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具體的事情很快就定了下來。我們的嫂子李紈自薦掌壇,當社長。其理由是,她不大會作詩,可她很願意捧場助興,更樂意為詩社做些事情什麼的。對此,大家沒有異議,詩社社長是不大懂詩的,至少不怎麼會寫詩,隻是喜歡跟詩人廝混在一起熱鬧,操詩人的心,替詩人做事罷了。有趣的是,李紈她剛當上社長,就任命了兩位副社長,一個是迎春,一個是惜春,她倆也不太喜歡作詩,一正二副,配置較合理,也很恰當,不怎麼會作詩的人最適合,或者最願意當詩社的頭兒。作為社長的李紈當然是要總管詩社重大事務的,兩位副的也不是閑職,她們也有事做,且做了分工,一位出題限韻,一位譽錄監場。緊接著,社長李紈就又製定了些詩社的章程和細則,比如多長時間活動一次啦,名次的評選啦,獎罰的措施啦,等等,看來我嫂李紈還真是個詩社社長的材料呢。
大事商定下來之後,黛玉又提了個很妙的小建議:既然我們起了詩社,就都算是詩人了,各自該有個雅號別稱的。社長李紈很是讚同,並搶先為自己起了雅號,我的居處是稻香村,你們就叫我稻香老農吧。眾詩人皆說有趣。
探春接著說,那我就是秋爽居士了。我搖了搖頭說,什麼居士啦,什麼主人啦,似雅實俗,瞧,你這裏有梧桐,又有芭蕉的,不妨順著它們起個名號。探春沉吟了一下說,我很喜歡芭蕉,就叫蕉下客吧。眾詩人皆說別致,惟有黛玉借蕉葉覆鹿這個典故打趣了探春,笑說探春就是一隻鹿,當然啦,是隻很招人疼的小鹿。
那才華一點也不讓人的探春豈肯饒她,也借典開了黛玉一個玩笑說,從前,娥皇女英淚灑在竹上成斑,故斑竹也叫湘妃竹,如今你黛玉姐姐居處叫瀟湘館,又愛哭,日後你想姐夫時,少不了流淚的,你院裏那些竹子,將來也要變成斑竹的。那就叫你湘瀟妃子好了。她們一齊拍手說妙,我看著黛玉,也深深地點了點頭,可黛玉卻低下了頭去,不言不語,看來她是默認了。哦,湘瀟妃子,我的湘瀟妃子……
寶釵的別名是社長李紈親封的:蘅蕪君。探春表態說,這個封號極妥當的,寶釵本人笑了笑,未置可否。
該說我的名號了。沒等她們問,我就主動說了出來:就管我叫絳洞花王吧,這是我小時候的名號,我喜歡這個。或者幹脆簡稱為花王也行。
她們都咧嘴笑開了,說我這個名號還好。寶釵還笑著補充道,我想呢,你還可以叫無事忙。另外,我還想再送你一個聽上去有點俗,但卻很適合你的名號,富貴閑人。富貴難得,更難得的是閑散,此兩者你兼而有之,豈不是富貴閑人麼?
嗬嗬,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還有怡紅公子呢。黛玉插言道。
這個名號,我喜歡,很喜歡!我點頭道。怡紅公子,與湘瀟妃子,兩者很對稱,恰好對應著呢。當時我就想到了這個,不過沒說出口來罷了。
二哥的名字多著呢。探春妹妹笑道,誰想叫你什麼,就叫你什麼好了,你隻管答應就是了。
嗯,我笑著點了點頭。是啊,她們叫我什麼都行,隻要她們樂意就好,無論她們叫我什麼,我都覺得好,都覺得好聽,都會爽快答應的。
最後說到的是迎春惜春,她倆本不想要名號了的,理由是她們不大會作詩,幹嗎起什麼名號呢?可我們的社長李紈很認真,說那可不行,既然加入了詩社,就得有名號,再者,你倆還是副社長呢,豈可無名號?寶釵笑著折衷道,那就簡單點吧,迎春住紫菱洲,就叫菱洲吧,惜春在藕香榭,就叫她藕榭好了。
眼下大家都有新名號了,像是獲得了新生一樣,於是就先試著相互亂叫了一通,稻香老農!蕉下客!湘瀟妃子!蘅蕪君!菱洲!藕榭!花王!無事忙!富貴閑人!怡紅公子!嘻嘻,格格,嗬嗬,哈哈,很新鮮,很陌生,很好玩,很有趣。
一陣熱鬧過後,我們的社長李紈擺了擺手說,好啦,別鬧啦,詩社的事兒就這麼定了,過幾天你們一起去稻香村,在本社長那兒舉行第一次賽詩會。
我興致正高著呢,可不想就這麼散去了,便攔住想要回稻香村去的社長說,幹嗎還要過幾天呢?不如趁熱打鐵,現在就來一場豈不更妙?
是啊!探春緊接著說,這原本是我起的意,那就讓我先做東道主吧。眼下就開始!稻香老農出題,菱洲限韻,藕榭監場。如何?
眾詩人皆說好,社長李紈不想敗了大家的興致,沉吟了一下說,剛才看見有人抬進來兩盆海棠,我知道,我們的絳洞花王很喜歡海棠花,你們今天就先詠海棠吧。
我這個絳洞花王當然是拍手讚成的,女詩人們也無任何異議,於是我們就詠吟海棠。迎春限了韻,韻是門字韻,又讓丫環侍書預備好紙筆,燃起一支隻有三支寸長的夢甜香,若是香燼了,詩還未成,那就得受罰。不過,香燃得正好時,我們就把考卷一樣的詩作交到了李紈手裏。這稻香老農雖不善寫詩,卻很會看詩,人也很公道,大家詩作的優劣,要由她來裁決,她是我們的社長,又是我們的嫂子,這事兒都得聽她的。
結果是,我被評為第一名,倒著數的。我哈哈一笑,對此我無話可說,認了,無所謂的。和她們在一起吟詩,我才不會去爭高低,在乎自己是第幾呢。與黛玉和寶釵她們相比,我不過是個二流詩人罷了。但在我們賈府的男人裏頭,說到詩,那我可是名副其實的第一呢,或者說,我是惟一稱得上詩人的男子。那些忙於別的事情的賈府男人們誰都不作詩,也不屑於作詩,我父親賈政早年似乎寫過幾首詩,可他早就洗手不幹了,他也不喜歡我吟詩誦詞的。可我最喜歡的就是詩,我偏要寫詩,我說過,在賈府裏,我隻願意自己是個詩人,而不是別的什麼,誰也甭想讓我去做另外的這個或那個。現在,我和她們一起作詩,本身就是非常快樂的事情,名次就在其次了,我真的不在乎。
哦不,我還是有點在乎名次的,在乎她們之間的名次。稻香老農把第一名評給了蘅蕪君寶釵,而湘瀟妃子黛玉成了第二名,這種名次的劃定我不太同意,覺得黛玉應該是第一,我把自己的意見坦率地說了出來,並建議社長李紈是不是再複審一下,社長一臉嚴肅,再次審明其理由:若論風流別致,自是湘瀟妃子的,要說含蓄渾厚呢,那就是蘅蕪君的了。
我退了一步,為黛玉盡力爭取道,照老農的意思說,就完全可以理解為她倆是各有千秋嘍,那要不就讓她倆並列第一吧?
探春笑道,二哥呀,並排第一倒也不是不可以,那先說誰呢?
這個,我紅著臉吱唔道,這個嘛,稻香老農笑著躲了一下腳說,花王呀,你就別這個那個的了,這事兒本社長說了算,你敢不聽?
我嗬嗬一笑說,好吧,就算你說了算吧。
於是,她們就格格格笑開了,被評定為第二名的湘瀟妃子黛玉也笑了,她還笑得很甜蜜呢,看來她也沒在乎這個名次,或許是她看我當眾這麼費力為她爭名次,而心生喜悅呢。我想她知道的,在我心裏她黛玉永遠都是第一。
我們大觀園詩社的第一次活動,就這樣十分圓滿地結束了,可說是皆大歡喜的。我以為,這個頭開得很好,她們也都這麼說。
第二次詩社活動也很好,跟第一次一樣好。這次是性子也很急的湘雲起的頭兒,也就是在我們詠過海棠的第二天,湘雲過來了,聽說我們起了詩社沒去叫她,直跺腳,直遺憾,直抱怨。其實當時我是想到了湘雲的,可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來不及去叫她了。怎麼辦呢?補嘛。就是讓湘雲先補作兩首詩,然後再補充她為我們大觀園詩社的社員。於是,湘雲當場就依我們的門字韻,補作了兩首詠海棠的七律,大家都說好,真心的,然後就又給了她個雅號:枕霞舊友。起因是,寶釵聽我祖母說史家原有個水亭,叫枕霞閣,湘雲在那兒住過。新入社的枕霞舊友湘雲獨自作了兩首詩,覺得還不過癮,強烈要求明天就再起一社,由她作東道主。
我們的社長李紈猶豫了一下說,昨日我們定章程時說過的,每隔十日或半月起一社,這才隔了一兩日就又要起社,太頻繁了些吧?
我這個愛哥哥可不想掃雲妹妹的詩興,就趕緊替她說情道,李社長,我們何必拘泥時日呢,大家想起社便起社,想詠詩便詠詩,多好啊!說著,我還朝黛玉和探春使了個眼色,她倆也馬上幫我,也就是幫湘雲說話。
稻香老農笑道,既然你們這些詩人都願意,我這個社長還能不同意麼?
事情就這麼定了,明天再起一社。我知道,姐妹身上有的是詩句,心中有的是詩性。其實,我也一樣,巴不得天天起詩社,天天和她們一起詠詩呢。
翌日,大家先品賞了湘雲帶來的肥螃蟹,又陪我們的老祖宗一起賞了桂花,然後才詠詩的,這回詠的是菊花,由寶釵出題,湘雲作補充,題目是,憶菊,訪菊,種菊,對菊,供菊,詠菊,畫菊,問菊,簪菊,菊影,菊夢,殘菊,共計十二個,各認一題或數題,隨心意,七律,不限韻,隨心所欲。
這一回,瀟湘妃子黛玉被社長稻香老農評定為第一名,蘅蕪君寶釵得了第二名(她倆總算是扯平了),枕霞舊友湘雲是第三名。其實,這也正是她們在我絳洞花王心中的次序。
黛玉妹妹得了第一名,我直拍手叫好,寶釵姐姐得了第二名,我也拍手叫好,湘雲得了第三,我還是拍手叫好,我是真心地為她們叫好,我是真的覺得,她們的詩就是好,反正是都比我的詩好,我和姐妹們聚在一起詠詩的感覺就是好。盡管這回賽詩我又得了個倒數第一,可我心裏卻是甜滋滋的,還故意做出一臉不服氣的樣子說,等哪天我閑了,一口氣寫它整整二十四首好詩來,到時候一準兒嚇你們好幾跳!
黛玉就笑話我,她們一齊笑話我,我親愛的姐妹一笑話我,我就笑得更歡,更甜了。實話說,我願意輸掉比賽,樂意輸給她們,甚至我是有意輸給她們的,寫詩時我成心留了一手或兩手,不盡全力,為的就是讓她們歡喜,而她們的歡喜就是我最大的歡喜。盡管每次賽詩我必輸,甚至必受罰,但我還是樂此不疲,說白了,我隻是想和她們一起熱鬧快活,而不是要逞才使氣,爭個高低的。和她們在一起,即便是不作詩,不賽詩,隨便做些別的什麼,我感覺都像是跟美妙的詩在一起,而吟詩,賽詩,都不過是我們在一起玩樂的由頭。而真的寫詩,那還是要在我自己獨處的時候……
在那些如詩如夢的日子裏,我這個花王,和那些如花似玉的姐妹們聚在一起詠過多少回詩,那就說不清楚了,隻記得我們詠過海棠花,詠過菊花,詠過雪花(雪花也是花),詠過梅花;還詠過芙蓉花,詠過牡丹花,詠過蘭花,詠過桃花,詠過芍藥花,詠過石榴花,詠過玫瑰花,詠過丁香花,詠過荷花,詠過水仙花,詠過櫻花,詠過虞美人,詠過美人蕉,詠過睡蓮,詠過夜來香;也詠過杜鵑,詠過罌粟,詠過曇花,詠過荼縻……這麼說吧,我們想詠什麼花就詠什麼花,想起了什麼花就詠什麼花,我們看見了什麼花就詠什麼花,說詠什麼花就詠什麼花,詠花的時候,我覺得她們全都是芬芳的花,美麗而嬌豔的花,她們每個人都像一樣花,或者像好幾樣花,鮮花朵朵啊,朵朵鮮花!我的眼前全是花,我的心中全是花,我的詩裏,我的生活裏全是花,我們的大觀園就是個花的洞天樂府啊!那時候,我禁不住聲聲感歎道,寶玉啊寶玉,你這個花王真有福啊,你太有眼福了,你太幸福了……
後來,也就是我們的大觀園被抄檢之後,我們便不再詠花了,我們的詩社也就如風消雲散了,再後來,和我一起詠花的那些花兒們一朵朵凋謝了,飄零了,枯萎了,眼前的大觀園,隻有這我這個偷偷溜進來的,了無生趣的,失了樂園的昔日花王了,在這個寒冬的深夜裏,我徘徊在冰湖邊上的蘆雪庵,禁不住又一次淚流滿麵……
有些事情,我不願——想,可那不是我願不願,願不願想的事情,事情就那麼發生了,那都是些致命的事情。
我不想說那些事情,卻又不能不說,可我還是不想多說。
其實,那些事情,我願不願意,想不想,說不說,說多說少,結果都是一樣的。
就在我和寶釵姐姐成婚後不久,世上最疼愛我的那個人就走了:我那慈祥的老祖母歸天去了,是我親手為她老人家閉上那不想閉合的眼睛的。老祖母彌留之際,我跪在她床前,她眼裏汪著些老淚,斷斷續續地說,寶玉我兒,我走了,你以後,可該怎麼辦呢?我淚眼汪汪地搖著頭,我是不想讓她走,我也不知道自己以後該怎麼辦,當時隻感覺著天昏地暗,感覺著我們賈家的天就要塌了。這種感覺,不久之前我就曾經有過,那是在我姐姐元春賢德妃薨逝的時候。
祖母過世後不久,也就是在賢德妃薨逝之後不太久,災禍先是如夏日冰雹那樣驟然砸在賈府地界上,接下來便如綿綿秋雨似地纏上了我們這個大家族:寧榮二府先後被抄,罪名一宗宗,一條條,什麼違旨聚賭啦,交通外官啦,依勢淩弱啦,草菅人命啦,逼死良民啦,違例取利啦,辜負皇恩啦,有忝祖德啦,隱瞞罪臣財物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說白了,我們賈家不知何故讓龍顏不悅了,或不知得罪哪位朝廷重臣了,賢德妃不知為何薨逝之後賈家就再也沒有保護傘了,於是,我們賈家便被抄了,我那隻喜歡歪門邪道大伯賈赦,那從不幹正經事的堂哥賈珍,被弄到了同一個地方:監牢,與他們同去的還有我那強勢了半生的堂嫂鳳姐,後來,她又被放出來了,但又被我堂哥賈璉休掉了,我父親賈政大人也被貶職流放了,我母親跟隨我父親去遠方了,家仆們早就逃走的逃走了,放出的放出了,賈府上上下下幾百號人都作鳥獸散了,許多人的去向我都不知道了……
就這樣,就是這樣的,賈家敗了,氣數盡了。
很自然的,這座為賢德妃省親而修築的大觀園,原本是我們的大觀園,也就被查封了……
我沒有家了,再也沒有我心中的那個家園了。
這個寒冬的夜晚,我翻牆跳入大觀園來,就是想最後再看它一回,跟我心中的這個家告別的。
和大觀園告別的這個寒夜,我最後看望的地方是蘅蕪苑,那些曾經很誘人的奇異香草氣息,在這個時令是聞不到了的,它們早已枯死,而關於蘅蕪苑的舊主寶釵姐姐,關於我和她的事情,我已經想得太多了,什麼我都想到了,到了不能再多想下去的地步了,有些事情你不能隻是想一想,或者想了又想,你得去做,到了該去做的時候了。
在寶釵姐姐的蘅蕪苑門前,我並未多停留,隻是站了一會兒,就走了。
離開的時候,我心裏湧動著一股股狂風般的愧疚,和不安。
溜進大觀園時,我是從正門那邊跳入的。離開它的時候,我還是從正門這邊翻牆出去的,真不知自己究竟是偷偷摸摸的,還是堂堂正正的。
站在大觀園正門前,望著那考究的菱花檻窗,依然光鮮的朱漆彩畫,看了看門上那把黑乎乎的大鐵鎖,我夢囈一樣喃喃道,別了,我們的大觀園,別了,我的家……
說過了這樣的話,可我還是沒舍得扭頭就走,仍然在那裏呆呆佇立了許久。哦,我賈寶玉此生最美妙的故事,都發生在這大觀園裏,我美好的年華是在這裏麵度過的,現在我真的就要離它而去了,所有的美妙和美好也將跟我一同離開,我的好日子真的到頭了。哦不,其實我的好日子早就到頭了,自從黛玉去了,我被父母他們哄出了大觀園的時候,我的好日子就到頭了,哦不,其實更早的時候,也就是我們的大觀園被檢抄的時候,我的好日子就到頭了,唉,到頭就到頭吧,所有的好日子都會到頭的,所有人的,所有的好日子,都會到頭的,足夠了,已經足夠了,已經足夠美妙了,已經足夠我回憶的了,當時,我也就隻能這麼想了。
現在,我也就隻是靠回憶與懷念度日月了。
又下雪了,天和地又是一片白茫茫了。就是在這個雪花紛飛的夜晚,也就是我跳進又跳出大觀園的第二個夜晚,我就瞞著我的妻子寶釵姐姐,離家出走了。
臨走之前,我倒是很想跟寶釵說一聲的,可我又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開這個口,再者,我不忍心,或者說我不敢麵對那種傷別離的情景,我也想過要不就給她留下一首詩,或者一紙字條之類的,可我又能寫下些什麼呢?我想過了,我說不說什麼話,留不留下什麼東西,結果是一樣的,寶釵姐姐她都會知道的。想來想去,末了還是橫下了心,決計就這麼不辭而別,一走了之吧。
是的,就是一走了之了,走了,就是了了,想了不想了都是了了。記得小時候,我做錯了事情挨了父親一頓飽打之後,老祖母曾很心疼地教我一招說,他以後再打你,你就趕緊跑嘛,別挨死打,事大事小,一跑就了嘛。可那時候我偏就不跑,覺得挨打時逃跑的樣子很難看,臉麵上過不去,於是我寧願挨死打,也決不跑掉。可是這一回,我沒有挨打,卻逃跑一樣出走了,這就跟臉麵無關了,而是心逼著我這麼做的,我再也管不住它了,就像我父親再也管不了我一樣。
有必要更正一下的是,臨行之前,我還是跟寶釵姐姐打了招呼的:下雪了,我想到外邊隨便走走。正在做針線的她頭也沒抬,隻是嗯了一聲,又加了一句話,要不要我陪你去?不用,我說,我喜歡在下雪的時候,一個人出去走走。於是,我頭都沒回,就走出了家門。
我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頭,就走到了這座山上(一路上的艱辛,就說來話長——路長了,那就不說它了吧),就走到了這座寺廟裏,做了個和尚。至於這座山是哪座山,我不想說,這座廟是哪座廟,我就更不想說了,至於我為什麼不說,我也不說。似乎應該說的是,這座山很大,山上的這座寺廟很古老,廟裏的方丈清遠法師待我很好,像個慈愛的父親,比父親賈政待我要好呢,他給我取了個法名叫悟覺(嗬嗬,悟覺,覺悟也,有趣啊。我賈寶玉成了悟覺和尚了。其實,我哪有什麼悟覺呢,我不過是組織上入了佛,思想上並沒有入佛),他不讓我像其他和尚那樣住廣單(通鋪),而是像他一樣的待遇,一丈見方的單獨房間,房間裏有筆墨紙硯,寫詩作畫任由我。這也不太難理解,清遠法師當年是我祖父的小跟班兒,後來出了家。另外,還可以說的是,至今,我在這座山廟裏已經住了一年又一年,已經有很多年了,我都不知道有多少年了。
山上,又是一個春天了,我已記不得,這是我在山上迎來的第多少個春天了。人說,山中才幾日,世上已千年。是不是這樣呢?我不知道,我現在在山上,山下邊的世界我就不清楚了。我隻知道山上的日子很慢,很長,哦,是日子很漫長,隻覺得我在這山上已經呆了一輩子那麼長了。有人說,出家的和尚是耐不住寂寞的,而寂寞苦悶之極的人想要出家,是不是這樣呢,我說不好,我不好說。
每年的春天,我都會時常站在山岡上,望著這滿世界的爛漫山花,遙想到大觀園裏那些嬌媚迷人的鮮花。有時候,我會發出一聲淺笑,嗬,如今我還是花王,是山花之王呢,我成了個遍野的山花之王了。多年之後的今日我才知道,當初我為自己所取的絳洞花王這一名號,竟是如此的貼切呢。
雖說我早就是個廟裏的和尚,成了這滿目的山花之王了,可我還是時常懷念當年大觀園裏那些花一樣的女兒。別說是到了山廟裏,做了和尚,就是去了黃泉,做了鬼魂,我還是會深深遠遠地想念她們的。
而我這個當年的怡紅公子,絳洞花王,如今的山花之王,廟裏的和尚,之所以念念不忘她們,這也跟我手頭裏的一個物件有關,跟我隻在春天才去做的一件事情有關。
這個物件,就是《大觀園行樂圖》;我隻在春天裏才要做的那件事情,就是畫我心中《大觀園行樂圖》。眼下,我案上的這幅《大觀園行樂圖》,也就是當年惜春所畫的那一張(她沒有畫完,她不感興趣了,我就給她要了過來,一直珍藏著,離家出走之前,我沒忘把它揣在了懷裏),我隻在春天裏才要做的這件事情,就是當年老祖母交待惜春的,而她未竟的事業——畫《大觀園行樂圖》。起先,我是接著惜春的那張圖畫的,後來我就另起了爐灶,那是因為我不想拘泥於她的構思,而是要畫出我自己心中的《大觀園行樂圖》,惜春的那幅未竟之作,就成了個紀念品,或提醒物了。我一直記得當年老祖母對惜春的囑咐,畫就得畫得仔細,畫出大觀園的全景,山水花木、亭台樓閣,一一都要畫出來,我就是遵從著她老人家的囑咐去做的,甚至做得比她當年的嚀囑還要多,還要細。而我之所以隻在春天才去畫《大觀園行樂圖》,那是因為在這百花盛開的季節裏,萬物都醒了,都活著,都很生動,去廟外看看花兒,再回到廟裏畫畫畫,是很相宜的,是很愜意的事情。再者,我也不想很快就把它畫完,我願意慢慢地畫,一天隻畫一點點,一個春天隻畫某一部分,我打算畫它很多個春天,我已經畫了很多個春天了。甚至我還這樣想過,假如有一天,我真的把它畫成了,很可能會不滿意,我還要再重畫一遍,甚至兩三遍呢。
在這幅《大觀園行樂圖》上,我已經畫出,或將要畫上的人物有:黛玉和她的丫環紫鵑,雪雁,春纖;寶釵和她的丫環鶯兒和文杏;迎春和她的丫環司棋,繡桔,蓮花;探春和她的丫頭侍書,翠墨,小蟬;惜春和她的丫環入畫,彩屏,彩兒;李紈和她的丫環素雲,碧月;湘雲和她的丫環翠縷;妙玉;鳳姐和她的丫環平兒,豐兒和小紅;老祖母和她的丫環鴛鴦,還有那個跟著祖母逛遊大觀園的劉姥姥,以及她那個貪嘴又貪玩兒的小外孫板兒;當然更有我賈寶玉本人,還有我的丫環晴雯,襲人,麝月,秋紋,茜雪,芳官,碧痕,綺霞,小燕,四兒,墜兒,靚兒,五兒。還有戲班兒裏的齡官,文官,寶官,玉官,蕊官,藕官,艾官,豆官,茄官,藥官;甚至還要有秦可卿,我想要有她,盡管早在我搬進大觀園之前她已經香消玉殞了,可我在怡紅院夢見過她,夢見她來大觀園看望我,夢到我去請她了,夢裏我陪她遊覽了我們的大觀園,因此,我的《大觀園行樂圖》上,理應有她這朵絕美而早謝了的鮮花……
在我的這幅《大觀園行樂圖》上,已經畫出,或將要畫上的房舍等建築物景觀有:翠嶂,沁芳亭,沁芳橋,沁芳閘,大觀樓,芳閣,綴綿閣,省親別墅坊,怡紅院,瀟湘館(當然還要有一片竹林,和院子裏的那隻鸚鵡),蘅蕪苑以及院子裏的那些奇花異草,秋爽齋,蓼風軒,稻香村,暖香塢,清堂,茅舍,長廊,曲洞,方廈,圓亭,櫳翠庵,嘉蔭堂,凸碧山莊,凹晶溪館,藕香榭,蘆雪庵,紫菱洲,柳葉渚,荇葉渚,花漵,榆蔭堂,編花牖,紅香圃,木香棚,荼縻架,葡萄架,埋香塚,滴翠亭,翠煙橋,蜂腰橋,折帶朱欄板橋,翠樾埭,柳堤……
在我的這幅《大觀園行樂圖》上,已經畫出,或將要畫上的花卉有:海棠花,芙蓉花,牡丹花,蘭花,桃花,杏花,梨花,芍藥花,石榴花,玫瑰花,丁香花,梔子花,月季花,茉莉花,鳳仙花,紫藤花,百合花,玉蘭花,荷花,櫻花,桂花,菊花,淩霄花,迎春花,梅花,水仙花,牽牛花,虞美人,美人蕉,睡蓮花,夜來香,曇花,罌粟花,杜鵑花,荼縻花……
在我的這幅《大觀園行樂圖》上,已經畫出或將要畫上有:大大小小的假山,或流或靜的河湖池塘,舟船,車馬,很多的樹,很多的草,很多的石頭,魚和蝦,天鵝,鹿,鬆鼠,蝴蝶,蜜蜂,蜻蜓,蜘蛛,螞蚱,螳螂,瓢蟲,紡織娘,燕子,蟬……
我不知道,眼前這幅《大觀園行樂圖》算是人物畫,還是山水畫,抑或是花鳥畫;筆法,也很混亂,大多是工筆,也有寫意,還有兼工帶寫;尺寸,亦不確定,不知它最後究竟會成為多長的一幅卷軸。我才不管它這個和那個,這些和那些呢,反正隻要是我所能想到的,我所想要畫的,全都要畫上,全要請到畫上去。說白了,我所畫的,就是我的回憶,就是我的想象,就是我的懷念。
我所能知道的是,隻要我的這幅《大觀園行樂圖》畫不完,我的回憶,我的想象,我的懷念就不會完;隻要我賈寶玉——和尚悟覺(嗬嗬)還活在人世間,我們的大觀園和她們,就會鮮亮亮地活在我心裏,活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