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愛說:“不管有錢供她上學,還是上不成,總歸是考上的。幾十年來,在這條溝裏來說,她就是頭一個憑自己的本事考上中專的。”
“上!一定要供她上學!這錢除了偷的搶的咱不能,隻要能夠弄得到手上來,啥辦法都行!”勞成這樣氣岔岔賭氣似地大聲說。並把臉轉向月愛,問,“月愛,你說呢?”
月愛停下來吃飯,點頭道:“二哥說得對!隻是弄到錢後,還得要先交些集資款,然後再說娥子上學的話。否則,哥在人麵前怎麼作人呢?怎麼好給群眾做工作?也難得給鎮上領導交待!真要是像申鎮長說的那樣,開除了你們哥倆的黨籍,把村長給你摟了,也是丟人喪德的事,心裏不好受,臉上也不好看呢!”
“丟人也好,喪德也罷,反正我人老了,啥都不在乎!”
勞實也說:“能借到,當然兩邊都得要交,都是躲不過免不掉的事。明天,先去她舅家姨家看看,能不能在這擠斷肋子骨、火上房頂的要命時刻支援我們一下,親為親,鄰為鄰麼!我們應該永遠牢記人家的好處,找機會報答!”
月愛說:“我也這麼想。人都窮怕了,人家也在怕有人向自己伸手呢……”
4
頭頂烈日酷暑,形色憔悴、麵容蒼白的史月愛,手拄一根破竹竿在荒山野嶺上奔行著、走著……
雷電交加,狂風暴雨。月愛在涉過一條河溝時雙腿發軟,眼睛發花,不幸撲倒在激流濁浪裏。她在水裏拚命掙紮……
5
臨天黑前,月愛從外麵借錢返來,艱難地在路上走著。她愁眉不展,沮喪的臉上陰鬱難看,不成顏色。
杜娥在院壩坎下迎住母親,雙手攙扶著臉冒虛汗、渾身鬆軟的母親走過院壩。母親僵直的雙腿竟無法抬起邁越跨過門檻去,一下子滑脫女兒的雙手,跌坐在屋簷坎上喘著粗氣。
瞎子聽到響動,趕忙解開腰間工具,丟開正編的半截子草鞋,摸到門外來,雙手摟抱起心愛的妻子就門檻上坐下來,把她放在雙腿間緊緊摟在懷裏,關切且心疼地說:“看把你累成啥樣子了!”
他可是黯然失色,聲調變腔,拿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肩頭,淚水沿著他的臉頰兩邊無聲的滾動落下。
杜娥端來一杯開水,喂母親一口口喝下。
到這時,月愛才似喘過一口氣來,說:“她舅家姨家,親戚也窮嗬!湊了幾個,差得太遠哪!”
她那樣子疲憊不堪,語氣憂鬱不安,無奈地搖著自己的頭。
“娘,不急!身子還是要緊的,莫要急出病來!女兒也是這樣一個十五六歲的人了,自己也會想想辦法……”杜娥懂事的勸慰著母親,且幫父親一起把月愛扶回在床上躺下。
6
這天早飯罷,史月愛洗了碗,喂過牲口,和堂屋正忙著編草鞋的丈夫交待了句,“我開會去,申鎮長主持召開咱特困戶商量集資、清欠。我去看看,會上怎麼說……”
她這就走出門來,往院壩坎外走去。
“你就不要去了!”從自己屋內走出來的勞成喊住弟妹,他手持旱煙袋走了。
月愛隻得轉回屋內來,拿了工具準備下地去幹活。
“二哥本身就要去參加會議,省下一個勞力更好,就讓二哥在會上代替你吧!”
聽到二哥這樣說,勞實抬起頭來,也就這樣勸住妻子,說:“不管咋說,二哥他是個當村長的,說話的分量就比你一個女人家強得多!”
7
在黨員活動室裏,山彪主持召開的特困戶籌款集資會議正在進行。二十幾位男女老少散亂地坐在牆根下一排矮腳沙發上、凳子上。那可是個個陰沉皺拉著臉,低著頭一言不發。
申支書、宋文書也都在會上,分別幫著講了一陣又一陣,效果不大。
看樣子申山豹有些傻眼,束手無策。他情急起來,提高聲音說:“不要給我們村鎮幹部難看麼!拉了牛、拽走羊,鄉裏鄉親臉上不好看,傷和氣!”
最後,申山彪隻好無奈的搖著頭宣布散會,要大家“回去再商量商量,想些辦法……”
人們起身朝出走,申山豹喊住勞成,“村上領導請留下來,一起再研究一下,想個萬全之策!”
勞成隻好退回留步,在擺沙發對過的空牆根下蹲下身子,把背靠牢在牆上。他看了看屋內,就留下申家兄弟、文書和自己,總共也就是四個人。
山豹取一支過濾嘴煙,熱情遞給勞成。他揚了揚旱煙袋示意,無言地謝絕了。
支書用一隻手點上煙後,端一杯熱茶放在勞成麵前地上,親熱而委婉地說:“我成想月愛她自己會來開會的,錢的事找她來拿個主意,我們兄弟也好說。沒想到她人沒來呢,令人失望遺憾……”
“失望、遺憾啥?”勞成銅煙嘴沒離開嘴唇,翻翻眼睛不以為然地回答他說。
“當然囉!你也能說了算,當得了她這個家!”山豹有意識把聲音一下子壓低,而且那樣柔和,把話說得那樣子肯定,明顯帶著一種鼓勵。
屋裏原先似乎劍拔弩張的緊張氛圍,這時候開始在降溫,朝向融洽和諧的方向在發展。
鼻子嘴巴裏噴著煙霧的山彪,插嘴道:“勞成,二哥啊!這回就算是偷穀子借米,你這個頭非帶不可!否則,我難得向鎮上領導交待,你們的這個領導班子也逃不脫。今個村上三位主要頭家都在,我把話講清楚,挨處分、群眾有意見,都無關我的事!這人皮難披呀,幹部、黨員這人就更難得作呀……”
勞成心裏自然明白,他兄弟倆唱雙簧,用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眼望腳下地麵,隻管自顧自抽煙喝茶。
“想當年,我十七你十九,你大我兩歲。”山豹再次開腔,盡量套近乎,“咱們一起參軍編在一個班,赴朝作戰你救過我的命……後來又先後複員回到老家來,你當大隊長,我當大隊支書,一起搞了幾十年。幾十年,算是一代人的感情嗬!我們雖說不是一娘生,卻也勝似親弟兄。思前想後,在這條小河溝裏,兄弟不相幫還能夠指靠誰呢?隻有我來伸手拉扯你和勞實一把……”
支書句句甜言蜜語講說著,見對方像是在聽,繼續說:“前幾天,我把勞實欠人幺姑的錢給還清了。心想,多的都給了,順便就把你欠她的酒賬也給結了。”
他說著,從辦公桌抽鬥內取出一把欠條來交給勞成,“你看看,賬對不對。勞實加你的總共是個兩千五百二十五,我給他認了兩千五的整帳,把零頭全給她抹去了……”
勞成接過條子,隻看了一眼塞放進在懷裏,磕掉煙灰,說:“感謝老弟!隻是,支部書記同誌,勞實怎麼欠下幺妹妹酒樓飯館的醫療費的?”
“不是麼!勞實住院治傷欠咱村裏的,咱村上又欠人幺姑的酒飯錢,這賬倒來倒去不好弄的。我就把它們一下子化簡成一筆賬,把三角債改成兩頭……”
“倒來倒去就把村委會的決定、黨支部的承諾,還有上下兩級黨委書記的指示精神、良心和道理,全讓你這個當支書的給倒掉了,顛倒過來了,村上欠變成了私人欠!你給我說說,勞實修路負傷,憑啥子要他自己花錢給自己治療?”
“好好心平氣和地商量麼,不要急得爭論好不好!”宋文書這樣勸說。
當然麼,山豹心中有鬼,自己覺得理屈詞窮,顯得力不從心,話不由衷,也似很累,索性扯過一張椅子來坐在勞成對麵。他挺起腰背,居高臨下,擺下得那是一副非要把對手說服不可的架勢。
不過,他依然滿臉堆笑,裝模作樣長咳了一聲,“今日有咱村三個台柱子在,鎮領導在座支持,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他算說算手拍胸膛激動地吼起來,那唾沫星直噴在勞成臉上。
他因為做賊心虛在緊張畏懼,也有些膽怯擔心不盡,再朝自己的臉上狠抹了一把滾流的汗水,對勞成說:“你一句話,一錘敲響定音!老杜家的欠款、集資,我山豹一包袱攬,全包了……”那像是強勉從嘴裏擠壓出這些話來的意思,顯然是在盡情盡量來討好對方。
“好嗬!”勞成站起來,在心底裏壓住氣,裝就滿心歡喜地吆喝了一聲。
他心想:你當支書的捂著心口昧良心,把這兩千多的治療費強按在我弟弟的頭上來,上級領導同誌知道後,也是不會答應的,大多數村民也是不會同意的。我現在沒有工夫和你這歪嘴和尚閑扯淡,我家女子上學要緊,急等用錢。因此,他咬咬牙,也就不管是崖是井衝了上去,扯長聲說:“你有錢,那就再借一千元,供我杜家孩子去讀書吧!”
他想這樣把真實的關鍵事端出來亮給他,覺得這是個以攻為守的“妙招”,看你山豹如何表態來回答我。
山豹先時發懵,愣了一下神,立即反應過來,說:“行啊行啊!隻要月愛,或者女子親自來借。我若是不借給,那就是地上爬的。”他用手比劃著作爬行狀。
再後,他冷靜過片刻,突然脫口而出,迸發般嚎叫,“那姑娘就必須先和我兒子訂婚!”
這嚎叫聲嚇了大家一大跳。
轉而,山豹像泄光了氣的皮球,單拳作揖央告勞成,說:“好哥哥,我求你了,看在兄弟分上,你就給你這啞巴侄兒幫上一把吧!他人老大不小了,媳婦是個大事,東不成西不就,你總不能看著我斷了祖宗香火吧!他除了不會講話以外,哪點兒也不比人差!”
聽得屋門響,回頭見是杜心蓮滿麵笑容躥進了門來。她對丈夫拉擋了一把過後,說:“商量麼,你激動啥!”
女人這又轉過身子麵對勞成,說:“二哥,女子上學是大事,要得緊!你先把我這一千塊拿去給蛾子上學報名用吧。我好賴姓杜,遠是遠點,蛾子也算是個侄女,能成了是‘親上親,人放心’,不成也仍舊是親戚!”說著,她把手裏攥得一遝票子交給了勞成。
這時的勞成腦子裏一片空白,眼裏也隻盯準了女人手裏攥著的錢,瞬間焦渴的心田裏欣然蕩起一絲絲說不來的滋潤。他也曾冷靜地想到,這時候拿用申家的錢,那亦如是在火中取栗,等同於是在飲鴆止渴。當眼裏望著錢的時候,這又想到一家人為了錢求借無門,侄女無錢報名那種憂愁著吃不下飯去的樣子,也隻能下狠心咬咬牙一跺腳,伸手把錢接住,數也來不及數便裝進在衣服口袋裏去了。
此時,這一千元就相當於一顆燙手的山芋。雖說是裝在勞成的口袋裏,也這樣燙得自己皮膚生疼在冒汗。
“你清清數,二哥。”杜心蓮提醒說。
“不必了!相信妹子不會欺哄到我的頭上來!”勞實深深給女人掬了個躬,“我代女子謝過你,但凡她有朝一日能混出個人樣子,絕不會忘了你這個姑姑。”
端坐在桌前的山彪望著這位鋼牙厲嘴的嫂子,先自狡黠地笑了。
看這杜心蓮,個頭也不高,正好與支書般配。她瓜子形臉上,近乎發青般黑,那五官卻也長得端正,嬌態有些,但不令人厭惡。這時她滿臉微笑,倒還耐看。
眾人說笑。接過錢的勞成這裏卻顯得有些誠惶誠恐呆不住了,他自恃地緊繃起臉,一蹺大腿就要離開,被杜心蓮笑吟吟喊住,說:“二哥,借據怕還是要一張好些!”
勞成停住腳,把旱煙袋長杆狠狠在地上一蹾,說:“寫,我按指頭印認賬!”
宋大河忙著拉開抽屜,取出筆和紙交給對麵坐著的申山彪,說:“請鎮長幫忙寫一下,你也就算是個中證人了。”
山彪也不推辭,攤開紙,擰開筆來奮筆疾書,倒像是早在腦子裏劃好的道道那樣心中有數。他在一張紙條借據上一連寫下五筆借款,合計是4676.80元。寫好後隨手遞給哥哥讓他看。
山豹在心裏默算了一下,說:“對著哩!”
勞成拿過看了看,認得阿拉伯數字,惱怒起來,叫道:“我拿你一千元,你們怎麼寫下四千多來欺詐我呢?”
山彪腦怒,也是在冷笑著,說:“你看那其中是幾筆賬?難道讓你來寫個字條借據,人家幫你們拿錢來集資、清理欠賬,你也不願意幹嗎?這不分明是在和上級唱反調、對著幹麼?你不想當幹部,不想做黨員小事一樁,我恐怕你還要犯大錯誤,滑到……”
“怎麼會是五筆賬?”勞成同樣也火了,“我剛才早申明過,勞實看傷的錢我們不能給。再說,我欠幺姑的酒錢,山彪幫我還賬,這借條我已經在幺妹妹的酒樓上寫給他,你是當麵在場見到的。山豹,你自己說!”
“是的,”山豹說,“把那二千五全都拉掉吧……”
勞成把手裏的這張借條,叭一下照山彪的麵前拍在桌子上。
山彪也那樣氣哼哼地伸手拿過去,幾下子把借條撕碎丟在一旁地上。他重新坐下來攤開紙,擰開筆來拿在手中,沒有急於低下頭動筆寫,而是衝勞成再次站起身來,喊了聲“二哥”過後,照空中揮舞著手中鋼筆,說,“這回咱們說好,繩捆三道緊麼!寫下這張借據來,那申杜兩家就結成了秦晉之好,那就是兒女親家。這事你可就想好,免得到時候叫我這個婚姻和債務的中證人從中作難哩!”
這時候站在桌子前來的勞成,那樣皺眉作難著,不知道自己是該搖頭還是該點頭,心裏矛盾著不置可否地刹那間背過身去,萬分無奈中在心下犯愁著畏懼,想到這怕就是人常說的那樣“沾上死,掛上亡”了。
“你隻管不吭氣,那就是默認答應下我剛才所說過的話了,打算要和我們兄弟攀親戚了!”
山彪這樣刁鑽地半推半就逼迫對方表態過後,坐下身來一忽兒寫好一張2276.80元借條。在嘴裏算說著指給勞成看,“咱就按你自己所願意承擔的三筆賬認定下來,這就是拉電集資款和清欠款,還有的就是你懷裏揣得這一千元了。”
勞實看過,用筆在借條上簽上名按上手指印。他這便匆匆轉身出門,對人家留他吃飯也未聽到,更沒有回頭理睬。
8
杜勞成瘋了一般低著頭,手裏拄根長煙袋,在崎嶇不平的山道上深一腳淺一腳朝回家走著。他心裏在衝動著,也在矛盾著,既有一下子拾到天上掉來餡餅的那麼一種喜不自禁,也有魚兒上鉤後的那種茫然惶恐不安與無奈。
9
申家闊綽的大堂屋裏,擺放的餐桌上有雞有魚。申氏兄弟倆對麵而坐,舉杯共飲。杜心蓮還正忙在廚房裏炒菜。
聽那哥哥說:“老二嗬,在這年月,就算是吃官飯頭腦子也得要放靈醒些!常言道‘人不為已,天誅地滅’。坐官的,為宦的,軍民人等,個個都還不是為了自己來出人頭地,高人一等麼!”
“哥哥這話對呦!你確實叫跟得上形勢,正確理解了鄧小平搞改革開放的中心思想,黨的政策大喊大叫說得明白,就是要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誰先富起來,自然就是我們這些大大小小共產黨人,無產階級的先鋒隊員,群眾的帶頭人麼!”
“鄧小平之所以高明就高明在這裏,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這話就講得太實在了!這都是老古訓,古調重彈,彈得好!還有‘有錢能使鬼推磨’,‘無錢逼死英雄漢’!韓信那麼能的人,吃了人幾斤豬肉沒錢給,也得甘受胯下之辱。這也就應了通常說的,‘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句話了。這杜勞成脾氣硬了一輩輩,今天在咱兄弟兩個麵前,在錢的麵前,他就硬不起來,一下變成了軟蛋龜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