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沒有其它路可走嗎?”
“對!眼下明擺著,也就隻有這一條路可走了!你看我家,老的老,小的小,殘的殘。錢是硬貨,沒有錢來生活不行啊!再說,申家已經拿錢把我給套住了,不及時掙脫逃走,後果將不堪設想。這可算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了!”
小牛聽罷,搓著手掌暗自沉思,覺得她講得似乎有些道理,眼前的事自己也算是束手無策,毫無一點解救她的辦法。
時間過了好一陣,他抬起來頭問她:“隻是年齡太小,你說咋辦!”
杜娥強裝笑顏,說:“小了好麼!這意味著自己還有時間、有機會去拚搏進取;打上兩年工,掙上一筆錢,我再去上學。”
“可是,年齡不夠十六歲,那就不好找工作,誰也不敢使用童工……”
“童工沒人雇用,咱就將年齡改大一點。但得要告訴家裏人知道,就說我借你的錢上學去了。到時候咱神不知鬼不覺偷著離開村子,省的申家節外生枝……”姑娘像是早已考慮成熟,胸有成竹說著自己的打算。
小牛點頭稱是。
這之後,兩人在燈下默默長坐,相對無言。
要告別了,姑娘站起身來,出門向月明如晝的院壩裏走去。
朦朦朧朧裏,兩邊荒草叢生的山道上,杜娥行走在前,小牛亮著電筒緊跟相送。他陪伴她,一直到達杜家門前這才停下腳步,隻用手中的光照把她送入門內。
杜娥返身關門之時,伸出頭來朝小牛招了招手,見對方亮著電筒劃了一個大圓圈之後,她這才縮回身閉門把它關嚴。
3
家就住在學校的張淑芸校長,臨近暑期長假結束之前,早幾天就開始坐在辦公室辦公了。她正忙著在準備開學事宜,和一位老師交談著總務上諸如新生報名、教工食堂開夥等。
突然間,杜娥敲門走了進來。校長見到自己心愛的得意學生的時候,顯得分外高興,起身迎住,捉住她的雙手親熱著,讓她在身旁的一張空椅子上坐下來。
杜娥正待坐下,卻見總務老師也在站在一旁,忙躬身問候。校長招招手,她這才坐上椅子。
校長對總務老師,說:“你先就這樣辦吧!有啥問題及時來商量。”
總務老師告辭出去,杜娥禮貌地將其送往門外,轉來在校長對麵坐了。
校長樂嗬嗬隻管微笑,和自己的學生親熱著,問:“準備好了沒有?啥時候走說上一聲,我到車站上去送你。”
說著,她起身從背後文件櫃裏拿出一個包袱來,說:“這全是些舊衣服,我年輕時穿的,現在早已不合身了,你拿去湊合著穿吧!”
杜娥站起身接過,也不客氣,仍舊坐下來,把包袱放在雙腿上。她抬眼望著校長笑容可掬的一張笑臉,拿雙大而黑的漂亮眼睛在看自己,連忙低下頭拉下眼皮,輕聲試探地告訴校長,說:“校長,你幫我一件事……”
“講吧!”校長那是一種懇切鼓勵的聲音。
“學校能不能給我開個證明,證明我實在交不起學雜費用,向寶雞衛校申請休學一到兩年,保留我在衛校的學籍……”
“異想天開!”校長不待她講罷,一生氣,一頭站起來手拍桌子沿,斬釘截鐵地說,“這不可能!新生沒有入校一天,那兒來的學籍?”她發急地狠聲問,“誰給你出得這種餿主意?”指責道,“我就知道,你的父母非毀了你不可!咋!他們不給你報名錢……”
杜娥從未見識過自己尊敬的恩師,像今天這般地生氣發火,平常也不可能這樣氣憤地嚷叫。她情不自禁地鼻頭發酸,眼含淚花站在老師麵前,輕輕地搖搖頭,十分艱難地說:“不僅僅是家裏窮拿不起錢,不怨父母,不是他們……”她言不由衷,也是語無倫次。
“還差多少錢?我給。我說過,有困難讓你來找我!”
“不啊!校長,老師……不光是錢哪!”杜娥因為心中傷痛,顫抖著聲音在這樣地回答慷慨激昂的校長。她想說,卻羞愧難堪著說不下去,隻好一屁股坐回在椅子上,拿雙手抱住懷裏的包袱失聲痛哭。
這哭聲使校長陷入深深的困惑。她莫明就裏,束手不知所措,也隻能走過來,拿一雙手輕輕按撫著她劇烈起伏的雙肩,安撫勸慰她。校長就這樣費了好大的勁,總算把這個傷透了心的孩子勸住。但是,她仍然隻知道家裏無錢供給她上學,卻不知道這背後發生的一係列問題。
杜娥也隻說:“老師嗬!我知道你愛護我,父母親愛護我……”她喉嚨管裏哽咽聲聲,“可是,命運不同情我!老天爺不憐憫我啊!就算你能拿錢供養我,恐怕我也無法上學了!”說著,她又縱情地放聲大哭。
校長憤然,大聲道:“你有啥子冤枉委屈,難言之處,都告訴給我……”
“不!老師,誰也幫不了我!”她在哭聲裏倔強地說。
校長站在那兒發愣發怔,心想:既然學生不便說給自己聽,那就說明她有難言之隱,也就不好過多地來追問個究竟。
“休學不能,老師在明年或後年再幫上我一把,讓我參加第二次升學考試,這總該行吧?”
校長不假思索,幹脆果斷地回答“行”!轉而問,“哪,這一兩年之內,你去幹什麼?”
“打工,當保姆掙錢;用錢救出落難的家庭,救出我自己,開辟一條生活的大道!”她的話講得是這樣堅決,目光堅定,不容人不信服。那隻讓她自己攥得能發出聲音來的拳頭,在空中有力地揮舞著。
校長拿愛戴崇敬的眼神,看著麵前這位弱小但個性倔強的學生,知道她說到便能做到,信任地點著頭,一把把她拉過去摟在自己胸前,說:“我一定竭盡全力支持你!”不過,她的眼圈也在發紅濕潤,聲調裏明顯帶著憂傷和悲哀。
4
杜娥告別了校長後,走出學校大門,大踏步徑直往對麵的黑虎鎮人民政府走來。在這座小樓房的樓道裏走著看著尋找著。顯然,她對這裏十分陌生。
一層樓內,一個門外掛有“辦公室”牌子的大房間裏,一邊靠牆放幾個大文件櫃,一邊擺一副沙發、茶幾,牆上掛有一溜錦旗、獎狀鏡框。在這個大窗戶下,麵對麵並放著兩張黑漆大辦公桌,一應辦公設施俱全。這會兒,見一個人仰臥在沙發裏正看報紙。那雙手展開的一張大報紙,隻把這人的頭臉和上半段身子遮擋了個嚴嚴實實。
“篤、篤、篤”,門外傳來輕脆的敲門聲。看報人固有的姿勢沒有動一下,頭更沒有抬起,隻是隔著報紙喊了聲“請進”。
門聲響,隨著推開虛掩的門,走進來的是一個個頭不高,還未成人的女子,問聲,“申鎮長,申主任在吧?”走進來,站在門口來問話的正是杜娥。
聽到女子問話聲,看報人飛快地將眼前的報紙拿開,一個直挺端坐在沙發上。他正是申山彪,笑吟吟站起身來迎住杜娥。他見到眼前的她,雖說是衣著樸素,卻也這般楚楚動人,忙跨前一步熱情地說:“蛾子呀,快請坐!”
他把她讓坐在鄰座的沙發裏,又去拿茶取杯子,忙不迭的為杜娥泡茶,端放在麵前的茶幾上,並說,“沒其它東西來招待你,”攤攤手在對過沙發上坐下。
山彪坐下後,轉過臉來傾身在茶幾上,挑起大拇指對準自己鼻子尖,微笑著問:“找我,有事嗎?”
杜娥羞怯地抬起頭來,望在他喜眉笑眼的臉上微微地點了點頭。旋即,她又把頭臉深深地低埋在胸前,雙眼緊盯著自己的腳尖,神情不安裏拿手指飛快地卷動著自己的前襟衣角,卷起放開,又卷起放開,雙手在不停盲目機械地重複著。
杜娥的突然而來,使山彪多少有些詫異。他揣摩著她可能是為報名費來找政府,申請救濟或者是申請擔保貸款的。因此,他大大咧咧朝她發問:“你怎麼還不動身去學校嗬?”語氣中帶著無限的關心、關切和關懷。
杜娥也便親切地喊了聲叔父,完全出乎對方的意料,輕鬆地回答,說:“不上學了!叔父,我已經放棄了到校報名。”
要說,這也談不上是在他的意料之中,或則是意料之外的事,使其刹時愣怔變得傻乎乎地不知道所以。這時候的他,心中可是暗自一陣狂喜,表麵上那是在故作姿態,惋惜不盡地問:“你二爹不是給你借了報名費嗎!怎麼又不去上學了?”
“你看我那個家,這時候的一千塊錢算個啥?那就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啊!一家人苦成了這個樣子,我咋能忍下心來坐在教室裏去讀書呢!”
他聽了這話過後,樣子顯得更加和藹可親,慈祥地說:“你這孩子!怎麼放脫這千載一逢的機會,多可惜呀!還是拿定主意上學吧,困難也就是一時的……”
“叔父喲!你也沒看今日是幾時了?早錯過了入學報名的期限,就是有錢交也來不及了!更何況我身無分文,家裏窮得叮當響,能借來錢也得要先顧眼下的日行。比如說,集資拉電,還有清欠。我這一輩子就算是交給了這大山,完了……”
“可惜呀,可惜!”他站起來在屋裏來回踱著步子,演員那樣在連聲歎息。
“當然,在這人生的關鍵一步上我掉下來,也痛心惋惜,痛苦了一陣子、矛盾了一陣子,最終還得要承認自己這命生得苦,就不該生長在杜家。要是在你們老申家,真的生長在你或山豹伯伯的翅膀下,那可就好了!一輩子不愁吃不愁喝,過上人上人的清閑日子。不用走那麼艱難地用知識去改變命運的道路,也就不用去花錢上學呢……”
杜娥這樣認認真真說罷,斜了一眼山豹,問:“叔父,你說,我這想法對嗎?”
山彪回身在杜娥麵前站定下來,沒有從正麵來回答姑娘的問話,而是肯定且讚許地講道:“好聰明善良的孩子嗬!體諒父母,真是一個孝順的女兒!隻是,這樣太委屈自己了!”轉而嚴肅認真地問,“哪!你找我有啥事呢?”
“我想請叔父把年齡給我改一改,”她毫不含糊,開門見山提出自己的請求。
“什麼!改年齡……”山豹感到驚奇,不明白她的意圖,先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般,連說,“不成不成!這要講原則,年齡依法規定是不能改的。”
“叔父,看你!”她在嗔怪中撒嬌,說,“叔手上握有這麼大的權,自己管著戶口,用筆一劃那不就行了!這又不難為你,連這點小忙都不幫侄女嗎?叔叔!”
山彪想了想,問:“改大還是改小?做啥子用?非改不可嗎?”
“改大,”杜娥臉色緋紅,忙用手把臉龐遮蓋起來,那像是在鼓足勇氣解釋,說,“啞巴要定親,我怕人家笑話我年齡才隻有十五歲就忙著找男人……”她這一切表演的維妙維肖,恰到好處,誰也看不出姑娘她是在騙人呢!
“你這孩子,怎麼不早講!”山彪徹底明白過來,如夢初醒,怎麼也按捺不住內心的大喜過望。他連忙驚喜地直拿笑眼瞅著未來的侄兒媳婦,再沒說啥,走向戶口櫃打開門來翻著找著。很快,他就抽出一冊來平放在桌麵上,一頁頁翻開《常住人口登記表》查找著。
山彪終於找見了杜娥的登記表,興奮地捧到杜娥麵前指給她看,“你是1975年公曆的12月28日出生……咋改呢?你自己說,依你的好了。”
“加大幾個月,年不必動,把年尾改成年初就行。”
山彪捧著戶口薄退回,依舊坐在辦公桌前慢條斯理拿起筆來思考了片刻,說:“蛾子,要我說,改就改一回,不如年月日一齊改,加大一歲,改成1974年3月8日。這出生日,正好是這樣一個全世界婦女的偉大節日哩!”
杜娥無限感激的應聲,喊:“好麼!就照叔父的意思來改吧!”她欣喜地湊近桌子頭來看,望著山彪把原出生年月日用黑筆完全塗蓋住,照旁邊寫上改過的年月日,這才又返回沙發上坐了,心下感到很滿意。
山彪卻說:“這不行哩!要徹底的毀蹤滅跡,不能留下蛛絲馬跡讓人看出來。”
他說著,起身在櫃子頂上拿過一遝子戶口登記表取出一張來,趴在桌上一筆一畫認認真真的給杜娥重新填寫好一張新表。完了,退下合頁卡,取掉舊表換上新表,劃根火柴就地把舊表燒掉。他這才得意的望著杜娥,滿意的點頭奸笑著。
姑娘端杯喝著茶,同樣稱心地訕笑著,說:“叔啊!保險起見,改了常表再按滿十六歲製做居民身份證,過兩年結婚時省得計生委再來找麻煩、添亂子……”
山彪縱聲笑道:“這女子,鬼心眼真多!”連聲稱讚,“太聰明呢!若是老申家果真能娶上你做兒媳婦,那就是燒了八輩子高香,不淺的福氣嗬!好!叔父再親自跑一趟公安局戶政科,先給你製作一張臨時的身份證,順便填製好長期正式的……費用麼老叔全包了。這臨時證和正式證差不多,用途基本一致;隨到隨辦,你拿照片沒有?”
杜娥早已做好了一切準備工作,忙把口袋裏的兩張照片掏放在桌子上。
“明天我就去公安局戶政科辦公室,找人去做。到後天,你來取。隨身帶了,有人要是問到年齡時拿出來給他們看,就說你已經是十七歲了!”
杜娥站起身來抿嘴撫掌微笑著感謝山彪,告辭走了出來。
5
漆黑的夜,萬籟俱寂。偶爾傳來幾聲貓頭鷹和山林裏餓麂子的悲哀叫聲。
幾聲雞啼過後,見杜家傾斜的門縫裏透射出燈光。
杜娥高端著煤油燈,母親正按在床上為她捆行李。這是一床舊了的黃軍用被。
月愛一邊捆著,一邊說:“這還是你爹複員時從軍隊上帶回來的,舍不得用。也算是個紀念,你就把它帶上……”
姐弟倆要分別了,弟弟把姐姐跟前跟後,依依難割難舍,卻是一句話也不說。
月愛對女兒總有交待不完的事,講不完的話,叮嚀過了再叮嚀,是那樣的不放心。她嘴裏不停在叨叨絮絮說著說著,竟然噝噝哭出聲來。
聽勞實在隔壁堂屋裏壓低聲音,但卻威嚴地嚷道:“哭啥哩?娃子這是去上學,高興都來不及的事,你傷心得是啥子!”
“也是啊!娃子走出門去住學,這樣天大的好事!放在別人的身上,村裏人扯旗放炮要熱鬧好多天。然後,敲鑼打鼓再把學子送上車。咱們可倒好,像是在做賊一樣,趕黑天半夜偷偷背開人把姑娘送走。真他媽的丟人哪!”這是二爹怨恨的聲音在說。
堂屋裏的父親,又在催,“雞叫三遍了,快點上路吧!”
娘在手裏高舉著一盞煤油燈,招呼姐弟兩個提了行囊從睡房間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