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麼,是兒女親家!”又是這位幺姑在說話,“當然,現在還不能說成是冤家對頭吧……我是婚姻的介紹人,有了矛盾,我就成了你們雙方的中間人、調和人,也就是是是非非的見證人、證明人。大家住在一條溝裏,吃的是一條河裏的水,低頭不見抬頭見。兒女婚姻這等大事非同兒戲,總不能說算就算了……法庭審判還興個‘先行調解’,我今晚就是調解的主持人。雙方把板凳扯平拉攏來,心平氣和好說好商量。申支書的意思我先說了,那就是能成則成,不成就一刀兩斷,那是要個了結。勞實、月愛你倆看,是給人呢還是給錢呢?”
她說到這兒,因其心有餘悸,不得不下意識地用把勁把眼睛強行睜大,看了一下上首直挺挺把身子靠牢在大椅子背上的勞成,忙補充一句,說:“還有二爺,你也算得上是一家之主,一村之主……”
不等她把話說完,隻聽“叭”一聲響,勞成早已忍不住,衝她站起來把一根煙袋杆猛力抽在麵前的桌麵上,那銅頭直把黑漆桌麵上砸下一個深坑來。他如一頭發威的雄獅一般,厲聲喝問:“你把話說清楚,申杜兩家在啥時有過兒女婚約?除了你這個臭婊子以外,還有誰是指證人?”
幺姑聽到辱罵,顧不得計較,毫不介意地說:“喲!二爺怕是又多喝了點,這麼大的火氣!莫要出口傷人麼,我也是為了你兩家好……”
她賴涎起厚臉皮大言不慚地說,“還有個法律麼,一切都得要依法辦事;什麼……事情是根根、法律是繩繩,我今個就是用法律這繩繩來量量你們兩家這件婚約大事的,也不偏不向哪個……”
這時候,緊挨二哥坐的勞實已經聽得十分明白,雷聲吼道:“人,你們別想!把錢還給你們。古話說得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支書大哥去年借錢支援我們,我瞎眼人多謝領情了!”
“唉!”支書長歎一口氣,說:“我說,你們一個哥一個弟,兩位兄弟呀!我申山豹是在哪點上把你們得罪過?咋都像是吃了炸藥……”
他算說算站起來,躬身彎下腰去向上首兄弟兩個連連用一隻手抱拳作揖,“我給你們作揖磕頭了!你們就可憐可憐我和你們這不會說話的侄兒吧!”他再拿出一副可憐相,“兄弟們在一起好了,總不能見我走投無路不幫上一把!不能眼睜睜看著,就讓我這樣絕種滅門斷代呀……”
他這樣說著說著,開始抹開了鼻涕眼淚,繼續哭著說:“老一輩子我們是生死之交,為啥不能讓下一代人成為一家人?關係那不是就更親密麼!”
這老滑頭嘴裏這樣說,心裏可不是這樣想,猶見他那兩隻奸詐的眼睛裏雖說淌流著淚水,卻也難得掩飾過凶狠詭譎的目光。
杜心蓮忙接住話茬,說:“願咱們世世代代交好,能夠成為一家人!蛾子她人才長得好,我這兒子也不賴,牛高馬大的個頭,憑勞力人能幹。再加上我們家底做本錢,用不著蛾子再吃苦遭罪到遠天遠地外麵去打啥子工。她若能嫁過來,齊心協力一同幹,我保證供養你們那小兒子杜鵬將來上大學……”
這些甜言蜜語好聽的話,再加上支書兩口子傷心的可憐相,倒讓勞成兄弟倆一時間失了火氣,分別朝椅子上坐下去,把頭全耷拉下來。
屋子裏開始靜下來,沉默。
月愛那是在惶恐不安地聲聲喘息。
杜娥不慌不忙從廚房那裏走到堂屋裏,頭頂著電燈光站在八仙桌子前,笑吟吟喊了聲“爸、二爹”,然後從容不迫地說,“你們不要生氣,更不用替我的事為難了!婚姻大事誰也不能替我作主!”
她這又一瞬間調轉頭來麵對支書,那樣笑容可掬朝他,說,“申支書你說,我這樣說對嗎?”
見支書拿眼瞟著自己不吭氣,她接著又說:“這是一宗事!欠債還錢是第二宗,申大伯,我家借了你多少錢?請你把賬拿出來給我看,我好拿錢還給你。”
暫時安穩平靜,而實際劍拔弓張的形勢,由於杜娥的出現,加之她堅毅果敢的態度,還有那合情合理的一段話,讓這裏的氛圍同樣顯得嚴肅莊重起來。驀然間,人們不得不拿眼敬重地看著她。
支書在惴惴不安裏,首先回應說:“看啥哩!總共四大筆賬,你爸你二爹全知道,寫的借條我今個忘了拿。”
杜娥認真道:“既然你們是來催錢收債,卻忘了拿借據?!這錢怎麼還你?這樣吧,”她且那樣達觀大方地說,“你就給我寫張收據吧!我今個代我爸我二爹把錢還給你們,從此之後不許再來胡鬧!杜鵬,取筆拿紙來,讓申支書就在這兒寫張收據也成。”
杜鵬忙去書包內找來筆和紙,朝支書麵前放置在桌子上。
傻了眼的支書一家人和幺姑坐著沒動,全不露聲色。杜娥瞪大了一雙不慍不怒的大眼睛,瞅著挨次掃瞄在那一張張拿上勁慌作一團的臉上。
杜心蓮情急起來,站起來喊一聲“蛾子啊”,哭泣泣說:“你和我兒哪能就樣拉倒算了!你就忍心……”她雙膝撲地跪倒在地上,“姑這就給你下跪磕頭了!”
杜娥微笑著,喊:“我的姑哇!剛才你們不是講有錢給錢,沒錢給人嗎?我把錢還給你們,你們還是走路好了!”
姑娘的話講得委婉但卻強硬,沒有一絲一毫回旋的餘地。她再調轉過身來問支書,“四筆賬總共多少錢?你先講清楚是哪四大筆……”
她樣兒灑脫利落,步步緊逼不給對方留下一點空子和喘息的餘地。
支書說:“總共是個3776.80元,其中拉電纜線600元是硬的,清集體欠帳676.80元,加上你二爹的酒債是400元,還有你爸的醫療費2100元……”
他說這話,麵部神態表情那是在傲視姑娘,內心裏卻空虛窩火顯得底氣不足。
勞實聽到醫療費,還未等支書話落音,這又火暴暴跳起來吼,道:“憑啥子要我自個承擔工傷醫療費用?你這個假共產黨,假支部書記,硬是要假公濟私!用黨給你權力來報複人,逼我女兒嫁給你兒子,就這樣不擇手段用錢來威脅訛詐人……”
他在那裏隻管理直氣壯大聲叫罵,對方並不搭腔理睬。
聽到父親的吼叫聲,杜娥反而更加平靜,對山豹說:“我爹的話對理也端!修路工傷集體拿錢為他治療既合理又合情更合法。而且,這也是在你親自主持的會上決定通過,並報請上級黨委批準認可的事,又讓你自己給否定推翻,強加在個人頭上來。公道自然在,不能因為你這樣出爾反爾,個人取代組織,就把它完全顛倒過來,總有一天會有個結論!眼下,這冤枉錢我杜娥先認了,全還給你吧!”
說罷,她抽身回到室內,出來時手裏端著三遝捆紮好的票子丟到桌子上,對支書說:“數去,這是三千元,”說著,這又把八張百元麵的鈔票放置在三千元旁邊,“看清楚,這是三千八百元一個子不少!”
眾人全拿眼瞪著杜娥。
這啞巴見了桌子上的錢,心下明白這是杜娥還給自己家的,忙從母親身旁凳子上站起來,撲過去趴在桌子上把錢全摟在懷裏。那父親起身擋也沒來得及擋住,啞巴轉身把錢全按放在母親腿上。杜心蓮隻好就著燈光數起來。跟來的女兒也幫著她清點錢數。
申支書接過幺姑遞來的一隻香煙點燃吸著,不緊不慢地喊了聲杜娥,“姑娘!一年中賺得錢不少啊!隻是,這本錢付清,利錢總得要給幾個吧?”
“多少?你說!”杜娥幹脆地回答,顯得十分痛快。
“按咱這一帶農村規矩,興得是年利率百分之三十。去年到現在你們借用一年多,就按一年來算吧!我再收你一千元利息不算是高利貸吧……”
杜娥聽罷,也隻是照腦子裏飛快地轉過一個圈,照樣是那樣沉穩恬靜地笑了笑,說:“行咧!你一並打個條子,把本息寫清楚,注明白。”
她邊說邊抓過桌子上的鋼筆和數張一遝的白紙,轉過身來塞放在山豹的一隻右手中,說,“寫吧!”
山豹嘴上連聲喏喏,硬著頭皮把筆和紙接住,卻不打算就寫,隻把筆紙順手拿放在腳下凳子腿旁,坐著未動。
他實在是有點進退兩難,是寫呢還是不能寫,一時拿不定主意,忙抬起臉來直盯坐在斜對麵幺姑和妻子兩人的臉上,那就像是在請示,或者說是在祈求她倆快拿出新的招數來,他自己已經失去了主意。
本來麼,經山彪兄弟提前導演,他們今天晚上是以錢為手段來逼討人的,要把兒媳婦逼到手。沒想到人家有錢,杜娥一掏就是幾千元的大票子。看來這棹水顯然失靈,用錢是勒不垮他們的,也休想把姑娘抓到手上來。他自己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拿錢不是目地,可又如何再來施展威脅訛詐之計呢!
這時候,杜心蓮隻顧得一心一意忙著點數鈔票,壓根兒就沒抬頭看丈夫焦急的求助目光。山豹忙用腳去踢絆她伸長在地上的那雙腳。緊挨著她而坐的幺姑知道了,也便拉了她一下胳膊,趴在耳朵上提醒她。兩人這就起身出了門,鑽進在一團漆黑裏。
借助著門口射過來的燈光,隱約見這屋外院壩的黑暗處還蹲著站著一些人。
趁對方冷場這機會,杜娥忙拿眼去看了一下對麵而坐的趙小牛。兩個人目光不期而遇,相互會心地笑了。趙小牛朝杜娥深深地點了點頭,那是一種稱讚和強有力的鼓勵支持。
此時間,小牛心裏拿上勁在盤算,擔心著還不知道對方會使出什麼樣的新花招來,自己知道杜娥所能拿出的現金就隻有這麼多。他望對她朝自己的褲子兜內指了指,伸長一個指頭來給她表示:這一千元有我呢!你別擔心,放心去和他們一頂到底!
小夥子早已看出來者不善,山豹帶來這麼多人所擺下的陣勢,根本就不是來討債算清經濟賬來了,企圖打算是要把姑娘逼得嫁給他的那啞巴兒子方肯善罷甘休。他在心裏佩服杜娥反應快,稱讚她這時候隻能采取這種不在錢上和山豹作過多計較糾纏,隻有這種舉措才是保護自己的萬全之策。
要知道,姑娘原本隻帶回家四千元。其中三千元是屬自己掙來的,那一千元還是小牛幫她湊的。姑娘準備好了把它們一半用於還賬,一半留作自己的學費。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山豹這個地痞無賴硬是這樣不講理地把當初集體支付給父親的住院治療費,強加在個人頭上來,顯然這是在找茬子製造矛盾,明擺著今天的這個時候這種場合就不是說公道的地方。杜娥想到這些也隻能是一忍再忍,在經濟問題上強行咬緊牙關一步步向後退縮,固守著身前的防線。
杜心蓮同幺姑又一起從屋外黑暗中走來,還沒顧得上在凳子上坐穩,她就說:“這三千八是對的,”朝丈夫道,“老申,你打收條,收她四千八,連同那一千塊錢的利息……”
支書欠起身來拿那隻獨有的胳臂在地上抓起筆和紙,又慌慌張張趴在桌麵上攤開紙來。
杜娥幫他擰開鋼筆,順手遞給他。
他握筆在手,對她講:“那就再拿一千塊錢來!”
小牛聽說,站起身來自內褲由褲腰下抽出一遝錢來,丟到支書眼前攤著的紙上。
杜娥拿起錢來正要點個數時,躥上來的杜心蓮一把奪過錢去,嘿嘿冷笑著舉在手裏,說:“這就是證據!”指著小牛大罵起來,“牛娃子!你個賊狗日的東西膽大包天,通奸了我沒過門的兒媳婦,破壞了我的家庭;犯下拐騙人口罪、非法同居罪,這一千元可就是贓證了……”
隻聽“啪”一聲,申支書把抓著鋼筆的手猛地拍在桌麵上,隻把一管筆拍成兩段。他怒目噴火,猶如一頭被激怒的野獸直聲嚎叫,“好你個狗日的東西!果然是你從中作梗來對付我申山豹,敢和堂堂的黨支部書記過不去!老子今天就砸斷你的腿!”
他跳起來,當胸揪住小牛衣領,喊聲,“來人!先把他給我捆起來再說……”
隨著山豹的喊聲,從屋外衝進來幾條大漢,不由分說扭住小牛拖到院壩裏黑暗中,按倒在地上胡亂地捆綁。
小牛大叫:“你們憑什麼抓人打人?”
支書吼道:“憑什麼?憑我是支書,治保會主任,有權把你扭送到公安機關!”
他且對幫凶們,說,“今天晚上先把他關在黨員活動室,我那兒。明天送他去鎮治安辦,會有人收拾他……”
屋裏屋外一陣大亂,杜勞成兄弟倆同時被激怒。瞎子苦於行動不得,大聲喊叫喝問。
就在這之前,獨臂支書帶領著村治安聯防隊一哨人馬,殺氣騰騰奔來半山腰住的杜家鬧事的時候,村裏早有許多人望見,也便在家家戶戶紛紛揚揚傳說開來。人們在心裏吃上勁,全都在替這將要倒黴的一家人擔心,能走得動的男女老少即便丟下手中活,摸黑趕來在這杜家房屋周圍的黑燈瞎火裏站立下來,沉心靜氣扯長耳朵在聽,注意在觀察。這時候,人們見村支書逞凶,果然動手在抓人了,轟轟隆隆自黑咕隆咚的夜色中全部鑽了出來,一下子聚攏來擠站滿了這本來就不大的院壩。雖然說,大家照樣是默默無聲站立著大氣不敢出,敢怒而不敢言,看不見他們臉上的憤恨,卻也能夠從氣氛中嗅出人們的震怒。
燈影裏,人們見到勞成舉起手中煙袋杆衝出來攔阻,被數人打翻在地上。他高大的身影掙紮著從地上再爬起來,撲向申山豹揪住他,喊:“你要反天哪!還有王法沒有?”
山豹也不反抗也不掙脫,冷笑著反問:“是我反了,還是趙家二地主這狗仔子翻天了?他可是二地主的孫子!地主婆人還在活著,這就是毛主席在世時說的,他們‘人還在,心不死’!雖然現在不講階級鬥爭……二哥嗬!他們把矛頭對準指向的可是黨的基礎組織領導人,這不是反攻倒算是什麼?我們就不能不站穩貧下中農的階級立場上嚴肅堅決打擊他們,使其陰謀不能得逞。我們要王法,所堅持的‘四項基本原則’就是王法!”
勞成罵道:“好一條深山豹!你竟敢歪曲‘四項基本原則’胡作非為!”
他手中舉高起來的旱煙袋就要照對方的頭上抽打,被啞巴撲上來奪下丟在一邊。這不諳人間世事的畜生,重新將這陳年病屙纏身的老村長掀翻在地,咚的一下頭碰在桌子腿上,被磕碰流血。
啞巴乘機撲住勞成,揮拳就打,被山豹伸手擋住。可憐這位骨瘦如柴的殘廢軍人,癱瘓那樣倒在地上,掙紮著爬不起身來。
一直都在膽戰心驚中渾身哆嗦不已的月愛,見支書果然下了毒手,事情鬧得越來越大,這人打的被打,抓的被抓。她在畏懼膽寒中兩腿發軟不能自己,不由自主地雙膝朝支書跪倒,撲爬在地上連連對他梆梆磕起了響頭,嘴裏哭喊著是在乞求支書,“大哥呀!看在咱們祖祖輩輩都吃得是一條河水的麵子上,看在他們兄弟倆和你同樣都是共產黨的人這份情意上,你申家當官的肚量大,大人不記小人過,就放了杜娥這一馬,饒過老杜家這一回吧!我給你磕頭了,嗚……”
瞎子聽到妻子在向支書磕頭告饒的哭訴怒火燒心,大聲朝月愛斥責,吼叫說:“快給我起來!你怎麼連一點骨氣都沒有,給列祖列宗丟人嗬!我們給誰說好話都行,絕不能朝這條老狗討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