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後。秦櫻房內。

況行恭往秦櫻跟前遞上一盞蓮心茶,抿了抿唇,低低歎道:“你便這般輕易縱歡兒出去闖蕩?”

秦櫻初時不應,低眉往茶湯上吹口涼氣,待得溫度稍適,這方就唇淺啜兩口,眼目一闔,緩道:“不順應著他的心思,你我焉有旁的奈何?”

“人道兒大不由娘,我這老祖母,豈非更管不住他?”

況行恭頓個一頓,揚麵朝窗,領受一縷清風。其眶內雖是黢黑一片,心眼倒似稍見光明,顴骨一抬,口唇一開,嘿嘿道:“照著你那‘北比臼舅’的冀望,若歡兒能多上點心,待胥家姑娘報得父仇、三年孝滿,想來你就能盼個重孫抱抱了。”

秦櫻聞聲,麵上不但未見笑意,反是彎蛾鎖恨、畫黛含愁,隔上半晌,方才癡癡應道:“也不知……等不等得到……”

“莫要如此……”

況行恭話裏摻著遲疑,翼翼小心,低低試探道:“既然言及此事,你說……我等可要……可要往那處探上一探?省得……省得眼下一抹黑,心裏更是不得太平……”

“披麻救火的事兒,你我豈做得?現在這個關節上,動不若靜,行不如等。”

秦櫻輕將茶盞擱了,勉強將唇角一翹,緩聲輕道:“依眼下光景,歡兒離了宋樓,反倒易於保全。你且想想,前有雞鳴島,後是亂雲閣,加之鹹朋山莊……我這宋樓的名字,也不知將是第幾個被他們用朱墨勾了去的……”

況行恭鼻尖顫個兩顫,不知該當如何接言,顧不上尋思,扭臉便將話頭推轉到聞人戰身上。

“聞人家那姑娘,也不知夠不夠機靈。”

秦櫻納了況行恭言下之意,眉關稍開,緩聲自道:“依我瞧來,胥家的女娃娃,慧而正,有大心思;聞人家的閨女,黠且邪,沒長(G)主意。前者靠得住卻易受製於規矩,後者養不熟多屈服於自己。”

“既是如此,那你昨夜往聞人戰那處,卻是為何?”

秦櫻咂摸咂摸嘴,又再品了品口內蓮心殘留的澀味,脖頸一歪,卻是笑了,“隻許那渾小子詐我,怎就不能讓我反將他一軍?就算聞人娃兒沒記性,留不下隔夜的仇,我也終歸得籍著她教那渾小子今日過不順當。”

稍頓,秦櫻眉頭又攢,抬眉亦是往窗外覷了一眼,“我估著,那渾小子,怕是早晚要同歡喜宮對上,盼隻盼到得那時,歡兒可置身事外,莫被牽連。”

“聞人不止同劍橫子,本乃舊識。叫小妮子往祁門關,也算是條正途。”況行恭似是還沒從聞人戰那事兒裏品夠滋味,兩耳如蒙,輕聲念叨。

“隻求一路坦途,莫要變故層疊、枝枝節節才好。”

況行恭脊背一彎,迅指似是憶起了甚,並未麵向秦櫻,緩聲自言自語道:“那渾小子之前所提……廿二歲前,那女……”

一語未盡,秦櫻已是著急忙慌站起身來,先是沒來由嚷著要吃筍衣粉盒,自顧自使著性子惱個一陣兒,後又陡地叫著要出門郊遊,還口口催著況行恭叫下人親手紮幾隻風箏。

況行恭雖不解意,卻甚是歡喜秦櫻這返老還童一般的胡攪蠻纏,默默咬住下唇,搖眉笑得恁甜。

秦櫻暗往況行恭那處偷瞄個一眼,見其形容心下稍顯安定,口內仍不閑著,撒著嬌使著性,細著嗓子念道:“結伴兒童褲褶紅,手提線索罵天公。人人誇你春來早,欠我風箏五丈風。”

話音方落,二人不約而同,俱是輕笑出聲。

“行恭,方才,你是瞧不見,那渾小子初一窺見歡兒新扇麵,眉頭即時擠成一團疙瘩。也虧那小子聰明,怕是立時明白自己於密室擦身錯過的,又豈是成百上千手抄經書那般簡單?”

“你又……何必故意招惹……”

“那渾小子,眼下恐是斷斷顧不上我的。其巴望攛掇著歡兒一同北上,想來也是心下無底。”

秦櫻探掌,一扶寶髻,正色朗聲,誦句佛偈。

“恰恰用心時,恰恰無心用。用心恰恰無,無心恰恰用。管你用不用,該有便有,該無還無;一頓一悟,玄之又玄——既是如此,往後這日子,除卻銷磨樓同大歡喜宮兩件事體,餘事百無禁忌,且隨我這不死老物樂意。”

況行恭聞聲,委實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然則既辨得秦櫻言內心緒大好,其自己心底,倒也一點點漾起水花,渾似口古井登時換了活泉一般。

靜默半晌,況行恭方才隱隱覺得自己應當還有別話要說,正待啟唇,思忖片刻,卻早忘了方才自己想說的是甚,垂眉一歎,隻得作罷。

這一頭,五人走馬揚塵,穿過了隱隱山光、粼粼水色,一心一意隻想著雁門月冷、紫塞風寒。

初一兩日,聞人戰操馬行在後頭,就隻遠遠尾著,總不同五鹿渾相近。若是五鹿渾上前說話,其必將眼珠翻到耳朵後,將嘴唇撅到天上去。五鹿渾心下摸不著關竅,卻也不著慌點破,偶爾故意上前引個話頭,瞧著聞人戰無處煞氣的嬌俏模樣,自個兒心情竟是莫名大好。

第三日,幾人重又經過蘇城。此回雖未親見了楚錦,卻也耳聞了關乎一笑山莊的一則大消息,說是甚的延久郡主瞧上了楚公子,不吃不喝,拚死拚活,於王府好一通折騰,不消幾日,已得了老王爺首肯,將一笑公子贅入宅中。

因著做了上門郡馬,一笑山莊內的幾位娘親們以淚洗麵好幾日,無奈皇家門檻高、府苑深,眼下莫說埋怨叱責楚錦有負祖宗,即便是登門親眼將兒子瞧上一瞧,也是難得。

後來又是聽說,郡主允了郡馬所請,將來誕下子嗣,少不得還是要將最出眾的冠以楚姓。這一來,方才順了那幾位娘親的意,熄了其敢怒不敢說的肝火。

夫妻倆鸞鳳和鳴,唱和有契,於王府內鋪眉苫眼算得相敬如賓,於八音山搽灰抹土亦是不甘人後,儼然是禮法內的佳偶、強盜中的標杆。然則,此乃後話,在此一筆帶過便了。

五鹿渾聽聞入贅一事,免不得同胥留留換個眼色,二人心下,暗暗同聲:不過半月,這八大王已然栽在了九郡主掌上。明眼人早是瞧穿的事兒,著實算不得稀奇。

“倒也不知,當年楚老將軍立下那不得執劍出莊的規矩時,心下想的,可是少造殺業廣積福德?”五鹿渾搖了搖眉,徑自於膺內一喟,“真要如此,其為何非要同流太後、負君悖德?”

古語有雲:人間私語,天若聞雷。卻不知此時五鹿渾一番腹議,漫天神佛聽不聽得?真若得聞,是得歎那三條人棍各一句“可憐如此,如此可憐”,還是唱“千句慈悲”,施“四種攝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