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接著自白,繼續我和寶釵的故事,距離那天午後我去看花兒,已是兩個月以後的事情了。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更吹去了鮮花朵朵。我想說的是,那場如其來的抄檢大觀園風波,把我心中那一個個如花的少女驅逐了,比如迎春的丫環司棋,惜春的丫環入畫,更有我的丫環晴雯、芳官和四兒,我當然知道,她們並不想離開我們的大觀園,而是被一陣狂風吹去的,硬生生被攆走了,這都是我始料不及,情不所願的,也是我小小的賈寶玉阻攔不了的。哪想到,更令我吃驚的事情還在後麵呢:寶釵姐姐也要搬出大觀園了,她已經跟我母親說過了,我母親也點了頭。

聞聽此事,我慌忙跑到那彌散著異香的蘅蕪苑,看見她正在收拾物件,真想一把拉住她不讓走,可我沒敢動手,隻是戀戀不舍地望著她:姐姐,你為什麼要離開大觀園呢?寶釵笑了笑,一口氣說出了好幾條理由,你姨媽她身體和精神都不如從前了,我得回梨香院那邊去照護她,我哥哥眼看就要婚娶,那些針線活兒啦,要用的器皿啦,都要我去料理或張羅,等等,等等,我知道,還有許多話她沒有說出口。

其實我心裏很清楚,寶釵姐姐的這些說辭全都是借口,最近我們的大觀園像鬧了鬼一樣,出了好幾宗不光彩的事兒,她怕汙染了自己的好名聲,要躲開,要撇清,要自保,這才是她要搬出去的真實緣由,可我還是想把她挽留下來,就做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說,你走了,園子裏就會冷清許多的。

不是還有顰兒她們在麼?寶釵微笑道,你們照樣很會熱鬧的。

我歎息了一聲說,你走了,我再去看你就沒那麼方便了。

一樣的,你可以去梨園院嘛,寶釵笑了笑說,再者,等忙過了這一段,我也會時常過來看你們的。

我不再言語了,也不想多說了,明知道再說什麼也沒用的。她要走,她是一定要走的,我再想留也留不住,死乞白賴地挽留也沒多大意思的,那就隨她去吧。

就在黛玉病得不成樣子的一個夜晚,老祖母派鴛鴦姐姐把我喚了去,跟我進行了一場秘密的長談。至於所談的內容,除了老祖母和我,就再也無人知曉了。曹雪芹先生當然也無從得知,他的《紅樓夢》裏壓根兒也就沒寫到過這段故事。然而,老祖母和我的這次談話,對於我,黛玉,寶釵,三個人之間那說不清的故事而言,顯然是一個至關重要的情節。此前,這件事我從未向任何人透露過,包括黛玉和寶釵。現在,我再也無所顧忌了,可以也應該把它說出來了。

那天夜晚,我第一次感覺到老祖母她老人家真的老了,燭光裏的老祖母白發蒼蒼,滿麵的福相裏透出來一縷縷滄桑,慈祥的笑容裏含著些許淒楚,哦,我的老祖母已是耄耋之年了,她在這塵世上度過八十三個年頭了,好像此前我從未意識到這個,隻看她身板硬朗,隻見她性情開朗,盡管大家都稱她老壽星,可我從不覺得她多麼老,更不覺得她很老。當我忽然心疼地感覺到她老了的那一刻,同時意識到了自己也不再是個孩子了。

老祖母她也是這麼說的,寶玉我兒啊,我老了,你也長大了,有些話,我是該跟你說說啦。

嗯,我還是那麼乖巧地跟老祖母點了點頭。此時,我尚不知曉老人要跟我說些什麼,可我已經意識到了,將要進行的是一場不曾有過的嚴肅談話。多年以後,我耳畔還回響著老祖母和她那個親自取名為寶玉的孫子那番對話,餘音繚繞:

寶玉我兒,我想問問你,娶親這件事,你想過沒有?

沒,我沒想過。

要是眼下,我要你想想這件事呢?

眼下,我也不願想這件事情,要叫我說真心話呀,這種事兒我

什麼時候都不願想。

傻孩子,又說呆話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自古都這樣的。

你哪能不想呢?再者說啦,眼下這件事你不想也得想了,我不想說,這已經不是你想不想的事情啦。

那……如果能夠不想的話,我還是不想,若是非得要我想,那

我就以後再慢慢地想吧。

我再問你,是你林家妹妹好,還是你薛家姐姐好?

當然是黛玉妹妹好,寶釵姐姐也很好的。

那你更喜歡妹妹,是麼?

嗯。這個,您是知道的。

我還想知道的是,要是讓你自己做主的話,她倆中間挑一個成

婚,你會選誰?

可是,我不想……我沒有想過這種問題呀。我隻是想,妹妹就

是妹妹,姐姐就是姐姐,我願意,一直就是這樣。

寶玉我兒,眼下我就是想掏你一句心窩子話,若是非得讓你從

妹妹和姐姐中間選定一個,她會是哪誰?

我,我不知道。

唉,其實我知道的,你會選妹妹,是也不是?

嗯,是,是吧。

寶玉我兒呀,黛玉在你心裏頭是最重的,我是看著你倆長大的,

我什麼不知道呢?你心裏也清楚,我是最疼你倆的,一個是我的親孫兒,一個是我的親外孫女,你倆都是我的心頭肉,我哪舍得讓你倆受一丁點兒委屈?你不知道,這幾年有多少人給你提親,我都攔住了,就是想讓你和黛玉能結個好果兒,這也是我近兩年來的一樁心事。不曉得你知道麼,旁人可不像我這麼想,很讓人頭疼的是,我說的旁人就是你親娘老子,還有你親姨媽,她們是親姊妹呢,當然是想讓你和寶釵姑娘成婚的。我知道,這樣會苦了你,也苦了你黛玉妹妹了,這事兒,真的讓我很作難哪。

我母親,我父親,不都得聽您老人家的麼?

話是這麼說,她是得聽我的,可你畢竟是她的親生兒子呀,你

說這事兒我怎麼能全做主,而一點都不看她的意思呢?再者說,你黛玉妹妹她命不好啊,身上又那麼多的病,眼下病得很不輕了,怕是……

不!我不要,您不要……

要說呢,仔細想想呢,寶釵姑娘人是頂好的,人品啦,模樣啦,

性情啦,各方麵都很出眾的,你跟她成了婚配,也算是你有福了,我也就可以瞑目了……

不!我不要!我不能!我要和黛玉在一起!眼下,我妹妹她病

成這個樣子,我怎麼能想和別人婚配不婚配的事情?

寶玉我兒,傻呀你!正是因為你黛玉妹妹她病得那麼重,我今

晚才把你叫來,跟你說說你和寶釵姑娘的婚事的。

我說了,我不想和誰成婚配。我就要和黛玉妹妹在一起……

寶玉我兒,看來我得把實話全跟你說了。要你跟寶釵姑娘成婚,

原本並不是我的意思,隻是後來,後來我才不得不同意罷了,這也不僅僅隻是你娘的意思,更是另外一個人的意思……

誰?誰的意思?

你姐姐,元妃。她的意思,我們不能不從的,你也不能不聽的!

啊!

寶玉我兒,我看這件事情啊,也隻能是這樣了。等哪天選個吉

日,就把你的終身大事辦了吧。

不,不要,不能,我妹妹她病成那個樣子,誰要是拿這事兒逼

我,我就隻好死給她看了!

寶玉我兒,可別這麼說,你,你這不是想逼死我這把老骨頭麼?

好啦,這件事情先說到這兒吧,你自己心裏有個譜就行了,不要跟旁人提起,有些事情,等過段日子再說吧……

嗯,我知道了……

黛玉,我的心,我的魂,她帶著一身病,在那個月明星稀的夜晚,走了,如落花,如流水,如一個夢。我說過,我還要再說一遍,黛玉走了,我的心隨她去了,我的魂丟了,我也就是個活著的死人了,就像一堆會動的木頭,完全一副不死不活的樣子,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其實那時候對我而言,活著還是死去,根本上也就沒有太大的異樣了。在別人眼裏,我成了個病人,傻子,呆子。

在此期間,我們賈家又出了兩件大事,一樁蹊蹺事兒。這些事兒,似乎都跟我有關,但又似乎是關係並不太大。

先說那樁蹊蹺事兒。在我的怡紅院裏,一棵已經枯死了年餘的西府海棠,也就是晴雯生前忽然就萎了的那一棵,像是從一場亙古大夢之中驚醒了似的,居然又開花了,怪事啊!更奇的是,它開花的時令不對,海棠花開本該是在陽春三月間的,可眼下正值清冬十一月,它卻陡然綻放了,紅豔豔的像胭脂,如蘇東坡所誇讚的那樣,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煞是好看,很招人眼,惹得賈府上下很多人都去看它,除了嘖嘖稱奇,心裏頭都免不了犯嘀咕,但說出口來的都是些吉利話兒,比如,想必是好事到,此花此時開,定是來報喜訊的,必有好事臨門了。我很不以為然,黛玉妹妹都死了,還有什麼好事或喜訊可言呢?我想,凡花兒皆有靈性,它們也有自己的語言,都會說話的,隻是人們聽不懂罷了。依我看,花兒不該死的時候死了,那是決不會有什麼好事情的,比如晴雯之死,就是在此物忽然枯萎了之後;花不該開時卻莫明其妙地開了,也不會是什麼好兆頭。至於它究竟有何寓意呢,我不好預言什麼,隻有一些很不妙的預感。

再接著說那兩件大事:第一件是,我父親賈政的官職又升了,好像是任了江西糧道,我不知道這與他原先的那個員外郎之職相比,上升了多少,有何區別,反正是晉升了,不久他就要遠到江西去赴任了;第二件是,我的姐姐元春,賢德妃暴病,薨逝,不知道她究竟患了什麼病,也不知她因何而染了病,反正是升天去了。

我的兩位親人,一個升職了,一個升天了,對於這兩件大事,我當時的反應是這樣的:升就升吧,去就去吧,都是走,父親就要走,姐姐已經走了,全都擋不住,留不下的。不知父親此一去何時歸,盡管他在家時,我怕他,躲他,可他就要遠走異鄉了,我還是有些不舍之情的,與此同時,我覺得他走了也挺好,眼不見為淨,我也就少了些怕,少挨些罵了。而我的姐姐元春,賢德妃這一走,她便再也不會來省親,我再也見不到她了,悲痛當然是難免的,大家都如喪考妣,哭得一塌糊塗,就連我那白發蒼蒼的老祖母,也是鼻涕一把淚一把的,他們和她們,全都哭得那麼痛,我想,可能是都意識到了,賢德一去,賈家此後的好日子會長翅膀的。而我隻是默默地流淚,再也不會哭得死去活來了。那時候,我就已經是個活著的死人了,還要我怎麼樣呢?再者說,我的心,我的魂——黛玉妹妹已死,還有什麼不可以的呢?剩下的一切,都是正常的,再發生些什麼事情,賈寶玉我都是可以接受的。

過了一段時間,不知是多久(那時候,我呆頭呆腦的,渾渾噩噩的,哪還會計算什麼日子呢),她們就在籌劃另外一件跟我賈寶玉直接相關的事情了。她們,我想,應該是我祖母,我母親,我姨媽,當然還有鳳姐,甚至還有寶釵姐姐,她們一定會征求寶釵的個人意願,我想,寶釵姐姐是如雪聰明的,她會低下頭去這麼跟姨媽說,媽媽呀,我聽你的話,你說怎麼辦就就怎麼辦吧。於是,她們就這樣那樣的,嘀嘀咕咕的,商商量量的,便把我賈寶玉的個人大事給定下來了,此前,我這個當事人卻是被蒙在了鼓裏,完全成了個局外人,什麼都不知道。其實,我知不知道又有什麼要緊呢?等她們一切都籌備妥當了的時候,才給我透了底兒,她們並不是要跟我商談的,而是把她們的決定通知了我。

寶兄弟呀,你瞧咱們這個家,近來出了多少不吉祥的事情啊,黛玉走了,賢德妃去了,你也一直病歪歪的,老祖宗,姑媽,姑父,還有姨媽,我們商量了又商量,決定讓你和寶釵盡早成婚,為的是衝衝喜,或許這樣你的病很快就會好了,我們賈家的運氣也隨之會好起來了。說到家,我們這麼做,都是為了你好,為了我們賈家好。

如上這番話,是大病已愈重新開始掌管榮府事務的鳳姐笑著跟我說的,一旁的老祖母,我母親,也都微笑著,點著頭,看著我,想必她們是看我的表情,看我有什麼反應。

我傻傻的,淡淡的一笑,既沒點頭說是,也沒有搖頭說不。當時,我這個呆子,這個不肖子孫,還能再多說些什麼呢?她們已經把事情定了下來,那是由不得我的。我心裏當然明白,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何況她們都是大腿,那麼多的大腿,而隻有我一個人是胳膊,一個人的胳膊哪能擰得過那麼多的大腿呢?再者,黛玉死了,我的心也就死去了,她把我的一切都帶走了,我活不活下去都無所謂了,成不成婚都一樣的,跟誰婚配都沒什麼兩樣。反正此時和此後的賈寶玉,已經不存在了,即使活下去,也是另外一個賈寶玉了。

於是,事情就這麼成了,我說的是我和寶釵的婚事。

黛玉那原本潤如蔥的,如今已是枯如柴的小手,放在我的手心裏,哭泣著說,哥哥,我真的不能再陪你了,我得走了,我在想,我想過很多遍了,我走了以後,你會怎麼樣呢,你該怎麼辦呢?我想好了,有寶釵姐姐呢,是啊,你可以的,也應該的,和她在一起,會很好的,她能陪你,能幫你走更長遠的路,她比我強,比我周到,和她在一起,是你的福分,我也會放心的。不,不要說那樣會對不住我,哥哥,我不能陪你了,是我對不住你啊,哦,那就這樣說吧,沒有誰對不住誰,還是那句話,你好,我就好,即便是我去了另外一個地界,我也還會這樣想的……

妹妹,黛玉,別這麼說了,我受不了……

在和寶釵成婚的前夕,我的眼前,再次浮現出如上這番情景,耳畔一遍遍回響著黛玉那如泣如訴的話語,這是夢,還是她曾經跟我真的麵對麵說過的話呢?一時我也弄不清楚,我的腦子亂了,不好用了。

後來,我所以跟寶釵姐姐結婚,似乎也是聽從了黛玉妹妹的遺言。我這是在為自己的行為而辯護麼?說不清楚。

現在,我想說那個狗尾續貂的高鶚幾句了。我要說,此人太可笑,太令人討厭了!這個曹雪芹先生的《紅樓夢》的接續者太低劣了,別處我且不去多貶他了(盡管他的續書裏應貶之處多如牛毛,高氏跟我所尊敬的曹先生相比,簡直有雲泥之別呢),讓我最難以忍受的是,在我和寶釵的婚姻一事上,他居然給我們來個惡心死人的掉包計,搞了個什麼瞞消息鳳姐設奇謀:先跟我賈寶玉說,新娘是黛玉,等我掀開蓋頭一看才發現新娘是寶釵。天哪,這都是哪跟哪的事兒啊?!真他姥姥的是餿主意,損招啊,荒謬,拙劣,不可饒恕的一大敗筆!這個高氏,顎,就是這個鳥啊!設若我賈寶玉能在夢裏遇見這個鳥人,我非大罵他一通,賞給他幾個拳頭不可!我能不生氣麼?甚至已是出言不遜了。我覺得,他高鶚這個鳥人實在是侮辱了我們賈家,太低估了我們賈家人的智力和才能了吧?不管怎麼說,我們賈家畢竟是詩禮簪纓之族,焉能弄出掉包計那麼下作,那麼無聊,甚至近乎無恥的勾當來?再者,他也侮辱了我一向所敬重的寶釵姐姐,她那樣一個大家閨秀,那麼尊貴,那麼自重,那麼高潔,哪會默認並去配合那種鬼鬼祟祟的,冒名頂替的事情?還有我賈寶玉,即使是死到臨頭了,也不會接受什麼掉包計呀!話再說回來,高顎這個鳥人侮辱我們大家的同時,其實他也是自取其辱了,分明是他本人無能,太低劣,沒什麼高招兒了,才搗騰出那麼一個可笑的餿主意來的。

罷了,罷了,讓鳥人高顎那個拙劣荒唐到家的掉包計見鬼去吧。我想,連鬼都不會信他這種胡扯八道的。

就是這樣的:我和寶釵成親了,有了一場我不曉得究竟是隆重,還是清冷的結婚儀式,甚至那天是陰,還是晴我都不知道,隻覺得來了很多人,亂嚷嚷的,鬧哄哄的,像是眾人齊來趕廟會一樣,讓人心生煩躁,我恨不得從人縫裏擠鑽出去,逃之夭夭。可我並沒有那麼做,晾人場子的事情我賈寶幹不了。反正是就這一回,就這麼回事兒,我得配合著大家,把眼前這一關混過去了。總體上看,我配合得還算可以,隻是有一陣子我暈暈乎乎的,像是被灌了迷魂湯,如在夢境裏,仿佛跟我成親的是黛玉,而不是寶釵,其實這也沒什麼,那我就權作是跟黛玉在成親吧。

若說此前很長一段時間我樣子很傻,像一塊會動的木頭,那麼在這場婚禮上,就可說我樣子很乖了,成了一個動來動去的木偶,她們在後麵牽著線,叫我怎麼做,我便怎麼做,任她們擺布去吧,隨她們的便吧,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

就像我不喜歡看,不喜歡參與,也不想書寫葬禮上的場景一樣,婚禮這種場麵,我賈寶玉同樣不喜歡看,也不願意參與,更不想過多地記述它。在我看來,無論是葬禮,還是婚禮,都是些儀式,都是做給人看的景兒,都是些俗不可耐的事情,沒多大意思,我這人心太軟,或者說我喜歡靜,過於悲傷的場麵我受不了,太過熱鬧的場合我也沒有什麼興致。

所有的熱鬧都過去了,眼前隻剩下了一對搖曳的紅燭,隻有已是新娘的寶釵,和成了新郎的我。她滿臉通紅地望著我,嘴唇蠕動了幾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有些手足無措,呆呆地看著她,依然那副傻乎乎的模樣,可我卻恍然意識到了,她,我的寶釵姐姐已不再是個鮮花少女了,從名份上說她成了個女人,是我的女人了,這讓我心霍霍作疼。我曾經跟人說過,未出嫁的女孩兒就是顆無價的珍珠,等她有朝一日嫁了人,雖說還是顆珠子,卻沒有多少光彩寶色了,就成死珠子了。哦,是我賈寶玉讓眼前珍珠樣的少女,變成將無光彩的女人的,而讓一個花骨朵樣的少女,變成一個成熟得要結果實的女人,這可是一種罪過啊!賈寶玉我是有罪的,我的罪就是我這個人的存在,就是我還活著,並且跟她成了親,於是,我也就不再是個少男,而成了一個我所討厭的那種臭男人了。我的罪要由誰來寬恕,我的苦又有誰能知曉?

燭影婆娑,新娘和新郎就那樣四目相對著,可我並未感覺到那種人們所說的含情脈脈,而是覺得很尷尬,畢竟我和她之間從未有過這樣的情景,此時此刻,我不知怎樣才能把這種尷尬攆走。還是寶釵先打破了它的,她聲音有些顫抖地呼喚了我的名字,她叫的是寶玉,而不像先前那樣叫我寶兄弟,我嗯了一聲,接著她又叫一聲寶玉,然後問道,你在想什麼呢?

沒,我支唔道,沒想什麼。說實話,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她在想些什麼呢,我也同樣不知道。

她微笑著問道,寶玉,想到過我們會有今日麼?

我木然地搖了搖頭,隨即又警覺地點了點頭,嗯了一聲,接著反問道,你呢?

想到過,她含著笑說,我一直想著,我們會有這一天的。

為什麼?我追問道。

命啊!她感歎道,你是我的命,我也是你的命,一切都是命,我們倆就命該在一起的。

哦,我應了一句,是麼?倏然間,想起了我曾跟黛玉說過的話:妹妹啊,你就是我的命!如今,我的那個命已走了,原來還有另外一個命一直在等著我。她們,究竟哪個才是我的命呢?我自己的命,又該是怎樣的?她說,寶釵說,一切都是命,我,認命麼,認識命麼?天哪,命!我真的搞不懂你們啊。我又一副呆傻的樣子了。

寶玉,你是不是……她遲疑了一下說,又想起顰兒了?

我怔了一下,點了點頭。接下來,就又不知該再說些什麼了。

沒關係,寶釵她知道,她總是知道該怎麼說話,知道在什麼時候說什麼樣的話,於是在她的帶動下,我們又說了一陣子或深,或淺,或不深不淺的話,至於究竟都說了些什麼,我現在想不起來了。

後來,我想,新娘寶釵沒準兒是心疼她的夫君了,她滿是愛憐,也帶著些羞澀笑道,寶玉,累了吧,你身上的病還未好利索呢,不能熬夜的,我們還是,早些去歇息吧。

我們,她說的是我們,也就是我和她,一起去歇息,也就是要我和她一起去上床睡覺,聞聽此言,我一個激淩站了起來,渾身顫抖著,那不是激動,不是渴望,而是緊張,是害怕,從未有過的緊張和害怕。天理良心!我可是從來就沒想過要跟寶釵姐姐睡覺啊,最多,最深的是,我曾有過摸摸她那雪白的胳膊的欲念,但並未去動手,而且隻有那麼一回,如今她那曾令我心動的,雪白的胳膊及其它,我觸手可及了,或者說我可以隨意撫摸了,卻絲毫沒有那種衝動了。眼下,她一說要和我一起去——歇息,我當然想到了要和她一起——睡覺,以及兩個人睡在一張床上之後的事情,這可怎麼好啊?那樣行麼,我能行麼?我站起身子,並不擁她入懷,她也沒上前來拉我的手,我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像是要躲避什麼一樣,我想,她能感覺到的。

姐姐,我聲音顫抖著說,你先去睡吧,我想……我想自己再呆一會兒。

她望著我,長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隨後,她很無奈地挪動著腳步,緩緩走向那張檀木雕花大床,慢慢地鑽進了那紅綃帳裏。

我兩眼發直,木然,也很茫然地望著八仙桌上那對紅燭,它倆閃閃爍爍的,已經流出很多行淚了,還能聽見它們發出的的那種滋滋啦啦的聲音,我想問問,那是不是它們被燒疼了的哭泣,還想問問,它們能陪我熬到什麼時辰。望著紅蠟燭那行行眼淚,傾聽它那細微的哭泣聲,我竟沒來由地想起了黛玉,仿佛那淚是黛玉的,那哭泣之聲也是黛玉的,黛玉,妹妹,我的心,我的魂,我的命,你如今安在,你在那邊好麼?此時,我想,躺在紅綃帳內的那個人,若是黛玉,眼下我會如何呢?我不敢想下去,竟也像那紅燭一樣流淚了。我知道,這個所謂的洞房花燭夜,這種很多人都會因貪戀而嫌短的良宵,將是我賈寶玉此生最漫長無比的一個夜晚,我還知道,此夜我將無眠,可我不知道,這個夜晚我該如何度過,我更不知道明天,明天的夜晚,以後那麼多的白天和夜晚,將會是一種怎樣的情景。

回想起來,我和寶釵婚後的生活情景,大致如下:

像原先一樣,我還叫她姐姐,她隻叫我寶玉,而不再像過去那樣叫我寶兄弟了,同時她更正了我好幾次,不要我再叫她姐姐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說,都叫你姐姐這麼多年,早已習慣了,一時半會兒不好改口呢。她說還是慢慢地改過來好,不然她總覺得有點別扭。我問她,不叫你姐姐,那我叫你什麼呀?其實,我真的不知道,除了叫她姐姐,還能叫她什麼。她想了想說,那就叫我寶釵吧,或者就叫我釵兒,如果你願意的話。我覺得不妥,感覺那樣似乎不夠尊重她,可她不這麼認為,說是那樣才感覺著更親近呢。好吧,我答應道,試試看。事實上,接下來我還是叫她姐姐,一直到最後,我都未能改過口來。是啊,一開始她就是我的寶姐姐,到頭來,她還是我的寶姐姐。

她疼我,愛我,事事,時時關照我,的確像個好妻子,她就是個好妻子,可我依然覺得她就像個姐姐。我這個夫君,好是算不上的,但也盡我之所能,在諸多事情上為著她,順著她,我們雖不是如膠似漆,也談不上是夫唱婦隨,但或說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什麼的。是啊,我們從未吵過嘴,也不鬧什麼別扭,總是互敬互讓的。

實話說,讓我覺得很難堪的,讓她很難過的事情,也還是有的,那就是我雖然和她早已入過了洞房,同在一張床上,卻一直沒有房事。並非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也不全是心不願,更是有些地方不行,它軟塌塌的,一點也不支持我,就像那打敗了的鵪鶉,鬥敗了的雞,抬不起頭,我跟它商量,甚至哀求它,給點勁兒吧兄弟,毫無用處,她暗暗的,默默的,一次次地給它幫助,給它鼓勵,也不見一丁點效果,弄得我很沮喪,很慚愧,她也很悲哀,甚至她為此流過淚,可她好像並不灰心,反而回過頭來安慰我,沒事兒的,你這些日子身體有恙,總是心事重重的,等再過些天,就會慢慢好起來的。可我本人,並不這麼認為。我跟她不行,可我跟襲人姐姐卻是行的,當然也不是很行,說白了,我並不是多麼貪戀那種事情,而是喜歡那事兒之前,之後,之外的情景和感覺。而我跟襲人的事兒,寶釵姐姐是知道的,也是她默許了的,反正襲人日後會成我們家裏人,要當姨太太的,這個雖然誰都沒有明說過,可那是明擺著的事兒,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至於最終襲人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我們,嫁給了跟我要好的蔣玉菡,那就是我們賈家敗了以後的事情了。我跟襲人姐姐還行,跟寶釵姐姐就是不行,可見這跟我身體上的病不病無關。問題究竟出在哪裏呢?我當然是想過的。想來想去,我以為還是跟她寶釵有關,跟我一向敬重她,乃至過於敬重她有關,覺得若和她做那種事情,就有一種狎昵之感,甚至是褻瀆,或者是冒犯,盡管是她也想,也願意的,是我們應該做的,幹脆說是必須的,可事一到臨頭,我就是不行,它總是不行。我跟她做不成那種事情,除了跟她寶釵有關之外,我想還跟她們有關,她們就是黛玉,可卿,還有襲人姐姐,每當我和寶釵想親昵,或者覺得應該親昵的時候,她們就或先後,或一同出現在我眼前,睜眼,閉眼,都能看見她們,她們表情各異,有的哭泣著,有的微笑著,有的就那麼靜靜地望著我,好像還有竊竊私語聲,喃喃聲,呼喚聲,於是我就身心發緊,發抖,我那原本就不算很強硬的東西,也便跟著萎了,縮了,不行了,徹底不行了,就是這樣,總是這樣的。這樣下去,我覺得是不行的,對我們夫妻兩個人都是一種折磨,莫如先分開一段,離得稍遠一些,也就是分床而睡,我就試著這麼跟她商量了,她沉默了半晌說,好吧,等你調養調養,慢慢地就會好了。於是,我們這對新婚夫妻就不再同臥一張床了,隻是在同一個房間裏,自然也是沒有房事的。

寶釵姐姐說得沒錯兒,會慢慢好起來的。的確,我慢慢地好起來了,雖說還是時常發些莫名的呆,但似乎呆得沒有先前那麼厲害了,傻話,瘋話,癡話也不怎麼說了,盡管也並沒有變得更聰明些。而且,我又開始習字,畫畫了,又像個真的詩人那樣,跟心頭上的詩親密無間了:讀詩,吟詩,寫詩,想詩,還跟我的妻子寶釵姐姐一起說詩,論詩,到了這種時候,到了這種事情上,我就像變了個人兒似的,兩眼不再發直,而是放起了光芒,神情不再那樣發呆了,竟是一副樂滋滋的,歡騰騰的,甚至很有些顛狂的樣子,仿佛一下子我又回到了大觀園,回到了怡紅院我的那個家。而說到詩,我就很自然地想起了我的詩人妹妹黛玉,念起了她遺留下來的那些詩篇,或吟誦,或抄錄,或默寫,我再次深切地感受到,她的詩中有我這個人,有我們的情和愛,有些詩幹脆就是因為我,因為我們的情和愛而寫就的,於是,我分明又看見了她,看見了她那似蹙非蹙的罥煙眉,看見了她那雙湖水一樣明亮而憂傷的眼睛,看見了她那一行行晶瑩如珍珠的眼淚。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想著黛玉的模樣,吟味著她的詩篇,忽然心血來潮了,我想把黛玉生前所寫的詩,全都整理出來,然後拿到外邊去,讓人刊印數十冊,或幾百冊,以此作為對她的悼念,也以此當作我們的愛情的紀念。想到這個好主意,我竟激動得徹夜難眠了。

翌日一大早,我便把這一想法告訴了寶釵姐姐,她怔了怔,沉吟道,我也很想念顰兒的,那咱們就把她的詩詞,整理,刊印出來吧,作為我們對她的悼念。

寶姐姐真是個好妻子啊!我暗自感歎道,我的妻子寶釵真是個好姐姐。她不僅跟我的想法一樣,說法也一樣。她不但很讚同我的這個主意,接下來還幫我一同來做這件事情呢。

真的去做這件事情了,那還是要費好一番功夫的。比如,要搜集,要尋覓,要回想,要抄錄,要默寫,要勘誤,要譽清,要排序,要印製,等等,很麻煩,很瑣碎,也很累人的,可跟她對我的情和愛,我對她的懷念相比,這些就全都不在話下了。為此,無論付出多少心血和時間,我都情願,而且應該,很值得,何況我還有寶釵姐姐這個好幫手呢。寶釵是個很有能耐的精細人兒,在不少要緊處或細節上,都給我把著關,提著醒,以使我盡力不出什麼紕露。另外,我還興師動眾的,拉上了我嫂子李紈,以及當時還沒遠嫁的妹妹探春,當時還沒出家去的惜春妹妹,一起來做我心中的這樁事業。當然啦,做得最多的,幹得最賣力的,還是我賈寶玉。說到家,這畢竟是我自己心底的一件大事,與旁人並無多大關係的,她們隻是我的親人,願意幫我罷了。

就這樣,兩個月之後,一冊印得很精致的《顰顰詩稿》,就赫然擺在我眼前了,其中輯錄了黛玉詩詞計一百八十篇(這顯然不是黛玉所寫之詩的全部,闕如的,我想待日後再作增補吧,可惜的是,最終我也未再能夠去拾遺補缺,這可說是我賈寶玉此生的一大憾事了),上麵還有我以血和淚而作的序,我數了又數,我的序正好長達一千九百九十九個字。其實呢,這個字數是我刻意求得的,原本它是有二千零七十三個字,可我覺得這個數字有意思,就忍痛割去了七十四個字。這是我自己的一個小秘密,連寶釵姐姐都沒告訴的,盡管這冊《顰顰詩稿》,是我和她成婚以來,我們很和諧地合作而成的第一件大事。

捧著這冊很講究的《顰顰詩稿》,我很有一種成就感,甚至很有些自我安慰,畢竟這算是我為黛玉妹妹做了一件事情。

隨後,就攜帶著我精心製成的《顰顰詩稿》,先後去了兩個地方,一個是瀟湘館那片竹林前,一處是那片山坡上,我和黛玉共同葬花的地方,像為親人燒紙那樣,把它慢慢點燃,連同我的那冊《怡紅濁玉集》,望著縷縷青煙,片片灰燼,我流著淚喃喃道,黛玉,妹妹,我最心愛的人,知道麼,我把你的詩集印出來了,我想你,我想念你,你走了,我的心跟著你呢,眼下,我人不能和你在一起,可我的詩和你的詩在一起了,我們的骨灰是在一起的……

可能是眼見我精神頭兒好起來了吧,寶釵姐姐又開始明裏暗裏如此勸導我了:寶玉呀,你是不是應該去讀些正經書,做些正經事兒,溫習溫習功課什麼的,日後還是得走讀書考舉人進士那條路的,這是父親遠行之前囑咐我的,他要我等你好了以後,這麼跟你說。哦,父親,我們的父親,她原來的姨父,也就成了她的父親了。看來,我的妻子,寶釵姐姐她對我還沒有灰心,她到底還是不死心啊。

逢到她這麼說時,我大多是淡然一笑,或者一聲不吭,決不跟她爭吵,更不會再給她發火了。可我心裏是有譜的:我賈寶玉哪怕是去死,寧願到哪座廟裏做個和尚去,也不會進什麼鳥考場,鳥官場的。她改變不了我,我更不可能改變她的。

或許是看我身體逐漸複原了吧,我的妻,寶釵姐姐便很含蓄地暗示我,是不是應該回到我們的那張大床去了?我則極為婉轉地表示,還是等過些日子再說吧。至於要等到什麼時候,這個就不太好說了。反正我覺得,現在這樣就挺好的,若和她,和她再試圖去那樣,很可能我還是不行,我想自己是不行的,或許我心底裏就不想讓它行,至於究竟行不行呢,實話說,我既沒有多大把握的,更無那種迫切的願望,還是先這樣為好。我當然知道,我這樣子,她心裏很難過,甚至是很悲涼的,可我更知道,她那麼自尊,是不會多說什麼的。我想,她可能還在等待吧,她是很有耐性的。唉,這就麻煩了,麻煩就出在這裏,對於我們夫妻的那種生活,我是沒有信心了,一點點也沒有,可她偏偏是有耐心的,而且看上去她有足夠的耐心。這樣下去,可怎麼好啊?

如上,大致就是我和寶釵婚後的生活情景:我們夫妻除了不在一張床上睡覺之外,其它一切還好。

我和寶釵成親那天,我姨母,也就成了我嶽母,我這個外甥也就成了他的半個兒子了,她老人家拉著我的手說,寶玉我兒,這過日子呢,比樹葉還稠呀,你們倆都已經長大成人了,別的話我也不必多講了,隻想要你們小兩口兒恩恩愛愛的,和和睦睦的,白頭偕老吧……

哦,自成親以來,我和寶釵姐姐算得上是和和睦睦的了,要說恩恩愛愛,我想那是談不上的,至於是不會白頭偕老,我就更不知道了,我壓根兒就沒想那麼多,更沒想那麼遠。

我的姨媽——嶽母,她這個過來人說,過日子比樹葉還稠呢,意思顯然是說,我和寶釵姐姐在一起的日子還長著呢。我們這種比樹葉還要稠,比清湯清水還要寡淡的日子,究竟會有多長,何時才到頭兒,我真的不知道。是啊,誰又能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剛一開始,我是這麼想的,跟寶釵姐姐成親,真的是很有些對不住黛玉妹妹。現在,我想的是,若是跟寶釵姐姐就這麼過下去,我對不起的,便是寶釵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