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連環套敲山震虎 奔前程自投羅網(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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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間地頭的小徑上,還有附近的山梁上,都紛紛有人在亂跑亂叫,“趙家出事了,快去看哪!”

“趙奶奶被人打傷了!支書娘子帶了人來抄她的家來了……”

趙家房前屋後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人們相互在小聲詢問議論,但無人敢於走上前來,或者是勸告,或者是製止。

隻見支書娘子杜心蓮,一隻手叉在腰間,一隻手忙著在指指劃劃。她站在趙家門外的院壩上,跳起雙腳發了瘋一樣在叫嚷,“你趙家吃了豹子膽,敢跟支書、鎮長過不去!讓你孫子拐帶走我申家的兒媳婦……啞巴,你給我狠狠地砸!拾掇她這個二地主婆。”

那趙婆婆蜷縮在杜心蓮腳下,鼻子、嘴巴全在淌血,不顧一切地大聲哭嚎。

高大肥胖的幺姑,和申傳鳳一對,手挽手並立在杜心蓮身後。看這場麵,個個擺下的那可是氣勢洶洶、殺氣騰騰的架勢。

同時間,幺姑亮開嗓門也在向周圍的群眾喊著敘述,“大家聽著,杜家姑娘杜娥與啞巴的婚事,是我保媒早定下的……趙小牛違法犯罪,拐帶人口,和杜娥私奔在外去成了家。他拐騙去申支書的兒媳婦,罪該抄他的家,挖他的祖墳!”

隨著杜心蓮氣極敗壞的叫聲,啞巴抱了一摞碗“劈哩叭嚓”摔碎在屋簷坎上。他再轉身進屋,雙手端了一口鐵鍋掄飛在院壩上打爛成數塊。這條莽撞如牛的啞巴,全不醒人間世事,再把那米、麵和糧食,用木撮瓢撮來撒落滿地。屋子裏,不時傳出叮叮咚咚、乒乒乓乓的打砸聲。

也可能是杜心蓮蹦跳吵罵的累了,見那啞兒在屋裏屋外打砸的正來勁。她拉過一把椅子來,屁股坐上去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數說奚落,“你趙老婆子黑了心腸!究竟和我家支書有啥子深仇大恨,這般欺負人!整‘筋’整到申家頭上來……大夥全聽著,這二地主老婆娘不是人哪!要絕我申家香火斷我的根,報幾十年共產黨領導以來的階級仇恨!我兒子高不成低不就,好不容易談成了杜家的姑娘,她卻讓自已的孫子把她給拐騙走了……”

一旁站著的苟老板,忙幫腔解說告訴圍觀眾人,尖起嗓子說:“大家興許還不清楚,那天深更半夜,兩個吃了豹子膽的奸夫淫婦,趁著月黑頭連夜偷偷摸摸從村裏逃走。過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申傳鳳拉長聲音,卻是在勸說自己的娘,“娘莫傷心!當初我就說杜家人刁滑,人家奸,靠不住。你們就是不聽我的勸,信了杜村長這個老酒鬼的話。誰不清楚他個酒瘋子,說話不算數……人常說‘瞎子見錢眼開’,這話應驗了!兩兄弟來借錢還債時,把蛾子許配給啞巴兄弟,話說得水也能點著燈,多好聽嗬!到現在落得個人財兩空……人家牛娃子和杜家女兒光屁股一塊長大,從小在一起有感情,割不斷,撕不開,黏在一塊緊得很哪!”

她說著,也便陪母親揮開了淚,朝屋裏啞巴大聲喊:“啞巴,你給我砸!狠狠地砸!好好替爹娘出出這口惡氣!牛娃子能占了你媳婦,你就算燒了他的房子也不為過!”

糊裏糊塗遭人打罵的趙奶奶,到這時才總算是聽明白。她拚命掙紮著爬起來坐在地上,雙手巴掌被冤屈地猛力拍打著地麵,哭著申明,也是在質問,“你們血口噴人哪!憑啥子說我孫子拐賣了人口?這還得了嗬!青天大白日,你申家有錢有勢就能夠這樣一手把天遮黑!說圓的就是圓的,說扁的就是扁的……我家牛娃明媒正娶和唐家姑娘訂了婚。蛾子在上學,他在打工,如何過在一起去的?這可是冤枉死人哪……”

幺姑在一旁火上加油奚落開趙奶奶,說:“你趙家這就不對了!咋能吃在碗裏占在鍋裏?婚姻法規定,也是一個男人隻能有一個女人。你孫子既然和人唐家女子定下婚姻大事,就不該揪扯住杜家的女兒不放手,搶人家申家的兒媳婦……你趙家孫子本事大!一石三鳥,棒打三家……你老婆子也沒掂量掂量看自己有幾斤幾兩。惹旁人行!看這申支書、申鎮長,你趙家得罪的起還是惹得起!”

趙奶奶哭嚎,“這真是人在家中坐,天上掉來禍!你支書、你鎮長,好大的兩麵官!你們就是王法,幾十年了,我們老少三代人躲都躲不及,還敢在太歲爺頭上去動土不成!你支書娘子抄了我的家、砸了我的鍋,還讓人活不活?這日子過不成了!我就死了算了……”

她哭著喊著,一咬牙關挺起身子來,把雙膝跪起來攢足了勁,猛不防撲過去抱住坐在椅子上支書娘子的雙腿,喊一聲“我跟你拚了老命”,狠用一把力,將個杜心蓮連同椅子掀翻在地。

這裏,申傳鳳、幺姑兩個幫凶,忙著將杜心蓮從地上扶起,用手撕扯開趙奶奶的雙臂雙手。一忽兒,兩個把人拖開後,一人拽起一條胳膊,隻把趙奶奶拖在地上丟在一丈開外。

這趙奶奶掙紮著再次趴起身來,抹一把鼻子嘴唇上的血跡,怒不可竭地連撲帶爬抓起屋簷坎上的一把鋤頭,看來她真得是要豁出老命了。隻見她挺立在地,抖抖顫顫掄圓鋤頭,朝著窮凶極惡的杜心蓮天靈蓋上砸下。

這小巧精幹著的支書娘子閃身躲讓開,順勢捉住鋤頭把子,隻用力一拉,老奶奶站腳不穩撲倒在地,卻死命地抓住鋤頭不肯鬆手。這發狠的婆娘正想乘機對趙奶奶下手時,聽得周圍驚呼怒喝聲聲,一片騷動,不知道是誰在憤怒地大喊“住手”!

她這才在驚惶失措裏收回手腳,抬頭看,隻見一張張拉長緊繃著的臉上,那一雙雙怒目直盯著自己。她膽怯了,畏懼了,暗自在想:這眾怒難犯!打也打了,砸也砸了,本來就是來演戲的,覺得該是收場的時候,遂一手拖拽過啞巴,招呼過幺姑和大女兒,邊走邊罵,朝距離此間不遠處的杜家院壩走去。

趙奶奶臉色發青發紫,癱臥在地,已無哭喊的力氣,隻那脖子處的板筋暴起,怒目圓睜。

見一夥惡婆娘走掉,這裏圍觀的眾人才紛紛走攏來看。幾個婦女把趙奶奶扶起坐地,幫她擦幹淨口鼻上的鮮血。見老人挨打受罵遭侮辱後氣得發暈,摸那手腳冰涼,渾身上下似三九寒天一樣在發抖。

有人喊,“快把人送醫院。”

人們一齊動手,一陣忙亂把老人扶在一個小夥子的背上背了。

小夥子背起趙奶奶便走,另有幾個青壯年也跟了去。聽那背上的趙奶奶還在使性子斷斷續續念叨,“別救我!別救我啊!我這一把年紀,不怕死,也死的著了!讓我就死給他們看……”

“這樣欺負人哪!給我孫子打電報、寫信,讓他回來麵對麵,看是不是他把人家啞巴的媳婦給領跑了……給奶奶報仇嗬!報仇嗬!”

這趙奶奶,沿途就這樣在人背上傷心痛苦,也是在有氣無力的哭喊著。

這裏,眾人拿笤帚掃起地上撒落的糧食和米、麵,也隻能倒進在豬糟裏去喂牲口了。人們撿拾起打碎的碗碴和鐵鍋碎片,幫趙奶奶收拾好屋裏屋外。

眾人這又站下來,個個伸長脖子仔細聽杜勞實家那邊,又像是在吵鬧。有人說,“怕是得給牛娃子發封電報,或者是寫封信,讓他趕緊回來……”

“是啊!沒有他這個孫子,誰來經管照看他這個八十多歲的老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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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逞凶過後的女人和一個啞巴,唧唧喳喳在叫罵聲裏踏上了杜勞實家的院壩。

那申支書見了,忙自屋內笑嗬嗬端了茶缸子迎出來,邊喝茶邊假意詢問:“你們幾個,來這兒做什麼?”

他那女人變臉失色,雙腳僅一跳,跨步站在丈夫麵前,咬牙切齒抬手伸指狠戳了他額頭一下,浪聲罵道:“你個老狗日的,烏龜王八一個!當你媽的×你當支書?躲在老鼠洞裏不出來,你不敢露麵……讓人騎在脖子上來拉屎拉尿,咱就不說了!連自己的一個兒子媳婦你都守不住,還有臉好意思來看親家!”

杜勞實兩口子早已從杜心蓮剛才在打鬧趙家的罵聲裏,嗅聞出了今日這事的“味道”,心裏明白申支書一家是專程趕來尋釁滋事的,聽到三個女人罵聲不斷來到這裏,也隻能是心慌意亂裏硬著頭皮迎出門來接待來人。

杜心蓮一見杜勞實夫婦,那就像是演員一樣,霎時間換了一副嘴臉,高聲嬉笑著先親親熱熱喊了聲“親家母”,緊緊握住月愛的手,就勢雙手挽住她的一條胳膊,那誠懇熱情宛若長久不見的老姐妹。她這一手真讓月愛神情難堪,恍若進入在維穀,怒不敢、喜不能,尷尬困惑著進退兩難。

瞎子眼睛看不見,卻不管這一套,隻覺得這不對頭,徒然沉下拉長了臉,咬牙忍住怒火中燒的火氣,有意問山豹:“這是個誰呀?”

支書忙向他介紹,說:“你嫂子,我屋裏的。”並且說,“來的還有我女兒、兒子和介紹人幺姑他們幾個。”

他說著,忙著拉過啞巴指給他,說:“這就是你外父老子!記著,他就是蛾子的親爹。”

他算說算在那裏,用一隻手在給啞巴比劃著叮嚀交代。

勞實聽了氣得嘴唇發紫,手在哆嗦。他退回一步跨入門檻,在門背後操起一根常用探路的木頭手杖,斷喝一聲,問:“誰是你啞兒的外父?你今把話說清楚!”

他在喊聲裏,雙手緊緊握住木棍舉高起來,拉開了要打的架勢。

丟脫開杜心蓮的糾纏,躲到廚房裏去的史月愛,這時也返身提了燒火棍出來與勞實站在了一起,發白泛青的臉上怒不可竭。

“伸手不打上門客!”幺姑忙搶步上前來勸,“支書一家人來看你們,莫要把好心當成驢肝肺!勞實,你們咋這麼大的火氣呀?”

勞實怒斥,道:“我的火氣大?還有你這個臭婊子婆娘!你們五次三番趕到我門上來,欺辱我一個殘廢人瞎子,天理難容!別以為姓申的有權有勢,就能夠用手遮住太陽。這磨王溝屁股大一跎地方,你山豹一雙巴掌也是捂蓋不住的!你們一個個給我聽好,共產黨總歸是共產黨,相信有共產黨在天就不會變……”

杜心蓮可是沉不住氣了,也便怒衝衝嚷叫,“不讓認親家嗎!我還不想認你當婊子的女兒做兒媳婦呢!來!給我還錢來!原來,你杜家老的少的都是指婚騙財的詐騙犯……”

這時候,群眾已經從趙家趕來杜家圍觀看熱鬧。這會兒,人們像是在街頭上看戲耍,緊緊把申山豹一家人及幺姑團團圍定在核心,一對對怒目盯在他們臉上。

勞實從聲音中判斷,用棍梢指著圈內的幾個人,怒氣衝天地質問:“我們指的是啥婚?騙了誰的錢財?講不明白,你們今天誰也別想走!”

月愛氣悶心田,更無法壓住自己的火氣,在幫自己的丈夫,“我女兒怎麼是婊子?你們必須把話和我說清楚!”

瞎子吼叫說著,腳步向前趨來,咬牙切齒隻狠自己看不見,無法下手!

這山豹忙抽身朝人圈外溜走,看自己的老婆反而不怯陣,死皮賴臉在向眾人喊:“大家都聽好!當初你姓杜的不拿我的錢,我也不會白白讓我兒子傻等了你女兒幾年!你們答應好好的婚姻,我用錢救了你勞實的命,救了你家的急……到頭來你老杜家翻悔,不認啞巴作女婿,反而和趙家聯手來整支書,讓女兒和牛娃子偷跑在外地去成親,這不是指婚騙財是什麼?你杜家還有一條破壞人家婚姻的惡名罪名呢!要知道,人家牛娃子原本是和唐家姑娘訂過婚的……”

說罷,她哭泣起來。

月愛狠得咬緊牙巴骨,憤怒道:“別聽她胡說,誰不知道我家蛾子人在寶雞正上學……”

“呸!還上學哩,早讓牛娃子給拐帶走了!你們就等著抱外孫子吧……”杜心蓮揮開淚眼,奸笑著挖苦說。

幺姑也幫上了腔,說:“你杜家就不該拿一塊骨頭去哄兩條狗麼!火上房頂急等用錢的時候,你們找人申支書去借錢,願意把女兒許配給人家啞巴兒。沒想到,這又在暗中偷偷放女兒跟趙家孫子跑到外麵去結婚……”

她並且拍打著自己的胸膛,對圍觀者說:“這樁婚姻當初是我保的媒,申杜兩家的事一本賬全裝在我這兒。”

這胖女人因其講說的激動,嘴角兩邊溢出白沫來,黏糊的讓嘴巴感到不利索。

她忙著停下來照嘴上狠抹了一把過後,這又接著說:“大夥都是明白人,想想看麼!你老杜家錢就用的這麼簡單容易嗎?申山豹無論咋說是個當支書的,他兩口子既不瘋也不傻,會把錢白白送給你們花不成!”

聽到幺姑越說越上勁,杜心蓮也便大聲嚎啕起來。她哭一陣數落一陣,“這就叫鬥米養仇人哪!好心不得好報!天剿五雷轟的杜瞎子喲,壞了良心你才瞎了眼睛!你讓我斷子絕孫,我就讓你不得好過……”

這胖女人見她哭得傷心,也便唔哩哇啦陪著哭起來,擰著一把把鼻涕,說,“你們這就叫好了傷疤忘了疼,忘恩負義不是嗎!”

那位幫腔的女兒也紅著淚汪汪的雙眼,說:“有人保媒,就有人負責!這是在共產黨領導下,有我當鎮長的叔父,有我支書老子,不怕他杜家不認賬!沒有人就有錢,沒有錢就有人。就算是生下娃兒的二槽子貨,也一定讓她杜娥跑不脫!”

幺姑聽得更其來了勁,說:“我保媒,我敢拍這個胸膛。當然囉!現在婚姻興自由,自由自主也得要拿錢來找!走吧,嫂子!”

她朝杜心蓮一歪嘴,說:“等她蛾子回來後再說。看她是拿錢來還給你們呢?還是要個自由姻婚去呢!這幾千塊的‘東洋紙’,可不是個小數目!夠她娘老子半輩子陪著自己的女兒還錢買自由……”

她說著,再拿眼斜了一下杜勞實夫婦臉上。

三個鑽出人夥,杜心蓮這就拽起啞巴揚長而去。

看那山豹時,人早在通往鎮上的公路上走著,全沒把背後發生的事放在心上。

這裏杜勞實、月愛兩口子,雖說是怒氣衝天照手中緊攥了棍棒,卻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故弄得暈頭轉向,也被人說的恍恍惚惚,直挺挺愣著神,望著人家一個個罵罵咧咧趾高氣揚地走掉。

他倆丟開火棍手杖,雙方低頭鑽回屋內再未敢露臉,也隻能夠是這般地忍氣吞聲,自認晦氣倒黴而已。不過,兩口子縮回屋裏頭來,頭對頭站下來認真思考了好一陣,全沒有把惡狗一群趕來,說下的那些惡話當成一回事。

這位瞎了雙眼當過兵的共產黨員,首先想到的第一件事,那就是得趕往公安派出所去報案,把趙家被抄被砸,還有自己和妻子當眾遭受侮辱的事,及時地報告給維持治安的公安機關。他想到自己無法前往,妻子也不可能丟下自己離開家;門外眾多的鄉親,麵對這種要得罪當權者的事情,誰也不可能挺身而出,自己也隻能悵然作罷。這又想到今天所發生的事,那隻不過是一種信號,申家絕不可能就此而善罷甘休。他們將會在此基礎上益發地神氣十足,事態將會欲演欲烈。自己心中隻有一個強烈地信念,那就是相信共產黨,相信人民政府,天還沒有變!他這也算作是大氣磅礴,認準的事就隻能是這樣地堅定不移;心想,麵對要吃人的凶狠豺狼虎豹,來軟的說好話便都是閑的,全無濟於事,隻能是硬碰硬,毫不退讓,奮起還擊。所以,杜勞實也就絲毫沒有那種畏懼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