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別了,我們的大觀園,我的家

那個月色如水的夜晚,我悄然潛入大觀園的情景,直到不知已過了多少年的今日,依然恍若在眼前,又遙遠得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了,那真的就像一場並非我想要的夢啊。那時候,我是尋了一把木梯子,爬上一人多高的院牆,跳進大觀園裏去的。多麼淒慘,多麼悲哀,它原本是我賈寶玉的樂園,我的家啊,而我卻要像個躡手躡腳的竊賊那樣偷偷溜進去,想到這個,我就禁不住潸然淚下,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

而我之所以要翻牆溜進大觀園,原因很簡單:正門,後門,角門,全都給上鎖了,它被查封了,這裏已不是我賈寶玉的家了,也不再屬於我們賈家了,暫時棲居在這裏的,隻有些飛禽和小走獸,將來的它主人就不知姓甚名誰了(我很羨慕他,甚至有那麼一點點妒忌他),而我想要進去看看它,也就隻能如此了。

說我是偷偷溜到大觀園去的,還有另外一層意思:此事是瞞著我的妻子寶釵姐姐的,我跟她說出去隨便走走,哪會是隨便走走就跳入大觀園呢?其實,我思謀好幾日了,說什麼也得再去看看我們的大觀園,我心裏的那個家,就在今晚!是時候了,不要再遲疑,不能再拖延了。

大觀園啊,我的家,今夜我來探望你了,偷偷的;同時,我也是來跟你告別的呀,悄悄的。

雖說我是偷偷摸摸翻牆進來的,可我選擇的入口處還是正門大路,畢竟我賈寶玉曾是大觀園的主人,咱哪能走旁門左道呢?別看我已經落魄到了這種地步,還得大模大樣的,堂堂正正的。

跳入大門,迎麵就是那一帶小山樣的翠嶂,那參參差差,縱橫拱立的白石頭,或像魔怪,或似猛獸,昔日看它們覺得頗有趣,怪好玩的,此刻卻顯得那麼猙獰,那麼恐怖,便不想多瞅它們了,但我並不打算立即離開這裏,而是閉著眼睛,摸索著爬上了山頂,我要站在至高處,鳥瞰一下這夜晚的大觀園。這種念頭和作為,以往我是不曾有過的。

寒月的輝光似層層薄霧,遠遠近近的物事,就有些影影綽綽的,看不太清楚了。其實不須看,這整座大觀園裏的所有一切,哪樣我不是清清楚楚的?哦,這裏的每寸土地,都有我留下的一重又一重的足跡。在這片樂土之上,每一束花兒,每一塊石頭,每一株樹木,每一隻鳥兒,每一個小昆蟲,每一棵草兒,每一片水,水裏的每條魚、蝦和青蛙,每一拱小橋,每一座亭台,我都熟識得如同友朋,跟它們都說過悄悄話兒,想必它們也全都認得我,同樣都跟我默默表示過情和意。至於那一處處院落,就更不必說了,那是我和我的姐妹們曾經日夜生活過的地方,即使是閉上眼睛,倒著走,我也能摸到任何一座院子的門前。是啊,我和她們,在這裏一起歡度了無數個夢一樣美妙的日子,而今早已是人去室空,我們前後一個個都走了,隻留下了這空蕩蕩的大觀園,和那些如煙如夢的故事。哦,我們的大觀園,我的家,如今隻剩下了這些石頭,這些院落房舍,還有那亭台,那小橋,那湖水,那樹木,那花草,可眼下已是寒冬,水都結冰了,花草們早就萎枯了,樹木全都光禿禿的了,鳥兒們都飛到溫暖的地方去了,蟲兒們也都冬眠了,此處已無活物,一切都了無生機,偌大的一處好園子,眼睜睜地就成為一片廢墟了,甚至,我覺得眼下的大觀園就像一個墓場,我不想這麼說,可我感覺它就是,它就是一個巨大的墓地。而我,今晚就是來此憑吊的,憑吊我們的大觀園,我的家,憑吊大觀園裏所有的物事,憑吊那些如花似玉的姐妹們,同時我也是來憑吊自己的,憑吊我在此度過的那些自由,快樂,而美妙的生活。我又傷心了,眼窩一酸,淚珠兒便傾巢而出,我聽見自己的淚水啪嗒啪嗒,一滴滴掉落在清涼而堅硬的石頭上,轉眼之間,它們就凝固成了一粒粒晶瑩的小冰珠兒,我感覺著。

小山上的風很強大,像是在怒吼,似一聲聲尖利的呼哨,仿佛是在呼喊著一曲淒厲而悠長的悲歌。我感覺到身上很冷,心裏頭更寒,都有些瑟瑟發抖了,便扶著一塊塊白色的石頭,緩步走下了這名曰翠嶂的假山。

站在翠嶂前,望了幾眼鏡麵石上我所題的那五個大字,曲徑通幽處,便走入那黑咕隆咚的石洞裏,昔日這兒曾是佳木蔥籠,奇花爛灼的,更有一股股清流從花木深處的石縫裏瀉出,聽上去似有人在撫琴,弄箏,彈琵琶,那時我出入此洞,總是放慢腳步,看那花木,聽那樂音,可眼下我走進這石洞,感覺裏麵似有冤魂在哭泣,身後又如有鬼影在追趕,就不禁腳步匆匆,恨不得一個箭步就躥出洞口去。可能是我走得很有些倉皇了吧,腳下拌蒜,撲通一聲摔倒了,我趕緊爬起身來,沒顧得揉一下那生疼的膝蓋,就一瘸一拐地逃出了石洞。

穿過那黑暗嚇人的石洞,定了定驚魂,再慢走幾步,便豁然開朗了,眼前就是進出大觀園的必經之路沁芳橋,沁芳亭就在這橋頭上,橋與亭的後麵,就是我和黛玉共讀《西廂記》的那片桃林了,再那邊,就又是一個小山坡了,那裏有黛玉的埋香塚,即是我和她同葬桃花之處了,也是我聽到她那如泣如訴吟詠《葬花詞》的地方。此前,我每回進出園子時,總是要在橋頭上立站好一會兒,凝望著那片桃林,眼前便浮現出一幅生動的人物風景畫:一對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坐在桃林裏,頭上桃花一片片,地上落紅一瓣瓣,相依相偎著,耳鬢廝磨著,一起捧讀令他們心跳臉紅的人間妙書。哦,我眼前總是一片鮮豔的桃花,總是桃花燦爛,哪怕不再是桃花盛開了的夏日,秋天或冬季,而今晚,我依然在橋頭上呆立了一會兒,閉上眼睛,仿佛又看見那幅會動的人物風景畫了,再睜開眼望去,我清醒地知道,那片桃樹早已無葉,無花,更無果了,等來年這片桃花再綻開時,我也就看不到了,那當初和我同在桃花下看好戲,然後一起去埋香塚葬桃花的黛玉,我心中最美的這朵花,已如同我們共葬的桃花那樣,香銷於墳塚了。曾與我同行的葬花人已被葬,我這個還苟活著的葬花人,想著那被葬了的葬花女,眼睛又模糊了,又潮濕了,你這個沒出息的男人啊,又流淚了,可我不管不顧,放任自流去吧,反正我今晚就是來憑吊的,或者幹脆說就是來哭喪的,哭我那所喪失了的一切。我當然知道,它們和她們,都走了,哭是哭不回來的,但我還是止不住地要哭,不哭又能怎樣,哭又能如何呢,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哭。

我站在沁芳亭上哭泣了一陣兒,想到桃林和埋香塚那邊去看一看,也真的就腳步踉蹌著去探望它們了,在黛玉的那個埋香塚前,我竟又跪在地上啜泣不止,一邊哭,一邊跟她說了些沒有頭緒的話,好像這兒就是黛玉的墳墓,她就躺在這裏麵。我聲聲呼喚她,回應我的隻有無邊的寂寞,和呼嘯的北風。

我又沿著原路,返回到沁芳橋上。距離此處最近的院落,也就是黛玉的瀟湘館了,似乎腦子裏都沒有思想,腿和心就帶著我朝它走去。剛在她那墳墓樣的埋香塚前憑吊了一番,接著再來探看她生前的故居,這與我的心緒和情感都是很相宜的。哦,瀟湘館,黛玉妹妹,你的瀟湘館,我們的瀟湘館,對,它就是我們的。過去的那些年,我曾多少回走進去,在裏麵和你一起度過了多少好時光。如果說怡紅院是我的家,這瀟湘館便是我的第二個家了,黛玉,你走了,我又到我們的這個家看望你了,我就不進去了,事實上我也進不去了,可話又說回來,我也不必進去了,裏麵的一切我早已了如指掌,也是沒齒不忘的。現在,我靜立在瀟湘館門口,想著我此生深愛的,最愛的黛玉妹妹,她就是在這裏麵,由那修竹和詩書,幽怨和孤苦,深情和眼淚,當然還有我的愛,我們的愛的故事伴陪著,度過了她那短暫的一生的。默念至此,我的心又疼得如同正在被摘掉了一樣,可我怎麼沒有流淚呢?或許是剛才我哭得太多了吧。

久違了!大觀園——怡紅院,我的園中之院,我的家中之家。怡紅公子,絳洞花王,我賈寶玉又回家來了,現在我就站在院門前,可我卻進不了家,家門上了鎖,而我是沒有鑰匙的。可我並不覺得多麼悲哀,更沒有流淚,甚至還笑了笑,是冷笑,還有苦笑。站在自己的家門口,不進去,進不去,這種感覺怪怪的,頗新奇的,以往我哪曾體味過?隻是,站在家門外有些冷,那是因為風太大了。不過,這樣也好,清醒,冷靜,正適合思想呢。在寒冬,在月夜,在風中,在自己的家門前,站站,坐坐,走走,轉轉,看看,想想,不是也挺好的麼?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在給小和尚講故事,講的什麼呢?講的是,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在給小和尚講故事,講的什麼呢?講的是,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在給小和尚講故事……

這是小時候老祖母講給我的故事,當初我覺得這個故事很有趣,就鬧著老祖母把這個故事一直講下去,我很想知道,那老和尚給小和尚講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故事,可老祖母講來講去,轉了一圈又一圈,還是老樣子,還是老和尚在給小和尚講故事,這哪行呢?我不依老祖母,就一再纏她繼續講下去,我想,說不定我再多纏她一會兒,她就會把老和尚給小和尚講的那個故事告訴我了,可是,我纏,她繞,纏來繞去的,還是那個老故事,我那白發蒼蒼的老祖母也不知道那個故事究竟是什麼,結尾端底在哪裏。後來,這個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的故事,就成了我和老祖母之間的一個小遊戲,玩起來就沒完沒了,我總是要她給我講這個故事,她也很樂於給我講這個故事。

哪想到,多年以後,賈寶玉我成了個廟裏的和尚了,現在我還算不上是老和尚,可也不是小和尚了,我初入廟門時,老和尚並沒有為小和尚的我講這個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的故事,我想,等我老了,成了個老和尚的時候,我也不會為哪位小和尚講這個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的故事的。或許,我會給某位俊秀可人有慧根的小和尚講一個這樣的故事:

從前,京城有條寧榮街,街內有座榮國府,榮國府裏有個如詩如畫的大觀園,大觀園裏有處別致的軒館,這個軒館叫做怡紅院,怡紅院裏有個青春年少的主人,別號怡紅公子,因為這天堂般的大觀園像個女兒國,裏麵住著一群鮮花般的美少女,惟有他一個男兒身,於是,這位怡紅公子就又自命為絳洞花王了,這女兒國就成了他的夢想之國,他便是這個女兒國的小國王了,他有一個夢想,就是終日守護著這些清明靈秀,純潔無邪,花一樣美麗的少女,竭力不讓她們遭受塵世間的侵襲和玷汙,每天都跟她們和諧相處,親密無間,和她們一同念書,習字,彈琴,下棋,吟詩,作畫,陪她們描鸞刺鳳,鬥草簪花,低吟淺唱,拆字,猜謎,講故事,劃船摸魚兒,踏青,聽雨,沐風,看月亮,數星星,放風箏,堆雪人,打雪仗,玩啊,樂啊,直玩樂得天昏地暗,他很想就這樣玩樂享受到地老天荒。那時候,他一點也不想長大,就隻想做這個女兒國的小國王,就隻做他的絳洞花王,別的什麼也不做,什麼都不要,是啊,他就是想讓那些花一樣的美少女永遠都居住在這裏,誰都不走,不嫁,不老,不死,誰都不被汙染,不受傷害,就這樣朝朝暮暮,與他長相守……

後來呢?那位俊秀可人的小和尚一定會這麼問我的。我呢,那也就拈花一笑吧,不再給他講後來的故事了。或者,我會撫摸一下他那明亮可鑒的小光頭,詭譎或苦笑一下說,以後的故事,那就以後再講吧。

記得,我當然是記得的,而且是很清晰地記得,住進大觀園之後,某個夜晚,我詩興大發,燭光下,我一口氣吟出了一組四時即事詩:春夜即事,夏夜即事,秋夜即事,冬夜即事,計三十二句,二百二十四個字,它們既是我這個女兒國的小國王,怡紅公子,絳洞花王,富貴閑人的快樂而逍遙的日常生活之寫照,或留念,又是對我所喜歡的這種生活樣式之歌頌,或遙想。實話說,我這組即興而作的詩篇字句可不算少,感覺也還挺好的。不然,也不會被人摘錄了去,甚至還被某些紈絝子弟題寫到扇頭或壁上了呢,後來竟有人因此來找我賈寶玉尋詩覓字,那時候我是很有些小得意的,現在想來,就覺得那很淺薄了。

霞綃雲幄任鋪陳,隔巷蟆更聽未真。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我站在風中的怡紅院門外,正吟味我的舊作春夜即事,恍惚間聽到院裏傳出來陣陣笑聲,嗤嗤,格格,嗬嗬,嘻嘻,嗯,這是我那群丫環姐妹們的歡聲笑語,她們為我張羅了一場特別的夜宴。難忘啊,那個溫暖而美好的春夜,襲人,晴雯,麝月,秋紋,芳官,碧痕,小燕,四兒,她們八個人,瞞著我,拿各自微薄的月例錢,湊了三兩多銀子,讓我們大觀園裏管廚房的柳嫂子預備了四十碟果子,一壇子紹興好酒,單為我過生日。她們這麼做,我當然是十分高興的,比白日裏家人為我操辦的慶生酒席更讓我歡喜,盡管前者更排場,我還收到了一件件算是很貴重的禮物,可我更喜歡她們給我的禮物,那一顆顆誠摯的心。如晴雯所說,這原是各人的心意。她們如此之心待我,我心感動,想我平日對她們情深意長的,也就值了,退一步說,即使她們對我不這麼好,我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可虧的。不必多想,也不必多說了,就關緊我們怡紅院的大門,讓我和我的丫環姐妹們一起歡度我的生日之夜吧。

其實,我生日不生日的並不重要,隻是借這個由頭我們好好熱鬧玩樂一番。那天夜晚,不僅是很熱鬧,我還覺得很熱,心裏和身體都熱騰騰的。可能這跟我白天喝了不少酒,夜裏又要喝酒了有關。於是,我建議大家都脫掉外麵的衣裳,讓我們熱鬧個痛快淋漓。開始的時候她們都不,說要脫你自己脫吧,我半真半假地笑道,我脫不脫你們也得脫,你們不脫我就替你們脫,今晚我可不是什麼主子,而是主角兒,我要你們脫,你們就得脫,說著,我就扯住了那嫵媚逼人的芳官的衣裳,做出要替她脫衣的樣兒,她們都嗷嗷叫,或格格笑著,繞著圈子亂逃瞎跑,還是老大襲人姐姐讓她們安靜了下來,她說,過會兒她們還要按規矩輪流行禮,行酒令呢,得穿得齊整些才像話。我便裝出不悅的樣子說,那些俗套本人可不喜歡,都是做給外人看的,咱們自家人就別來那一套了吧,還是隨便些好。聽我這麼說,她們就依了我,一個個先去卸了裝,脫掉了些衣裳,頭上隻隨意挽起籫兒,身上都隻剩下薄裙短衫了,燭影裏,瞅著她們就顯得更清爽,更好看了,且又是五顏六色的樣子,我眼前立即浮現出那早晨的露珠,雨後的春筍,含苞的花蕾,出水的芙蓉,諸如此類的美好事物。我不禁暗自感歎道,多麼美啊,她們,多麼好啊,和她們在一起……

她們都脫了衣裳,我當然也就脫了個恰到好處,感覺著自己也很利索了。

接下來,她們就一起舉杯敬了我這個小壽星,我也端起滿杯酒回敬大家。隨後,我們就嬉鬧著,玩笑著劃起了拳,猜起了枚,行起了令,喝起了酒,有人似乎賺還不夠熱鬧,說看是不是再把薛姑娘和林姑娘等人請過來,大家一起熱鬧到二更天才好呢。半醉半醒的我遲疑了一下說,算了吧,天太晚了,就別再去打擾她們了,我們就玩我們的吧。這是我的心裏話,夜都這麼深了,再把有病在身的黛玉拉過來,我是不忍心的。其實,還有一半心裏話我沒有當場說出口:白天我跟黛玉,寶釵她們都一起喝了酒,熱鬧過了,夜裏就不想讓她們再來打擾我和我的丫環了,若再把她們叫過來,就顯得有些多餘了,她們一來,就會喧賓奪主的,我的這群丫環姐妹就全都要成陪襯了。不,我不要,至少今晚我不想要那樣,我的這個生日之夜,隻想單獨和自己的貼身丫環玩樂個盡興,就不要旁人孱乎進來了。

看我這麼說,她們一點也沒有失望,反而露出更多的歡喜和笑顏,我想,她們會這麼想的,寶二爺心裏不僅僅有她們那兩位姑娘,一樣有我們這些人呢。於是,我們就繼續行令,喝酒,嬉鬧,後來我們還玩了一陣擲骰子,拈花名什麼的,又讓芳官唱了好幾段曲兒助興,反正是怎麼熱鬧,怎麼有趣,就怎麼來,甚至還說了些或許當時不該說,平日不會說的話,比如,我忽然就冒出來這樣的話:你們,這輩子,誰也不要離開我,我不許,你們走!我要你們,永遠和我在一起。她們也都臉紅豔豔的,七嘴八舌道,寶二爺,你什麼時候都不能,把我們拋下呀,我們就跟著你啦,你去哪兒,我們就跟你去哪兒。這麼說著,竟有人流出淚來,我也跟著流了淚,接著一個個都流淚了,大家就抱成了一團,又是哭,又是笑的,她們都有些微醉了,我早已是醉眼朦朧了,頭發懵,心狂跳,酒醉我身,花迷我眼,我整個身心都沉醉了,醉得一塌胡塗,不知所以了。後來,我們就暈暈糊糊,橫七豎八亂睡在了一起,你枕我腿上,我趴你胸脯上,至於跟誰做不做什麼,全都無忌諱了,全都不知覺了……

徘徊在怡紅院門外,耳畔響起丫環姐妹們的串串笑聲,我知道,那個叫人沉醉的生日之夜,那麼美妙如夢的狂歡情景,離我很遠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哦,怡紅院,我和她們的那個小家,早已是七零八落了,花襲人已花落人家,嫁給我的好友蔣玉菡了,晴雯早已升天成了花神了,芳官和四兒早被我那麵善心不慈悲的母親攆走了,前者出家為尼了,後者不知去向了,一樣不知去向的還有秋紋和小燕,以及曾跟我一起洗過澡的碧痕,隻有那排位在第三的丫環,卻一直忠心耿耿的麝月,此時還留在我和寶釵的身邊,怡紅院,我的那個家啊,我家中的這些丫環姐妹們,如今你們走的走了,嫁的嫁了,亡的亡了,無論你們現在哪裏,也不管我以後走到何方,我都會想念你們的,都會想著我們一起生活過的這個家,知道麼?我親愛的好姐妹,在這個北風呼嘯的寒夜,你們的小主人,偷偷跑到我們的這個家,又回來看望你們了……

我一步一回頭,離開了怡紅院,又先後到探春的秋爽齋,迎春的綴錦樓,惜春的蓼風軒看了看,當然隻能是在她們的院門前呆站了一會兒,每處也都灑下了幾滴心酸的淚珠。我的這三個春姐妹啊,全都是貌美如春花,命也如春花的好女子,如今她們又都被風吹雨打而去了,去了她們原本不想去,而不得不去的地方。

要說命運最慘的,便是迎春了,她是我那一點正經都沒有,歪道邪道卻有許多的大伯賈赦之女,且是庶出,自卑,木訥,懦弱,才華一般,本事不大,整日抱著《太上感應篇》,她心地純潔善良,性情溫柔可親,無奈她生母早亡,生父賈赦忙著縱情聲色犬馬,想不起來疼愛她,兄長賈璉的時間和精力全用到尋歡作樂瞎折騰上了,根本就顧不上關心她,後來我大伯賈赦硬是把迎春拽出了大觀園,許配給了一介武夫,正在兵部等著提升的孫紹祖,哭得像個淚人的迎春出嫁那日,我默默流著淚,仰天長歎了一聲,唉,這世上從此又少了個清潔的好女子啊!那個姓孫的家夥,就是迎春命中的殺手,活似一匹中山狼,好色,豪賭,酗酒,濫淫,心狠,手辣,沒用多久,就把一個好端端的,弱花樣兒的迎春活活摧殘至死了。嗚呼,我可憐的迎春姐姐!

我那同父異母的妹妹探春就很不一樣了,她雖說也是庶出,由那幾乎人人討厭的趙姨娘所生,卻不見一點自卑,而是格外自尊,特別好強,又那麼高曠,那麼明朗,猶如一朵絕美而帶刺的玫瑰(她的諢名就叫玫瑰花),我知道,這個英氣逼人的,玫瑰花一樣的妹妹,很有一腔既高又遠的誌向,她曾這樣跟我說過:我但凡是個男人,能出得去,我必早走了,做一番事業去!她常恨自己不是個男兒身,在這一點上,我與她恰恰相反,我十分厭惡自己這副男人的皮囊,恨不得是個女兒身,如果可能的話,我打算下輩子脫生成個女的。我想過這個問題,探春妹妹,你究竟想出去做些什麼事業呢,事業又是個什麼樣的東西呢,幹嗎一定要到外麵去做事業呢?事實上,她在家裏,在我們賈家,一樣可以做些跟業有關的事情的。探春天生就是一個管家理財的能手,因此而深得長輩的垂青和器重,於是,在風姐染病理不成事了的情景之下,就讓探春和李紈以及寶釵接管了整個賈府的事務,敏探春大顯身手做一番事業的時候到了,她也的確做得頭頭是道,什麼興利除弊啦,人來客往啦,支出進項啦,財本啦,月錢、例錢,賞錢啦,我這個做哥哥的,我這個榮國府名正言順的繼續人全不摸門兒,聽著就頭大眼暈耳朵疼的事情,探春卻是駕輕就熟,如烹小鮮,看上去她要力挽狂瀾,想把我們這個早已露洞百出的賈府修補出一個新氣象來,然而,她的苦心經營最終後還是成了竹籃子打水一場空,等鳳姐病愈重又出山之後,無論是我們的大觀園,還是整個榮國府,又都回到了原先的模樣,甚至每況愈下了。大廈將要傾倒,她探春是扶不了的,縱然她才自精明誌自高,無奈是生於未世動偏消啊。跟可憐的迎春相比,探春她可惜了。讓我很想為之一哭的是,探春妹妹到底還是如她所願——出去了,她最後所能做成的事業還是嫁了人,嫁到了像她的誌向一樣遠的地方。探春啊,我歎探春,探春此一遠去,就很難再回來了。

至於小妹惜春,我真不知該說她是可憐,還是可歎了。她原是寧府我二伯賈敬的生女,這個二伯很有趣的,他隻想學道成仙,獨愛煉丹燒汞,整天就隱在城外玄真觀裏,和一群道士胡孱,把襲來的官職和一個家都扔給了其子賈珍,他真成了個嗎事不問的甩手二大爺了,親生女就更是浮雲一小朵了,我母親看小惜春怪可憐的,就把她抱來榮府撫養,在我的感覺和感情上,惜春就是我的親妹妹,她性情很古怪,有些孤僻,有些冷漠,不怎麼合群,猶如一朵淡紫的小瓣丁香花,寂寞地生在角落裏,幽幽地散發著獨特的清香,我很心疼她,許多事情上,我都會去把她拉來,或者是讓晴雯把她請來,跟大家一起熱鬧,可我看得出來,她並不太願意出場,對我們的那些事情她都沒多大興趣,當時她感興趣的隻是畫幾筆畫,我想她可能是把自己的心和情都付於丹青了吧。而她在我們的大觀園裏最有光彩的一段,也正是跟她的擅丹青有關:老祖宗帶著鄉下來的遠親劉姥姥暢遊大觀園時,那劉姥姥誇獎我們的大觀園比畫兒還要強十倍,於是老祖母便交給惜春一宗大活兒――畫一幅《大觀園行樂圖》!老祖宗的意思是,要畫得仔細,畫出大觀園的全景,山水花木、亭台樓閣,全都畫出來,還要畫出她老人家帶著一群花樣女兒,和劉姥姥一起行樂的樣子。這樣一來,惜春就很有事做,大有可為了,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就不露麵,而是呆在自己的蓼風軒裏,一筆一筆地描繪起我們的大觀園之美景。在惜春畫大觀園圖這件事情上,寶釵姐姐提了不少中肯的建議,黛玉也出過些好點子,我則是時常跑到蓼風軒去,看惜春畫,看畫上的大觀園,看她畫大觀園的進程,有時候我手癢得不行,很想親手畫幾筆,但又怕惜春想多了,想偏了,就忍著癢,隻是一旁看,暗自為她鼓勁兒。可到了後來,惜春的這幅《大觀園行樂圖》,畫著,畫著,便不再畫了,除了我心裏想著它,竟無人再提此事了,可能是惜春覺得這大觀園裏的行樂跟她無關吧,老祖宗交待的這項大工程便擱淺了,不了了之了,最終是,惜春拋下那沒幅完成的《大觀園行樂圖》,脫去了羅裳,放棄了玉食,硬是與清風明月做伴,出家當尼姑去了。與她同道而行的,是那失去了主人的慧紫鵑。

哦,迎春,探春,惜春,我的親姐妹,親愛的好姐妹啊!你們亡故的亡故,遠嫁的遠嫁,出家的出家,此時我站在你們的舊居門外,能不悲傷落淚麼?忽然,我一個激淩,想起了當年夢裏可卿臨走前念誦的那兩句話,三春過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三春?是孟春,仲春,季春,還是迎春,探春,惜春?我不敢想下去了。真是不寒而栗啊,何況眼下是寒風刺骨呢。

從大嫂李紈的故居稻香村那邊出來,翻過一座小山坡,越過一行垂柳,撫著一排泉石,進入木香棚,離開牡丹亭,走到了芍藥圃時,我停住了腳步,站在那像小床一樣長短的石凳子前,月色朦朧裏,我又看見了那幅如詩如畫的睡美人圖:

溶溶月色下,長發淩亂的湘雲醉臥在青石板上,發出很均勻的呼吸聲,看樣子她睡得又香又熟,嘴角邊還牽出一絲淺笑,紅色芍藥花飄了她一身,頭上,臉上,衣襟上,滿是唐詩人元稹為芍藥花所起的好名字——綻紅綃,豔豔錦,正可謂是錦上添花啊。再看她手裏的香扇,也掉在了層層落花上,更妙的是,睡美人湘雲在沉睡之前,竟還用鮫帕裹了一包芍藥花瓣當作了枕頭,一群夜不歸巢的蜂蝶,鬧嚷嚷的,圍觀著這個滿身是花的睡美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