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方落,正見容歡抬眉昂首,呼啦啦施然將那腰間折扇啟了,不慌不忙往胸懷送些個涼風。扇麵佛經,砉然可見。

五鹿渾眉頭一攢,立見怏怏,目珠自往眶沿一碰,側目同自家胞弟換個眼風,再往秦櫻那處拱手施個深揖,稍一頷首,不過彈指功夫,拍馬便同五鹿老並轡飛出去半箭之地。

“我說兄長,欒欒實有一事不明。”五鹿老扭臉往回覷了一眼,待篤定已至況行恭耳力難及之地,這方緊了緊韁繩,濡唇接道:“你怎生知曉他容大公子自小到大究竟做的是何噩夢?又是如何斷定夢便是夢,還寫出個‘既是夢中事,哪樁不無稽’的小劄,頃刻便讓那敗家子破涕為笑服服帖帖?”

五鹿渾眉關仍是不開,兩目無神,唇角一耷,懶聲應道:“我管他到底夢見了誰或是夢到了甚,既是噩夢,我便是請了周公旦上身解夢,將其夢中一芥子一微塵都講個明明白白,隻要所析於其不利,有違其心,容兄照樣鬱鬱難安,不可盡信。倒不如直送他一個‘虛’字一個‘假’字,便若一盆水澆熄一根蠟,決然斷了他各種念頭。”

“那敗家子又不是三歲孩童,可是你說湯藥是甜的他便張口的?”

五鹿渾聽得此處,終是笑了,四靨隱隱,咂嘴一字一頓道:“我說的,可並非‘藥是甜的’,我說的,乃是‘不甜的不是良藥’。前者是誑他吃藥,後者可是幫他不吃藥,個中區別,如同天壤。”

五鹿老聞聲一怔,呆愣楞抬手往自家額頂拍個兩拍,緩上一口氣,一時無話可接。

“人呢,歸根到底,還不是擇自己愛聽的聽?”

一言方落,倒是五鹿老吃吃一笑,啟唇轉了話頭。

“我說兄長,此一回,可有親見了李四友?於…那一事上,可尋得些微蟲跡?”

五鹿渾麵色不變,唯不過兩目又見黯淡,頰上肉跳上片刻,方才不鹹不淡開口,“若是見到了人,得到了信兒,你當我眼下還能這般沉住性子隨胥姑娘往三昧酒家?”

五鹿老聞聲,卻不支應,兩目一定,眼光如浪,一波波晃漾著正打在五鹿渾頭麵上。

五鹿渾見狀,抿唇低聲,提氣過喉,甩下一句“愛信不信”,拍馬便走。

五鹿老眉頭一挑,朝其背影一顧,唇角微抬,自顧自叨念著,“人嘛,歸根到底,還不是揀自己想說的說?”

這一頭,秦櫻同容歡胥留留揮了揮手,正待由況行恭攙著扭身回返,側目卻正瞧見聞人戰癡癡坐於馬上,三魂杳杳,七魄悠悠,不知心思飄飄蕩蕩可是已然過了零丁洋飛越五指山了。

秦櫻見狀,先往況行恭耳畔低語一番,後則疾步向前,待近了聞人戰,這便緩將一掌輕往其股上一按,“聞人姑娘,你可安好?”

聞人戰本是蓮瓣墜重、膺內虛空,眼風自一開始黏在五鹿渾身上,到現在眶內早是尋摸不著那兩兄弟影蹤。眼下為秦櫻掌心柔柔一觸,聞人戰肩頭一顫,可憐兮兮斂目一瞧,嬌道:“不妨事。”

秦櫻倒也不多言語,轉頭一揚麵頰,正碰上兩名小婢各托一食盒上得前來。隻見那倆人三下五除二,將盒內飲食改裝入個梨木方鬥箱,箱子四圍各一搭扣,正是便於安置馬上。

“聽說聞人姑娘頗喜我樓內一些個點心,未免你路上虛邀五髒神,老拙特意叫廚下為你多備了點。裏麵有些個福桔餅、玉露霜、到口酥、雪藕糖,且用個簡易的冰鑒存著,雖未必盡如人意,總歸還是有些個用處。”

聞人戰聞聲,低眉順眼道一聲謝,抬眉再往前頭眺了眺,腦內念著的卻是前夜秦櫻於自己臥房內的一番說話。

“聞人姑娘,雞鳴島一事,宋樓倒已有所耳聞。”

“可是鹿…祝大哥說與宋樓奶奶?”話音方落,聞人戰倒先徑自搖眉,“不對,這宋樓,本就是個銷密之地,奶奶知曉,並不稀奇。”

秦櫻低眉,似笑非笑,“祝家兒郎確是從老拙這處打探了消息,惜得其之所欲,乃是助我孫媳探得鹹朋山莊惡事因由,旁的……祝家兒郎可是提也未提。”

聞人戰聽得此處,說不出心下是何滋味,粗一聽來,隻覺煙生七竅,細一尋思,頓感冰固四稍。候個半刻,聞人戰方匆匆起身,對著秦櫻便要一拜。

“求奶奶告知我爹同遊叔叔下落!戰兒感念,必當回報!”

“瞧你這娃兒,怎行如此大禮?”秦櫻身子微俯,急顫顫將聞人戰扶起,兩手握其弱腕,悠悠歎道:“那祝家兒郎,本是個腦筋會轉彎兒的,怎奈這回,倒似化了一根筋。因我宋樓一些個規矩,老拙自是不能將雞鳴島線索直道,然則老拙自有一番明推暗就之機巧,本想將所知奉白,無奈任我旁推側引,祝家孩兒就是一語帶過,不加分別。人道是越是聰明越是昏,不想那祝掩,聰明在百事上,偏就糊塗在了雞鳴島上,反倒顯得老拙無事生非,難以做人了。”

未待聞人戰接應,秦櫻已是咂摸咂摸口唇,徑自接道:“你這事兒,老拙本已忘了,今日歡兒回來,倒是私底下重又提及,千哀萬懇地,想從老拙這處為你討一些端緒……”

“因那金樽之密,老拙曉得歡兒心下好受不得,人前卻少不了隱藏心緒,強顏歡笑。其也不曾多想想自己,反把你的事兒真真當了個事兒去,下心下力。此舉於我瞧來,渾似衰草掩驚兔,斜陽泣杜鵑……自顧不暇反要舍己為人,好教老拙既怒且喜……”

稍頓,秦櫻目簾一闔,單手往心口摩了摩,權當順氣。

“在此,老拙但望聞人姑娘相助一臂,莫再言及那夜祠堂之事,算是為老拙、為宋樓、為容氏…也為了歡兒……留下三分薄麵可好?”

“戰兒本就甚都不知道,又有何好說?明日啟程,路上戰兒自當絕口不提宋樓一絲一縷,斷不會因著一字一句引起他心緒來。”

秦櫻聞聲,徐徐開目,容眸流盼,緩聲輕道:“此去祁門關,見得丁夢璜,聞人姑娘切勿藏著掖著,且直告其出身,同那丁老兒論一論古、談一談今。我這話,你可聽得懂?”

聞人戰目珠轉個兩轉,兔子一般將胳臂收歸膺前,門牙上下叩了兩叩,喉內無音,腦子裏卻暗自苦道:若是打啞謎,不該給我張紙箋啥的麽?怎就一句清清淡淡說話眨眉帶過了?念頭轉個彎,卻又再道:怎得眼下,宣家弟兄所在、爹爹同遊叔叔下落,盡是捏在了丁夢璜手裏?倒也不知是個巧合,抑或那三昧酒家真是塊甜香多肉的好骨頭?

不容細思,聞人戰已是咳個一咳,口齒一開,脆生生應了一句“謝過宋樓奶奶”。一言初落,二人又再拾起前話,有一搭沒一搭敘起家常來。

一聲馬嘶,直將聞人戰三魂七魄唬回肉身。其自行打個顫,再往座後冰鑒覷個一眼,收攝精神,大咧咧衝秦櫻抱了抱拳,金鞭一引,律動雕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