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走投無路去上吊 逃婚躲債來打工
1
勞成屋內漆黑一團。月愛舉著油燈和倆孩子在屋裏屋外找遍,不見勞成蹤影。燈光裏,母子三人的臉上似有些不祥的感覺。
勞實站於院壩坎上,大聲朝四野黑暗裏呼喊二哥。
月愛和孩子們朝坡上左鄰右舍喊問,“見沒見到我二爹?”聽到上上下下都有人在回答,“沒來呀!”或者說是,“天黑前見到過……”
幺姑端坐在堂屋椅子上吸著過濾嘴香煙,拿穩紮牢勢子絲紋未動。
月色朦朧,一家人圍著房前屋後用燈照著,找著喊著。這悚然不一般的喊聲驚來了四鄰,坡上坡下有幾隻電筒光在黑洞洞的夜空中劃過。
杜娥牽著弟弟的手找到屋後來。這屋後背牆外臨一道平行直立向上的石壘高坎,猶若門前那道高坎一樣,再向上便是山林。有數株大核桃樹長在坎子上麵,把樹上的半邊枝椏壓蓋罩捂在後簷石板屋頂上,遮嚴蓋擋在空中。姐弟倆在牆腳下簷溝內找來找去,找不見伯父。就在這時,她們猛然聽到頭頂上濃密的樹梢間砉的一聲響,夜棲在樹叢中的鳥群驚恐萬狀,嘰嘰喳喳亂叫著騰空而起,全像是在逃命那般東一撥西一群,亂糟糟盲目地在夜空中旋飛。
黑暗中,姑娘不由得不抬起頭來向上察看,這一看驚出她的一身冷汗,那是站立在自己頭頂坎沿上的二爹,正在把他那伸長了的脖頸,往核桃樹枝椏上掛著的繩圈裏套放進去。
她在驚叫聲裏,大喊:“二爹呀!你不能上吊……”
同時間望見二爹上吊的侄兒,那可是嚇得哇哇大哭,失了聲地呼叫,“不得了啊!快來人哪!二爹他上吊了……”
姐弟兩人不顧一切地向坎上撲爬,也隻能是繞道攀上坎來,分別抱住二爹的一條腿,用盡全身力氣拚命向上推舉著,嘴裏哭喊聲聲不斷。
一時間,奪魂要命的哭喊聲、救命聲驚起了一條河穀,也驚動了一座村莊。居住在附近的鄰人聽說勞成上吊自殺,在喝問驚呼聲中,呼呼啦啦從四麵八方趕到,紛紛奔上山來,把杜家房前屋後也算是給圍住了。
見一個手握電筒的年輕人,飛快攀上屋後山坡,丟掉未熄滅的電筒在草叢裏,張開雙臂攔腰抱住勞成,隻把他那高大的身體用勁向上再推再舉。有人趕到,幫忙將勞成的頭從套索裏麵取下。那小夥子順勢背了勞成走下陡坡山道,馱進杜家堂屋裏放下。幾個人七手八腳抬了勞成,就近平身放在弟弟編織草鞋用的長條木板上,眾人簇擁著把他圍起來看。
在人們的呼喚聲中,勞成微微張開雙眼,用手推開侄女搭喂在唇邊的湯勺和開水碗。他臉上那雙昏花的老眼迷惘著,臉上神情頹喪,那上麵隻有悲憐與哀愁。
這時,幺姑自屋外走進門來,站在人堆後假惺惺地勸道:“二爺呀,這又何必呢!你想不開要去死,倒是落得個幹淨痛快,這身後一屁股爛賬靠誰來還呢?”
屋裏,隻有油燈火焰在急急跳動,誰也不搭腔講話。人們連大氣也不敢出,安靜地亦如死一般沉默。
胖女人自覺沒趣,這又說:“天無絕人之路麼!這不是,我不是趕了來穿針引線,目的那就是來給你們兄弟搭橋鋪路的!”
她睜眼卻見眾人調轉頭來對自己怒目相視,覺得氣氛不對,腳下連忙向後倒退。這女人心中到底畏懼驚惶,也便把雙腳倒跨過門檻,說聲“我走了”,這就向黑暗裏溜走。
她開步走到院壩邊上,再轉回頭來拉長腔調,說,“是媒不是媒,也得跑三回。你們兩家子的媒我算是做定了,等著讓我來踢斷你老杜家的門坎吧……”
勞實兩口子,似乎被剛剛發生的二哥上吊自殺一事弄得驚魂未定,對幺姑這些威脅性語言顯得麻木,隻顧得低頭心事重重,站在那裏無言以對。
隻聽“呸”的一聲,那個救下勞成的小夥子擰亮電筒跳在門外,罵聲“死不要臉的臭婊子”,拿電筒光在她身背後一陣亂晃。
月愛突然間想起來,連忙從地上抓過這個裝有禮物的紅布兜,朝外大聲喊:“你把禮物拿走……”
勞實聽到,迎住月愛,搶過布兜在手裏,憑借著平日素常練就的功夫,衝出門來跳下院壩,將布兜向坎下砸扔過去。終因腳下不穩,自己亦撲爬在地。
幺姑聽到背後的怒罵指責,慌裏慌張在漆黑一團中加快腳步,坡陡道滑使其更是在膽戰心驚。她在慌亂裏聽到背後的響動,忽見頭頂晃動的強光裏有一物飛臨,誤以為巨石砸來,怪叫一聲“我的媽也”,緊縮起脖子低頭躲過。耳畔可是傳來“叭嚓”一聲脆響,那物落在了她的腳下,嚇得她一個仰巴叉把肥屁股蹾坐在地上,腳下溜溜虛土滑動,那就像孩子坐溜溜板一樣滑出老遠。最後,她終於站起身來,按撫拍打著發疼的屁股,再仔細審視看那飛來物,卻是自己的紅布兜,返身爬來抓在手裏,朝山腳公路上連爬帶滾落下。那袋子裏,一路滴淌著酒滴。
這女人沒有顧得上去清理那摔碎在袋子裏的破酒瓶,而是伸手掏出那一遝濕漉漉的票子來,連著數了兩遍,弄清楚這一千元不多不少。她這才在黑暗中站下身來,扯長聲向下邊車上的兒子喊叫,說,“老娘看不清道啊!快來扶我一把。”
車內兒子見狀,慌忙把車大燈擰亮,推門鑽出車來,趕到半坡上來攙扶老娘。
幺姑坐在車內,驚魂未定,連連催著兒子“快開車”。
母子倆驅車狼狽逃跑。那車子,一路閃動著尾部的一對紅燈急馳而去。
2
這天晚飯過後,杜娥趁母親刷鍋洗碗的工夫,踏著月色來到距家不遠的趙家,來找趙小牛來了。他隻大她兩歲,是她從小以來,一塊長大的童幼年時代的朋友。兩家子也是要好的近鄰。她已經在近兩年時間沒有見到過外出去打工的小牛,他突然出現在救二爹的現場上,不能不引起她對他的向往與關注。
大家或許要問,杜姓宗族的村子裏,怎麼會冒出一戶姓趙的人家來?其實,趙家早在小牛爺爺那時,就已經在這裏居住生活了。趙家爺爺當年做偽鄉長家的賬房先生兼大管家,土改那時雖然隻給他家定了個富裕中農成份,終因他與偽鄉長地主家有著千絲萬縷般的瓜葛,村裏人非要把他稱做“二地主”不可。爺爺也正因為如此,後半輩子就不曾伸展過腰。到他兒子,也就是小牛的父親這一代手上,也便受到牽連,仍然是抬不起頭來。農村就這樣,就是黨的政策到達此間也是閑的,一樣被打上折扣。這就說到,小牛的父親死得早,死在“三線”建設修鐵路的一場事故中。他的母親隨之改嫁,和後丈夫去了外地,家裏就留下這個才隻有幾歲的小牛,陪同年事已高的祖母一起生活。兒時失去父愛母愛的孩子,祖母的嗬護顯得精神生活嚴重不足,他時常就湊在鄰裏的孩子群中去尋求幸福與歡樂。最要好的,就是結交下了鄰居杜娥這等青梅竹馬的小朋友。
“誰呀?”杜娥才剛一腳踏上趙家的院壩頭,從那洞開的大門口,傳過來趙家老奶奶慈祥和悅的問話聲。
“是我,趙奶奶!”杜娥回答著,快步來到老奶奶身邊。
她見她赤裸著上身坐在門墩上納涼,手中撲撲啦啦搖動一把大蒲扇,扇風也是在驅趕著狂飛亂舞的蚊子。
“啊呀!蛾子,是你呀!嚇了我一大跳呢!我還以為是別的誰哩,奶奶沒穿上衣,可別笑話!”
奶奶笑聲朗朗說著,問:“找你牛娃哥嗎?他一會兒就回來。來,坐下來等一等。”趙奶奶拍拍門檻,讓杜娥就坐在自己的身旁。
杜娥坐下來後,從奶奶手裏接過大蒲扇,說:“來,奶奶,我來替你趕蚊子……”
“聽說你二爹上吊,也不知為了啥事?沒過去看他,好一些嗎?”奶奶關切地連聲問著姑娘。
杜娥有意避開二爹自殺的原因,隻簡單回答,說:“他好得多了!”立即調過話題,問,“牛娃哥,他是啥時候回來的?”
“七八天了,忙著訂了婚。這不!過兩天又要走……眼看著要收稻子、扳包穀,收了秋還得要種麥,去找幾家親戚托囑給人家……”奶奶嘮嘮叨叨絮談著。
接下來,她問杜娥:“聽說你要到遠地方‘住學’去,這是真的嗎?”
“嗯,是真的。”杜娥順口回答說,並且告訴奶奶,“是在寶雞上學,不遠呢!但是,我沒有出過遠門,想和牛娃哥一塊走……”
奶奶說:“這當然好!他到底大你兩歲呢!又在外邊跑了幾年了,同路有個伴,也好相互關照!”
“我就是這樣想的,才來找哥哥來了!”
“他可不如你這樣聽話懂事,人生得笨,怕隻能是一輩子賣個力氣活,混著過日子吧!”
“種地、打工,這不是挺好麼!”杜娥這樣勸奶奶說。
奶奶不以為然,說:“打工打工,從前年的十五歲開始,打到現在的十八歲,連個媳婦都找不上!這不是麼,我托媒人給人家找了一個,還說看不上哩!說是,這是我給他包辦的!強勉喊回來定了親,錢花去一疙瘩見了一麵,這就馬上要走人哩!打他父親去世後,我可是替他操碎了心哪!”
兩人說話間,聽得山梁上有人哼唱著山歌,見一支電筒光閃爍而來。
奶奶笑著,說:“他回來了。”
杜娥忙起身趕到院壩來看,在院壩邊上迎著小牛,甜甜地喊了聲“牛娃哥”。
手電餘光裏,見這趙小牛,原來就是頭天夜裏救下杜勞成的那個青年人。
他見到杜娥後,顯然是又驚又喜,噔噔緊跑兩步站在了她的麵前,欣喜地喊道:“蛾子妹!咋是你呀?”
“是我,牛娃哥!回來這些天,昨天才見到你!”
那邊老奶奶搭腔,嗔怪孫子,道:“人,等你老半天了,咋這個時候才回來?”又問他,“吃了飯嗎?”
小牛哈哈笑著,回應道:“嗨!看你這老人家說的,走親戚哪能不管待呢!你吃了沒有?”
“你吃飽了就行,奶奶省一頓就是了!”奶奶同樣笑著說,“別來照理我,快陪蛾子說話去!”
小牛對杜娥,說:“走,進屋,外麵有蚊子太討厭!”
屋子裏煤油燈亮了,兩人照燈光裏坐下來。
那奶奶見孫子回來,連忙去室內披了件上衣遮住羞。老人仍舊返回門外坐下來,手裏連連搖動這把大蒲扇,抬頭仰望著頭頂上那似銀盤一樣的月亮。
“聽說村裏要拉電纜線呢!有了電那可就好了……”小牛以主人的身份,先主動找對方搭腔,顯得分外熱情那樣在說。
杜娥可是坐在那裏沒有吭氣,像是在想心事那樣。她瞪大眼睛注意在看,麵前畢竟是一位分別了好幾年不曾見麵的兒時夥伴,分明一個男子漢。作為姑娘的她,趁夜貿然而來,作難著犯起愁來,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開口來與他提說,這些早已在心中反複想過的事。
這會兒,她見他見到自己亦如小時候那樣,熱情著既不問吃問喝,也不說過多客套話。他坐在那裏隻是顯得多少有些靦腆,也不如過去那樣對自己親近。
燈下見這安靜地坐在小竹椅上的小夥子,白淨的長方臉,留短發,樣子英俊。
“牛娃哥,你在外麵好嗎?”姑娘顯然是在關心,且單刀直入地問。
小牛拿手摸摸頭,說:“還好,就是出悶力氣幹活麼!”
“做啥活?能掙錢吧?”
“搞基建的,蓋高樓大廈。咱沒技術,隻能幹些挖土石方一類的體力活;掙上幾個錢,一吃一喝再來回折騰跑幾趟家,一年下來落不下幾個錢。”
“隻要是能掙錢那就好!就怕得是沒有來錢的路,想掙也掙不來!”
“隻能說,這是叫‘混’,糊糊塗塗,將將就就混上幾年,直到自己幹不動了,沒力氣可賣了,再轉回山裏來過咱的窮日子……”
他講得有些激動,而且傷感。突然,他把話停頓下來,問:“你打聽這些幹啥?報名費準備齊了沒有……”
杜娥臉上掠過一絲苦笑,央求道:“牛娃哥,妹子求你一件事,你一定得答應我!”
小牛連連點頭,搶著說:“我一切都清楚,心裏難過極了!說啥子求,我太對不住妹子了!”他說著說著歎了口氣,接著講,“回村來,聽人說你考上了衛校。我不好意思去見你,早晚躲開走,竟不知道妹子家這樣困難……”
他再拿眼睛那樣深情,且是同情地望在她的臉上,良久,若有所思,猛回頭喊:“奶奶,我給你的那兩千五百元,手裏留下來的有多少?”
趙奶奶聽到孫子在喊問錢的事,忙停下手中扇子,慍怒道:“你這娃子,好不懂事哩!講好的訂婚給人唐家兩千,一個子不能少。咱花錢辦事,送禮請客辦酒席花去五百多。東拉西扯不夠花,逼得我背開你偷偷賣了幾百斤糧食才添補上。訂婚訂婚,咱這號人家,姑娘看上得不是你的房子和你這個人,要得是錢哪!”
對老人後麵這些叨絮話,兩人都無心思聽。小牛僅聽到奶奶說沒有錢,站起來拍著胸膛激昂地說:“妹子你放心,報名費有我呢!昨天搭今天,我把申山豹肚子裏揣的‘牛黃狗寶’,全弄明白看清楚了。你把那一千元退給他,退得好!太欺負人了!村子裏不管大小孩都在評說議論這事,說申家借錢那是手段,要你這個人給他啞巴兒子做媳婦倒是真的。誰聽了都感到氣憤,心裏不平呀!”
杜娥望著憤恨不平、激動不已的小牛,勸他坐下,說:“牛娃哥,你的好心,妹子心裏知道。我不是來借錢的,是來求你帶我到外邊去打工……”
小牛聽說她要去打工,情急地打斷她的話,不解的睜大眼睛盯對著對方的臉,質疑著連珠炮般反問:“打工?你就不上學了?不要前途了?一輩子就在這山溝裏窮下去苦下去?你才十五歲,按法律規定誰敢使用童工?身單力薄一個女孩子,吃得了打工人的千般苦嗎?妹子,你放心,有我呢!我來幫你,要堅定不移地相信隻有知識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這句話。不敢胡思亂想,葬送斷掉前途……”
小牛隻顧自己一個勁朝下講,卻沒見姑娘她在暗自流淚。直到對方傷心地哭出聲來,他才趕緊停住自己的嘴巴。
杜娥擦幹淚水,停住哭泣,說:“你提的問題,妹子何嚐沒想過!反複考慮,思量再三,上學的路已經斷了。眼前就隻有危崖陷阱,唯一一條路,就是瞞著家裏人出外去打工,掙得一筆錢還清申家的閻王債。也隻有這樣背井離鄉,才能夠擺脫申家人的糾纏,逃離開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