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山豹巧布金錢陣 酒鬼夢中落陷阱(1 / 3)

第四章 山豹巧布金錢陣 酒鬼夢中落陷阱

1

磨王溝村壩子公路上走著兩人。前麵戴遮陽眼鏡的矮個子,上著白色短袖衫,下穿西式米黃色短褲,腳蹬一雙皮涼鞋。他手舉遮陽傘,一隻手忙不停地撲撲啦啦扇動著折疊花紙扇。緊跟著他身後的這位,年輕農民衣著,提一個直筒手提包。兩人慢悠悠說著走著,來在杜家屋前坡下拐向小路,朝山坡上爬來。

兩人更是落下前腳懶得抬動後腿,磨蹭著一步一停朝上走著。看前頭的那雙腳艱辛地每走上幾步,就要在滾燙的路麵上來回徜徉。或者,他手舉洋傘回過身來,停住腳步背對山坡,摘下墨鏡欣賞一陣河穀流水、玉米稻田、遠山藍天,饒有興趣地盡情說些什麼。

待遮陽傘頂顯露在杜家坎下叢林中時,這裏吃飯的全放下碗快,站立在坎沿邊上恭候招呼。上來的二位,原來是副鎮長申山彪和文書宋大和。

“快請坐下,給你們舀飯……”杜家人一齊請讓著來人。

“啊哈,好哇!我倆口福不薄!”申山彪這樣對宋大和說,“剛趕上一桌酒席!弟妹,今日有啥喜事?”他回轉頭去在問月愛。

不等月愛張口,瞎子滿麵笑容,毫不掩飾內心的激動喜悅,說:“大喜事!我女兒考上學了,寶雞衛校!酒,酒,鵬,快打酒來,難得鎮領導親自到咱家來深入體察,這樣關心群眾!”

他喜形於色,大聲喊叫買酒,“快炒菜,招待鎮上來的領導……”

來客一齊恭賀,“這可真真是個大喜之日!”

“全村人都該要敲鑼打鼓放鞭炮,一起來慶賀了!”

說著,兩人接過凳子坐下,且攔住拿瓶子正要去打酒的杜鵬。

“兄弟呀,這喜酒咱是要喝的。我看今日就算了,我和文書剛放下碗,讓吃也沒處再裝了!”申山彪邊扇扇子,一邊這樣拉長聲音說。

“那好麼!到時候我和我哥,可是把兩位都請了。”

這邊說話,那裏勞成冷冷淡淡,從始至終隻顧得他自己吃飯,坐著未動,也不主動說話。他心裏明白,申山彪兩人是來催要集資和清欠款項的。

他低頭很快吃罷,放下碗筷操起大旱煙袋,朝來人雙手舉起煙袋杆,說:“就不讓了!二位怕是咬不動它……”說著,自己回到廚房在灶內吸燃旱煙。

文書自提兜內取出一包早拆開來的高檔香煙,抽出一支先送給申山彪。他再取出一支遞給勞成,勞成揮揮手拒接。文書再高聲喊叫勞實,讓他抽煙。

勞實說:“早戒了,你自己抽吧!”且申明說,“窮家小戶,平常不備好煙。也不知道兩位領導同誌要來……”

月愛母女倆早已回到廚房,給客人泡好兩杯茶水,端來放在小桌子上。月愛再次讓客人吃點涼麵,被拒絕後,雙手麻利地收拾起桌子上的碗筷、菜盤端回廚房去。那女兒拿來一塊布子抹幹淨桌子後,鑽進夥房去陪母親吃飯。

這裏主人陪客人坐下來說話,客人端起杯子喝著滾燙的熱菜。

“杜娥,把水壺提來給領導添水。”瞎子眼睛雖然看不見,仍如以往那樣熱情,直言快語。

杜娥提了暖水壺走來,給桌上的茶杯裏點滿水。

這副鎮長盯望著麵前這女孩子連眼睛也舍不得眨動一下,直到杜娥走回屋內去,他這才收回自己的目光,對兄弟倆誇口稱讚,說:“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這女子越來越水靈俊秀,又成了女秀才,真是你兄弟倆的福分哪!”

“這隻能說是,改革開放的政策好哇!舊社會,咱這山裏隻有地主家的娃子才能讀得起書。解放後這幾十年來,村裏連高中生也沒有幾個。咱女兒能考上衛生學校,全托得是共產黨的福……”

“是啊!”山彪裝出一副按捺不住的激動樣子,從坐著的椅子上站起身來,一隻手用指頭梳理著黑油油的頭發,把另一隻手背在身後,來回在地上踱開了步子,嘴裏深情地說,“難能可貴呀!女子衝出山窩窩、躍過秦嶺山,這可是咱這窮山溝裏的孩子夢寐以求的事。杜家的女兒第一個帶頭飛出去了,讓我這個生長在磨王溝的一鎮父母官,也算得上是無限風光啊……”

瞎子乘機套起近乎,更親熱地稱呼,道:“鎮長,這也是你和支書大哥的關心,在抬愛兄弟……”

不意,他的話像是一下子刺激觸動了一旁的勞成。他不待弟弟把話講完,這便粗聲大氣地說:“那是咱祖上積下的陰德,祖墳埋得好!”這就把正吸的旱煙袋從嘴上拿下來,掄起長杆把煙鍋照地麵上梆梆梆磕響。

瞎子聽得二哥話中有“刺”,他不明就裏,隻得伸長舌尖舔了舔發幹的上下嘴唇,神色顯得那樣子尷尬,焦渴難耐。

山彪見話不投機,忙端起杯子來呷了口茶。然後,他徒然把話題岔開,說:“這茶口勁不錯!自己種的?”

“自留山上的。”瞎子隨口在回答。

“味道好呢!”山彪又和瞎子閑扯了些種茶植桑的事。他邊說邊把討好賣乖的目光投在勞成臉上,那是在暗示提醒對方,“我這可是來替你開展工作,做你弟弟清欠、集資的說服工作來的……”

勞成全不買帳,看見等於沒看見,隻顧得上自己低頭抽煙,一句話也不說。

這氣氛瞎子似有所覺察,陪笑問:“鎮長喲,你日理萬機,大熱天跑來看我們,肯定是有事哩!”

“勞實真是聰明,眼睛無光心裏卻亮堂得很!”自覺尷尬的山彪,渾身不自在,語不由衷地這樣說,“我的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確實有事來和兄弟商量。”

“請你就照直說吧!”勞實催道,並且說,“你知道,我喜歡幹脆痛快。”

山彪似乎沉吟了一陣,曼聲細語道:“早聽村裏反映你們的日子很艱難,多次想來看看。今日來了,所見兄弟家還似當初,飯桌上有酒有菜,這也就讓我們這些當領導的放下心來!”

兄弟倆乍聽得麵前這位當副鎮長的人,如此咬緊牙巴骨這樣子說話;那是把明白揣在懷裏,昧著自己的良心,霎時間渾身上下都在顫抖,氣在肚子裏蛹動。

申山彪繼續是在裝腔作勢,說:“本身,我是代表組織來看望一個為山區經濟建設負傷致殘的複員軍人、共產黨員的。有件事本不打算今天就來說,又怕影響到你們兄弟倆的關係,我就隻好代村長勞成二哥來說說吧!”

他嘴裏吞吞吐吐,拿出要講不講的樣子,這又忙著向兄弟兩人解釋:“這本來是二哥他的工作,事情就是不說,你們自己心裏也明白,那就是集資、清欠。見你家生活還行,我才鼓起勇氣說出這些不該我要講的話……勞實也不要來怪罪咱二哥,是上級,也是組織交給他的任務。逼得緊,要他在村裏來主持收錢的。”

勞成手持旱煙袋,再次把煙袋鍋磕打得地皮山響。他眼中冒著火星,卻是有口難言。

勞實這邊克製住焦躁、煩惱,十分無奈地說:“你們一來,我就知道是這事。隻悔我瞎了眼!怨我的這命不好嗬!”

山彪朝宋大和努了一下嘴,說:“那你就把賬跟勞實公布清楚,他會設法來完成任務的。黨員麼!應該和黨中央高度保持一致,何況這又是村長二哥在主持的工作……”

勞實說:“那就不必了!我眼睛瞎心裏清楚。去年欠下養護公路費、滅鼠集資款、廣播網絡維修費、森林資源更新費、村鎮建設規劃管理費、土地使用費和登記費,還有什麼人頭教育費,等等吧,總共加起來算,那是十九項726.50元。除去午季我一次性完成全年農業稅以外,還欠676.80元。這回拉電按人頭攤派,我這五口之家是個600元整數。我該交的款是1276.80元。”

他這樣說罷,心裏怪難受不是個滋味,也就不得不說:“我家啊!我家哪能是天天頓頓有酒有菜吃的家庭!女兒考上學,通知上要交的學雜費用算下來是1050元。就算是我砸鍋賣鐵,也不值幾個錢!三間破房子就是白送給人家,怕也沒人會要的!”

說罷,勞實低下頭去,暗自在揮淚。

文書以不容商量的口氣跟上來,說:“這回村上的態度硬嗬!不交款的戶要牽牲畜、鏟走糧食的……”

勞實氣憤地回道:“牛麼,我與二哥夥用一頭,豬羊有幾條,麥收後的糧食還有一些,你們全拿走吧……”

山彪也便乘機,講:“不是說,我們這些當領導的態度就這樣強硬,沒有人情味。而是上頭逼得霧起狼煙,催得要命一般。這回拉電集資,可不比前幾年的修路集資;修路那是一個村為單位,拖起來不辦,最多是一個村的路不修罷了。這拉電可就不一樣,那是南山這一片好幾個鄉鎮聯合行動;一個村不集資都不成,那會影響到咱一個鎮,一個鎮就會砸了這一片的攤子。這是由縣政府牽頭指揮來搞的輸電線路,屬於重大工程項目,打的是一場硬仗。所以說,上級要求我們基層幹部,必須當成一項重大的政治任務來完成;集資那就是硬性的指標,誰也免不了,逃不脫!我先把醜話說在前麵,你兩個可都是共產黨員,自己不能帶頭,反而拖後腿的話,就該要考慮自己的黨籍,是保得住還是保不住了!這還有,二哥村長這個位位……”

文書這又和勞實說:“今日來,還有一筆賬,支書讓我來轉告你。就是你治傷住院花掉的那兩千多修公路集資款,原本是一個蘿卜一個坑的計劃,墊付了你的醫療費,欠下了幺妹妹酒樓飯館的酒菜錢。人家逼得人死人亡的,申支書隻好用自己的錢給還了。總不能給你醫好了傷,讓別人替你來背上債吧!”

“啥?”勞實推開椅子,站起身來質問,“這不是村委會、黨支部一起定下來的事嗎?這時候怎麼可又反悔,要我自家來負擔醫療費?”

山彪也便站立起來,假惺惺勸道:“你別急,勞實!找機會我親自來主持召開一個會議,專題研究解決一些特困戶集不起資、清不了欠款這些問題。也包括你的問題,咱們一攬子放在一起來研究,一並來解決。到時候,你若還是來不了,就請月愛來參加。積思廣益,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麼!”

文書也說:“一個石頭扔上天,終久會有落在地上來的時候。”

“大活人還能讓尿給憋死!”山彪拿手鼓勵那樣拍拍勞實的肩頭,轉身約文書一起朝坎下走去。

他算說算回過頭來,再次大聲地和屋裏的月愛打著招呼,“弟媳呀,我們走了!”

2

兩人走了過後,一家人呆坐在樹蔭下,一個個愁眉苦臉,一籌莫展。

時過不多久,河穀裏傳來申山彪粗喉嚨大嗓門的山歌聲。

知道吧,這山歌也就是民歌,是咱陝南山區特有的優秀傳統文化之一,亦屬珍稀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它就像這山澗小河裏源遠流長的水一樣,清澈滋潤,流淌不斷。南山這地方,山美水美人更美;悠久的曆史,豐厚的文化底蘊,積澱陶冶了山民們所有的秉性情操德行,從曆史的長河中一代代流傳下來,形成了包羅萬象的山歌;有勞作的艱辛、收獲的喜悅、愛情的甜蜜、挫折的壓抑,等等,一起激發了潛藏在心中的酸甜苦辣辛,吼出來就成了山歌。那是一種力量的展現,是一種情感的重演,是在把人生百味炫耀歌唱。此時,山彪隻所以要這樣來山吼,那是心中蕩漾起了另一番樂滋滋美不勝收的味道。

不過,你也不必過多地見怪。來到這兒,你就會知道,這裏山上長民歌,地裏產民歌,水裏流民歌;男女老少人人唱民歌,時時處處聽得到民歌;人們即興而唱,見啥唱啥;猶若滔滔水流,激情飛濺,浪花一片,濤聲一片。有喜悅的表達、憤怒的呼喊、歡樂的抒發,也有對光明的憧憬,對黑暗的批露,對美好的追求。隻是這會,不知道是副鎮長工作得心應手,還是他在官場上一帆風順,撩撥起自己腦子裏興奮歡快的神經,他心裏高興激動,喉頭發癢,從杜家院壩裏一走下來,就這樣扯開喉嚨唱開了。

不說,也許大家不清楚。今天能夠走到官運亨通、造福一方的這位副鎮長,有著一般常人不曾有過的不同凡響的人生經曆。他比支書哥哥整整要小五歲,翻身解放趕上了好時代,哥哥赴朝作戰,貧農老子就把這已經十二歲的小兒子送入學堂讀書。他讀完小學,因超齡不能繼續深造,父母很快給兒子找了媳婦成了家,幾年間添了兒子女兒,成了有兩個孩子的父親。他天生一副父母給的好嗓門,唱起山歌來別有一番風趣韻味。這又具備了小學文化程度,那就如虎添翼,自編自唱的山歌超凡脫俗,緊跟上時代發展的需要。唱著唱著,這就唱到了史無前例地“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山上這幫子造反派看上了他,已經近三十歲的人,成了“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的骨幹力量。不久,他又被縣上一派群眾組織看中,做了“文攻”班子裏的主要成員,也就是在宣傳隊裏唱山歌。到兩派大聯合、成立革命委員會之後,組建縣劇團,他又幸運地被選拔,轉為吃商品糧、端鐵飯碗的正式演員。改革開放之日,劇團改製,他又搖身一變回到鎮上來,當上行政幹部。這便利用公安局當初賣戶口的機會,一下子把老婆帶兩個孩子全部轉成了吃商品糧的非農業人口,一步登天搬住在小鎮上。兒子初中畢業後,當年就參了軍,很是爭氣,在部隊表現不錯,入了黨,提了幹,也成了親。兩口子就地轉業在新疆的阿克蘇地區,是為政府機關幹部。小女兒生來和父親一樣,具有音樂天賦,高中畢業考入師範學校音樂專科班就讀,畢業後分配在縣城一小學當音樂教師,也已經有了自己的小家庭。而他自己,也是在不斷努力。雖然他隻有小學文化水平,人緣關係卻不錯,幾年前經過爭取,來到縣黨校上學兩年,具備了大專學曆,出學校門就受命走上領導崗位。所以,村裏人在前麵說,脫離了農村苦海的申山彪一家人,不可能走回頭路,不會再回到這大山裏來住的,那是有根有據的實話。從他一家人這兒,我們完完全全看得真切,共產黨打天下,建立新中國,半個多世紀以來,貧下中農翻身求解放,從地獄進入天堂,他一家人具有代表性,也算是第一等的。那就是老子先用自己的一技之長,攀上上流社會,提高身價地位和生活檔次,為兒女們打造好平台。然後,一代代沿著知識改變人生命運這條路走下去,一步步達到整個社會的更高層次。

因為,說到這位副鎮長心情痛快,情不自禁地唱起山歌來,引出這一大段與主題毫不搭界沾邊的多餘話,也算是一吐為快吧!

3

日月如梭,轉眼間就到了八月下旬,臨近新生入學時間。杜娥的報名費用還沒有著落,一家人為了錢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團團轉。大人孩子成天陰沉著臉,很少有誰講話,失去了初接通知時那種歡樂興奮。

這天晚上,正吃飯時,勞成突然放下碗筷在桌子上,感慨地說:“這老天爺說啥也是不公道的!同樣的人,同在一片藍天下生活,人家孩子升上學,即或是當了兵,也都高興的讓親戚朋友來恭喜,一請客就是多少多少席。咱們的孩子考上學,卻愁得我們倒像是死了爹娘一樣難受、痛苦……”

“哥,你看你說的!我們為啥不高興愉快呢?別人佩服、羨慕,蛾子到底是為咱們爭了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