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第二日,秦櫻擇了吉時,教容歡往宋樓祠堂祭祖酬神。胥留留頂著未過門孫媳的帽子,加之感念宋樓奶奶於宣家弟兄下落一事竭力相助之誼,不忍拗抗秦櫻心意,隻得硬著頭皮一並前往。
到得堂內,隻見得銀台絳燭,沉檀寶爐,三茶五酒,三牲五穀。樣樣齊備,處處用心;瑣瑣屑屑,無不工致。
諸人依序叩頭添香,方畢,秦櫻由況行恭攙著,蓮步緩移,徑自往那供桌邊行了兩步,抬眉瞧了瞧頭頂所供金樽,眼內卻隻覷得個鏡破釵分之像,頰上輕輕一顫,拊心酸鼻,定個半刻,隻將眼風一撥,凝眸往容歡所在顧盼。
“此回北往,奶奶心知必同坼天手一事脫不得幹係。歎隻歎奶奶年歲已高,眼下不過同佛天於尺寸間捉戲,憑些微運氣俄延歲月,打捱辰光。故而,爾等所欲所計,奶奶不加幹涉,卻恐無力多幫。唯盼孫兒孫媳自加珍重,相顧掩佑,萬事毋輕自家安危,莫要奶奶…莫要……奶奶……”
一言未盡,容歡又感疚心,抬眉將祖父同父親牌位覷個一覷,再往秦櫻處瞟個一眼,隻覺得膠鰾粘口,巨碑壓心,念起頭天夜裏於五鹿渾房中籌謀北上時所放豪言壯語,那甚“刀過不過清風過,刀去人去隻留疤”的輕狂超逸,眼下已被老老實實疊起來、乖乖巧巧包好了、扭扭捏捏塞回到了**裏,口內是暫時連個嗯嗯啊啊都莫敢支應的。
秦櫻見容歡同胥留留半晌未有隻言,這便納口長氣,探手往雲鬢上摩挲兩回,不消迅指功夫,陡地卻又將兩指一縮,裝模作勢撚在耳垂上,濡濡口唇,緩聲歎道:“歡兒長至現在,未曾吃過辛苦。行事待人,免不得草率輕浮,囂頑傲慢,於世情參悟上難得要領,於危變臨頭時不免張皇。萬望留留多加規勸,善為幫襯,遇事嚴整,待人謹敬,以中饋之心行賢助之事才好。”
“祖母……”容歡聞聲,心頭不免慌顫顫,訕訕一應,瞧也不敢瞧胥留留,隻將兩手互為把捉,低眉輕聲接道:“歡兒……豈是那般不值一哂……前些時候於江湖行走,終歸也算…隨心縱欲,來去自如。”
秦櫻聞聲巧笑,搖眉一頓,柔聲應道:“奶腥未退,胎發尚存,識得甚的天地高低、人心深淺?”
“我且問你,你那日夜不離身的扇子,現在何處?”
容歡聽得此問,初時見懵,稍加思忖,眼前不由昏昏,錐鑽額角一般,揚手持住自己頰肉,咬著牙悶道:“離家那夜……傷離情,催行色……加之後來趁波逐浪、望眼連天……這便…便……”
話音未落,秦櫻已是暗往況行恭臂上拍得兩拍。況行恭受令,稍加辭色,放腳朝前,估摸著容歡所在,緩自袖內將那折扇掏出遞將上去。
“喏。”況行恭頰上帶笑,緩跟著歎了句,“你這孩兒……”
容歡見狀,忙將那折扇雙手接了,目珠骨碌碌轉個兩轉,口內支吾,“想是…那夜走得急,落了在房裏?”
秦櫻一聽,也不接應,鼻內哼了哼,反將眼波往胥留留麵上一推一展,啟口沉聲,“奶奶心知孫媳素麵冰心,介介自持,隻是這世道,若是太過心方不圓,若要時刻腸直不曲,免不得為人執縛,難得轉旋。”
胥留留口內好生好氣應上一應,頷首抿唇,暗壓住眉眼,心下不由得推詳往跡,將秦櫻話裏話弦外音同五鹿渾削發隱情搭連一處,仔細揣度起來。
容歡倒是不見胥留留眼下形容,隻將那折扇於指間輪轉兩回,忽地一聲,就勢開扇,凝眸細瞧,方查那扇麵不知何時已全改了,其上所書,乃是地藏經如來讚歎品第六:
佛告普廣菩薩。是人百返生於(於-繁體)三十三天。善男子善女人。以金銀銅作此菩薩。或彩畫或土石。一瞻一禮者。不墮惡道。
寥寥幾句,卻非佛經原文,粗一打量,或隻當是書寫者錯憶,又或當其活絡而不拘泥罷了。
隻是容歡查見此書,倒是立時斂容靜氣,皓齒微呈,徑自默念出一句“防人止口”,後則生受棒喝一般翼翼小心縮了縮脖頸,掃一眼秦櫻,呼一口長氣,頓覺觸起了煩惱,似是整吞了一海碗冷豬膏,油口膩心,不甚爽快。
一旁胥留留終歸識竅,少時察覺容歡異樣,不得已抿了抿唇,又衝秦櫻施則個禮,口齒稍開,朗聲緩道:“奶奶孜孜策勵,洞徹肺腑。自合銘諸座右,引之為戒,時時自省,使留留…同容公子二人,虛虛實實,進進退退,高而不危,滿而不溢才是。然則路遙日久,我等小兒終歸曆淺疲蹇,奶奶壽考,尚需時時點撥,多多教誨,非為我等暗室明輪、慧海慈航不可。”
此話一出,秦櫻同況行恭俱覺娓娓可聽,互將胳臂往對方處輕拐了兩拐,麵上自是顯出些喜色。
“至於那事……”秦櫻目瞼一落,登時改了麵上顏色,音調向下,話鋒又轉,“現而今天下清平,百姓安生,無賊可殺,無民可救,想是老國主一世積善積福,一人有慶,現國主終非一錯再錯……攬轡…澄清。那夜祖母,正在氣頭,惱恨之辭,確顯偏激。往日已矣,禍首薨後已逝,想來現當於泉下遭受報應,當今國主於那一時,終歸不過個小兒,左右不得自家母後之心,亦未必真解當年宮變之意,故而,要將實情碾碎了攤平了嚼透了嚐盡了,於內於外,於私於公,皆非明智善事。如此,便得說曲裏拐彎話、行八麵圓通事,也便是方才祖母對留留的那番推心置腹用意所在。隻盼歡兒亦能解祖母苦心,不論過去,不記因果,莫再因舊事斷夢勞魂,切勿以前愆自慚形穢,且牢記祖母正心正念、立地頂天之寄望,好生將我容氏一脈的脊梁掰正、骨血肅清!至於老國主所賜金樽,乃施與你祖之天慈,亦當加於你身之睿獎,必永為家寶,代代傳承!”
言罷,秦櫻目簾再開,挑眉再將那牌位金樽逐個瞧上一圈,麵上神色雖似如釋重負,然則心膺之內,千端萬緒,悶於其間。
當日未時過半,五鹿兄弟、胥留留、聞人戰及容歡一行五人,終是聚於宋樓門前,欲要再往五鹿祁門關一探。
容歡立於馬前,瞧著身旁宋樓出來送別之仆從黑壓壓一片,渾似堵牆一般。秦櫻同況行恭並肩於前站著,麵上笑意盈盈,然則眥淚難掩,不知下一回眨眉是否便要順著鼻梁一路向下,也不知那淚是要存在鼻凹裏抑或淌進齒舌間。
“此一去,惟願道路平靜,稱心滿願。”
容歡同胥留留聞聲接目,對視一麵,齊齊應了句“謝過祖母”。
五鹿老單手牽著馬,優哉遊哉早行出去幾步,側頰回眸,見容歡拱手笑應,口內還振振有詞著甚的“蛇窟安禪,虎XUE紮寨,淩厲中原,顧盻生姿”。
五鹿老輕嗤一聲,口內含著顆蜜餞一般含糊低道:“能耐不夠,牽著鼠尾都能教耗子咬上一口,還誇甚的伏虎降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