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趙小牛就坐等在堂屋裏的長凳子上。老兄弟倆分別在和他交待,說:“等會兒,你們走小路不要走大道,多走幾步繞開鎮上,趕到前一站去坐鄰縣發來的過往客車,千萬不要乘坐鎮上發的首班車,避開熟人的眼線要得緊。”
小牛起身接過捆好的被褥,杜娥幫他照背上背好。他一手提了旅行袋,一手捏亮電筒,和杜家人打著招呼,動身朝外走去。
那勞成搶步上前把門來拉開一條縫,送兩人出門。
臨別,月愛把一小袋幹糧塞在女兒手裏,說:“出門遠行,要自己照顧好自己,不要餓著凍著……”聽她那喉頭在哽咽,再也講說不下去。
杜娥雙手捧著娘遞來的幹糧袋,接住時,她分明感覺到娘的雙手在哆嗦。她心裏千頭萬緒黯然神傷,這痛苦難受她無論如何也無法壓住,忍不住“哇”一聲哭了,隨著雙膝軟綿綿癱跪在地上,再喊聲“爹嗬娘嗬……”已是泣不成聲。
隻有小牛清楚,這會兒杜娥內心的酸楚和折磨,替她難過,暗自揮去淚水,一腳退進門來拽起杜娥,提醒她,道:“蛾妹呀,忍住吧!路還長著呢!”
一家人齊集在門口,透過半開的門望著兩人身影消失在夜幕裏。
兩人背後,傳來父親笑著在鼓勵女兒,“飛吧!飛吧!快快遠走高飛吧!”
6
五更夜更黑。四處山林裏有野獸的聲聲哀嚎。天空頭頂上,寥寥幾顆星鬥在眨動著毫光。
一支手電光不停劃閃在坎坷不平的山道上。杜娥、趙小牛在匆匆奔行。
7
夜行的列車上,杜娥爬伏在硬坐車廂的小條桌上香甜地熟睡了。趙小牛倚坐在她的身旁,睜大眼睛靜靜地端坐著,像大哥哥那樣警惕著沒有絲毫睡意,那是在認真地護衛著自己的小妹。
8
繁華的一座大都市的一處基建工地上,在一座矗立的正在建設中的大樓附近,有一排臨時搭建在使用的油氈頂、蘆席圍成的工棚。它是基建工人的集體宿舍,一頭連著夥房。
中午時分,太陽光下,一夥工人正在吃飯。他們三五成群或蹲著或站著,一手端著碗或盆,一手捏著兩三隻饅頭吃著說著,一邊喝著菜湯。也有的蹲或坐在一邊,自顧自在狼吞虎咽。
“喂!小牛回來啦!快來看囉,他還帶來了一個新媳婦呢!”
這是一個個頭瘦小,精幹伶俐,年紀大約在十五六歲的四川打工仔在喊叫說。他一手捏著半塊饅頭,一手掄著個大空碗,興衝衝地喊著嚷著朝人夥裏跑過來,連蹦帶跳鑽進在正吃飯的人群裏,轉過身來朝大道那邊指給大夥看。
人們聽到叫嚷,紛紛擠湊過來,一齊聚集到工棚頭上來,朝通往工地的大道上張望。果見,趙小牛身背一床黃被子,手裏提著個旅行袋,正加緊腳步向工棚走來。他的身後,確實有一個小姑娘緊緊相跟相隨。
趙小牛同時也看見了久日不見的夥伴們,揮手大聲招呼:“哥們,咱回來了!”
他飛也似地衝跑過來,撲進人夥。人們連忙迎著他,接的在接提包,取的在取背囊。隻把一位女子遠遠拋拉在後麵,倒像是故意把她一個人冷落在一旁。
人們七嘴八舌,紛紛嚷叫:“趙老弟,恭喜了……”
“小牛哇!帶喜糖沒有?”
“該要請我們大夥喝喜酒吧!”
聽這些南腔北調的聲音,見到這沸騰的場麵,連同這熱切的情感,大致這幫子人同屬於五湖四海,一時間彙集到一塊來的那些打工仔。
那調皮的小四川,來不及放下手裏的空碗。他可是沒有忘記依隨小牛緊跟而來的這位姑娘,奮不顧身那樣子忙著丟開眾人,熱情地跑上來迎接落在數丈開外的她。或者是他人小害羞,或者是他隻顧得淘氣,本想來接住她的行李,卻見她兩手空空,忙不停地照嘴裏親親熱熱地喊了聲“嫂子”。
對於他的過分熱情,對方回敬表示的卻是冷落,視而不見,或者是充耳不聞,不僅不來回答他,反而背開身子去,雙腳在道上站下來不動了。他還以為她是在害羞害臊,是在故意忸怩作態,裝就不好意思呢。小四川連忙收斂住自己的張狂,知趣地也照她身前站定下來,神慌意亂中抬眼看時,霎時讓自個兒傻了眼,眼前分明站立著一位年齡看起來比自己還要小的少女。隻見她白皙的臉龐上瞬間被羞起一片片紅雲,正噘起小嘴巴對自己在翻動白眼。
小四川隻感到一陣羞愧難堪,伸長舌頭扮了副鬼臉,賴起臉皮頑皮且戲謔地說,“哎呀!……提前喊了幾年嫂子哩!”他是在找台階下,這又忙著改口稱呼她,喊了聲“大姐”,“不,是小妹妹!”眨眼間,他轉身跑進鑽入人堆中不見了。
這邊兩個小弟小妹,那等有聲有色的臨場表演,引來了眾多人的目光。這會兒,大家見這神情不爽的女子站在原地生氣,也便停下來不再說笑。小牛隻好走過來小聲勸說,帶著杜娥穿行在夥伴們讓開來的夾道迎接隊伍裏。
這時,見一位年紀挺大、操京腔的廚房大師傅,手拿一把正打飯菜的長把鐵勺,分開眾人走過來迎住小牛、杜娥。
小牛見了他,忙禮貌尊重地喊了聲“王師傅”,問聲好。
那王師傅用手把小牛拉扯到一邊,趴在他耳朵上小聲問,“她是誰哩?”
“妹妹,叫趙娥,就喊她小名叫蛾子吧!”小牛解釋說,且拉過杜娥告訴她,“見過王師傅,這是給咱們做飯吃的……”
杜娥忙喊了聲,“師傅”。
王師傅問:“閨女,你哥把你帶出來,是走親戚來了?”
“不!師傅,這一路上我都在想,唯有請師傅給我兄妹幫幫忙……”小牛連忙申明告訴他。
“我能幫你什麼?”
“她今年十七歲了,出來想找家子當保姆呢!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在家裏淘氣搗蛋,常惹得老祖母生氣,一定要我把她帶出來。”
“好說好說,這容易!”王師傅隨聲應和,滿口答應,問,“你們吃飯沒有?湯和饃都是現成的……”
“我這就來打……”小牛邊說邊領杜娥朝工棚宿舍裏走去。
9
一間工棚內,用磚塊幹打壘和破木板支墊起靠牆的一排床鋪,橫七豎八疊放和堆放著被子,像是有七八人在此間住宿。那些髒衣服、破襪子、短褲頭,全亂糟糟掛在蘆席圍成的牆上,丟在床頭,甚至是躺落在地上。
小牛叉開雙腿迎門坐於床鋪頭的磚塊上,低頭認真的嚼著饅頭,喝著湯。夥伴們或坐或蹲,緊緊地把他圍圈在中央頻頻發動圍攻。
“噯!哥們,別不講義氣給大夥盡來虛的!是弟媳,你就承認說是,咱們好擺上幾桌子給你兩口子接風洗塵,好好熱鬧熱鬧。”
“對對對,別把愛人說成是妹子……”
小牛不理不睬,隻顧得自己吃喝。
但也有人執意說,“是妹子不是愛人。”
小夥子們這又互相爭論起來。他們多數年齡在二十歲左右。看樣子,非得要弄個水落石出不可,要得是趙小牛承認“她就是我的媳婦”這句話。
那機靈而又活躍的小四川,自信地堅持說,“趙兄沒有說假話,是妹子,還不是媳婦。”他扭動著身子,晃搖著膀子,放開嗓子唱起了山歌,“你瞧瞧囉!這幺妹子,那個……”他雙手揉按住自己的胸前乳房,“平平扁扁,那個……”連忙按捂自己的肚子,“扁扁平平……”以手拍打臀部,“尖尖溜溜,溜溜尖尖;分不開的腿,邁不開的步!老子看她,幹幹淨淨、純純真真,倒是個沒見過‘雞兒’的真菩薩哩!紅紅嫩嫩的臉,清清白白的身……”
他這怪模怪樣的表演,拉長動情的四川腔,逗得大夥捧腹大笑。
笑罷,一個年紀稍大些的二十七八歲瘦猴,擠眉弄眼且蠻有經驗的搖晃著腦袋,十分老道地說:“不對吧!小趙騙人!凡是兄弟姐妹多多少少都會有些相仿掛像的地方。你們看他倆,有哪一點相仿掛像?完全不是親兄妹……”
一個胖乎乎的小夥子,他色迷迷地湊近小牛的臉,拉長音調,說:“牛老弟喲!你這就不仗義了!讓你把這趟回家訂婚的假戲,演成了‘閃電戰’、‘速效法’的婚禮!必須承認你是怎麼爬上人家肚皮上去耍戲的……”說罷嘻嘻哈哈朝小牛訕笑著,故意那是在責怪抱怨。
大家一起起哄,玩笑越說越醜,越講越露骨。有人竟然高叫,“小牛嗬!你自己不承認,或許她就不是你的媳婦。那就有可能,是你在路途上撿到的便宜貨。咱們這樣吧!對她也來個拍賣式的競爭,誰搶到手是誰的。”
“依我看,趙老弟,就不用去求人請人家王師傅給她找工作幹了。幹脆,我們大家花錢把她養在工棚內,到了晚上咱來個輪流坐莊,陪咱們玩那該多好……”
人們跟著擊掌哈哈大笑。
小牛急了眼,猛一下將手中飯盆狠狠地朝地上蹾下,隻把半盆豆腐菜葉子和著湯湯水水蹾了個滿天飛,濺在一圈圍定他的人的身上臉上。他變臉失色,那真地就像是一頭發怒了的牛犢,站起身來一聲吼,伸手劈胸揪住講話人,“你他媽的是人不是人!誰家沒個姐和妹?隻有你拿妹子作媳婦,領來賣淫跟人睡……”
人們見他發了火來了氣,動了真個的,一時間全傻了眼,愣住了神,自覺沒趣,忙著起身向後倒退,誰也不敢上前去勸說他。
怒發衝冠的小牛,仍然氣得胸口在不停地上下起伏,憤憤說:“盡朝人的傷口處塗鹽巴,你們圖得開心痛快是不是!”
小牛這一鬧,刹那間熱鬧的工棚裏冷清下來,大夥悻悻不快全退在一邊;或躺在鋪上休息,或幹起自己的事情。隻有這不甘寂寞的小四川,不安本分地在室裏躥來走去,照樣在逗樂取鬧難得安靜下來。他把雙腿跪倒在靠邊的一張床鋪上,用手指摳破隔開兩間宿舍的蘆席,拿一隻眼貼近小孔,忙著好奇地打量這孤單單一人坐在隔壁工棚的女子,看她聽了剛才這些嬉鬧的髒話後在作何反應。他不看則已,一看驚了自己一大跳,見這女孩子端坐在床頭上揮淚抽泣,樣子很是悲淒。那一碗菜湯依然放在她麵前的磚塊上根本未動,老樣子照上麵架放著那雙筷子,筷子上並排放著兩塊饅頭。
小四川忙著溜下鋪來,招手喊來夥伴,指著小洞讓他過來看,“瞧,她哭哩!那樣子怪傷心喔!我們把人家給逗得惹惱了……”
小夥伴們爭著擠在破洞前窺視,回過頭來又全在麵麵相覷,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紛紛交頭接耳在猜測議論。
那一旁,杜娥聽得隔壁房間人們在竊竊私語,知道這幫人在偷看自己,誤以為人家是在譏笑她,拿她看笑話,尋開心,更其感到傷心。人在傷心悲痛處,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這一邊,人們聽到姑娘傷心的哭聲後,全著急起來。那小四川嚷嚷起來,“真是見鬼嘍!把一個整治的發了毛,那一個哭得好傷心囉……”
小牛聽到杜娥的哭聲,兩三步跨到門外,朝隔壁工棚走來。這裏的眾夥伴站下來看了看,相互使動眼色,一起緊隨著跟了過來。
聽得腳步響,杜娥忙忍住哭聲。她抬頭見是小牛出現在門口,忙著起身迎住,抹幹淚說:“牛娃哥,你讓我走吧……”
小牛慌忙製止,道:“蛾妹,別胡來!這裏不比在山裏家門口……”
杜娥憤恨道:“山裏山外全一樣,山豹山彪能傷人,山外的禽獸心更狠哪!”
“快別亂說!這些人嘴不好,心卻不賴,隻圖得是嘴上快活罷了。”
“放開讓我出去討飯吧!我就算是去死,也要被在這兒遭人侮辱調笑強得多。他們這般來戲弄人,真讓人受不了啊!”
小牛安慰她,勸說:“這幫子哥們,我們相處的時間長了,窮開心,全是在鬧著玩的,千萬不可以當真。過上一段時間,你就會知道他們都是些好人。”
隱身在門外的這夥年輕人,聽得室內對話,又見這少女一臉的哀愁,知道這其中定有隱情。好奇心又在驅動著他們的正義感,相互推推搡搡一起湧進門來。
還是那個小胖墩,這時候卻以嚴肅認真的樣子和口氣,說:“小牛兄弟,夠朋友的話,就把你倆的真實來龍去脈告訴給大夥,或者是有什麼令人不痛快的難言之隱,把它全講說出來。相信人多拾柴火焰高,或許大家都能幫個忙的。”
小牛唉一聲長歎,一跺腳,先示意大家坐下來。他說:“她真的不是我妹,也不是對象愛人。她是個今年剛考上中等專業學校的學生,才滿十五歲,家裏落了難,偷跑出來打工;想是要憑力氣掙下錢來,既要救自己,也得要救家庭……”
10
還是在這間小工棚,還是這幫子打工仔,正爭吵討論得異常熱烈。
有人說:“我們一起去求工頭,把她就留下在工地上幹活。有我們這夥人幫忙,她幹得動幹不動都不要緊,不至於讓妹子吃虧遭罪受的。”
也有人說:“那不行,她人太小幹不了工地上這些活。不如讓她為我們縫補洗漿,我們大夥湊錢按月給她開工資。”
“哪,住呢!她晚上住哪?”
“你盡瞎操閑心,這麼多工棚,我們擠一擠就給她騰讓出一間來。你隻想,她晚上睡哪,請你去陪她不成……”說著說著,這又開起玩笑來。
最後,討論的落腳點是,“就把她留在夥房幫廚,先有一碗飯吃。”然後,大家出動去給她找一家子當保姆;幹得了,也有條件複習功課;等到來年攢足錢後,回鄉再參加升學考試。眼前,就讓當地人、做飯的王師傅,晚上回家去住宿,杜娥就住在他的鋪上將就過幾天。
小牛說:“我現在就去找工頭……”
不少人說:“大家一起去找王師傅協商,答應下來便好!”
“王師傅這人好哩!他不會放得河水不洗腳,不會和咱們這麼多人過不去。”
杜娥一直低著頭坐在一旁,聽這群年輕人熱腸快語在爭吵著,心裏慢慢著也就踏實下來,不再流淚,臉色也不像剛才那般憂鬱愁苦。
那小四川這時擠來杜娥身邊,蹲在她麵前,說:“你真的是妹子呢!請諒解我剛才的冒犯!”且討好賣乖道,“有朝一日,老子真要是遇上這山彪山豹,管他舅子的,一刀一個,給妹子出出這口惡氣!”
那小胖子接上,說:“要是我的話,幹脆用個炸藥包連同他老狗日的房子一起給他轟了,反正他侵占的是當初集體的財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