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聽弟弟勸說自己趕快治療。他有氣無力抬起頭來,一陣子喘息過後,又在連聲歎息,淚如雨下,焦心憂慮,也是那樣無奈地在說,“難為弟媳、侄兒侄女了!你我兄弟命生得就這樣苦嗬!黨支部決定,要一個五保老人來幫一個瞎眼殘廢人;我倆的包袱一下子全讓一個身單力薄的女人背在了背上。一個多月了,裏外就她一把手,早晚間三頓飯對我們噓寒問暖、端水遞飯。我這心哪,痛苦到了極點!一個家全要拖垮了,我看啥病?活著還不如死了得好!”
說著,兄弟倆抱頭痛哭。
11
收麥季節,龍口奪食,搶播秋糧農作物。
看磨王溝村田間地頭麥子早已割畢,正在耕地耙田,插秧播種秋季農作物。各家院壩攤曬著小麥顆粒,麥草已堆垛在場外。
在一片熟過頭的小麥田中,史月愛揮鐮不已,臉上豆大的汗珠紛紛滾落在地。她忙得連腰也無暇抬起歇息一下,那怕是喘口氣也好。
病體初愈的勞成十分虛弱,蹲伏在地一把一把抓住麥兜,伸過鐮刀去艱難地把它們割下。
杜娥姐弟倆忙著用繩子捆住一把一把麥捆用牽擔挑著、背籠背了,朝家裏院壩上運送。
勞成隻能在家裏摸著作簡單的飯食、燒水。
杜家這片麥田臨近河岸,對岸就是新修的土公路。
一陣自行車的鈴聲響過,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年騎車人,由河口方向騎車而來。他在途經杜家田畔隔河公路上跳下自行車,朝麥田裏的史月愛打過招呼,喊聲“村長”,問候道,“病好些吧?別太累著,年歲也是大了……”
“啥法呢!”勞成直起腰來長長地歎口氣,迎著青年人站立起來伸伸酸痛的胳膊雙腿,在抱怨聲裏說:“黨支部原定下無償對勞實進行勞力支援,還讓我當成政治任務來完成,多好聽嗬!把我這樣一個累贅丟給殘疾人,作孽呀作孽!”
月愛趕緊寬慰他,說:“二哥,快別這麼說!兄弟生得親了,我和勞實還能把你推到社會上去無人管?隻是二哥跟我們活受罪啊!病了也無錢醫,硬是抗過來,撿回一條命來。”
騎車人叫宋大和,村委會文書。聽著這邊在敘說苦衷,也隻是拉長聲勸說安慰對岸兩位。
“大和,能不能把前半年我的工資兌現了?你看,這種玉米、栽水稻,可是連一點化肥也沒有買!”
聽他說:“哦!好!晚上咱們具體碰碰頭再商量一下,你們也實在太困難了……我來傳達一個通知,晚飯後在‘黨員活動室’,還是召開支部與村委會聯席會議,討論決定眼下當緊要做的幾件事,你一定得要來參加。”
他並且補充解釋,也像是在作彙報,說:“這是鎮上包片住村幹部要我來通知你的。前一段時間你病著,村委會工作全由黨支部和住村幹部包攬分擔了。”
勞成詢問:“知道都要討論些什麼事嗎?”
“大概全是些要錢的事,經濟問題,讓人頭疼呢!”
說著,宋大和跨上自行車,說:“我還得跑遍全村通知其他人,幫不了你們割麥子。”
又一陣急促的鈴聲,人已騎出很遠之外。
12
黨員活動室裏。照舊是一盞昏暗的煤油燈冒著濃濃的黑煙,加上開會的人們吞雲吐霧在吸煙,更是煙籠霧繞。
會議臨近尾聲,申支書在作總結性發言,“……拉電纜通電是屬縣委、政府定的‘三通’建設,是鎮上定死的硬任務,按人頭集資,每人一百二十元,集也得集,不集也得強行集;總不能因一戶影響到全村,因一個村影響到全黑虎鎮吧!勞力攤派和上次修路一樣,十二歲以上便算是有勞動能力,男女大小折算;三個女工頂兩男勞,兩個孩子頂一個全勞。每家勞力出工可是‘青石板上釘釘子’,靠死定挨。還有清賬問題不能放鬆,去年之前拖欠戶一次性結清!再不能,也無法欠了!欠誰呢?欠來欠去欠了人家私人的,誰又有這麼大的能力背包袱?”
他緩了口氣,這又接著講:“清賬問題,困難的確很大,剩下來的都是些經濟困難的‘釘子戶’。必須來真的、動硬的!五八年大躍進,吃食堂、搞軍事化那會,就是共產黨員說了算!來硬的、動蠻的,天不僅沒塌下來,群眾反而好組織好領導好使喚,一聲令下就解決問題。連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世都說,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問題。現在興得是不教育,光製定這法那法,法多了反而無法,沒了辦法!他就是頂著不交款,你也拿他沒球主意!打不能打、罵不能罵!因此,我建議,不交錢的戶見啥拿啥、啥值錢拿啥;豬可以宰、牛可以拉、羊可以牽,連糧食也可以鏟了去賣成錢。就說,是我申山豹講的,出了問題我攬火!”
說到這兒,他回頭望了望身背後的杜勞成,繼續講道:“不是我想批評我的救命恩人、老班長,咱們的村長。你也太不像話,清欠你家是頭一個‘釘子戶’!這回拉電集資款就具體由你杜勞成來管,啃不下釘子戶硬骨頭,我看你這村委會主任還想不想幹?影響到山區‘三通’建設總體規劃,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我看你這個黨員還保得住保不住……”
“對不起!我就此插上幾句話。”坐有燈前桌子旁的一個人清清嗓子,站起來雙手抓住桌沿講說開了。他那個頭和站在一起的申山豹差不離,兩人的神態,長相也很相似。
他說,“這回鎮黨委把磨王溝這塊骨頭丟給我,給我出了道大難題呀!大家知道咱是土生土長的磨王溝人,鄉裏鄉親工作難得開展。支書又是本人親兄長,讓我來此包片住村。”
原來,這講話人就是副鎮長兼辦公室主任申山彪。他用手勢加重講話的音節和語氣,“不是支書想批評村委會主任兩句!鎮上幾個頭頭早就對你的工作有看法,多次在全鎮大會上就想公開點你的名。咱們好賴都是自家人,我雖說權利不大,替你說兩句好話,領導還是要采納我的意見的!家裏困難是現實的,具體的,實在的。但是,人窮誌不能短!集資和清欠都是黨委、政府的決定,你和勞實都是黨員,應帶個好頭,和黨要保持高度一致麼!礙於兄弟手足之情,勞成執行政策的一碗水也確實難予端平!這樣吧,等我騰出手來,和文書一道去杜勞實家談談,爭取一次性結清欠款和集資。”
他問大家,“你們說,這樣行不行?”
“當然行嗬!有副鎮長親自出馬,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這還有啥說的!”人們七嘴八舌爭著表態說。
不過,也有人說,“這一家子人也是太難哪!勞實殘廢,靠一個女人在支撐一大家子。當初是英雄,這會兒成了狗熊,真的令人心寒哪……”
有人跟身在說:“當初,縣委書記當眾表態說,‘隻要有共產黨在,就有杜勞實一家人的幸福生活’。就不說幸福生活了,眼下這集資清欠,他家確實拿不出錢來,我們這些當領導的決策人,就應該從實際出發,或者減或者免,從根本上給予幫助解決才行!”
13
頭頂烈日當空,磨王溝公路上塵土偶有被風卷飛起來,在空中飄拂。一個騎車人由河口方向由遠而近朝上騎來,不停地用力蹬車。稍近,方見騎車人是中學女校長張淑芸。她頭戴一頂遮陽大草帽,滿臉是汗水,眯縫著強光刺激難受的雙眼在坑凹不平的路麵上,尋找著常行的車轍走過的平整些的路上騎行,顯得這車是在路上左騎右拐,行走在曲曲折折的路麵之上。
張校長把自行車騎來,在路基外一片樹木茂盛濃蔭處停下,找一片樹下蔭涼處把車子支架放好,摘下頭上的草帽呼呼啦啦用力扇去麵部、胸前熱氣和汗水,在車把手上取下一個紅色小手包提了,拿出包中手絹來擦去臉上流淌的汗珠,抬起頭來自下向上朝路裏山坡小路上望去。杜娥家就在這兒半山坡上,她抬腿順著這條之字形小路向上攀登,沿途兩邊便有散居的農舍人家。
張校長揮動著手中草帽,一路登上山坡,有熟人見了熱情地打招呼,並指點給她杜家位置。
校長說:“常來家訪,熟悉呢!”
在杜家豬欄外,杜娥蹲伏在地上,一手高掄起大菜刀在一方木板上正剁豬草。菜刀飛舞,野菜青草噌、噌成細碎塊在板上翻落。低頭隻盯準落下刀口的她,聽得耳畔有人在喊叫自己,連忙停刀住手向坎下張望。姑娘早望見張校長露出一個頭來,歡喜地若小羔見了母親,丟下菜刀連蹦帶跳,嘴裏喊著“老師”跑下坎來,雙手也不管幹淨不幹淨,這就扶住已是氣喘籲籲的張校長朝院壩上走來。
姑娘一邊雙手扶著自己心愛著的校長,一邊扯長聲朝上房喊,“娘,張老師來啦!”
屋內瞎子聽說是老師來了,忙停住編織草鞋,解下腰攀子,喊:“月愛,有客人來了!”這便起身雙手扶著門框迎候。
這裏月愛,一雙手捧起一張小竹椅,噔噔噔幾步來到老師麵前,讓在樹蔭處坐下,那張嘴早笑得合不攏來。
張校長先未就坐,站著從紅色手包內掏取出一封信來交給杜娥。她可是麵對門口的瞎子和身前的月愛,說:“恭喜你們夫婦倆位!蛾子考上寶雞衛生學校了。”
她說著,這才從月愛手中接過這把椅子,放在一旁坐下身來。
夫妻倆忙說,“感謝老師!感謝學校!托了共產黨的福嗬!”
“全是你張校長的心血,一手栽培的結果!”
看罷通知書的杜娥欣喜若狂,在院壩裏揮動著手中信封、通知單喊叫著,“我考上了!考上了!”跑過去撲在張校長懷裏。且把她從椅子上拉拽起來,張開雙臂摟抱住老師肩頭,師生倆那就像是在跳舞一般,在院壩場上蹦跳起來。
聽說姐姐考取中專,扛了捆柴禾回到家的杜鵬,飛快地把柴捆和那把柴刀丟在地上,跑過來一下子從姐姐手中拿過通知書,雙手展開,大聲念起來:“陝西省寶雞衛生學校錄取通知書,茲有杜娥,女,漢族,經我校研究決定……”讀罷,他大聲嚷著鬧著在院壩裏蹦跳著。
杜家門前傳來一陣陣喜不自勝的狂歡笑聲。
附近住的鄰人聞訊,陸續走來祝賀。有一個鶴冠耄耋之年的老者,手拄拐杖艱辛地抖顫著雙腿來到杜家。杜娥趕緊奔上前來,扶他在椅子上坐下。
老人年齡大,聲音那可是洪亮如鍾聲敲響一般,隻聽他說:“新舊兩朝,除了地主家的娃子,我們一條河裏能住上學府的就數姑娘你是頭一個!這頭一個頭開得好啊……”老人說罷,張開牙齒不全的嘴巴仰天大笑不止。
身才高大的杜勞實走過來留客吃飯,說:“月愛呀,娃子考上學是我家的喜事,學校的喜事,也是全村的大喜事!古代人中了秀才、舉子的還要唱幾天大戲共賀共榮!咱們就擀些涼麵請客了。大家全不用走,也來個大慶大賀!”
正忙前忙後接待鄰人,端茶遞水的史月愛,聽到丈夫這般吩咐,滿心歡喜隨聲附和,大聲笑道:“我也是這個想法哩!難得大家來一趟給我們道喜!”
張校長急急站起身來,抓過手包,說:“謝謝你倆位!飯,留下在杜娥走時,我要來送別的時候咱再吃不遲。今天,我還有幾份入學通知書要抓緊時間送達……”她抬抬手中包,動腳就要走。
人們也就隻好起身相送。
杜娥姐弟忙跑過來挽留,老師謝絕並解釋,說:“同學把通訊地址隻所以要填寫在學校,那就是想要早點接收到喜訊;這事不能耽擱!同學和家長,那可是盼望已久,望眼欲穿,老師我還能遲遲不送到他們手裏嗎?!”
說著話,她用手攏好飄散在杜娥額上的散發,吩咐交待,說:“走時,我和班主任一些老師再來送你。我那裏還有一些年輕時穿過的舊衣服,我收拾好,你帶上去穿。吃穿,到啥時候都無一個統一的標準。”
杜娥點著頭,送老師下坎。臨行,張校長拍拍杜鵬肩頭,那樣子欣喜地說:“你姐姐飛過了秦嶺,再過幾年就看你的了!”
姐弟倆一直拉著老師的手把她送下公路,望著老師騎車而行的背影頻頻招手……
這裏眾人送走校長,也先後告辭離開杜家。
那瞎眼父親站在樹蔭下,喊:“鵬!杜鵬……”
杜鵬快步走過來,問:“爹,我在。”
“拿個酒瓶打一斤散酒回來。晌午,讓你二爹也歡歡喜喜、高高興興喝上兩盅子,難得咱老杜家威風威風!我們一家人先熱鬧熱鬧,還是讓你娘擀涼麵,炒洋芋青辣子拌麵條。”
他樂得不知道咋表達,咋來歡樂慶賀才夠得上痛快,說:“這叫吃喜麵!”
屋裏的月愛先自應答著,“好!我就來和麵擀麵條。”也一樣在吩咐女兒,說,“蛾子,你去菜園裏摘些辣子、茄子,割一把韭菜,還有苦瓜咱都有,好好炒幾個菜,讓老哥倆暢快暢快……”
杜鵬早手握空酒瓶,嘴裏嚷嚷著歡蹦亂跳奔下坎去。
14
矯陽如火,炙烤的大地地氣猶如火焰一樣在轟轟烈烈燃燒升騰。
杜家門前無遮無攔的蔭涼院壩上,一張黑油漆小方桌放置在樹影婆娑的濃蔭下,一家人歡天喜地圍坐在桌子四周,說說笑笑吃著喝著。麵前桌上放幾盤家常素炒菜,要好的怕就數這盤韭菜炒雞蛋了。別的菜已經吃得差不多快完了,隻是這炒蛋卻少有人去動它。
二伯父一口口喝著酒,難得見到兄弟倆今天這樣高興,也顯得那樣親熱。瞎眼弟弟手裏也端了一隻碗,其中有少許白酒;小酒盅他不便拿取。真正坐下來吃喝的也隻是三人,那娘兒倆正忙在廚房灶台案子上。
杜娥一手端一碗撈麵條,照二爹和父親兩人麵前放下。她就便從桌子上端起這盤韭菜炒雞蛋,操動手中筷子分別給兩個碗裏的麵條上撥上菜,嘴上喊叫“二爹”,“爸,你們吃飯吧”!她這便直起腰來,轉身進到廚房再去端飯。
這裏,勞成先幫弟弟調好一碗麵條,遞放在他的手裏,讓弟弟“你快吃吧”。
他這又端起這碗來調和好塞在侄兒手裏,讓他,“你就吃這碗!我愛吃苦瓜、辣椒,等會兒我就拿這些拌上一碗麵條……”
母女倆端了飯走來,月愛這才坐下身來。一家人為誰調桌子上的那盤菜,禮讓著推來讓去。
酒已喝完,一起端起飯碗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