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正忙著攙扶起二爹的杜娥,也惱恨地朝娘喊叫,說,“娘嗬,你這不是在向魔鬼討情、對閻王索命嗎?一切便都是枉然……”
已經在掙紮中立起身來的勞成,伸手將跪趴在地上的月愛一把拽起,憤怒已極地呼喊叫道,“妖魔鬼怪不會同情弱者,豺狼虎豹不會不吃瘦弱的羔羊!”
這裏娘兒三人,就這樣眼見得小牛被一幫人從院壩上抓起拖走,一齊朝門外衝來救護,被杜心蓮娘兒倆和幺姑等人封住門口擋住。讓人揪扯著不得脫身的他們,也隻能是大聲哭喊著。
這聲嘶力竭的呼喊,和著追魂索命的痛哭聲,都在這更深夜半的山頭河穀裏回響傳播得很遠很遠,是這樣地驚人。
杜心蓮對著杜娥,大聲喊:“收了你們三千八百元借款,這一千元是你和野男人私奔的贓證……事情還沒有完!要想婚姻一刀兩斷,再拿五千塊來作我兒子的‘青春補償費’,賠償他白白等了你一年來的精神和身體損失……”
支書手指著杜娥的鼻子尖,怒吼道:“娃娃呀!我要你弄明白,死都要你死在老申家!明日,是我早選定下的吉日良辰,拿八抬花轎來抬你!拿不出五千元,那就等著有好戲給你看……哼哼!”
說著,他喊了一聲“明日再會”!掉頭走出了大門。
一夥人緊跟著支書,前呼後擁著他走了。這時,被捆牢了雙手的趙小牛,已經早被人扭扯著,拽進在黑不見底的夜幕裏走遠了。
勞成臉上陣陣抽搐,拚命地在呼喊弟弟,要他們把自己攙扶著。他抖顫顫站在堂屋門前,手指著漆黑的野外大吼一聲,“欺負人哪!黨啊,黨啊,共產黨啊……”連連噴吐下幾口鮮血。
霎時,他眼前天旋地轉,撒開雙手昏厥倒在地上。
杜家屋裏傳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嚎啕聲,在黑暗的夜空中驚人地傳揚開來。
5
無邊夜色裏,一夥子聯防隊員亮著電筒,匆匆忙忙將拚命呼喊掙紮的趙小牛往申家連拖帶扯拉來。
一路上,小牛真地就像是牛吼一般,憤恨惱怒地罵聲不斷,“申山豹,你個老狗日的!你哪裏是共產黨的支部書記?簡直就是國民黨啊!你目無法紀,逼婚不成,便來綁架老子做人質是不是?我正告你,這磨王溝是共產黨領導的天下,絕不是你申山彪、申山豹橫行霸道、為非作歹、欺壓百姓的地方!你要知道,多行不義必自斃。法網恢恢,你絕對逃不脫人民對你的製裁……”
小牛這震天撼地的呼聲在夜空中回蕩,也把一夥子打手們鎮住。他們把他拖進鐵大門之後,丟在院壩裏強烈電燈光照的地上,一個個在心驚膽寒裏畏首畏尾,忙著抽身向黑暗中退避開。
凶相畢露中的山豹,瞧見小牛對自己一點都不知道畏懼,反而如此凶猛,他雙手受縛滾翻在地,仍然這樣罵不絕口。
獨臂支書撲上去想拿一隻手按住他,再逞威風教訓小牛一番。沒料到地上的他,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來,衝著撲過來的他迎住,拿鐵一樣的頭照著山豹的胸口猛撞上去。隻聽咚的一聲響,山豹在喊爹叫娘聲中,人早已來了個仰八杈,那是三腳朝天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疼得他哇哇亂叫在地上翻滾。忙了一夥子人,才把他勉強從地上拖起來。
山豹捂著心口,一樣在嚎叫,“快快快,快拿腳布子把他這張臭嘴巴給我堵起來……看他還凶不凶?罵不罵?”
於是,有人忙躥入室內,真地抓來一件破衣服,撕扯下一塊來。幾個人一齊動手,把小牛再次按翻在地上,費盡好大力氣才塞堵住他叫罵的嘴巴。這之後,幾個人七手八腳把小牛向黨員活動拖來,推倒在牆角的沙發上,反回身來把門從外麵扣死關牢。
小牛暴怒中跳起身來,拿腳照這門猛踢。可惜,他踢破了一雙皮鞋,最終也無法把門踢開。
6
黨員活動室內一片漆黑,透過窗口照進來院壩上的大燈大亮,看到這被捆綁拴牢雙手的小牛坐在牆角矮沙發上。他耳畔時時傳來一片混亂的喝酒猜拳碰杯聲,那是山豹在趁夜招待跟隨自已行動的一夥子幫凶。
幾隻大燈泡照得申家大院內如同白晝。院中已經搭起彩條塑料大棚,棚下安放著大方桌條凳。山豹和一幫子人圍坐在一張桌子周圍喝酒,興高采烈地在劃拳行令。夥房外麵,一些幫忙人在燈光裏砌壘大鍋大灶,殺豬宰羊忙個不停。一個總職客頭手裏拿著單子走來,站在大棚燈光下大聲喊著念著,在分配明天迎娶新娘的職事分工。
猛然,聽到背後黨員活動室窗口傳來小牛憤怒的罵聲,“申山豹,你知道不知道,你這所作所為都是在犯罪,這是要付出代價的!”
原來,小牛一個人被關牢在黨員活動室,真算是到了插翅難逃的地步。他冷靜地坐下來想了想,這樣枉費力氣的拚命折騰也是閑的,隻能使自己耗盡氣力。他這就把堵塞住自己嘴巴的破布子,按捂放在窗欞上擦掛;這方法倒也靈驗,很快就把嘴裏的一團布子掛掉,讓他鬆了口氣。
已經在醉酒中的山豹,猛然聽到小牛那驚雷般的叫罵聲,深感奇怪著,驚得渾身上下都在顫抖,條件反射那般跳起身來撲向窗口,拿一隻拳頭擂響窗欞,隔著玻璃朝小牛狂叫,“娃娃,你嚇唬誰!老子見得多了,我就是犯了法你也管不了。這會兒,你著急了吧!等到明天用花橋把杜娥抬回來,你可就沒有媳婦了。”
這話,引來一片譏笑聲。
時間過去了很久,待這裏席散人去,山豹喊啞兒拿來繩索,一起打開黨員活動室,直衝小牛走過來。
見此,小牛急忙跳站起身來怒喝:“你們想幹什麼?”
山豹笑著說:“你娃子別怕,這還不到我要你的命的時候。我知道,此時此刻你心裏在火燒火燎一樣怪難受的,身上也同樣發燙發癢。那我就另行給你找個地方,讓你自個兒去涼快涼快!”
小牛大聲罵道:“老山豹,你這條惡魔,我狠不得吃了你的肉,喝了你的血!今生今世不報此仇,我絕不為人!”
山豹冷笑著,說:“都落到這一步了,你還想跟老子耍橫來蠻的,說這樣的大話有啥用麼!你知道吧,今個敢發橫的是我而不是你。當初,我十五六歲那陣子,手上這根繩子就不曾饒過你爺那個二地主,今天它也就不會對你發點善心的。走吧,有個地方會使你安靜下來。”
算說著,他就動手來抓小牛。
小牛站著不動,啞巴撲上來幫忙。父子一起將小牛拽出門來,往院壩上拖走。小牛心裏恐慌畏懼,不知他們要幹什麼,拚命掙紮蹦跳著,大聲叫罵呼喊著堅決不依。
這吵鬧聲驚來了屋裏的杜心蓮,喊叫女兒過來,一齊動手幫忙。
奔跑著從院落壩裏趕過來的苟耀美,擔心地和山豹說:“這不行啊!他這吼叫聲……”
這胖婆娘晚上留下來,是要在明天配合行動,那是要去往杜家迎娶接親。
“想罵就讓他罵吧!也該讓他平衡平衡心理,感到舒服一點。反正他也不會把你我身上罵出一個窟窿來,罵夠了,罵累了,他自己就不罵了。”
“不行!你受得了,我可是受不了。”杜心蓮咬牙切齒這樣說。
山豹聽罷,狠聲道:“那就再把那塊破布子找來,重新把他的嘴巴給我塞死堵起來……”
這樣,申傳鳳躥回黨員活動室裏來,找見抓起地上這塊原先已有的,塞堵小牛嘴巴所用的破布子奔出門來。幾個人和剛才一樣,把小牛按在地上,費盡九牛二虎的力氣,總算是把小牛的嘴巴重新塞死堵住。一夥子人這便七手八腳一起扯著拖著小牛,一直拖拽出大門來,拐過山牆來在牛圈門外。幾個人打開圈門,把小牛拖進了牛圈。山豹舉著電筒指揮,驅趕開牛羊,讓啞巴把小牛拖站在圈中一根柱子前靠攏,拿繩子一道又一道把他的身子連同柱子一起繞纏縛牢。
幾個人朝外走出門來的時候,山豹把電筒光照在小牛臉上晃動著,得意忘形地交待,說:“娃娃,你就安安靜靜在這裏呆著,等我將杜娥拿花橋抬回來,陪我兒子上了床之後,我就放你走。從此以後,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7
大清早,太陽還沒出來,草葉上滿布露水。
磨王溝山道上嗩呐聲聲,鑼鼓鏗鏘,走來了一溜抬花轎的迎親隊伍。男男女女身著節日盛裝,一路唱著山歌,說說笑笑好不熱鬧!
這悠揚動聽的喇叭,歡樂喜慶的鑼鼓,和著悅耳動情的山鄉小調此起彼伏,攪鬧得一條山溝裏沸沸揚揚。那不斷扯長了的回音,發出更大的聲響在山澗崖頭回旋飄蕩,猶若有無數支鑼鼓嗩呐隊在同時間演奏歌唱。
走近些看,一頂抬新娘的彩轎妝扮的富麗堂皇,四個漢子呼悠悠空抬閃著勁。轎前兩個青年舉一對大紅燈籠,點燃著大紅燭,燈籠上貼著紙剪成的“迎親”字樣。轎後緊跟著也是一對青年人,手中高擎著長長的火把,隻是這時候還沒有點燃起。
支書的兒子啞巴,今日理了發,淨了麵,戴頂新買來的禮帽,渾身上下煥然一新,披紅掛花,在幺姑和姐姐的陪同下,也是在一群男男女女的簇擁中咧嘴笑著,興高采烈跟在抬花轎後麵。這當中,也有一個人挑了副擔子,籮筐裏堆滿了糕點盒和幾塊花色衣料,全用紅紙條封著。
獨臂山豹也換了身時裝,邁動八字步四平八穩不緊不慢地走著,遠遠跟定在迎親大隊後麵。
這是申家早晨派來了一支迎親隊,徑直朝杜家走來。
8
杜家門前,那可是鴉雀無聲。也隻見到附近的幾家鄰人,他們各自操縱著匆匆忙忙的腳步,神情惶惶出進在杜家。忙活的人們,個個拉長吊起沉痛的臉,氣氛顯得異常凝重。
杜家石板屋偏旁不遠處,在兩條上下左右相交的山坡小徑十字道口正中間,有一堆燃過不久的稻草灰燼。山裏人知道,這是人死斷氣之時,將死者從床上抬放到地上來,立即摟掉其生前睡過的床鋪上墊用的鋪草,要選擇在屋外最近處的十字路口把它焚燒幹淨。此曰“先送亡魂上路”,人們十分計較忌諱,不能讓人咽氣在床鋪上。
杜勞成在夜間死去。這時,杜娥姐弟頭披孝帕,身穿孝服白鞋,正忙在二爹房間裏收拾他生前用過的遺物。
杜娥在臨窗的土台上,拿過當初自己給二爹買來的這一整盒止咳糖漿,揭開紙盒蓋看了看,二爹隻用去了兩瓶,這便把它們收拾好過後,放在疊成塊的舊衣服上麵準備抱走。
驀然間,她又像是想起什麼事來停住了手,傷情悲憤的臉上若有所思抽搐了一下,忙回頭在腳下拿目光尋找,見兩隻喝過藥的空藥瓶就丟在床腳的牆根下。姑娘彎腰把它們拾起來,拭去上麵沾附的灰塵,很快插塞進在紙盒的空位置上,依舊把紙盒拉嚴蓋好蓋子。
杜鵬見了,望了一眼姐姐陰沉的臉色,輕輕問:“要它幹啥呀?”
杜娥眼皮沒抬,冷冷地回答,說:“廢棄瓶子都是有用的東西,不可以隨手把它們扔掉。”
她這就抱起一摞衣服、藥盒出了房門來到屋外,準備回到自己的屋內去。姑娘正低頭走著,猛然聽得鑼鼓嗩呐在吹打敲響,渾身上下先是震顫著一驚,臉色唰的一下變得如死灰一般難看,不得不停住腳步站下來凝神仔細聆聽,確定那是申家就要來搶親了。
這裏也見,前來幫忙治喪的鄰居們全停住手腳,齊集到院壩頭朝迎親來的方向上張望。人們不時調回頭來,拿一雙雙擔心的目光盯望在一時間不知所措的姐弟兩人的臉上。
聽父親在屋裏急切擔憂地在喊叫,“蛾子,蛾子呢?快逃吧!不能等著落進在虎口……”
杜娥見說,也隻是那樣無奈地苦笑了一下,輕蔑地抬起頭來望了望緊鑼密鼓響徹的山頭方向。她快步走進門來,見了滿臉怯懦,心頭畏懼正在手忙腳亂,那樣子驚惶失措的父母,尤見膽小的母親全身竟抖得似在篩糠。
她安安穩穩在嘴裏平靜地喊了聲“爹、娘”,說:“今日這事由不得你我,躲是躲不過、強是強不脫的!來硬的咱拚不過人家,反而要招禍。不如順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們想過沒有,小牛在人家手裏!今個全聽我的,咱們先安葬好死人,以後的事再說以後吧!”
月愛聽罷,嗚嗚哭了。勞實隻能跺腳捶胸憤懣地愴天呼地。
趕來幫忙的鄰人們,也隻能是拿悲憐的眼光相互間大眼瞪著小眼,全束手無策,慌慌亂亂圍聚在院壩場上盲目地等待著。
聽得搶步跑進門來的杜鵬,在憤恨的大聲喊:“姐姐,不能順著他們哪……”
杜娥回身用一隻手抹去弟弟麵頰上的淚花,超乎尋常地鎮靜自若,坦然笑笑,說:“放心吧!弟弟,相信姐姐長大了!打了一年工學到了不少的見識,不要緊的!你就不用擔心,我會保護好自己!”
杜鵬也隻是信任地衝姐姐點點頭,那樣子似懂非懂。因為,他不完全明白姐姐這話的意思和意圖到底是什麼。
9
迎娶花轎已經抬上杜家門前高坎下,嗩呐鑼鼓更加賣力氣地吹打,那可是熱鬧非凡。一時間,這熱鬧吸引來一條河穀裏兩邊山坡上的住戶群眾,男女老少拖兒攜母,或走出屋來觀望,或奔攏過來看熱鬧圍觀。
迎娶隊伍走在杜家院壩坎下,打頭的領隊人用從嘴上取下的煙頭,把懷中抱著的一盤鞭炮點燃,瞬間鞭炮劈劈叭叭炸響。這人一手提了正在不停聲炸響的長辮鞭炮串,腳下隻用了幾步就躥上院壩裏來,照場上掄轉開身子放著爆竹。
這叫迎親炮。按通常規矩來說,等待著要出嫁的姑娘家,早已將雙扇大門從裏麵關牢緊閉才是道理。杜家的大門不僅沒關,而且屋裏屋外圍堆滿情緒激動憤慨的男男女女。
就在這一連串炸響聲中,聽得有人在高聲怒罵,“人讓活活給氣死,你們這是來奔喪,還是來娶媳婦?!”
人們看這手提大紅燈籠的,一邊一個站在坎沿路口兩邊,迎接著抬轎漢子把花轎正朝上院壩抬來。
燃罷鞭炮,停住炸響。這領隊人才注目到堂屋大門在敞開著,顯露出室內紙紮的挽帳靈堂。他急忙湊過來看時,驚出一身冷汗來,魂不附體中連連朝後退走,直起聲來大呼,“我的媽呀!這是咋球搞的?”
他失魂落魄的折身跳攏過來,迎住提燈籠的兩人,不容分說一手抓住一個肩頭,把他倆一起推按下院壩坎,劈頭對著後麵抬轎接親的人嚷嚷開了,“我們倒是接親來了,還是奔喪來了?不得了啊!人死了……”
隨之,鼓樂聲戛然而止。人們驚恐萬分,一起大聲驚呼,“這可是大麻搭!”
有人猜測說:“可能是,把姑娘給逼死了……”
聽得這話,前頭的人腳步紛紛朝後倒退,嚷道,“接球呢!接啥子新媳婦!”
諸多的人卻是前擠後擁在狹窄的坡道上,前進不能後退不得,隻好原地站定下來。隻苦了那幾位抬轎的、挑擔的,肩頭上的重負放不下來,焦躁犯愁地在嘴裏隻管嘀咕,大著聲叫罵。
有人趁著這機會可能是在幸災樂禍,忙著望對一直就落在隊尾上的山豹扯長聲,喊叫:“申支書,山豹啊!瞎球了!鬧出了人命大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