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看到這幅芍藥花睡美人圖的,不光是我自己,還有我的那些姐妹,就在我的那個生日酒席後,散場時獨不見湘雲了,大家正嚷嚷著去尋找,一個小丫頭笑嘻嘻跑來說,快去看雲姑娘吧,她吃醉了酒圖涼快,在芍藥圃那邊的青石板上,睡著了。於是,我和她們就一同欣賞到了這幅睡美人圖。她們又是心疼(恐怕她著了涼),又覺得醉湘雲醉成這個樣子很可笑,齊聲亂叫著,攙扶起她時,她還夢話一樣說著酒令呢。事後,姐妹們還拿此事當成笑話講,在她們眼裏,湘雲竟是在眾人麵前出了一回洋相。當時,我跟她們一樣心疼,怕她受了寒,跟她們不一樣的是,我一點也沒有覺得她這樣子有什麼可笑的,相反的是打心眼裏直讚歎,多麼美,多麼可愛啊!在我這群花一樣美的姐妹之中,惟有我這嬌憨飄逸的雲妹妹才會有如此情狀嗬。雲妹妹她人醉了,睡著了,美貌和風情卻是醒著的。賞畫一樣,望著那絕色美人兒雲妹妹醉臥在花叢之中,不禁平添了幾分憐愛和喜歡,真的,看到這樣的雲妹妹,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好幾個跟真字連在一起的詞兒,比如率真,純真,真摯,真性情,甚至還想到了那些魏晉詩人名士,如阮藉,如劉伶,我的雲妹妹就像個女劉伶呢。想到這個,那次大家一起賞雪吟詠時,雲妹妹和我冰天雪地裏圍著火爐燒烤鹿肉的情景,又閃現在了我的眼前,那時候她一邊撕肉吃,一邊往嘴裏灌酒,還不耽誤跟我談笑風生,說喝了酒,吃了鹿肉,正好作詩啊!過來觀看的黛玉一旁笑道,天哪,真讓人受不了啊,這哪是要賞雪吟詩的公子小姐?簡直就像莽漢花子嘛,看你們這樣子,我可真想大哭一場啊!湘雲又灌了一口酒,大笑著反駁道,哼!你知道什麼呀,這才叫,是真名士自風流呢。是啊,我的雲妹妹,你真的就像個風流名士呢,你從不扭扭捏捏,更不會搔首弄姿,比男人還要大氣,像君子一樣坦蕩。實話說,我真的很欣賞你,當然也很喜歡你的這個樣子。
今晚,這個對我來說很特別的時刻,我有意地來到了芍藥圃,就是想再看看那幅睡美人圖的。芍藥圃還是芍藥圃,青石板還是那塊青石板。可那時是百花吐豔的春天,眼下卻是萬物凋零的嚴冬了,芍藥花當然是沒有了的,冷月下的青石板,更顯得冰一樣寒涼,可我還是試著在上麵坐了下來,就像是坐在了睡美人的身旁,一邊思想,一邊喃喃,雲妹妹啊,如果這世上從來就沒有黛玉和寶釵,我和你的故事,或許就是另外的樣子了。可我們家偏偏是先來了黛玉,又來了寶釵,我和你,也就隻能是這樣了:無家兄的你,把我當成了親哥哥,有親妹妹的我,待你比親妹妹還要親。如今,你也嫁人了,雲妹妹,現在你過得還好麼?
湘雲的命也不怎麼好(奇怪啊,我身邊的這些女子們的命似乎大多不太好),雖說她是忠靖侯史鼎的侄女,我祖母的侄孫女,可她自幼就失去了父母(唉,又是一個父母早亡啊),隻好跟著那後娘一樣心狠的嬸母熬日月,在那樣一個感覺不到是家的家中,凡事都不由她做主,要她做的事情是那總也做不完的針錢活兒什麼的,我祖母心疼小湘雲,時常派人把她帶回到我們榮府住上些日子,過上一段自由而快樂的生活。剛開始時,她來了就跟我和襲人住在一處,我和她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了,也曾經耳鬢廝磨過的,甚至也沒少玩過家家之類的遊戲。那時候,她一來我就歡天喜地,她一走我就會哭鼻子,她不來的時候我就整天盼著她,她走的時候我要送她很遠。她就這麼來來回回兩頭跑,來我們這個家,回她的那個家,哪個才是她的家呢?事實上,榮府早已成了她的第二個家了,或許她更喜歡的是我們這個家吧,至少我覺得,她就是我們家裏人,就是我的親妹妹。後來,我們家又來了黛玉,湘雲就來得少了些,可能是我祖母有了親外孫女,便有點顧不上她這個侄孫女了吧,隻是我們這邊有了喜事,比如嫁娶,慶生或節日什麼的,我祖母便派人請湘雲過來,跟我們大家一起玩樂上幾天,然後再回她的那個家。而我們賈家那麼多人,嫁娶或慶生的事情總是接二連三的,一年到頭節日一大串,如此算起來,湘雲回我們這個家,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還是很不少的。
有一樁事情,我一直為湘雲而難過,甚至覺得有些不平,而私下裏壯著膽子跟我父母和祖母爭鳴過,爭取過,那就是:在我和眾姐妹一起搬進天堂般美麗的大觀園,都有了個名字皆詩意的居所時,竟無湘雲妹妹一間房舍,看起來他們根本就沒打她的牌。於是,我就跑到當時正在一起議事的父母和祖母跟前,替湘雲說話。說白了,我就是想為雲妹妹在大觀園要一座名字也很有詩意的院落,讓她和我們大家日日夜夜一起玩樂。當時,我祖母怔了一下,張了張口,似乎忽然想起了什麼,又似乎有些難言之違,還沒等她老人家說出了個長短來,我父親就迎麵給了我一頓喝斥:休得多言,這種事情也是要你管的麼?你進了園子,給我好好讀書才是正經,再多嘴多舌的,我連你不許入園子裏去了。倒是我母親還比較溫和地解釋說,寶玉你也不想想啊,要是讓你雲妹妹住到了咱們園子裏,人家那邊會怎麼想?那樣就顯得人家不好看了。因此呢,你雲妹妹就不必再在園子裏單獨有房子了,她何時來了,跟林姑娘或薛姑娘她們住一起不就行了麼?反正每個院子都寬敞得很,多她湘雲一個也不顯多嘛。我還能,還敢再說些什麼呢?即使我再多說幾句,也不會有用的,就像湘雲在她那個家裏事事都做不了主一樣,在我們這個家中,無論大事小事我也做不了主的,說也白說,想也白想,可我為了雲妹妹,畢竟還是這麼想了,這麼說了。
好在湘雲她並不是太在意這些事情,也就是說她不在乎大觀園裏有沒有她的房子,我感覺是這樣的。有人說她是憨湘雲,可我覺得她一點也不憨,她內秀著呢,她是心胸闊,無城府,肚量大,豪氣多,從不把這事那事,艾怨憂傷什麼的放到心上,在這一點上,哪個姐妹跟她也比不了的。因此,隻要我們這邊派人一去請她,但凡她能抽出身,便會樂顛顛地過來,來了就住到黛玉的瀟湘館,或寶釵的蘅蕪苑,她想住哪兒就住哪兒,她們都很喜歡她,她想住幾天就住幾天,我們都舍不得她走。而她每次來,就像回到了家一樣,總是會這麼毫不遮掩地問,我二哥哥呢,我二哥哥現在哪裏?好像她來榮府,來大觀園就是為了見我,或者說主要是為了見我,有人就會這麼想,就感覺不大舒服,比如黛玉,這個我是知道的,可這不能怪我呀,況且她這麼問,我心裏是很高興的。和黛玉或寶釵住在一起的湘雲,總是一趟趟到怡紅院來看我,我也一天到晚跑到瀟湘館或蘅蕪苑去看她。事實上,有不少次湘雲來大觀園,都是我派人去接的,我總是想,也總是能找出理由來讓人去請她,比如誰誰過生日啦,誰誰生病了啦,誰誰想她啦,襲人要跟她切磋花樣兒啦,姐妹們要一起詠詩,猜謎啦,等等,無論大事小情,就等著她來呢,我就是要時常把湘雲接回來,和我們大家一起吃喝玩樂。在我們的大觀園裏,雖說沒有一個湘雲固定的居所,可我就是想讓她把大觀園當成家,我也能感覺到,在她心裏大觀園就是她的家,有時候,她雖然人不在我們的大觀園,可她的心在。
忽然想起了一個很有趣的細節,湘雲說話有一點點口齒不清,她總叫我愛哥哥,總是把二哥哥叫成愛哥哥,總是愛哥哥長,愛哥哥短的,她愛和二不分,我注意到了,她隻是不分愛和二,這就有些妙不可言了。在我看來,那也是不必分的,愛哥哥就愛哥哥吧,這沒什麼不可以的。我知道,她就是愛她的這個二哥哥的。於是,黛玉就調笑她咬舌頭,連個二也叫不出來,隻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其實,黛玉也知道湘雲真的是愛著她的這個二哥哥的。黛玉這樣調笑湘雲時,湘雲一點也沒覺得不好意思,而是哈哈大笑著,咬著牙齒反擊道,我就是說愛哥哥,礙你什麼事兒?是不是愛哥哥?她望著我說。她這麼一說,反弄得伶牙俐齒的黛玉隻是捂住嘴笑,而不知如何應付了,看黛玉有點發窘,我就跟黛玉玩笑道,你就學湘雲說愛哥哥吧,日子久了,你也會像她一樣說愛哥哥的。黛玉紅了一下臉笑道,我才不會那樣叫呢。湘雲接著笑道,你怎麼叫是你的事兒,我怎麼叫是我的事兒。我接著她們的笑而笑道,那你兩個就都叫我愛哥哥吧。哈,哈,哈,我們三個人就笑成了一團。事後我想,這似乎不是個一笑了之的細節。
是啊,心細的黛玉總是很注意細節的,我也一樣。我是說,她很有些在乎湘雲叫我愛哥哥。不光是這個,她還很在意我和湘雲之間的一對小東西:金麒麟。那是老祖宗帶著我們去清虛觀打醮時,觀長張道士送給我的一件小玩意兒。實話說,當時我並沒有看上它,也不打算要,我家裏貴重的,好玩兒的東西多著呢,可聽到寶釵姐姐說湘雲好像也有這樣一件赤金點翠的小麒麟時,我便活動了一下心思,將那小東西拿起來,看了一眼,團在了手裏,還瞟了一圈人,我是怕誰由此想到了什麼,好在她們都沒在意,隻有黛玉瞅著我微微一笑。等湘雲再來到大觀園時,黛玉就又微笑著跟她說,你愛哥哥,有好東西等著給你呢。湘雲瞪著一雙大眼睛,急乎乎地問我,愛哥哥,你有什麼好東西要送我,快拿出來吧。本來我是想私下裏把那隻金麒麟送給雲妹妹的,讓我的這個和湘雲的那個配成一對,可眼下黛玉明打亮敲捅了出來,我就不好意思當麵出手了,隻好窘迫一笑說,哪有的事兒呀,她跟你說笑呢。但是後來,我那隻金麒麟還是到了湘雲的手上,是她拾到手的,我把它丟了,並非我因不慎弄丟了它,而是有意把它丟了的,那天我遠遠地看見湘雲帶著丫環翠縷要來怡紅院了,我就悄悄把那隻亮閃閃的金麒麟放在了她們必經之路上,於是,她們就當然地撿到了。我望見湘雲把它擎在手心上,默默不語,端詳了好一會兒。等她們進了怡紅院,拾金不昧的湘雲問這小麒麟是不是我的,我沒有否認,卻不收回,而是深深一笑道,聽說你也有這樣一隻金麒麟的,那我的這個就送給你吧,讓它倆配對一對,豈不是一樁美事兒?大大咧咧的湘雲卻紅了一下臉,很文雅地說了聲,謝愛哥哥,那我就收下了。看她收下了我這份早已準備好的禮物,我當然是很欣慰的。心想,這就算是我提前給她的祝願吧,祝願我的雲妹妹日後能有美滿的生活。而這個細節,黛玉她就不知曉了,我想,也不必讓她知道的。
像日月穿梭一樣,湘雲就這麼來來往往的,很多日子都過去了,許多故事都發生了,當然包括我和黛玉的故事,我和寶釵的故事。我和她們的故事,湘雲是很清楚的,可她好像一直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也從來不問我這些,更很少有醋氣妒意的言辭或舉止。我想,湘雲可能是這麼想的吧:我跟愛哥哥,是我們的事情,她們跟我的愛哥哥的事情,那是他們的事情。其實,我跟她(湘雲)並沒有太多或太深的事情,而這跟她們(黛玉和寶釵)是有關的,我和她們的事情,跟她也說不清的,因此也就沒有跟她多說過。
此時,我坐在湘雲曾經醉臥過的青石板上,想著那已為人妻的雲妹妹,最讓我欲哭無淚的是,她曾經多次跟我說過的一句話:愛哥哥,別忘了時常打發人接我過來。每次湘雲要回她的那個家去之前,她總是要這麼囑托我一遍。我知道,她不想離開我們的家,也不想離開我。可是雲妹妹,你知道麼?如今我再也不能接你回大觀園——我們的家了,就連我自己都再也不能回這個家了,今晚,是你的愛哥哥,最後一次來探望我們的這個家了。
我站在蘆雪庵前,圍著這座水邊的茅簷土壁房舍轉了一圈。此時,我又看到了那片片似雪的蘆花,看到那場整個大觀園都成了琉璃世界的大雪,看到了我和湘雲在雪地裏溫酒烤鹿肉的狂歡場麵,看到了我這個絳洞花王陪伴著群芳在這裏賞新雪,爭相即景聯詩的美妙情景。
那個大雪天,真是太熱鬧了,說是熱火朝天也不為過(我是多麼熱愛這種熱鬧啊)。除了大觀園裏的我們,還有她們:湘雲,寶釵的堂妹妹寶琴(她真是一個絕美的女子啊,我非常喜歡她,甚至可說是暗戀過她一陣兒呢),被我姨表兄薛蟠買來先當丫頭,後作妾的香菱(可憐的,可歎的,然而又是很可愛的女子,就連那隻知皮膚濫淫的賈璉都心疼地感歎說,這麼標致的女子,竟讓薛大傻開了臉,做了房裏人,真是被糟蹋了,我也這麼認為),寧府我大伯母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煙,我嫂李紈的寡嬸的女兒李紋和李綺,還有那自嘲說不懂得濕(詩)和幹的風姐,一大群人,色彩紛呈,聚集在這結了冰的湖畔蘆雪庵,喊嚷著,尖叫著,嘻笑著,推搡著,爭搶著,跺著腳,拍著手,玩起了即景聯句遊戲:詠雪。
為聯句起頭的,居然是那個不懂濕(詩)的鳳姐,如她自己所說,是句粗話,但大家聽了都說很有意思,很有詩味:一夜北風緊,李紈把不識字的鳳姐這一詩句寫下來,然後自己接聯下去,開門雪尚飄。入泥憐潔白,香菱羞怯一笑接道,匝地惜瓊瑤,有意榮枯草,接過香菱的是探春,接了探春的是李綺,李紋接住李綺的,湘雲早就等不及了,李紋的句子剛吐出,她就對接上了,難堆破葉蕉。麝煤融寶鼎,寶琴粲然一笑接續道,綺袖籠金貂,光奪窗前鏡,我給黛玉使了眼色,示意她該出場了,黛玉微微一笑吟道,香粘壁上椒。斜風仍故故,我趕緊接住黛玉的,清夢轉聊聊。何處梅花笛?接著我的是寶釵,誰家碧玉簫?鰲愁坤軸陷,這時李紈打斷了一下說,你們繼續吧,我替你們熱酒去,似乎無人顧上應她的話,寶釵笑著讓寶琴續她的,卻被湘雲搶先續上了,寶琴隻好續上湘雲的,湘雲又殺了回馬槍,再續了寶琴的,寶釵一邊拍手叫好,一邊接續湘雲的,黛玉笑了笑應接寶釵的,隨即推了推我,要我接她的聯,當時我隻顧得欣賞釵、琴、黛三秀女輪番戰巾幗英雄湘雲了,哪還顧得去接應,看黛玉請我出擊,就隨便應對了兩句,哪想到湘雲竟也推了我一把,嬉笑道,你不中用呀,愛哥哥,快下去吧,別耽誤我的好事兒,我要再跟她們大戰三十個回合呢,說話的工夫,才思敏捷的寶琴早已聯上了,湘雲哪肯示弱,挽了一下長袖,隨即就接過去了兩句妙語,寶釵和大家齊聲叫好,稍靜了片刻,探春趁機接續上了,湘雲口渴了,本想喝口茶再來接對的,卻被岫煙接了過來,湘雲忙丟下茶碗兒,搶接了過去,黛玉笑了笑接著聯,湘雲大笑一聲,又回接了兩句,寶琴也含笑著接對,湘雲再次接上一句,還沒等第二句出口,黛玉就接替她了,湘雲趕緊又接替黛玉的,寶琴再接湘雲的,湘雲笑得彎下腰,仍然接著聯了一句,黛玉又是一句聯上湘雲的,寶琴再聯一句黛玉的,湘雲直起身子又聯上寶琴的,黛玉笑得喘不過來氣,捂著胸口,又接著聯上了,寶琴隨後接著黛玉,湘雲再接著寶琴,黛玉又接湘雲,寶釵接著黛玉的聯,寶琴接寶釵的聯,湘雲再接寶琴的聯,黛玉回過頭又接湘雲的聯,寶琴續接黛玉的聯,李綺接續寶琴的聯……若不是我們詩社的頭兒李紈打斷,這場雪中詠雪的即詩聯句,沒準兒會一直聯到雪化了成水才算完呢。
好了,好了,嫂子笑道,夠了,夠了,就先到這裏了,大家品評一下吧。不用評,湘雲聯句最多,大家都嬉笑道,這都是喝酒吃鹿肉的功勞。依我看,若要逐句細評呢,都還挺好的,隻是寶玉這次又落在最後了。這話是我嫂李紈說的。我故作慚愧地紅了一下臉麵笑道,聯句我不行的,大家多擔待吧。其實,當時我隻是顧聽她們的聯句,看她們的樣子,想我和她們的事情,哪還有心思逞強好勝去詠雪呢。
擔待?不行!得罰你!嫂子笑道。罰,罰他!眾姐妹一齊起哄道。嘿嘿,我笑了笑。罰,我不怕的,倒是喜歡她們罰我。
這回罰他什麼呢?嫂子沉吟了一下說,我才見櫳翠庵裏的梅花開得正好,胭脂一般,本想折一枝插瓶的,可我不喜歡那個古怪的妙玉,就罰你去討一枝梅花來吧。
眾姐妹皆叫好,說罰得雅,罰得有趣,我也這麼認為。可對我而言,這哪是懲罰呀,簡直是獎勵呢,或者說是鼓勵,鼓勵我去櫳翠庵見妙玉要紅梅,絳洞花王我很樂意去做這等好事兒,我嘴裏說著好,抬腳就要走。黛玉和湘雲攔住我說,外頭冷得緊,喝杯酒暖暖身子再去吧,她們一個執杯,一個斟酒,我看了她們一眼,一揚脖灌了那杯酒,湘雲扯住我的胳膊很認真地說,愛哥哥,我們的酒你都喝過了,若是你要不來梅花,那可得加倍罰你呀。我隻是嗬嗬一笑,不言不語。便走進那盛開在春風裏的千樹梨花陣中,踏雪,訪梅,去見妙玉了。
那時候,我走在漫天大雪裏,就像今晚一樣思緒如紛。在我們這個花團錦簇的大觀園裏,竟有一座櫳翠庵,這虛靜清潔的佛門之地,住著一個帶發修行的尼姑,這尼姑就是妙玉,她年輕貌美,清雅孤高,這本身就是一個意趣盎然的妙故事啊。這妙玉,名字本身就取得很妙,顯然比我這個寶玉的名字妙得多,好聽得多。她不單名字妙,人也很妙,她配得上這個名字,其來曆就很妙,原本她也是詩書仕宦,因自小多病,買了多個替身也不濟事,隻得親入了空門,病才去了,所以就一直帶發修行,賈家為省親的元妃築大觀園時,特建了櫳翠庵一座,妙玉是賈府下帖從蘇州聘請過來作住持的。我跟她不深不淺的幾回交往之後,感覺著這尼姑妙玉不僅僅貌美,脫俗,還通經典,詩才高,擅奕道,曉音律,對古玩啦,茶藝啦,花木啦,也頗有識見,在我們這個群芳爭豔的大觀園裏,強過妙玉的幾乎沒有,就連黛玉和寶釵在諸多方麵也比不了她。實話說,我是很欣賞,很佩服她的。隻是她有些孤高怪僻,眾人皆不入她的法眼,就連那看不上很多人的黛玉,她妙玉也不大看得上,因此,在大觀園裏喜歡妙玉的人並不多,我算得上一個吧。同樣,在大觀園裏她喜歡的人更少,或者竟可以說沒有,除了我賈寶玉。沒錯,妙玉獨對我有情有意,我感覺是這樣的,我想我的感覺不會有太大誤差,當然啦,她對我的情意的表達也很曲折隱晦,我有點拿不準她對我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情意,而我深怕誤解了她,就沒敢太造次,不然會弄得很尷尬的。再者說啦,畢竟她是個出了家的尼姑,我得替她著想啊。盡管我很想跟她有更深一些情感上的故事,可我不想汙了她的名聲。同時,我也曾不止一次地替她這麼想過,她這樣一個正值韶華,似有芳心的妙女子,就隻想守著古佛,青燈,蒲團,經卷過活麼?在她那裏,真的就清心寡欲,萬緣皆空了麼?每個白日,每個夜晚,她都是怎麼度過的呢?我想象過她的生活,暗自揣摸過她的一切。想著她夜夜獨守青燈,我就很有些心疼,也不禁豁然心動,許多個清風明月之夜,我都悄然踱到櫳翠庵,在外邊徘徊,很想輕敲她的門,進去看看她,去探個究竟,和她夜話一場,可每每都又止了步,覺得那樣不免有些唐突,對她是不太尊重的,我吃不準她願不願意我這樣做。扭頭轉回怡紅院的路上,我是這樣想的,下次吧,以後吧,下次或者以後,我說什麼也得敲開妙玉的門。然而,我那時候所說的以後,也就是到了現在,在今夜,我所能做就隻是遺憾和回憶了,妙玉早已離開了我們的大觀園,她去了哪兒,我就不知道了,誰都不知道,正如她來時很神秘一樣,去得也很神秘。這時候我才痛感到,我和妙玉的塵緣已不了了之了,而我對她的懷想似乎還未了。
那天,我踏雪去櫳翠庵求梅時,思路大致如許:妙玉對我是有情的,我也一樣對她有意,隻是我倆誰也沒有過多地表露出來罷了,可那是能夠感覺到的,她能感覺到我,我也能夠感覺到她,我感覺著她,她感覺著我,我們就這樣相互感覺著。我感覺,這種感覺還是很美妙的。由這種感覺支撐著,到櫳翠庵去見妙玉,討要一枝紅梅,那當然是一樁很美妙,也很容易的事情,嗬嗬,之前湘雲還說若是要不來梅花得加倍罰我呢,我怎麼會要不來呢,若是我都跟妙玉要不來梅花,那還有誰能要來呢?
輕敲櫳翠庵門時,我很興奮,幹脆說是一副興衝衝的樣子,這可能跟我剛才灌了一大杯酒有關吧。等妙玉打開了她的門,我看見她一臉驚喜,轉眼又流出一抹胭脂色,她那紅潤的嘴唇動了動,像一朵驟然開放的花蕾,刹那間,我頭有些暈,血直朝上湧,很想不管不顧湊過去貼緊它,可我還是咬了咬牙,紅著一張臉,有點結巴地說明了來意,妙玉哦了一聲(聽不出她是有點失落呢,還是很有些歡喜),指了指那一樹樹雪裏火花的紅梅說,那你就自己去折吧,你想折哪枝就折哪枝。
我點了點頭,走到那一蓬蓬炫目的梅花前,繞著它們瞅了一圈兒,就是不知該折哪一枝才好。實話說,它們一束束好端端地長在樹上,兀自開放著,哪一枝我都不舍得折,可我就是來要梅花的,不折一枝顯然說不過去。於是,就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很心疼地折了一枝欲開未開的梅花。
妙玉微微一笑說,寶玉你眼光很毒啊,這枝梅花是很好的。
我還了她一個微笑道,是你的梅花養得好,每一枝都很養眼的。
一來一回兩句話之後,接下來我和妙玉就沒有言語了,其實我很想再說些什麼,看得出來她也一樣。
打破眼前尷尬的是妙玉,她那濕漉漉的嘴唇裏綻出一聲幹笑,寶玉,你去吧,她們還等著你呢。
嗯,我遲疑了一下,慢慢地挪動了腳步,到了門口,我扭回頭,跟她招了招手。等以後,我專意過來看你。這話我沒說,可我當時想說的,就是句話。我想,她或許能意會到的。她也跟我招了招手,為我送行的是一個很甜蜜的微笑。
就要一枝花,怎麼用去了這麼長時間呢?是不是在櫳翠庵裏跟妙玉先詠上梅了?黛玉玩笑道。
哪兒呢,我紅著臉解釋,人家不想給呀,我是好說歹說,好話足足說了一籮筐,她才勉強讓折了這一枝。
總歸是討來我想要的梅花了,也算是你立了一功吧。我嫂李紈笑道,功歸功,過歸過,剛才你聯句太不濟,還得罰你一下,就罰你……沒等李紈說完,湘雲就搶過了話頭去,笑道,那就罰愛哥哥作訪妙玉乞紅梅吧。眾姐妹拍著手齊起哄叫喊,好,妙,有趣!
那就開始吧!我們大觀園詩社的社長李紈就催促道。
實話說,湘雲的這個主意不錯,可謂是歪打正著,深得我心哪。好吧,我裝出一副被逼無柰的樣子,一臉沉吟的樣子,其實我早就成竹在胸了。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想著櫳翠庵那一樹樹紅似火的梅花,默念著那妙不可言的妙玉,一首我自己事後也覺得很有些絕妙的詩,就一句又一句從我心裏流出來,猶如那一片又一片雪花從天下飄下來一樣自自然然: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
我一闕詠罷,她們都說好,就連一向對已對人都很挑剔的黛玉也點了點頭說,不錯,真的不錯啊。
嗬嗬,她們隻說好,可她們或許不知其妙,妙就妙在此詩是我因妙玉而作,或者說此詩我是想獻給妙玉的,隻不過我沒有親手送給她罷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蘆雪庵即景聯詩詠雪,是我們大觀園詩社的第三次活動,參與者最多,場麵最熱鬧,氣象最輝煌,最令我難忘。像這種美妙而有趣的故事,我當然會記得一清二楚的。
同樣,此前的,此後的,我們大觀園詩社的活動,我也不會忘記的,尤其是第一次,那可是我們詩社的起源呢。說到我們大觀園裏的這樁盛事,得給探春記上一大功,她是發起人。
那天,我正閑坐著發愁(閑著,並且發愁,我時常這樣,如此,就像我忙著,並且很快樂一樣,閑人才和詩很親近,隻有閑得發愁的人,才會去寫詩,閑並且愁,於是就寫了詩,就成了詩人了),讓我喜出望外的事情找上了門:探春的丫環翠墨送來一付花箋,我展開一看,原來是探春的倡議書:效古人,結同誌,起詩社……
好啊,我一拍大腿叫道,妙啊!這等美事,虧她探春想得出,我怎麼就從未想到過呢?不管誰先想出來的,反正是好事,是好事就得趕緊做。於是,我哪還顧得多想,扯著翠墨就直奔秋爽齋去見探春了。不想我還是晚了一步,黛玉,寶釵,還有迎春,惜春,李紈,她們都已在探春這兒了,正說得熱鬧呢。一看見我,黛玉就捂嘴笑道,曹操來了!嗬嗬,她們原來在說我呀,我跟她們笑了笑,借了探春的話,一本正經地說,同誌們啊,起個詩社,一起作詩,這可是正經大事,這才是正經大事呢。黛玉點頭應道,寶玉所言極是,對啦,應該說探春此議極妙。我們的嫂子李紈笑著插言道,好啦,好和妙就不必多言了,我們還是說些具體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