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又忙著對姐弟說:“快別見外了!上次得罪了二哥讓人後悔臉紅……”
這裏說著話,兩大碗熱氣騰騰的水餃送上來。女老板站起來,親自端放在姐弟麵前,不容推辭硬將筷子塞在兩人手裏,嘴裏連聲勸說。
一旁的勞成見了酒菜多時,那饞勁早已是按捺不住,也幫老板催著姐弟倆,“吃就吃吧,別委屈了幺姑的一片美意盛情!”
說著,他自顧自操起筷子舉在手裏,先端起杯子美美呷下一口酒去。這又忙著夾起菜來,往嘴裏塞喂。
姐弟被迫無奈,也就隻好端過碗吃起餃子來。
女老板抬動屁股,挪挪椅子,緊挨勞成坐下,說:“二哥,今個沒有外人,隻好幺妹子來陪你,咱就痛痛快快喝上幾盅子。”
她用筷子頭指著酒瓶,道:“這劍南春九十多塊錢一瓶,在咱這山溝溝裏還輕易見不到,好難買呢!”
說著,她放下筷子抓起酒瓶,嘴裏喊著“幹了”,另一隻手舉杯和勞成手中杯子碰了個叮當響。雙方同時仰首幹過。
勞成隻顧吃喝,不多搭理說話;隻要對方勸酒,即便舉杯喝下,似有些狼吞虎咽。
一旁杜娥吃著飯,見伯父有點“來者不拒”的喝法;總是一揚頭“咕嘟”一聲把酒喝下,她連聲咋嘴唏噓,勸道:“二爹,是不是吃些飯再喝吧!”
勞成笑笑,望著侄女點點頭,嘴裏卻說:“不要緊的!你放心,半斤下肚,老伯醉不了。”
他見兩人餃子快要吃完,對她說:“吃過飯,你帶弟弟先回家……”
這女人認認真真望著杜娥臉上好一陣,扭回頭又看看勞成,想說點什麼,又像是難以啟齒的樣子。
這之後,她想了又想,終於開口道:“二哥,有句話我不好說,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勞成睜大朦朧的醉眼,皺了皺眉頭,說:“你說麼!用不著吞吞吐吐,是不是又在找我要酒錢呢?”
“不是不是!”這女人連連朝對方眼前擺動一雙胖手,“我是說,這世道啊!要的是錢對不對?”
“對對對!”勞成低頭順眼頻頻點頭,表示讚成她這說法。
“你賣的啥子草鞋喲!家裏守著搖錢樹……你兄弟倆卻端著金盆盆討飯吃!”
她的話來的就這麼突然,讓人莫名其妙。三人全停住筷子,用不解的眼神盯住女老板,那像是在問她,“你所指的金盆盆,它到底是個啥子呀?”
女老板眯縫起一隻眼睛緊盯準杜娥的臉,笑嗬嗬賣起關子來,進一步故弄玄虛,神秘兮兮道:“我說,你們笨哪!這年月誰憐惜傻子?你們家有兩三代人吃用不盡的搖錢樹、金娃娃……”
“幺妹子,你就敞明說麼!讓人著急做啥子?”勞成性急地催著她,且瞪大一對猩紅的醉眼在發急發躁。
“嗨!二哥,你這老黨員、老革命,就是跟不上新形勢,首先是意識轉不過彎來,死腦殼……”
“你就明講,別放閑屁!雲裏霧裏繞來繞去,盡這樣折騰老好人做啥子!”勞成確實是來了氣。
“你們剛才看見的,那個端盤跑堂的小姑娘今年才隻有十四歲,家裏就是窮得叮當響,念不起書了。她前腳退出學校門,後腳走進我的店裏來,吃了喝了每月幹拿我兩百多塊錢。你說她年齡比蛾子還要小,模樣也沒有蛾子長得好,可是算起來,她比你杜勞成一年掙得還要多得多。”
說到這裏,她把嘴抿住努向杜娥,“你家姑娘來了,隻要在門口一站,幹活不幹活,我每月淨掏三百元雇請,你們看這咋樣?”
此時,捉著瓶子自酌自飲的勞成,雖說已經有了幾分醉意,卻也聽得明白,頓時醒悟,立即站起來哈哈大笑,不屑一顧地譏諷對方,道:“你呀!這叫鼠目寸光,井底之蛙!就算是站在你家這三樓頂上,也隻見到天有碗口大。我老杜家娘老子生下我兄弟姐妹十人,到如今隻留下我和十弟、幺兒子。你說的不對!杜家有兩根棟梁之才,不僅僅隻搖錢……他們要上大學,要出國留洋!莫說兩三代人,老杜家要代代出人才!由他們手上發起來富起來!”
正因為老杜肚子裏裝下幾兩酒,也開啟得讓他嘴巴上無遮無攔,更無所顧忌。他這會兒可是紅光滿麵,神采奕奕,那是在慷慨陳詞,演說一般神情激昂,講下這一大段話。這讓對方也隻能望著他無言以對,囁嚅著嘴巴直點頭,插不上話來。
就這樣,他依然覺得心中別扭發慌,不是個滋味,指著她斥責,道:“你讓我們的姑娘就給你站在客人麵前來賣像嗬?好給你引誘顧客賺大錢哪!想得倒是美,見鬼做夢去吧!”
這女人先故意用上這一棹水,那是在投石問路,弄清楚水的深淺。想先觀察麵前在坐的三人到底對錢感不感興趣,在金錢誘惑麵前的態度如何;看看姑娘是不是那種利欲熏心的一等人,試試金錢是不是能一下子打瞎這酒鬼的兩隻眼睛。
勞成這樣說罷,不管女老板作何回答,也不用看她此時臉上過餘難堪變換中的成色。這剛直的莽撞漢子,隻顧得跌坐回椅子上,幹脆抓住酒瓶嘴對嘴喝起來。
姐弟倆見了,慌忙勸擋伯父,“二爹,你已經醉了!我們陪你回家吧……”
勞成帶了醉意,顯得很不耐煩,揮手道:“你們先走吧!我呆上一會……”
姐弟倆本來坐在這兒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如坐針氈一般。這時候,姐弟倆相互望了望,見勸不住二爹,又實在覺得無能為力。杜娥更是從心底裏厭惡這位女老板,趁便推開碗筷,拉上弟弟,十分禮貌客氣地對她道過謝,拉開門掉頭下樓。
女老板連忙起身,熱情又加將姐弟向樓下送走。她望見兩人早背起背籠,扛上扁擔出了大門,隻好站於樓梯口,對著他們的背影大聲喊叫,吐出來的那是一長串打在水上連響都不響的客套禮行話。
勞成醉倒爬在桌沿睡去,心下卻明白兩個孩子已經離去。
8
女老板抽身來到隔壁房間,等候在這裏的申山豹早已是坐臥不寧,多少有點受不了,不耐煩了。
他見她鑽進門來,沉不住氣忙問:“咋樣?”
她隻管色迷迷嘻笑,不緊不慢賣開關子,“好事不在忙麼!”兩人這又坐在床沿邊,臉對臉好一陣竊竊私語。
“看樣子,老東西隻會搖頭擺尾,就是不肯上鉤……”女人這樣說。
“你記準饑不擇食這句話。我就不相信這老酒鬼他不上套套!再想想辦法,把胃口一下子給他吊起來。”
9
女老板走出來鎖好臥室門,轉身走進雅座來,推醒勞成說:“再上兩道菜來,二哥,你再喝兩盅子吧!吃點啥呢?好讓廚房準備,麵條、米飯都有……”
已有八九成醉意的杜勞成舌根發硬,話已講得不夠真切,連連隻機械地擺動著手,說:“啥都不要了,喝好了!也,也吃好了!不過,你這辣子、醋調成的麵皮,味道倒是香呢……”
女老板站在樓梯口,朝廚房喊:“上盤蒸麵皮,多澆些油潑辣子老陳醋,給杜二爺好好開個味口!”
接下來,她回到室內,握住瓶頸搖晃得瓶子裏的酒在咕咕嚕嚕作響,與他說:“二哥,這剩得不多,咱倆把這點酒對半分了,你看咋樣?”
杜勞成強睜開昏花的雙眼,湊近看看女人手中酒瓶,搖頭說:“我,我,我怕是不行了”他算說算在那裏自顧不暇,連聲打著酒嗝。
這女人先不忙著斟酒,又可別有用心地說:“我說,二哥,年輕時你也算是條漢子。現在呢!要論疏財仗義真豪傑,有男女兩人……在咱這十裏八鄉來說。”
“誰?”
“女的就數幺姑,我!”
“是嗬!是嗬!幺妹子大名人人清楚,算得上一個女中丈夫……”
女人坐下來給勞成倒好酒,也給自己杯中斟滿,又才說:“這世道變了,事情全弄的顛倒起來!比如說,討賬的要請欠賬的下館子吃酒席,可謂債主是孫子,債務人反而成了爺呢!”
“你這話,咋聽起來這樣刺耳,讓人摸不著頭腦……”勞成手扶桌沿,搖晃著身子衝對女人站起來,直拿雙眼瞅視咫尺間她的臉上。
女人嗤笑,道:“這,難道你還不明白!你欠我的錢,我反倒請你吃酒!”
“我們不是兩清了嗎!咋!這錢申山豹沒有還給你……”
她調侃譏笑,說:“你是在作夢娶媳婦,盡想好事!這年月,哪個不把錢喊叫爺……”她不從正麵回答,卻兜繞開圈子這樣說。
女人見對方隻顧得拄下頭納悶,不來接自己的話茬,這又說:“我所指的男人裏頭,咱這就數申支書是條仗義的漢子,令人信服欽佩。隻是,他並非不食人間香火的神仙,市場經濟唯一的東西就是錢麼!人情也值錢哪!”
說著,她仰麵嘻嘻哈哈大笑,直笑得勞成酒意醒了三分。這剛強硬漢站在那裏佝僂起腰背,不斷拿大手來回摸著不留長發的腦殼頂。
她笑夠,猛一下停住,目光可是灼灼逼人,問:“你再說說看,咱這山上誰是首富?”
“當然是幺妹你了。”杜勞成不假思索地回答。
“鎮上當然是我,不愧!那磨王溝一條河穀裏可就算申山豹了。”
“是囉!他當支書麼,當初田地到戶,他家盡占去好山場,田地、耕牛、農具樣樣撈足。還有他家那一院房子,那都是集體的大曬場、保管室。”勞成不置可否說著,且揣摩她說話的意圖。
“這也對!”女人說,“不過,也不全對。地要人種,錢要人掙。根本在人家有個牛莊子一樣吃不飽做不累的啞巴兒,年年一群牛一群羊,一出手就撈幾千幾千的回來了。你說呢?”
勞成低頭不語,不知對方葫蘆裏到底賣的是啥藥,隻好等著聽對方的下文。
見勞成沉默,女人趁熱打鐵進一步,說:“申支書人不錯!你們又是生死之交。他是從內心裏想幫你還清債務,拉老杜家一把。但,這得要有個條件,這就是市場經濟堅持的等價交換原則。”
勞成迫不及待問:“等價交換!哈條件?”
“他看上了你家……”她哆嗦著嘴唇把後半截話吞噙住,膽怯著不敢就說出來。
“啥?”他似乎有所意識警覺,顯得那樣子憋過氣去緊張發問。
“蛾子!”女人嘴裏終於擠壓出兩個字來。
他驚出一身冷汗,酒可是醒去了一大半,“他想做啥?”勞成情急之下結結巴巴緊促一句,那可是心驚肉跳在追問。
“給他啞巴兒子作愛人……”女老板終於脫口而出。
勞成刹那間七竅生煙,電閃雷擊著身子一般跳起腳來,罵道:“我日他姓申的八代祖宗!老狗日的東西!”
他酒可是全醒了,“臭婊子,你說,你們想做啥子?”
他氣呼呼用手指著女人鼻子尖質問,嚇得她步步向門外倒退,一個趔趄差點跌倒。
勞成不依不饒,罵聲不絕,“就欠你幾個酒錢麼!老子賣了房子賣了地給你還錢,想暗算我!打我侄女的主意!瞎了你們的狗眼!”他怒吼著抬腳把桌子踢翻,乒乒叭叭杯盤嘩啦啦一片聲響,把碎片撒滿在地。
那女人知道自己捅在了馬蜂窩上,見這勞成怒不可遏,圓睜雙眼,深恐自己是要遭殃,驚恐萬狀逃進臥室,“啪”的把門關死,不敢再露麵,也不敢搭腔說話,任其在室內打砸。
勞成趕了上來踢門不開,邊罵邊晃晃蕩蕩走下樓去。
廚房裏正忙的葉老二,和一幫子服務跑堂的急忙奔出門來看,不清楚樓上的三個人之間,這會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不好,也不敢上前來攔擋這喝醉了酒的漢子,任由怒發衝冠的他,吼天罵地走出門去。
躲在臥室的申山豹,與逃進來的幺姑麵麵相覷,隻能聽任勞成叫罵,連大氣也不敢出。
勞成出門走了很遠,這裏人還能聽到他呼爹喊娘的叫罵聲。
10
在這條基本上是由南流向北的磨王溝河穀裏,傍岸走蛟龍那蜿蜒著這條新修成的土質公路。站在公路上就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杜家兄弟倆居住的這三間年代久遠的石板屋,就建造在半山腰間,四周圍密密叢林將其掩映遮蔽。門前拿石頭堆砌起一道又高又長的石坎上麵,形成那片不那麼寬敞的院壩。
這石板屋分成常見的一明兩暗,中間堂屋,兩邊是廂房。二哥占用了其中的東廂房,出入自有其另外一道門。進出大門的兩間,就由弟弟一家人在居住。勞實還在屬於自己房屋的西頭,就山牆搭蓋成偏廈,在作廚房使用。哥哥東邊的院壩頭,壘結一間茅草棚,那是兩家人夥用的牛羊圈帶豬圈廁所,還有雞窩。
這時候,勞實麵對堂屋門口,坐在地上安放的一套編織草鞋用的工具上,習慣而且熟練地用雙手搓揉龍須草在忙不停編織草鞋。屋裏不見有其他人,他已經過慣了這種瞎眼人才有的孤獨無助冷清的生活。
走進這不知道祖宗多少代人住過的房屋,見堂屋當央緊依後牆順牆安放有三格子長木櫃,那是裝糧食用的。室內久經煙熏,屋頂連同牆壁、門窗戶扇一起,在人眼裏隻呈現出一種黑黢黢的顏色。一時間,若不注意仔細看,那迎麵牆壁沿櫃麵向上,早年間貼在上麵的那張毛主席畫像,還有那兩旁紅紙黑字寫成的對聯,也一樣是灰垢塵封,模糊不清,難以分辨。從這一點上看,揭示顯現出這家當家主事的男主人,和大多數農民有所不同;沒有在毛主席逝世多年後,就把他從家神的位置上趕下台,換上祖宗流傳下來,為絕大多數一貫崇拜信仰的“天地君親師之位”。依稀可見兩邊牆上早些年貼下的所有領袖像也全失去本來的色彩;一邊是馬恩列斯毛朱周,一邊是九大元帥騎在馬上的戎裝畫像。
聽到右手暗間傳來巨裂急驟的咳嗽聲,勞實解開腰上工具,放下手中活,摸出大門來,順著牆壁從屋簷坎上摸索著走來隔壁,進到屋裏來看這連聲咳嗽不止的哥哥。
“哥哎!還是請醫生來給你弄些藥吃吧!人要緊!這樣老咳嗽不止不是個辦法。你這一抗就抗在床上一個多月過去了,久拖下去人受不了!”瞎眼弟弟坐在勞成床頭上勸說哥哥勞成。
原來,醉仙樓那口暗氣,勞成創傷嚴重,更未將實情告知別人,隻說是自己“傷寒感冒”。他內心窩火,一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