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花橋抬來辦道場 迎娶隊伍也治喪(1 / 3)

第九章 花橋抬來辦道場 迎娶隊伍也治喪

1

此時,看那山豹的身影悠悠晃晃搖擺著左肩一條空袖子,腳下不緊不慢尾隨在迎親大隊人馬後麵,那是在殿後壓陣。這時候見前麵人停住不動,長長的隊伍拉開在拐彎抹角的小道上陣陣驚呼騷亂。他聽到前麵人的驚呼喊聲過後,以為是杜娥自殺身亡,臉色陡然間變得蒼白,驚恐萬狀中急忙拿那唯一的一隻手狠命地一個個扯開道上的人,放開鼻子嘴巴隻管讓它們呼哧呼哧,奔到隊前來是要問個究竟。

他抬頭先照領隊人喝問:“你看清楚是死了人?”

“那還用說!堂屋裏迎門擺設下靈堂……”領隊驚魂未定地回答他。

山豹並不忙於垂頭喪氣,盡管胸房裏咚咚咚亂跳也自顧不了許多,心驚膽寒中一樣懷著僥幸,追問:“你看清楚是杜娥的靈位?”

“我還沒來得及看準。”領隊隻管在嘴裏唏噓著回答。

“哪,你怎麼就說是姑娘她死了呢?”

“我可沒有這樣說!隻說杜家屋裏設下靈堂……”

山豹眼冒凶光,惡狠狠地說:“我不信!這娶親鞭炮已經放響,新媳婦咋會說死就死了呢?我老申該不會是這麼倒黴吧……走!跟我上去看看。”

他一手拽起領隊人登上院壩坎,迎著堂屋當門布置下白紙帳靈堂走來,睜眼見那鬥大的奠字下安放著“亡靈杜勞成之位”的靈牌。這一瞬間,他心裏裝的一塊石頭總算是搬放在地上,一陣興奮如釋重負般一身輕鬆。

不過,他的這種感覺一晃即逝,隨之而來的那可就一陣緊張加恐懼。他心裏十分清楚,勞成肯定死在自己昨天晚上所導演下那一出討債逼婚的鬧劇中,與自己關係責任重大,無論如何都是脫不開幹係的,想逃掉躲開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說他,前頭聽說姑娘死了那隻算是一場虛驚,眼下的這一驚非同小可,讓自己方寸大亂的同時也一樣是魂不附體。

也就在這個時候,隻見杜娥自靈堂帳後迎了出來。

山豹按捺不住內心中那種狂喜的同時,照樣掩飾不過驚魂未定,拿那三角眼定睛看了看姑娘,緩過神來似有所思,忙置身在勞成靈堂前,先自點燃一遝火紙在灰盆裏燃起,再抽出案頭置放的三根神香在蠟燭火焰上慢慢點燃,隨即單手舉香長揖罷在香爐上插起。然後,他退後三步照麵前杜勞成靈位把雙膝放倒,認認真真拄在地上磕了三個頭。

完了,這裝模作樣的獨臂支書,也可能是哀從心頭起,並未趴起身來,以單拳觸按在地,哀哀聲裏喊了一聲“我的哥喲”!臉上嘩啦啦那可是淚如噴泉,哭聲裏淒淒切切地說,“這好日子,你咋就這樣一忽兒走了啊……”也便是泣不成聲,伏地嗚嗚大哭起來。

這時,聽得靈堂背後傳來一聲怒吼。勞實自另一端轉了出來,雙手攙扶著他的是怒目在噴火的杜鵬。

勞實喝住山豹,怒不可竭地問:“你逼死了一個還覺得不夠嗎?想要再來逼死第二個……”

這杜鵬見著仇人分外眼紅,丟開父親撲上去就要掄起拳頭痛打跪在地上的山豹。

杜娥忙將弟弟拖開,提了長條木凳放置在院壩中,請支書坐下。她自己則撲咚朝他跪下叩首,且道:“二爹他無兒無女,隻好請支書接受我三個孝子頭哩!”

眾人忙著趕過來圍觀,連這些迎娶人也急得火焦火燎探起頭來看。那幺姑和申傳鳳丟下啞巴,跑上來朝山豹的背後分開左右站立下來。

山豹先時見了靈堂便開始在誠惶誠恐,也算是恐慌畏懼著神魂顛倒,燒香哭靈似在裝蒜。他挨了一通罵,險遭一個憤恨少年的一頓拳腳,被拖來坐在木凳上。

這當口,他望見自己身前背後一圈全投來的是冰涼著憤怒目光,自然有些心虛氣短,驚恐畏懼,那是一種畏罪感,坐在那裏如同坐在老虎凳子上一般難受。那兩隻眼睛惶惶不安,手不知朝何處放下來才能夠自在,忙自上衣兜內摸出一顆香煙來塞喂在嘴上叨起來,是要用吸煙來壓住一時驚嚇。那手哆嗦著到底沒把打火機打燃,急得他在嘴裏深深地倒吸下幾口冰涼的長氣,粗粗的喘息聲裏又從兩隻鼻子孔中呼呼噴了出來,仍然是在紮勢子穩定住自己一時裏過分緊張的神情。

那女兒瞅見這些,忙自父親的背後從肩頭處伸過手來,抓過打火機在自己手裏打燃,替父親把叨在唇間的香煙點著。

山豹狠勁在嘴裏吞吸,慢慢吐出一口長長地煙霧,斜著眼睛見杜娥在地上對自己磕頭,也不知她朝自己說了些什麼;神不守舍的他,也說是魂飛魄散,根本無法聽懂,作難中也就不知道拿什麼話來回答她才好。

看這時的杜娥,臉上並沒有斑斑淚痕,呈現出來的反而是令人十分不解的毫無表情,冷冷靜靜平板一張。她強忍住憤怒和悲痛加在一起的那種哀傷,磕罷頭之後仍然跪在地上,大大的一對黑眸子向上緊瞅在山豹的臉上,嘴裏在說:“二爹,他生前也是個共產黨員,現在還擔任著村委會主任職務。他一生對黨對人民忠誠老實,勤勤懇懇,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死了,死在這不該他死的骨節眼上!我請求支書,寬限我七天,讓我處理罷二爹的喪葬。畢了,不用你吹吹打打抬著花轎來接,我會自己去到申家和你兒子成親的。請你賜福賞恩!杜娥在這裏對著蒼天,也是對你感恩戴德不盡!”

山豹身後因有幺姑和女兒幫忙提醒指點,也是在給他鼓氣壯膽。他到這時,也像適才徹底緩過一口憋得自己生疼著慌了神的長氣來,忙架放起一條腿來,不由自主地踢蕩著那一隻腳,朝麵前跪地的姑娘追問:“怎麼會要七天時間埋人?”

“支書啊!你應該最清楚咱這山裏千百年來立下的規矩,正常人死後需要停喪三天五天;這非正常死亡,二爹他這隻能算作是暴死,必須停喪夠七天才行。舊時候還興得是要做道場超度亡靈,否則他就不能魂歸西天。現在少了和尚道師,靈堂棺材也得要由孝男孝女守他七天,我就是二爹他的孝女麼!”

“你二爹他不是老死的麼!怎麼會是非正常暴死呢?”山豹本來不想,也不敢提及的話題,逼到這兒也不得不硬著頭皮反問姑娘。

完了過後,他隻把自己的眼睛盡量睜大,巴望盯準在杜娥的兩隻眼睛上,麵部表情和態度盡量表現出自己的謙恭溫和愛憐的樣兒,微笑著想討對方一個“口風”,希望她能夠在這個時候寬容諒解自己,推脫掉勞成死亡與己有關的幹係。

沒成想的是,杜娥她不慌不忙、不亢不卑,樣兒那樣平靜地說:“二爹他既非老死,也不是病死!而是他憋下一口惡氣,讓你活活給氣死!昨晚,他口吐鮮血死亡。這,你和你那一幫子打手都是親眼見到的……”

她這話講的既不躲閃也不遲疑,那是衝口而出。

“啊!”山彪大驚失色,從凳子上彈跳而起。他本來成想自己是在裝模作樣臨場盡興表演,無意果真是受到了驚嚇一般,狼狽萬狀地丟棄掉煙頭在地上,咬牙切齒喘著粗氣拿腳下的鞋底將其狠狠幾下子踩滅,翻起白眼直盯眼望對著眼前的杜娥。

這會兒的姑娘,絲毫不加畏懼,也不用回避,咬牙切齒憎惡著從地上挺身站起,與對方怒目相視。雙方明顯擺出了劍拔弩張的架勢,那可是一觸即發,馬上就會要動手打起來的樣子。

幺姑見了,生怕由此而激化矛盾,到時候就難得收場,忙自山豹背後扯了扯他的衣襟,使得他才不得不依舊傾身坐下在凳子上。

即刻,山豹才算鎮定自若地又一次高蹺起一條腿來,安慰自己那隻腳尖不停地在向前踢騰,問杜娥,“那你出閨之事,拿定主意沒有?父母他們作何打算?”

“昨天夜裏,我就對你申明過,我的婚姻大事與父母無關,由我自行作主,別問也別再來糾纏我瞎眼病弱的父母。再說,冤有頭債有主,我家父母和二爹欠下你四筆款項,昨天晚上我已代他們還清,此事也算是一筆勾銷。現在是我欠下你兒子的‘青春債’,五千元我償還不起,那我就嫁給他做老婆吧!剛才,我已經說過,隻求你寬限我幾天,好主我來安埋自己的二爹。”

山豹對她的話多少有點不信,也一樣喜悅地說:“也好!但你得體諒我,嫁過去就都是一家人了,也得要為一家人著想。人們計較忌諱的是,出殯不能夠抬回頭棺,接親不能抬個空轎回。這樣都會給家庭帶來不吉利,要遭橫禍的,轉抬回空轎那可是萬萬使不得!”

他輕言細語講下這些話,口氣也並不強硬,那是在和對方商量。但,他的神色舉止顯得那樣子坐立不寧。

“那麼說,就是今天,非得把我抬回你家去不可了?”姑娘這樣問。

山豹站起身來,穩穩紮牢勢子,說:“是的!今日是百年難遇的吉日良辰,是我請了三個先生算定出來的,說什麼也是不能改動的日子。”

杜娥笑道:“今天確實是個難得的好日子,我死了伯父大人,又攤上一個百年大喜的出閨之時。”且追問,“那你說,我還埋不埋葬我的二爹呢?”

山豹點頭肯定地說“埋”!“這一喜一喪並無矛盾,隻是時間就顯得緊張不夠用。咱們抓緊,十二點之前照常給你二爹發喪,熱熱鬧鬧為他送終。也就在十二點之前,杜家必須發親,你一定得上轎,讓橋子把你抬回家去才行。”

“那,怎麼能行呢!你想怎麼辦?”

山豹一忽兒說清楚自己的安排,“上轎之前,我來幫你,把迎親的改成治喪的,鼓樂嗩呐班子全用上。說起來,這還要歸功於我這個老戰友大恩人,一生做善事是個大好人,選擇下死的這日子好;趕巧出奇,讓他創造下這千百年難得一遇的奇跡!他來生轉世,若還不做神仙,那肯定就會是一位菩薩。現在麼,治喪的事就由我來全盤指揮,讓我趁這難得的機會好好,也是最後一次來報答我的救命恩人,把迎娶接親的人馬給你二爹騰讓出來派上用場,歡歡樂樂把他送上山。”

他身後站立著的那位幺姑胖婆娘,聽著山豹不慌不忙說下這一大堆自己的想法和滴水不漏的安排,跟著在嘴裏一個勁地稱讚叫好。

山豹緊跟著,這又深情地表敘明白自己應有的心跡,“再說,你二爹一輩子和我之間,的確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也是這麼個頂天立地的一村之長。我麼,是黨支書,理所當然就應該由我來做他的治喪委員會的主任。我就當仁不讓了,自封這個頭來安葬老戰友了。去抬我的黑漆大棺材來收殮你二爹,這也是以一個黨支部書記的身份來追悼紀念一位抗美援朝戰鬥功臣,一個功不可沒的共產黨員!”

這兒,申山豹見周圍群眾一下子緩和了剛才對自己的敵視情緒,一時間全圍攏過來聽著看自己這樣誠懇熱情地在和杜娥姑娘吩咐交待,安排組織部署杜村長的喪葬大事。

他人也就顯得來了精神,有情有意地講道:“我現在馬上就打發人過去通知我家你二爹,把他這位副鎮長請到場,讓他親自來代表鎮黨委和鎮政府參加杜村長的追悼會。忙是忙,時間緊是緊一點,但也不能夠把集體悼念緬懷這位功勞其苦蓋世的大英雄的儀式給省略掉,不能夠給忘了!”

他說著,拿眼光在人群裏尋找,高聲詢問:“大河大河,文書他人在哪兒?”

山豹瞅見,村文書宋大河聞聲從人夥中朝自己擠過來,忙指示他,說:“你麼!抓緊時間,就在這兒寫好追悼儀式上要宣讀的追悼詞。一會的追悼儀式麼,也具體由你來安排布置。需要人手,這裏有得是,看上哪個你就使喚哪個。”

杜娥也一樣大大方方,說:“支書老人家親自來主持我二爹的喪葬,姑娘這就表示感謝了!隻是,這棺材就不用抬你老的了!我二爹他福淺命薄享受不了,也承受不起你對他的這等深情厚愛。我這孝女,就替他擋了!再說,杜家也實在欠不起你這麼大的人情債嗬!那樣就還不起,還不清!到時候,你自然會後悔的,那可就來不及了!”

“那咋辦?總不能把這一世英雄,像埋叫花子那樣用張草席裹了去埋吧!”

“我說了,請你給我留出時間來,我們自己砍樹來做。反正房前屋後有這麼多的樹木,漫說隻做一副,要做兩副三副也是用不完的。”姑娘話外有話這樣說。

“那得要花多長的時間哪!”

“沒辦法,隻能是這樣了!所以,我才請求你寬限給我七天時間。”

“那就依你的,隻能是這樣吧!”他嘴裏這樣喊著在說,忙不停地趕來人夥中喊應幾個小夥子的名字,指示說,“你們幾個跑一趟腿,去把全村所有老少木匠全給我喊到這裏來,集中力量來給杜村長做棺材。告訴他們,隻要能拿得動斧頭的就必須到場,一個都少不了!”

山豹轉回身來,那樣得意地望對姑娘,也是在那樣子詭秘地笑了笑,拉起腔調來勸她,說:“孩子,這樣安排可以吧?不必再為過去的事耿耿於懷了!消消氣,權當是當公公我的過錯!人死如燈滅,你想不開,生氣也隻能是氣自個,隻能是節哀順便吧!”

他身後那位女老板,也在緊跟應和,“這時候,你二爹他躺在那兒是不知道的,也不可能再活轉來。人活七十古來稀麼!算起來你二爹他可是活過了、活滿了一個花甲子的人,也算是活夠了,說來那是老死的。”

“真要說起來,他那身體當年也在戰鬥中虧損得厲害,能活六十歲不容易,就算不錯了!”山豹嘴裏,還這樣在勸慰姑娘想開點。

杜娥聽到這裏,態度一下子嚴肅起來,口氣認真地質問:“你的胳膊在戰場上都炸去了一條……按你這說法,就更其應該短壽,被我二爹早點去死呢!你說對不對?”

一旁的幺姑見此,趕忙插嘴,說:“今日好日子果然吉利!死人、結婚讓你們兩家子全攤上了。這死了老人叫‘白事’,結婚的稱‘紅事’,全是喜事。紅白喜事碰在一塊來,放在一天過,真個是雙喜臨門,喜相逢咧!”

支書的那個女兒,也忙跟著說:“可不是麼!杜家申家的老祖宗在陰間給我們燒了炷高香,千載難逢的美事就讓我們這樣給遇上了!”

2

杜家院壩上。幾個嗩呐手圍坐在一張大方桌上吹奏響哀樂。

鑼鼓手圍繞在靈堂邁開方步兜著圈子敲打起“喪鼓”,一步一頓唱起哀傷悲淒的《孝歌》。

治喪場上人如穿梭,個個匆匆忙忙腳不停步。隻聽得房前屋後小樹林裏刀斧叮咚,人聲吆喝,這是在砍樹做棺材。

樹蔭一旁,山豹在這裏由杜娥陪坐,麵前安放一張小方桌上放上煙茶。他隻管拿穩良好的心境,樂滋滋在抽煙品茶。不過,他也那樣子認真負責,時不時站起身來大聲吆喝,朝場上對眾人指手劃腳,回答幫忙人的種種詢問。他這臨時自命為杜勞成治喪委員會的主任委員,實實在在在這裏衝當總指揮,拿出支書的樣子,顯得很是權威。

3

說這抬來的花轎和禮品擔子,隻好委屈地先放置在院壩坎下的小樹林裏。新郎官在姐姐和介紹人幺姑的陪同下,也就懶洋洋坐在花轎旁的泥地上,耐下心來等待。三人一起焦渴地盼望著,不停地抬頭去看天上的太陽,朝上方治喪場上張望。那裏隻有嘈雜的喧鬧聲、鑼鼓嗩呐聲,還有的就是長一聲短一聲、高一聲低一聲的孝歌歌手在淒淒慘慘地哀號。

再來看這簡陋的靈堂。迎門矗立一方白紙貼糊的挽帳,中間拿墨筆寫下一個大大的“奠”字,下方安放著亡者的靈位。那就是杜勞成的靈牌,放置在緊靠挽帳前的一張條桌上。桌麵靈牌之前有香爐燭台,幾炷香和一對蠟燭全在靜默中不停地燃燒,在挽帳前、靈堂裏形成了儼如仙境的香煙繚繞。桌下堆放有祭祀燒用打好銅錢印的火紙,來人不分男女老少都需先進靈堂“上香”燒紙、跪拜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