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店主聽了此言,心下打算,巴不得送出瘟神,眼前討個幹淨。就是舍了這三個月的房錢,譬如前日死了,也免不得買口棺木與他殯殮,還落下個野鬼在家,終日擔驚受怕。就滿口答應道:“柴客人,禪州既有令親,急須前去投奔才是。就是欠下的店帳房錢,也是小事,待你日後得了好處,再來還我不遲。若是沒有盤費,也還容易,待我出去對那舊日買傘的各鋪店家,央他資助一二。他念昔日主顧,難道不肯不成?有了此項,便可起身了。”柴榮聽了,滿心歡喜,道:“老店主所言極妙,隻是又勞尊步,事屬不當。”說罷,遂同店主出去。大凡交易過的鋪家,店主善言相告,彼處各無吝色,一口應承,也有助一錢的,也有助五分的,共十餘家,隨多湊少,約有九錢餘銀拿回店來。柴榮方才心定,打點起身。那店主把行李收拾起來,款款的在旁催促。禪州本有一千餘裏,隻說八百裏程途,巴不得早早出行,才得了帳。柴榮叫聲:“老店主!小弟在此,多蒙厚情,此去略有好日,補報大德。”說罷,別了店家,離了泌州,望禪州大路而行。
此時正當早寒時候,一路上但見:浮陽減青暉,寒禽叫悲壑。晉時夏侯湛曾有一謠,單道寒時行路之苦,雲:
惟立冬之初夜,天慘懍以降寒。霜皚皚以被庭,冰塘於井幹。草以疏黃,木蕭蕭以零殘。鬆隕葉於翠條,竹摧柯於綠竿。
柴榮在路行程,將有十日之外,把九錢餘的銀子用得罄盡。無計可施,隻得又把行李變賣了幾錢銀子,苦苦費用。又行了幾日,不見到來,心內悶惱,遂問土人道:“此處可是往禪州的去路麼?”土人答道:“正是。”又道:“還有多少路程?”土人道:“早哩!還有七百裏程途,方是禪州界上。”柴榮聽了,頓口無言,心中思想:“路程尚有大半,盤纏用盡無餘,如何行得到彼?”身上又是單薄,腹中更且空虛。饑寒兼受,困苦難言,沒奈何,隻得沿門求乞。遇著村市店房,不惜體麵的上前乞食。可憐把那剩飯殘羹,當作美味時食。正是:洪運未通,暫為乞食。昔年子胥,匍匐沿門。
在路之間,約又十數日,方到禪州,才把憂悶之心放下一半。細細打聽,果然是姑丈郭彥威做了此處元帥。聞了此信,十分歡喜,邁步進城。到十字街上,逢人就問的來至帥府轅門。早見那兩邊巡捕官員,巡風軍卒,一個個身強體大,麵目凶橫。見了柴榮身上襤褸,一齊高聲喝道:“你這乞丐的死囚!這裏是什麼去處,你敢探頭探腦,大膽胡行?想你有些不奈煩,是討幾記棒吃麼?”柴榮見勢頭不好,怎敢分說,隻得諾諾而退,半晌做聲不得。心下想道:“我千鄉萬水,討飯尋茶來到此處,豈是容易?實指望投奔姑娘,得見一麵,倘肯相留,便好立業。誰知帥府規模這等威恐!他既不肯放我進去,且往衙門後麵去看,若有後路,便好進府。”想定主意,順著右邊而走。
不多時,忽見有座後門緊緊閉著,兩邊也有四個小軍把守巡邏,柴榮看了,心中害怕。正在無措,忽聽得裏邊有人高叫開門,那軍校忙把門兒開了。隻見裏邊走出兩個丫鬟來,叫道:“軍校,我奉太太之命,有三兩銀子在此,叫你送到萬佛觀中,交與當家的老師太,明日初一,要在佛前供養,頂禮寶懺的。快去快來,立等回話!”兩個軍校接了銀子,如飛的去了,剩下兩個軍校在此守門。柴榮道:“我既到此,趁他有人出來,何不上前問他一聲?雖著他一頓打,也強如餓死在此。”立定主意,連忙緊步走上前,叫一聲:“姑娘!煩你通報一聲,有個柴榮在此探望。”軍校聽了,那肯容情,大喝道:“你這囚徒!這裏是什麼所在,你敢大膽前來求乞?”舉起了棍兒,就要打來,唬得柴榮無處躲閃。那裏邊的丫鬟連忙喝道:“你等休便動手,且問他一個明白,然後定奪。”軍校聽了住手。那丫鬟問道:“你是那裏人氏?從何處而來?到此找尋何人?你須細細直說,我便與你做主。”柴榮便說道:“我姓柴名榮,表字君貴,祖貫徽州人氏。一向推車販傘,流落他鄉。不幸本錢消折,無計營生,因此不辭千裏,特來投奔姑娘,萬望通報一聲!”那丫鬟道:“原來你就是柴大官人!我太太常常思想,不能見麵。今日天遣相逢,來得湊巧。你且在此權等一回,我與你通報。”說罷,轉身進去。
那兩個軍校見他是元帥的內侄,雖然身上不堪,那裏還敢攔阻。不多時,隻見起先的兩個丫鬟走將出來,笑容可掬,叫道:“柴大官人,太太傳你進去相見!”柴榮聽了滿心歡喜,跟了丫鬟,轉彎抹角來到後堂。丫頭上前稟道:“柴大官人到了。”夫人聽說,往下一看,見的衣衫襤褸,垢麵蓬頭,肌瘦背聳,好似養濟院內丐者一般。細看形容,依稀卻還認得,便問道:“你果然是我的侄兒麼?”柴榮道:“侄兒焉敢冒認?”夫人道:“你果是我的侄兒,可不苦殺我也!你父親今在那裏,做甚生涯?為甚你孤身到此,這般形容?可細細說與我知道。”柴榮雙膝跪下,兩淚交流,叫聲:“姑母大人,一言難盡!自從姑母分別以來,至今一十二年,父親在外販傘營生,權為糊口。隻因在潼關漏了稅,被高總兵捉住,亂箭射死,言之痛心。致使侄兒一身孤苦,煢無依。不得已,仍將父業營身,流落江湖已經八載,曆盡了萬苦千辛。不幸在泌州得病,延了三月,因而盤纏費盡,資本一空,無所聊生,特到姑母這裏尋些事業。又打聽得姑爹做了此處總兵,帥府威嚴,不敢擅入,因此隻從後門,遇著了這位姐姐。蒙她引見,真乃天假之緣,不勝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