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和寶釵的婚姻故事

真的沒想到,我賈寶玉這個對婚姻從未有過興趣的男子,到頭來居然還是結了婚,更不曾想到,我娶的女子竟會是寶釵姐姐。而我和她結婚時的情景,以及我們婚後生活的變故,都是我沒有想到的。後來,也就是現在,我想到了,或許這一切全是天意,命定的事情,跟我自己的願望和選擇並無多大幹係。當然啦,有些事情也可能與我那不爭氣的秉性有關。不過,這一切都成了故事——早已經成為過去的事了。而今,我想把我和她的那些故事從頭到尾捋一捋,畢竟這也是我賈寶玉此生的又一重故事。

現在想起來,當初寶釵姐姐剛入我們榮國府時,我的心情是相當複雜的,不說是五味雜陳吧,但至少有這麼幾種滋味:甜,酸,苦,辣。

先是甜,那就先說甜吧。我說過,對於寶釵姐姐的到來,我是興高采烈的,即使在事事敏感的黛玉妹妹麵前,我也絲毫沒有掩飾那份喜悅之情。此前,我天天跟黛玉廝守在一起,甜蜜,當然是很甜蜜的,而且一點也不覺得膩味,可說實話,有時候還是稍嫌單調了些的。寶釵忽如一股和煦的春風拂麵而來,我的眼前豁然一亮,那是很有些怦然心動的,感覺新鮮得很,就是這樣,我這人就是這樣,戀舊物,念舊情,但又對新人物滿是好奇,多有好感,而我所說的新人物,當然是指那些妙少女,那些好女子(在我看來,女子就是好,而少女,女少,就是妙),她們總是能入我眼,亂我心。何況,寶釵姐姐她身出既為世代皇商,又為書香繼業的薛家,看上去就那麼端莊,那麼大方,猶如一朵雪白而高貴的牡丹花。我得承認,寶釵也是我一眼就喜歡上了的,當然了,跟當初看見黛玉時的忘情不太一樣。於是,見到她不一會兒,就跟她親近上了,我拉住她的手這樣說,姐姐,別走了,就在我們家住下吧。寶釵笑而不答,看了看她的母親,我的姨媽,後者微笑著,撫摸著我的頭誇獎道,乖孩子,多懂事兒,多知道跟人親哪!如我所願,她們果然就在我們賈府的梨香院住下不走了,當然這跟我的央求並無多大關係,而是我母親的旨意,老祖宗同意,姨媽願意,大家都樂意的結果。至於為何會是這樣,我才不管那麼多呢,隻想著以後就能和寶釵姐姐在一起了。多好啊!先有了仙女樣的妹妹黛玉,又來了美人兒寶釵姐姐,一個似纖柳,一個如嬌花,一個風流嫋娜,一個鮮豔明媚,一個苗條,一個豐潤,一個像首動人情懷的妙詩詞,一個像篇頭頭是道的好文章,一個孤高且直率,一個柔和又含蓄,一個宛若春水,一個恰似冬雪,一個是姑表妹,一個是姨表姐,都很親,都很美,都很好,頗有些亂花漸欲迷人眼的意味了,如雙峰對峙,如兩水分流,各有千秋,皆盡其妙,一時間,我還真分不清哪個更美些呢。其實,也不必分得那麼清的。當時我就是這樣想的,昨天跟這個在一起,今天和那個在一起,明天我們三人在一起,多好,多妙,多有趣啊!想到這等美事兒,我心比蜜還甜,夢裏都能笑出了聲來。

接下來就是有些酸了,那就接著說說酸吧。姨媽一家住進梨香院不久,我就聽說了,寶釵這次隨母進京是為了待選,也就是以備選為公主或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或讚善之職。說白了,寶釵就是準備著去皇宮或王府裏做個什麼女官,去服侍皇上或親王的女兒的。不知這是她本人的意願,還是她母親的意思,反正知曉此事後我感覺很不爽,從小跟我很親的胞姐元春在宮裏侍候皇上,已經讓我很心疼,很痛苦了(我為姐姐而痛苦,我覺得呆在宮裏的姐姐心裏一定很苦),眼下我所喜歡的這個表姐寶釵,卻還要等著為皇上或親王的女兒服務去,我心裏當然很不是個滋味,其實就是有些酸不溜丟的味道,我真想當麵問問她,你好好的一個女孩子,為何放著自己的好日子不過,而想到那種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地方去呢?可我這人心軟嘴也軟,不想讓她下不了台,就沒有問她。可是,那些天我真的有些不想看見她,看見她也不想理睬,覺得她的微笑也有股子假惺惺的氣息,我甚至暗自賭氣道,要去你就趕快去吧,別在我們家呆著了,一副待時而飛的樣子,真討厭!心裏恨恨地想,若是她真的要去什麼宮裏殿裏,我還真不攔她,連個送別也不會有的。盡管我分明知道,何去何從,那畢竟是她寶釵自己的事情,可我硬是覺得她傷害了我一樣,反正是我為此傷了一陣子心。後來,寶釵待選一事就不了了之了,不知是她沒被選上,還是她不想再去做備選了。但此事成了我心頭上的一個陰影,很長時間都沒有抹去,一想到它就覺得有些別扭,就有一種酸溜溜的味道。這是否也算一種妒意呢?我說不清楚。

再後來就很有些苦和辣了,那就再說說苦和辣吧。其實,苦和辣這兩種滋味是連在一起的,這混合了苦和辣的難言滋味,是黛玉妹妹送給我的,而根源是在寶釵姐姐身上。我當然意識到了,寶釵一出現,我們的麻煩來了。是啊,原本黛玉我倆正甜蜜地廝守在一起,突然間又來了薛寶釵,而且我還對新來的姐姐熱情得很,對她(黛玉)而言,那就是多了一個人,猶如嚼了顆半熟的梅子,那真是又酸,又苦,又澀啊!她像風中的花枝或樹葉一樣敏感,一下子感覺到了某些不妙,甚至是威脅,心田裏便撒下了諸如疑慮、恐懼、嫉妒之類的種子,於是,她就開始給我使小性子,撂臉子,鬧別扭,流眼淚,至於在我和寶釵麵前指桑說槐,明諷暗譏,旁敲側擊什麼的,就更是常有的事情了,反正黛玉是把她自己心中的酸和苦,全都火辣辣地澆到我頭上和心上,弄得我整天給她又是賠笑臉,又是解釋辯白,又是發誓賭咒的。有時候,她也把寶釵姐姐弄得很下不了台,好在寶釵很有個寬厚的姐姐樣兒,不跟她計較那麼多,至多是以很巧妙的玩笑話回擊她一小下兒。實話說,對於黛玉的這種苦和辣,我心裏頭也很酸楚,很苦惱,甚至是苦不堪言。可我隻得慢慢咀嚼,默默吞咽,誰讓我先有了黛玉妹妹,又有了寶釵姐姐呢?

其實,這種酸,甜,苦,辣的滋味如影隨形,是一直廝跟著我和她們的故事行走的。

那個乍暖還寒的午後,我穿戴得比往日還要整齊講究些,準備去梨香院探望寶釵姐姐,前兩天她病了,我當然得去看看她。其實我知道她不過是偶染微恙,受了些風寒,有點頭痛而已,說去探望她的病情隻是個借口,想見她了才是實情。就要出門去時,黛玉的目光和話語拽了一下我的小腿兒:嗬!哥哥穿戴得這麼仔細,要去看哪個呀?我一驚,一怔,心有些發虛,臉都泛紅了,矢口否認道,我穿戴得跟平時沒什麼兩樣呀。可卿的弟弟秦鍾來了,我要到寧府那邊看看他去。其實,此前我剛在可卿家那邊見過秦鍾。黛玉似乎有些狐疑地盯了我兩眼,嘴角扯出一絲冷笑,哦了一聲說,是麼?那你快去吧。我點了點頭,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然後趕緊逃走了,生怕她看破了什麼,再把我拽回來質問我一番似的。

出了我們陪老祖宗居住的院門,我並沒有直接去東北邊的梨香院,而是故意徑直朝東邊的寧府方向走,邊走還邊回頭看,一直到了界隔著榮寧兩府的那條小巷,確信我早已不在黛玉的視線之內了,才拐向了去梨香院的道兒。想來自己的這種行為著實可笑,黛玉她是不會盯我梢的。而我這樣瞞著她,躲著她,背著她,隻是不願讓她想多了,想偏了,怕她傷感,怕她憂慮,怕她流淚,並不是我跟寶釵有什麼隱私,真的沒有。我不過是想寶釵了,想單獨去看看她罷了。

到了梨香院,先跟姨媽請了安,她一見我來了,歡喜得不得了,親熱得了不得,摸著我的臉問寒又問暖,拉著我的手問短又問長,讓人給我倒了熱茶,端來了果盤,催著我吃喝,還一口一個我兒地叫著,盡管我是她的外甥,可她老人家就是稱呼我兒,叫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但心裏頭卻是熱乎乎的,感覺姨媽待我似乎比對他親兒子薛蟠還要親上幾分,比我母親對我還要親呢。一番親熱過後,姨媽朝裏間努了一下嘴說,你姐姐在裏頭呢,去跟她玩兒吧。我乖乖地點頭笑道,今天我一來是跟姨媽問個安,二來就是看看姐姐的病好了些麼?姨媽又摸著我的頭誇獎道,我兒真乖,真懂事兒,你姐姐她沒事兒了,進去吧乖,裏頭暖和些。

輕輕掀啟那紅綢軟簾,一幅因光線微暗而顯得有些朦朧的美人圖就現在眼前了:坐在炕上做針錢的寶釵,上身淺黃色小棉襖,外罩玫瑰紫小坎夾兒,下身蔥黃綾棉裙兒,青絲烏黑,隨意挽成了個很順眼的髻子,頭飾也無,更似一束清水芙蓉,她雖未點唇,可紅紅的很生動,眉也沒描,卻有一抹天然的青翠好顏色,白淨的臉龐,透出銀月似的光彩,眼睛亮汪汪的,猶如那鮮豔欲滴的水杏,看上去就那麼怡靜,那麼閑雅,那麼秀美,我一邊癡癡地看,一邊自作多情地想,說不定寶釵是有意讓我這麼看她的,剛才我在外麵跟姨媽說話,她不可能聽不見的,既然你有意讓我看,那我就再這樣多看你幾眼吧。當時,我都有些看呆了,竟忘了是來探看她的病情的,直到她忽然間抬起了頭,先是做了個吃驚狀,隨後微笑著給我打招呼,我這才如從夢中驚醒過來一般,趕緊走上前去問候道,姐姐的病,好些了麼?

好多了,本來就無大礙的。寶釵笑道,勞你還這樣牽掛著。感覺著她似乎是打量了我兩眼,然後她指了指炕沿,坐下說話吧。

可說些什麼好呢?一時間,我還真不知道。而寶釵姐姐是知道的,她一連串問了幾個人的好,比如我祖母,我母親,黛玉,襲人等等,好像我是她們派來的一樣。我也隻好很拙笨地學說乖巧話兒,逐一說她們都挺好的,都讓我替她們向你問好呢。說著這樣的話,我自己都覺得臉紅,哪有的事兒啊?原本我就是瞞著黛玉偷偷溜來看她的,盡管我可以名正言順來探望她。但我眼下這麼說,寶釵是很喜歡的,笑意寫在她臉上了。

一段家常話過後,感覺著寶釵姐姐又打量了我兩眼,看得我心跳跳的,臉紅紅的,這時候,她像是猛然想起了什麼一樣,哎,寶玉呀,早就聽說你有一塊很稀奇的寶玉,我還從未見過呢,現在我是不是可以好好看看它了?她邊說邊挪動著身子,向我靠近了好幾寸。我也趁勢湊近她,倆人幾乎臉對臉了,這時候我昂起了脖子,努了一下嘴,意思是讓她摘下來看那塊玉,她朝後閃躲了一下,白淨的臉龐上陡生出一團好看的紅霞,卻不動手去摘取。我這才意識到,應該是我自己摘下讓她看的,就慌忙從脖子裏將它拽了出來,遞到她手上。

寶釵將那枚玉捧在手心裏,很愛惜的樣子,生怕它怕會掉下來摔碎了似的。她端詳著它,看了正麵,再看反麵,看了反麵,再看正麵,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一邊看,一邊驚歎道,奇呀!妙啊!真奇妙呢!

她看玉,我看她。看她這麼喜歡且讚美它,我心裏很有些得意,好像是我本人得到了她的讚賞一樣。

聲聲讚歎之後,她抑揚頓挫地念了一遍那塊玉正麵上的兩行字:莫失莫忘,仙壽恒昌。接著,她又翻轉過來看背麵的那三行字: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這些字她沒念,至少我沒聽見她出聲,她隻是看著它們微微一笑,隨後,她再次把那塊玉翻轉過來,又念了一遍那兩行字,這次她念得很慢,而且聲調很低,她微閉著雙目,像是在自語,有些失神的樣子,又像是陷入了沉思,我不知她想起了什麼,也不知她為何這樣一副表情。

這時候,掀簾進來送茶的丫環鶯兒插言道:我剛才聽著姑娘念的兩句詞兒,好像跟姑娘的金鎖上那八個字正巧是一對呢。

瞎說什麼呢你?寶釵臉一紅,笑了笑,擺了擺手說,把茶放下出去玩吧。

鶯兒伸了一下舌頭,知趣走開了,而我卻因此纏上了寶釵:姐姐,你的金鎖上也可巧有八個字?讓我看看吧。

不看了吧?寶釵忸怩了一小下說,我的那個金鎖可沒你這塊寶玉好看呀。

要看,要看的,我的,你都看過了,你的,也該讓我看看嘛。說著,我就想趁勢動手朝她身上掏摸去。寶釵擋了一下我的手,微笑著,歎了口氣,自己動手解開衣扣,從懷裏掏出一把晶瑩的金鎖,我一把奪了過來,很好奇地團在手裏,握了握,感覺它硬硬的,凸凸凹凹的,有點硌手,隨後我才去細看那上麵的字,也是篆字,的確也是八個字,跟我那塊玉正麵上的八個字樣式不同的是,這把金鎖上的八個字一半在正麵,一半在背麵,正麵是不離不棄,背麵是芳齡永繼。我把這八個字念了兩遍,隨口叫道,姐姐,你這八個字,跟我的倒真像是一對呢。其實,我對她金鎖上的那八個字多少有點不明就裏,琢磨了片刻,也未能辨識出其中的意味,很想讓她解釋一下它們因何而來,但見她紅了臉,垂了目,低了頭,就沒再好意思去問詢她。

為我解開謎底的,是姨媽,她托著放有核桃仁,洋參蜜糖酥的果盤進來說,我看寶玉喜歡吃這些,吃吧我兒。我趕緊起身接過果盤,放到了炕上,隨手捏了一瓣核桃仁,填進嘴裏。姨媽滿臉歡喜地打量著我,又看了看寶釵,笑道:寶玉我兒呀,你姐姐這金鎖也有來曆的,還是你姐姐九歲那年,有個癩頭和尚,在我家門外篤篤篤敲著木魚,口口聲聲念著八個字,不離不棄,芳齡永繼,我和你姨父,那時候你姨父還在世呢,我們就到院門外向那和尚請教法言,那敲木魚的和尚便告訴我們說,要把他口中一直念誦的那兩句話,一正一反鏨在一把金鎖子上,讓女兒一直佩戴,能保平安,可得良緣。末了,那癩頭和尚口齒不清地嘟噥著金和玉,玉和金什麼的,飄然而去了。哎,寶玉我兒,讓姨媽也看看,你那玉上的字兒,跟你姐姐金鎖上的字是不是一對兒?

媽呀!寶釵紅著一張臉,撒了一聲嬌,攔住了我姨媽叫道,媽,你別看了,別說了……

聽姨媽這麼說,我既無喜也無憂,那時候我年紀尚小,並沒有多想什麼,更沒朝深處或遠處思量,隻是有點小害羞。

什麼一對兒不一對兒的?讓我也看看吧!簾外,飄來黛玉的聲音,說著,她就掀開軟簾,和朝外走的姨媽差點撞了個滿懷,姨媽拉住黛玉的手,問了幾句長短之後說,你們一起玩兒吧。

寶釵和我都吃了一驚,而我,不僅僅隻是吃驚,更有些尷尬和汗顏了,但我們都表情不一地招呼黛玉。與此同時,我慌忙把那枚玉團到了手裏,寶釵也把她的金鎖掖到了枕頭下,然後她笑著跟黛玉說,顰兒來得正好,我們正一起說笑呢。

我來得不巧了,黛玉冷冷地盯了我一眼,跟寶釵笑道,原以為寶玉不在這兒,我才來看你呢,要是知道他可巧也在這兒,我今天就不過來了。

我脊骨一涼,打了個激淩,心想沒準兒黛玉是猜到了我在這裏,她才來的呢。而寶釵也被黛玉這番話弄懵了,她怔了一下笑道,妹妹說這話,什麼意思呀?

這意思還不明白麼?黛玉笑道,我的意思是,他和我應該錯開時間來看你嘛,比如他逢雙來,我逢單來,這樣呢,你這兒就既不會過於冷清,也不會太過熱鬧了。

顰兒,你呀!寶釵姐姐親昵地拍了拍黛玉的臉頰笑道,妹妹的這張嘴呀,誰也說不過你。別那麼多心眼兒了,那會很累的。好啦,我的好妹妹,你也快快坐下吧,我們一起說笑吧……

寫到此處,我忽然意識到,如上這段故事我好像已經在前麵書寫過了。但仿佛記得,跟我眼下所寫的不太一樣。於是,我便停下筆來,回頭去翻閱了一下,果然是有些出入的,弄得我自己也不知道哪一段才是更真實的了。或許是跟那天我在姨媽家吃了酒有關,大家都吃了酒,但我吃得多了些,和黛玉一起走時有一種微醉的感覺,記憶有些模糊了,現在回憶起來難免會有些偏差。再者,我想,同樣的一件事,同樣的幾個人物,你得看誰在講,在什麼時候講,在講誰,其間很可能是各不相同的,甚至會差異很大。是這樣的麼,誰知道呢?

等我們有了自由的新天地——大觀園之後,我住怡紅院,黛玉挑了瀟湘館,寶釵姐姐選的是蘅蕪苑。在擇取居處這件事情上,我和黛玉事先就有過溝通的,或可說我們是心有靈犀的。而寶釵選擇蘅蕪院,之前她並未跟我說過,我也沒問過她想入住何處。寶釵自己一向是很有主張的,凡事很少跟誰討什麼主意。看來是蘅蕪苑中她的意,她便搬進了蘅蕪苑。

關於我的怡紅院,黛玉妹妹的瀟湘館,此前我已經講到過一些了,現在該說說寶釵姐姐的蘅蕪苑了。

蘅蕪苑是座一色水磨磚石的清涼瓦舍,門前突出一方高聳的大玲瓏山石,四麵環壘著形狀不一的石塊,把整個院子都給遮掩了,當時我被父親拽去陪他和那幾個清客遊園時,連我那並無多大情趣的父親也嫌此處房舍寡味。是啊,這個院子裏既無茁壯的樹木,也不見綻放的鮮花,隻有一篷篷瘋長的異草:有牽藤的,有引蔓的,有沿坡的,有穿石縫的,有垂簷繞柱的,有盤階的,這些異草也開花,花也煞是惹眼兒,且別有股股芬芳氣息,與花香迥然不同。我那不拘言笑的父親,望著異草們不禁笑道,要說這些草兒也怪好看的,隻是叫不出它們的名兒。他的那幾個清客趕緊幫腔道,大人都不知道,我們就更不知道了。

這時候,我就很逞能地插嘴說,這些異草,我都認識的。你們瞧,那紫的是藤蘿,也叫招藤和朱藤,那綠的是薜荔,也叫木蓮,也有人叫它木饅頭,那淡紫色的是杜若,那淡黃色的是雀梅藤,也叫對節刺,那粉白裏又略顯些紅顏色的叫益智,也叫益智子,那全身長著灰色柔毛的叫磨盤草,那紫紅色的是茝蘭,也就是白芷,那長有刺毛的是玉蕗藤,也叫甘草或蜜草,那紅的是紫芸,也叫芸香,那長得像綠傘的是青芷,瞧這個,匍匐在地上的,就叫蘅蕪,它香得遠呢,誌怪小說《拾遺記》上講到,漢武帝的愛妃李夫人死了以後,他很思念她,做夢時夢見她捧給他一把蘅蕪,醒來之後其香味猶濃,過了好幾個月那香味還未散去呢。說著,我就彎腰掐了一小撮蘅蕪,討好地遞到父親的麵前笑道,你聞聞香不香?哪料想,剛才還在笑著的父親忽然就變了臉,他一把打掉我送到他眼前的香蘅蕪,還推了我一把,並且臭罵了我一通:去!就你小崽子能,就你知道得多!顯擺什麼你?!多少正事你不做,卻把心思放到什麼花花草草上頭,放著那正經書卷你不好好讀,盡去看那些豔詩淫書什麼的,小心我回頭收拾你!

我本來是想討好他一下的,卻討了個大沒趣兒,便低頭不語了,可我心裏在想,親父親啊,你就是罵我打我也沒用的,你兒我就是喜歡花花草草,關於花草的學問我就是比你老知道得多,這當然跟我平日喜歡翻閱並且珍藏了那些花經,花譜之類的典籍有關,比如晉人嵇含的《南方草木狀》,唐人李德裕的《平泉山草木記》,宋人蘇頌的《本草圖經》,明人王象晉的《群芳譜》,文震亨的《長物誌》,等等,就連今人陳淏子的《花鏡》,汪灝的《廣群芳譜》我也都有,即使是讀詩詞曲賦時,我也對其中的花和草字很留意,比如《詩經》,比如屈原的《楚辭》,裏麵就有多少處寫到花與草啊!就更不用提那些專意詠花唱草的詩篇了。詩人嘛,從來就是喜歡花草和花事的,哪有詩人不喜歡花花草草的,不喜歡花花草草的還配叫詩人麼?我賈寶玉也是個詩人呢,當然是很喜歡花花草草的了。可這些話,我敢跟父親說麼?

過了一會兒,父親卻又讓我給這個長遍異草的處所題匾額,我看著那撮被父親打落在地上奇異香草,靈機一動說,就叫——蘅芷清芬——好了。父親似貶實褒了我幾句,竟認可了我所起的這個名字。後來,它就成了蘅蕪苑,這個名字是我姐元春省親視察大觀園時給定下的,或者說,賢德妃賜名它為蘅蕪苑了。

蘅蕪苑裏沒有朵朵尋常的鮮花開放,但見滿院的奇異香草在生長。或許正是因為這些,寶釵才看中了蘅蕪苑的。如我姨媽所說,寶丫頭古怪著呢,她從來就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卻不愛花兒和粉兒,的確有些稀奇,在我們的大觀園中,乃至在整個賈府裏還真找不出第二個呢。甚至我還沒聽說過,這世上的女子有哪個不愛花的。僅從這一點上看,寶釵也算是個奇女子呢。寶釵不愛花兒,但卻是很喜歡蘅蕪之類的奇異香草的,這不禁讓我想起了那個遙遠的詩人屈原,他在《離騷》這部抒懷篇章裏,至少有六、七十處寫到香草,涉及的香草名目亦有數十種之多,以喻君子,喻忠貞,喻賢良,喻品德之高潔,在詩人屈原的眼裏,香草即美人,美人即香草,他就是把香草和美人係在一起了的。於是,就有了香草美人一說。我不知道,寶釵姐姐看上了蘅蕪苑,喜歡蘅蕪之類的香草,跟屈原的香草美人有無關係。但在我心目中,寶釵就是香草美人。我承認,自稱花王的我當然是十分鍾情於鮮花的,可我也很喜歡香草啊。因此,每次我到蘅蕪苑去看望寶釵姐姐時,總是要順便訪問一下那些香草們,我想看看它們一個個很特別的樣子,以養我眼,我想聞聞它們那一股股奇異的香氣,以潤我心肺。有時候,甚至是因為忽然想起了那些奇異的香草,我就會到寶釵的蘅蕪苑那邊走一遭的。

從方位上看,寶釵姐姐的蘅蕪苑,在我的怡紅院北邊,黛玉妹妹的瀟湘館,在我的怡紅院西邊;從距離上說,兩者離怡紅院遠近略同,僅有幾步之差。可能是我這人很有些無聊吧,我曾經有意地度量過多遍,從怡紅院到蘅蕪苑,要走一百一十三步,而去瀟湘館呢,隻需一百零九步就到了。相比起來,我去瀟湘館的時候很多,往往一抬腿就去了,神使鬼差就到了,而去蘅蕪苑的次數要少一些,大多是覺得該去看看寶釵了,才去蘅蕪苑的。我想,這跟我的腿腳懶不懶,距離的遠與近,並無多大關係。

回想起來,覺得很有趣的是,有不少次我是從瀟湘館看過黛玉出來,再拐到蘅蕪苑那邊去看寶釵的,但從未過有過我出了寶釵的蘅蕪苑,再拐到黛玉的瀟湘館去的事情;有時候,我會和黛玉從瀟湘館或怡紅院出來,一同去蘅蕪苑看寶釵,而從未有過我和寶釵出了怡紅院或蘅蕪苑,再一同去瀟湘館看黛玉的現象。這些,究竟意味著什麼,當時我並沒有多想,現在我也不必多說了。

其實,我和寶釵姐姐的相見還是挺勤的,我三天兩頭會到蘅蕪苑那邊去看看她,她也隔三差五地來怡紅院看看我。我去蘅蕪苑看她時,就是問問她安好,很隨意但又是較認真地聊聊天兒什麼的,很少跟她玩笑打鬧,雖然也覺得她和我很親近,但我和她從未有過親熱之舉,比如像跟黛玉躺在一起說話什麼的,那是想也不要想的事情。寶釵很美麗,也很端莊,我當然是喜歡她的,然而更多的是尊重她。等我要回怡紅院時,她總是要送我到院門口。她來怡紅院看我,就像姐姐來看弟弟一樣,就是姐姐來看弟弟的,除了很隨意而又認真和我聊聊天兒什麼的,多是問我這幾日讀的是哪本書,念了誰的詩,功課怎麼樣了,很和藹地告訴我應該怎麼樣,等等。另外,她來看我時,總是要跟襲人嘮會兒家常,說點兒閨房話,聊一陣兒正在做著的針線活,我知道,她很喜歡襲人,襲人也很喜歡她,我還知道,我母親很喜歡她倆。

等她要回蘅蕪苑了,有時候是我送她一段路,有時候是我和襲人一起送到她大門外。

在大觀園裏共同生活的那些年,我和寶釵姐姐究竟來往相見了多少次呢?我沒統計過,或可說是數不清吧。隻記得當時的感覺是這樣的:一天和她見上兩三麵,我也不覺得多,三天不跟她見一麵,我也不嫌少的。

無論是在當時,還是現在,隻要想起或說到寶釵姐姐,除了眼前浮現出她那端莊而秀美的形象,我腦海就像個咕咕咚咚朝外冒水泡的泉眼那樣,會湧出一連串活生生的,亮閃閃的詞語來,此時,我感覺到手在發癢,很想揮毫來一陣狂草,禁不住要把它們一古腦地書寫出來,那就開始吧:豔冠群芳,才貌俱佳,端莊自重,城府深嚴,罕言少語,恪守禮教,行為豁達,隨分從時,貞靜嫻雅,穩重沉靜,平和厚道,大方正派,不事張揚,含蓄蘊藉,藏愚守拙,克已待人,善解人意,尊老愛幼,懂事明理,胸有丘壑,聰穎靈秀,外靜內明,明哲保身,大巧若拙,渾厚天成…… 還有麼?當然有了,還有許多呢,隻是我不講筆法,不顧次序地狂草了一陣子,手懸得過高,有些累了,不想再繼續揮灑下去了。

凝視著這些我一口氣狂草而出的漢字,我在想,它們可不隻是亮閃閃的詞語的堆砌,其間當然是蘊藏著一個個活生生的情節和故事的,或者精彩,或者很尋常,若是要把這些都一一道來,那就太過麻煩了,也太過瑣碎和冗長了,眼下,我打算躲開這些麻煩,不想弄得那麼冗長。實話說,我可不想寫得像曹雪芹的《紅樓夢》那麼長,長得他到死了還沒弄完它。另外我得承認,我賈寶玉也遠沒有曹氏雪芹先生那種耐心,更無他的那種才能。

狂草了這一連串的詞語之後,我在想,一位女子,能占有其中的幾個,那她就可說是好女子了,可我的寶釵姐姐一人就擁有了這麼多,那又是何其難得?怪不得,她人緣極好呢,在我們的大觀園裏,乃至整個賈府上下,大家都說她好,都看重她,喜歡她。在這一點上,黛玉妹妹是比不了寶釵姐姐的。我猜想著,凡是讀了《紅樓夢》的,也一定是大多都很喜歡薛寶釵的,很可能要比喜歡林黛玉的人多一些。對此,我不知是悲(為黛玉妹妹),還是喜(為寶釵姐姐),要說,我是有悲也有喜,其實,我倒是應該既不必喜也不必悲,她們,一個是我很親近的好姐姐,一個是我最親愛的好妹妹嘛。我想說的是,我當然是很尊敬,也很喜歡寶釵姐姐的,但我心中更愛的是黛玉妹妹。

當然啦,我也知道,寶釵姐姐決非完人一個,會有人對她非議的,比如,說她小小年紀,閨門秀女的,就那麼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太可怕了,太圓熟了,太有心計了,太世故了,甚至太呆板了,太無趣了,說她明哲保身,甚至說她無情,詭譎,藏奸,狡猾,等等,是這樣的麼?或許有那麼一點點吧。可我不願多想這些,也不想多寫這些。我賈寶玉從來如此:對於女子,尤其是那些我所喜歡與愛憐的女子,我隻願朝好處想,隻去想她的好處,而寧願忽略掉她那些不好的,或不太好的方麵。

對寶釵姐姐,我除了尊敬和喜歡,還有欽佩,尊敬的是她的品德,喜歡的是她的形象,欽佩的是她的才學。我挨個想了好幾遍,在我們的大觀園裏,寶釵的才華學識無人能及,我賈寶玉當然是自歎弗如的,就連那心高氣傲的黛玉與之相比,也難占上風。

我好像說過,黛玉是我們大觀園裏最傑出的詩人,可我也不得不說,其實寶釵的詩才一點也不遜色於黛玉。在我們大觀園詩社舉行的多次賽詩會上,輪流為第一和第二名的,總是別號為瀟湘妃子的黛玉,和別號為蘅蕪君的寶釵,由此可見,寶釵和黛玉二人的詩才是不相上下,平分了秋色的。我感覺,她倆有所不同的是,詩風很不一樣,黛玉的詩直抒胸臆,寶釵的詩隱晦含蓄。再者,寶釵沒有黛玉的詩那麼多,我曾很費工夫地細數了一遍(反正我就是個不想做什麼大事的無聊之人),僅在《紅樓夢》裏出現的,黛玉就有二十五首詩篇,而寶釵隻有九首,黛玉之詩大多是私下裏獨自吟就,而寶釵的這九首詩,全是在眾人麵前即興而作的,尋常時日,她自己是從不作詩的。要說,這也不難理解,黛玉是愛詩,寶釵是很懂詩;黛玉愛寫詩,寶釵很會作詩;黛玉愛詩如命,詩就是她的生命,沒有詩,不寫詩是不行的,而在寶釵這裏,用她自己的話講,詩詞不過是閨中遊戲,會不會都不大當緊的。這也就是說,作詩也行,不作詩也行,可她一作就行,作出來的詩就受眾人讚賞。黛玉寫詩,是用盡了眼淚和心血,甚至是生命的,而寶釵作詩,僅以其當時的心情,和她那過人的才情,她並沒有把詩放在心上,卻能寫出那麼好的詩,豈不更顯出了出眾的才華麼?黛玉隻是傾情於詩,所寫之詩當然是極好的,可如何才能寫出好詩,什麼樣的詩才算是好詩呢,她似乎就不那麼關心,也不曾去多深究的,在這一點,黛玉的確隻能是妹妹,寶釵不愧為姐姐,後者不僅很會作詩,而且很懂詩,說起詩,說起詩論,或詩學——詩的學問,寶釵姐姐總是短短長長,揚揚灑灑的,一套又一套,一段又一段的,聽得我直點頭,黛玉也直眨眼睛,我當然是很服氣的,黛玉也不得不服氣。

另外,寶釵姐姐還很懂戲曲什麼的。而這一點,正好在我們賈府裏派上了用場。在我們這個所謂翰墨詩書之族的賈府裏,每逢歲時節令,過生祝壽,慶功賀喜什麼的,都要用自家養著的小戲班兒,或從外麵請來大戲班兒,演戲助興,即使在平日言談時,酒令中,或謎語裏,也時常用戲曲典故,或戲裏的詞兒,因為我們的老祖宗好這一口,她老人家喜歡聽戲,看戲,說戲,晚輩們,比如我母親,我姨媽,我伯母邢夫人等,以及晚輩的晚輩們,比如我,鳳姐,寶釵,黛玉,迎春,探春等,就都得陪著她老人家聽,看,說,一起熱鬧。這種時候,鳳姐和寶釵兩個人就特別活躍,她倆都能隨著老人家說戲,也都很會點戲,知道點哪出戲能讓老人家歡喜,因此她倆深得老祖宗的歡心。我呢,時常在一旁幹瞪眼,或者趁她們聽得入迷,或說得熱鬧,幹脆就溜出去幹點別的事情。實話說,除了《西廂記》和《牡丹亭》,很多戲我都不怎麼知道,也沒太大興趣聽,即使《西廂記》和《牡丹亭》,我也隻是喜歡讀劇本,獨自吟味,或與黛玉一起分享其中的美妙詞句,而不是聽人在戲台上依依呀呀地唱,做,念,打什麼的,太鬧了,我不喜歡,受不了。我承認,我不懂戲,不愛戲,知道的戲也不多。於是,寶釵姐姐就適時地給我補課,她為我講解過很多出戲,從劇情,到詞藻,乃至音律,都是我聞所未聞的,我一邊小學生樣兒點著頭,一邊暗自感歎,寶釵姐姐她怎麼知道得這麼多,這麼懂戲呢?

詩和戲就不必說了,在繪畫、畫論上,醫道、藥學上,還有曆史,諸子百家,佛學經典,等等,不一而足,寶釵姐姐說起來也頭頭是道,時有高論的。至於她是怎麼說的,都說了些什麼,眼下我就不去轉述了,似乎也無這種拾人牙慧的必要。現在,我隻是回憶,並且記述我和寶釵的故事,而不是耍弄什麼學問的。這麼說吧,她寶釵好像無所不知,什麼都懂,我這個最終並沒去當才人的寶釵姐姐,真的是才學過人啊!對此,我除了讚歎,除了欽佩,似乎不知道該再多說些什麼了。

然而,我很有些納悶呢。我想說說我的納悶。我的納悶,隻能是自說,自解。我曾親耳聽見寶釵跟黛玉這樣說過,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次之,咱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什麼才華和名譽的。然而,這個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女子薛寶釵,偏偏卻是極有才的,她太有才了,甚至可說她是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了。這,又該讓人如何理解呢,不是很有些矛盾麼?似乎並不。雖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寶釵姐姐她有才也有德,隻是說不清她的才與德,哪個更高些。想想吧,寶釵這樣一個德才兼具,且過人的女子,何其難得?

忽然想到,那個寫了《紅樓夢》的曹雪芹先生,也一定是很喜歡我的姐姐薛寶釵的。我想說的是,我所親近的這個寶釵姐姐,她當然是才學過人的,可我覺得,她似乎還是沒有《紅樓夢》裏的那個薛寶釵的才學那麼高,那麼多,是那個學富五車六七車,才高八九十來鬥的曹雪芹先生,他讓我的姐姐薛寶釵學富五車,才高八鬥的,在有些時候,有些地方,雪芹先生想說的話,就借了薛寶釵的口,從某種意義上看,薛寶釵就是他曹雪芹的代言人了。可我還是有些疑問,無論是跟我很親近的寶釵姐姐,還是《紅樓夢》裏的那個薛寶釵,原本就都是個不張揚,甚含蓄,罕言少語,信奉無才便是德的女子,她也因此獲得了大家更多的好感,可她又為何屢次在眾人麵前顯露自己的才學呢?或許,這跟曹雪芹過於喜歡她有關,跟她就是才高有關。沒辦法呀,才高就是才高,那是藏不住的,喜歡就是喜歡,那是顧不了許多的。

會有人這麼說的,我知道,的確有人這麼說,寶釵嘛,好是好,難得是難得,可是我覺得她多少有些無趣,不是太可愛吧,你說是不是?吞吞吐吐的,欲言又止的,好像這樣說不那麼理直氣壯,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對此,我不以為然,我覺得寶釵姐姐還是有趣的,還是可愛的。不然的話,她怎麼會有那段撲蝶的故事呢?一個跑著,叫著,去抓飛蝶的大家閨秀,你怎麼能說她沒趣,不可愛呢?

那是個芒種節,為花神餞行的日子,眾姐妹都熱熱鬧鬧地在園子裏忙活著,惟獨不見黛玉,寶釵就前去瀟湘館尋她。到了門口,寶釵看見了我的身影,她便停下了腳步,似乎是想了想,然後就很知趣地悄然抽身而去了。寶釵這麼做,一是怕給我帶去什麼不便,二是不想惹來黛玉的嫌疑,三是不想讓三個人感到尷尬,多麼體貼人的好姐姐啊。

寶釵回頭去的路上,眼前飛過一雙玉色蝴蝶,它們大如團扇,一雄一雌(她想,它倆應該是一雌一雄吧),一上一下的,像是在嬉戲,一前一後的,似是追逐著,一左一右的,尤如比翼飛,煞是好看,也很有趣的,望著這兩隻風舞翩躚的蝴蝶,熟讀詩書的寶釵,自然就吟起了前人詠蝶的詩句,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風迷戲蝶閑無緒,露浥幽花冷自香;蝴蝶識人遊冶地,舊曾來處花開未……吟著別人的詩,看著兩隻蝴蝶飛,一股閑情逸致生了出來,她想將它們撲下來,捏著它們的翅膀,跟它們玩耍一番,或者就這麼跟隨它們小跑著玩一會兒,於是便從衣袖裏取出扇子,站到草地上,跳起來撲那空中飛舞的蝴蝶。可那對歡快的小東西忽起忽落,忽高忽低,一來一往的,惹得她眼饞手癢癢,就是挨不上它們的邊兒,然而,有那麼一刻,她差點就捕捉到了其中的一隻,也就是那隻好像身體更小些,顏色更漂亮些的雄蝶,它飛著飛著,忽然降落到了一株梔子花上,她蹲下身子,仔細瞧去,隻見它翅忽閃著,肚腹一鼓一鼓的,尖尖的小嘴兒在蠕動,哦,它這是吮吸花蜜呢,很貪婪的樣子,她便悄悄朝前挪動著,慢慢地靠近了它,臉紅心跳的,先是兩隻手張開,隨後又合了一下攏,做出個要捕捉它的姿勢,就在她猛然站起行動的一刹那,那吮吸花蜜的雄蝶忽地揚起了翅膀,飛跑了,她哪裏知道,那渾身上下都是眼的蝴蝶早就看見她了,剛才它是在逗她玩呢,唉,她歎了口氣,定了定魂,再去看那雙蝴蝶,它們還是那樣扇動著漂亮的翅膀,像是在召喚她,又像是在逗弄她,它倆飛過一叢叢盛開的鮮花,眼看就要飛過河去了,她還不想罷休,依然躡手躡腳地追趕著它們,一下又一下地撲著,一直跟到了滴翠亭那邊,她早已是香汗淋漓,嬌喘聲聲了,可那兩隻俏皮的小蝴蝶呀,依然歡快地飛去又飛來,似乎還在勾引著她,誘惑著她東追西趕的,把她頭上的發髻也給弄散了,她隻得放下扇子,重新把頭發挽好,再也無力,亦無心去追撲那對蝴蝶了。隨它們去吧,她喃喃道,不玩了,不跟你們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