,那些彌漫起來的硝煙火藥味還沒來得及全部飄逸散盡,申支書站在新墳的墳頭上單臂揮動,召攏來早晨從家裏帶過來的這支迎娶隊伍的各路人馬,再一次進行組織分工。
他高聲宣布,“搶在太陽端直照在頭頂上,午時三刻之前,必須拿花橋從杜家抬走新媳婦……”
這時候,送殯的嗩呐、鑼鼓,一時間重新改奏起歡快地迎親調,在支書的指揮下排開陣勢吹奏敲打,尾隨著杜娥姐弟走來。
爾後,轟轟烈烈的大隊人馬又一起朝杜家屋前坎下集結。在停放花轎處迎親隊伍會合排列開來,鑼鼓聲聲敲打得更狂,嗚哩嗚啦的嗩呐吹得更加歡樂。
6
杜家內室,光線昏暗。見杜娥蹲伏在地上,動作利索地把個一斤裝大小的黑色瓶中的流液,灌進在兩個止咳糖漿的空瓶內,那是農藥。灌罷,擰好蓋子蓋嚴之後。她很快從地上站起身來,把兩個小瓶分別插別裝進在褲子兩邊的褲兜之內。
就在這時,杜鵬走了進來,迎著姐姐瞪大著一雙稚嫩而憤怒的眼睛,卻是一言不發。這個才隻有十三歲的孩子,沒有搞明白到了這火燒眉毛的時候,姐姐她在幹什麼,也不清楚她到底打算用啥方法來保護就要陷入在虎口的自己。他如像是一隻熱鍋上的螞蟻那樣焦灼,隻能是在不盡擔憂著,手忙腳亂在盲目無奈中顯出無比地驚恐萬狀。
月愛扶著勞實進來看著女兒,這善良著軟弱無助的女人,早已是在聲聲哽咽著泣不成聲。瞎子摸過來摟抱起女兒的頭在自己的懷間,同樣是在嗚咽聲裏哭泣。
聽屋外,迎親鑼鼓、嗩呐早已湧上院壩來,吹打得愈加紅紅火火,一聲聲緊湊激昂。鑼鼓喧天中有人在高聲地催喊,“姑娘出閨上轎的時候到了!”
杜娥流淚了,望著年幼的弟弟,還有這弱不禁風的母親和這瞎眼的父親,她難割舍,失聲痛哭。
聽到幺姑在堂屋裏督促呼喚自己,杜娥這才揮幹淨麵部淚水,穩定好情緒,神態安詳地摔脫開父母和弟弟,從容不迫地從室內快步迎了出來。
這幺姑懷抱嶄新的嫁衣迎住杜娥塞給她,嘴上急急在喊:“快!換穿上衣服好上轎……”
杜娥接過嫁衣,朝腋窩下夾起,也不搭理,高傲地抬起頭來,快步流星跨出大門,見這花轎正對門口支撐著是在等待自己,轎夫、伴娘、新郎等人垂手侍立在一旁。姑娘麵帶微笑,拿手挑起轎簾鑽入,穩穩當當在轎裏坐了。
緊隨其後的幺姑,驚詫不已地狂呼亂嚷,“請姑娘更衣……你身上是孝衫哪!”
杜娥坐著未動,冷笑著說:“姑娘重孝在身!親人死了,古代人興守孝三年哪!現代人也有現代的新規矩。難道說,我的伯父他魂歸黃泉地府,我不能花幾天工夫送他去往閻王殿,還不該用幾十分鍾時間送他過耐何橋到鬼門關嗎?請再多留給我一個小時吧!到了你們申家門口,我自會脫去孝服穿上嫁衣的!”
山豹聽說杜娥上轎不肯換衣服,感到分外難堪惱火,趕過來是要詢問個究竟。幺姑搶步上前,拿雙手擋住這怒火燒心的獨臂漢子,湊貼上去和他耳語一番。
支書也隻能是無可奈何的點點頭,壓住火氣跺著腳,揮手喊聲“起轎”!隨著他的喊聲,鑼鼓嗩呐聲起;四個轎夫一聲招呼,吆喝聲裏抬起花轎就走。
月愛一聲哭喊奔出門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哭。
勞實父子倆,同時跳過門檻衝下坎來。瞎子卻被腳下絆倒,趴起身來坐在地上大罵。
杜鵬不顧一切地撲上來攔住花轎,被人撕開手推翻在地,趴起來又追……
月愛哭的一口氣不來,即刻昏死過去。鄰人們忙趕來救護,七手八腳把人平放在地上,幫她掐的在掐仁中,按的在按心口。
圍在院壩裏的眾多男人女人,慌亂中也不知道拿啥話才能安慰這傷透了心的一家人,紛紛陪著流淚。
杜娥擔心地掀開轎簾,心疼萬分地探頭來看倒在地上的父母,傷心地喊叫,“爹嗬娘喲!別哭了,你們的身子要緊哪!”
她對弟弟勸阻交待,“弟,不用追了!你擋不回救不了姐姐的!聽話!好好上學讀書……”
杜鵬撲著攆下高坎,終久趕不上花轎,倒栽蔥撲倒在地上放聲大哭。
娶親隊伍行走的遠了,還能聽得清杜家門前在痛哭叫罵。隻是,這一切都被狂歡的鑼鼓和喜慶高奏的嗩呐聲湮沒。
7
行走在下坡道上的迎親人群,高挑起燈籠,點燃火炬,重新列開儀仗隊伍。前麵花轎蕩蕩悠悠抬著,一路人聲鼎沸,歡歌笑語。也說是眾人呼天喊地,前呼後擁著一頂花轎朝回山頭上的申家抬來了。
沿途人家和田間地頭勞作的群眾,紛紛丟開手中活計朝向迎親隊伍奔攏過來。或者是走出家門,扶老攜幼趕來站在道邊觀看熱鬧。
鼓樂手們更是神采飛揚,興致勃勃盡力敲打演奏,攪鬧得一條河穀兩麵山坡全沸騰起來。
人們見這啞巴滿麵春風得意,見了誰也咧開嘴巴哇哩哇啦笑著嚷著,跟在花轎後麵盡情地手舞足蹈。
這熱鬧,連山坡上正吃草的牛羊也感到驚奇,停下啃草、撒歡,高抬起頭來張望。
這一路上行來,圍著看熱鬧的人相互間在傳揚交頭接耳,指指戳戳評說議論,“咋不見有媳婦的娘家人來陪送呢?”
“連一件陪嫁家具也沒有!搶親搶親,這明明白白是在搶親呢!”
“這新鮮事,共產黨領導下幾十年就不曾發生過的,今天叫我們大開眼界碰上了,也便見識了!”
臨近申家,山豹從後麵喝住隊伍,停住花轎、樂聲。他喊過女兒和幺姑,大起聲來不耐煩地吩咐她倆,“把孝服給她剝下來!我不能聽憑她來作賤!不能這樣玷辱了祖宗,敗壞了申氏祖業傳下來的一脈風水……”
他這嚷叫聲,可也是氣極敗壞,同樣響徹在河穀山間裏。
幺姑、申傳鳳連忙朝花轎奔走過來。
轎中杜娥聽得真切。實際上,她早已脫去孝服換穿上嫁衣。終久見轎停住,她不待幺姑、申傳鳳走攏過來,已將白衫、白帕、白鞋從轎窗口伸手拋在崖邊綠草叢中。
轎夫樂工見了,眾人驚喜地拍手喝彩。那幺姑、申傳鳳望見也自然歡喜稱讚。隻是,杜娥並未脫去這之前就穿在身上的白色褲子,而是在孝服上麵套上了紅色綢緞褲子。
8
申家大院內外,布置下的這種排場是山裏人之前所未曾見到過的。大門外一對大紅宮燈高懸,三裏路外便能看到。雖不是過年,也特意買來了一副怒目圓睜,手持鋼鞭利劍的門神貼在雙扇鐵門外。紅對聯用金粉寫成,更顯得紅通通金碧輝煌。此時,大門外黑壓壓一片人頭躦動。
大院子裏更是紅紅火火,大小房間擠著坐著或站著穿戴一新的男女老少,個個眉開眼笑,精神煥發。那些來回步子匆匆,奔奔忙忙,多是左鄰右舍,或附近鄉親趕來幫忙的。而那些安閑地坐下來抽煙喝茶,或者是在談天說地的,都是前來送禮的。你想麼,村支書家給兒子接媳婦過大事,新郎官的二爹又是這鎮上的領導人,群眾趕上這把結討好有權有勢人家的機會來送禮,誰也不會輕易就把這實在難得機會放脫。
這座大院子裏裏外外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顯得擁擠。房子到這時已不夠用,院中搭起席棚,擺放滿了方桌條凳,多數人在棚下坐著。這臨時大夥房也隻能搭在露天,新砌的土灶大鍋,灶門上火焰升騰;火工、廚師多人一起忙火,刀砧聲一片山響。
認真注意,才清楚這院子裏樓上樓下房間全派上用場,門口分別用紅紙標寫著:茶房、煙房、酒房、禮房等字樣,都有專職人員在服務接待。唯有這禮房人最多也最是繁忙,所有送禮來的都須趕到此處交割登記。
這時,已在門外排成長隊等待挨個兒進行。送來的禮物多係實物,糧食或山貨土特產居多,也有送布料、衣服、糖果煙酒或現金的。室內並放著幾個大簸籃,分別裝了香茹、木耳、綠豆、大米、大豆,甚至是玉米。見這一位送來的是張狐皮和一瓶食用油。看了禮,過了秤,收下之後,送禮人站在禮房桌前,記賬人在一條一巴掌寬窄貼連在一起的長長紅紙單上,用毛筆豎寫下姓名、禮物、數額,折合的錢數。這也算是山裏過事的講究,俗稱禮單。畢了,賬房先生就要把這記寫好的禮單,莊重地張貼在主人家門前的牆壁上,就於這種盛大的場麵張榜公布,供眾多客人欣賞。這也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禮單越長,記寫的送禮人越多,主人臉上就愈加光彩。那還有錢數記寫在上麵,過罷事後,主人會把它揭下來長期保存,這都是農村人記寫人情賬的有效方法。
這禮房就設在村委會辦公室兼黨員活動室,隻用了“禮房”的紅紙條把個黨員活動室牌牌上的五個字貼蓋住。
申家所有房屋門窗戶扇上都貼上大紅喜字。新房布置的更是闊綽講究,全套桌椅大衣櫃、沙發,黑漆床頭,床上累疊著高高一道紅、黃、綠、粉等綢緞被,全靠牆放起。洞房門框上貼副紅對聯,掛著繡花的白門簾。
新房門外的大堂屋裏安放著彩電、冰箱。尤其是這冰箱,山裏老人從未見識過,便都來摸摸看看。此時,電視正在播放,看的人圍得水泄不通。隻把那早排設停當的神櫃和祖宗香案擠在一邊,案上的香爐和一對大紅燭東倒西歪著。主人忙得這時還顧不上它們。
站在申家大院門外,一眼能望盡的這附近四周山梁山坡上、河穀小道公路上,正有不少人三五結夥,拖兒攜母;一路吆喝,相互問訊,提著挎著禮物朝申山豹家趕來。前頭已說過,十裏八鄉的群眾趕來看這種難得一見的熱鬧排場,要是不趕來親自參加這空前盛大的場合,將會留下終生遺憾;主要還是支書請客“吃喜酒”,禮就不能不送。
聽得鞭炮聲響,花轎已抬到門口,所有人都圍攏來看新娘。
這鞭炮一串接一串連著在放,爆竹聲聲延續了半個多小時。地上花炮皮一層,硝煙在屋頂上彌漫升騰。
花轎從人縫中擠過,好不容易抬放在上房堂屋門口。杜娥也不等有人來背自己,揭開簾子直朝神櫃香案前走過去,隻管跪地磕頭。
緊隨其後的幺姑急了,忙喊過職客頭,也就是這過大事的總指揮,吩咐他“趕緊安排拜堂”。
這裏主持人剛點上香燭,安頓山豹兩口子在香案兩邊八仙椅子上坐下,杜娥已經趴起身來。她不管其它,目中全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掉頭看準新房位置,撥開眾人就要朝新房走來。
幺姑和申傳鳳急忙撲過來把她擋住,分別揪扭拽起她的一條胳膊來把人強拉硬扯過來,拿腳踢蹬著姑娘的雙腿,硬是把人朝著香案按跪在地上。兩人本來想是把姑娘拖過來,和啞巴並排按跪在一起的,照麵前設置的香案和兩旁高坐的父母叩首,這叫拜堂成親,是人生百年一件十分莊重的結婚儀式。可是,就這樣指望她兩個女人,全部用上她倆的蠻力,使出渾身解數,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怎麼按也沒把這姑娘按住,按不到在她應該要跪下的位置上去。
主持人看得急了眼,抬高頭來眼望頭頂天花板不看人,隻按照儀式規定大聲朝空中拉長聲地喊著,“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他隻管自顧自在那裏進行程序,卻不管腳下的兩位是不是在依章進行。人們看到,杜娥再未趴下叩首;隻一直跪著,並不起身。
這本來是最隆重最熱鬧的慶典大禮場麵,人們看到得卻是新娘哭喪著陰鬱的臉,哪兒有喜慶而言,眾人也不便戲鬧嬉耍或調笑取樂。有知道內情的回轉頭去竊竊私語,那像是在指責,也是在看笑話。隻有幾個不懂事的孩子不管這些,指笑著這對新人。主持那一聲“新郎新娘入洞房”過後,杜娥被眾星捧月般由幾個姑娘少婦陪進新房來。啞巴也便在姐姐的招呼下,美滋滋傻笑著跟進洞房。
鑼鼓任性瘋狂地敲捶擊打,令人心驚膽戰;嗩呐聲嘶力竭地吹奏,讓人發聾振聵。多數人已無多少興致欣賞這本來就不能成為一對新人的新人,這百年好合大喜之日所形成的壓抑凝重氛圍,對於每個親臨現場的人來說,根本就沒有歡樂可言;震耳欲聾的樂聲吹打也掩蓋不了人們內心裏的酸楚,轟轟烈烈喧鬧的背後不斷傳來了人們紛紛紛揚揚地斥責怒罵聲。當眾多的人,他們想不通也得要想,看不慣也勉強自己來看的時候,也隻好隱忍強迫自己閉起眼睛,走開躲到席棚下麵的桌子旁,坐下來拿煙茶這些玩意來刺激自己,也是在用這些來麻醉安撫煩躁不安的靈魂和神經。在這種狂歡紛亂的場合,人們更感興趣的是賭博,聚在一起來醉心於相互間爭個高低輸贏;那可就是不顧及一切了,全把煩心令自己不痛快的事丟在腦後一邊。
開席酒筵還需等待很長工夫,桌子上一攤攤玩開川牌、麻將。人多牌少,一些人圍在樹蔭下擲色子,或者是彈麻錢。賭注自然是各玩各定,有輸贏香煙的、分分硬幣的。隻聽的色子在碗中當啷啷發響,和牌洗牌聲此起彼伏。驚叫聲、哄鬧聲、吆喝喝彩叫好聲攪和成一團,形成一片亂糟糟熱烈氛圍。
杜心蓮笑容滿麵抱了幾條香煙走進一間上房。這裏是接待上賓的地方,申山彪陪了一幫鎮上來的幹部在這裏玩牌休息。杜心蓮拆開條裝香煙,分別把硬盒煙丟在牌桌上各人的麵前,說,“你們就贏煙好了,輸贏一包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