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亭子裏傳出一陣嘁嘁喳喳的說話聲。寶釵側耳一聽,原來是我的小丫環小紅和墜兒,她倆在說跟我的那個遠房侄子賈芸之間的私情事兒呢,真晦氣!寶釵並不想聽見這類勾勾搭搭的爛事兒,可她偏偏就聽到了,更讓她惡心的是,那兩個躲到亭子扯爛事兒的丫環,竟然恬不知恥地這樣說:咱倆說的話,可別讓誰偷聽了去呀!看看外麵有沒有人?
聽到那兩個不規矩的小丫頭這麼說,寶釵還真有點慌了手腳呢,她可不想讓她們誤以為她在偷聽,更不願意因此而惹出什麼不快或無趣來,但眼看躲閃已來不及了,於是她急中生智,來了個金蟬脫殼:故意把腳步聲踏得很響,還大笑著喊叫道,顰兒,我看你往哪裏藏?接下來,做出一副跑著尋找黛玉的樣子。
寶釵的用意明擺在那兒了:瞧!我這是在跟黛玉捉迷藏玩呢,我可什麼都沒聽到呀。
這下子,寶釵當然是把自己給擇了出來,撇清了,可不料那小紅卻信以為真了,以為剛才她和墜兒說的那番話,一定被藏在花叢裏的黛玉姑娘聽去了,嚇得不得了,心裏對黛玉有些怨恨就在所難免了,這就是寶釵她當時所未能想到的了。
關於寶釵撲蝶這段生動而有趣的故事,其實我並沒有親眼看見,而是在我夢裏夢見的《紅樓夢》中讀到的,我以為這段故事相當美妙,當時我一邊讀,一邊感歎道,寶釵,撲蝶,寶釵撲蝶,很難得啊,多像一幅畫呢。我想,在寶釵身上,還是應該出現這段意趣盎然的好故事的,畢竟寶釵姐姐也是個很可愛的女子呢。不過,在此我似乎應該聲明一下,如上這段寶釵撲蝶的情景,並非我所夢裏讀到的《紅樓夢》的原文複述,而是根據我對寶釵姐姐的了解,憑著自己的想象,對其做了些難免拙劣的修改和補充之後的文字。 恕我不恭,我是覺得雪芹先生在描寫寶釵撲蝴時,妙則妙矣,但多少還是有些蜻蜓點水的意味了。
喜歡,我喜歡,我喜歡寶釵,我是很喜歡寶釵姐姐的,這樣的話,類似的言語,很直露,一點也不含蓄,我是一說再說的。當然啦,這隻是在我眼下正在進行著的自白書裏。而在當年,也就是我們在大觀園裏生活的時候,如此這般的話,我似乎並沒有這麼直白地說出來過,可我想她們也都是知道的,寶釵本人當然能夠感覺得到,黛玉心裏也很清楚,襲人就更明白了。同時我也知道,寶釵姐姐也是喜歡我的,甚至不隻是喜歡。是啊,我很喜歡她,她也喜歡我,而且不僅如此。可不曉得究竟是哪兒給卡著了,被拌住了,對貌美如花的寶釵,正是情竇大開時期的我居然很少有那種衝動,或者說真正可稱之為動情的時刻,而去一親芳澤(此話酸溜溜,此事甜蜜蜜),能夠記得起且很可回味的,好像隻有那麼一次。而這一次,還弄得我很有些尷尬。
要講我和寶釵姐姐的這段故事,還得先把黛玉妹妹拉扯進來。沒辦法啊,我們三個人之間的故事,總是像荷藕一樣絲絲相連著,如連環一樣環環相扣著的。
那天,我在去給老祖母請安的路上,看見愁眉緊鎖的黛玉風搖弱柳樣兒走過來,想起昨日元妃從宮裏送出的禮物,給黛玉的少於我和寶釵姐姐的,覺得此事仿佛是我對不起她了,我和寶釵姐姐兩個人都虧欠她了,很怕那會在她敏感的心上糾結成一個大疙瘩。於是,我便快走幾步迎上前去,想給她些安慰,或特別地解釋一下,而說出來的話,卻是那種嗔怪的口吻:妹妹,昨晚我那些東西讓晴雯拿過去,由你隨便挑的,你怎麼看都不看一眼,就又叫紫鵑拿回來了呢?
感覺著黛玉盯了我一眼,她冷笑道,我可沒有那麼大的福份消受。哪能跟人家相比,又是金啦,又是玉的,我呢,不過是個草木之人罷了。
看看!她又將金玉二字聯結上,把我和寶釵扯到一起了,我急紅了臉表白道,旁人說什麼金啦,玉啦的,那是旁人的事兒,跟我賈寶玉不相幹!若是我有人家說的那種念頭,就叫我遭天打五雷轟!
黛玉趕忙捂了一下我的嘴,她笑得有些暖意了:說疼你了?著哪門子急呀,發什麼誓呢你?
在這種時候,在這種事情上,不發誓哪行呀?我還得接著發下去呢,我可以對天發誓,在我心裏頭,除了老祖宗,我父母,就是妹妹你了。若是再有另外的人,就讓我賈寶玉這輩子都沒好日子過,或者就讓我……做個和尚去!我咬牙切齒說。
黛玉再次捂了下我的嘴,微笑道,好啦哥哥,別再發誓了,信你了還不成麼?我知道你心裏頭有妹妹的,但恐怕是,你見了姐姐,就會忘記妹妹了。
哪能呢,我苦笑道,怎麼會呢?
哎,瞧那邊!黛玉輕輕扯了一下我的衣角說,你姐姐過去了。
我抬眼一看,隻見不遠處的寶釵低著頭走路,腳步不慢也不緊的,像是要去榮禧堂那邊看望她的姨媽,我的母親的。她顯然看到了我們,隻是裝作沒看見,她不但沒跟我們打招呼,反而有點躲著走的意思,我知道她這是顧及著黛玉的情緒,不知道她當時是怎樣的心情,會不會也有些酸溜溜的,反正不可能是甜滋滋的吧?眼下就不要多想了,即使我再與她單獨相見時,也不必跟她作什麼解釋,寶釵姐姐心胸大,不需要這些的,更用不著給她發誓什麼的,忽然想到,剛剛我還對黛玉發誓了呢。我給黛玉妹妹發的誓啊,足有一籮筐那麼多啦,在襲人姐姐麵前也發過一些誓,也給晴雯發過誓,甚至還給可卿發過誓呢,可我卻從未對寶釵姐姐發過一回誓,為什麼會是這樣呢?
可能是看我有些神思恍惚吧,黛玉笑道,你快去看老太太吧,我有些累了,想回去歇歇兒。
問過了祖母安好,又去我的舊居碧紗廚呆了一會兒。盡管我和黛玉早就住進了大觀園,可碧紗廚裏的擺設卻一直原封未動,老祖母還囑咐鴛鴦她們每日都要打掃一下,好像她寵愛的孫兒仍在這裏住著一樣。而我每次來跟她老人家請了安,都要順便去碧紗廚看幾眼,自然就會想起我和黛玉當初在這裏居住時的歡樂和甜蜜。忽然一回頭,寶釵姐姐像個夢一樣出現在了眼前,她微微一笑說,我先是去看了姨媽,又來給老太太請了安,鴛鴦姐姐說你一個人在這裏,我正好路過,就來看看。
哦,我怔了一下,望著笑得格外動人的寶釵,我竟有點心慌,有點意亂,有點不自在,很沒來由,甚至有點結巴地說出了這麼一句話:姐姐,我想,想看看你,你的那紅麝串子。
寶釵顯然也怔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恍過神來笑道,你看它幹什麼呢?盡管這樣說,可她還是羞答答地捋起了左腕,去褪那紅麝串子,由於她的肌膚豐澤,那串子像是箍在了肉上一樣,得慢慢地才能把它脫下來,我站在一旁,凝視著她露出的那段雪白晶瑩的玉臂,再看看她那隨著手動,而微微顫動著的豐滿的胸脯,霍然就動了心,動了情,我感覺到另外一些地方也有動靜了,想入非非了,我真的很衝動,很想衝動起來,可我沒敢動,隻是暗自感歎著,唉,這麼好看,這麼迷人的酥臂啊,若是黛玉妹妹的,或許我就能摸一摸了,要是生在襲人姐姐身上,那就更好了,可偏偏就長在她身上。正歎自己沒福消受時,卻又想起黛玉和她們所說的金玉那檔子事兒,再看看她那未抹口紅,但卻紅豔動人的嘴唇,那銀月般白淨的臉龐上飛過層層紅霞,那鮮豔欲滴的水杏般亮汪汪的大眼睛,跟黛玉比起來則有別樣的風情,別樣的嫵媚,我不覺竟看呆了,以至她把褪下來的串子遞給我看,我都忘了去接,接過來也沒去看那串子,而是直直地望著她,朝她趁近了一步,癡癡的,柔柔地地叫了聲寶釵,她有點吃驚地望著我,我這才意識到失了口,趕緊補上了後麵的稱呼,姐姐。
她嫣然一笑說,好看麼?我紅著臉說,好看,太好看了。她追問道,哪兒好看?我喘了口氣,哆嗦著嘴唇應答她,姐姐,你哪兒都很好看啊。她羞紅了臉,低垂了眉道,瞧你說的哪裏話?我問的是那串子呀。她這麼一說,倒弄得我也有些尷尬,也有些羞臊了。但話至此,情已至此,那就索性說到底吧:姐姐,你說的是串子,我說的是你。她沒再搭言,而是滿臉緋紅,頭低得更深了。我正想走過去,試著拉拉(而不是摸摸)她的胳膊,讓她抬起頭來。這時候,黛玉妹妹卻也像個夢一樣就在眼前了,她怪異地冷笑道,我剛回到園子裏,忽然想起有幾句話忘了給外婆說,便又拐了回來,跟外婆說過話,就順便到這兒來看看,真巧呀,你倆也正好在這裏呢。
我訕笑道,其實,我也是順便到這裏看看的。
寶釵姐姐紅著一張像是剛擦了胭脂的臉笑道,我也是問過老太太安,順便拐到這裏的。說著,她拉住黛玉的手,親切地問起了她的病情和飲食什麼的,黛玉隻好對應她的問候,而不好意思再多說別的了。
於是,我們就說著,笑著,一起回大觀園去了。
在路上,我暗自思忖,黛玉她是不是順便拐過去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由於她的忽然出現,我和寶釵姐姐之間有可能發生的一段好故事,就被活生生地掐斷了。實話說,當時我心裏多少有點埋怨黛玉。但事後仔細想想,即使黛玉那時候不出現,我和寶釵就一定會有那種好事麼?我真的敢麼,她會讓我那樣做麼?我會不覺得那是褻瀆了她麼?這些,我都不是很有把握。
奇怪的是,我很想去摸摸寶釵的酥臂的那種衝動,猶如曇花一現,或者說,自從那天以後,那種莫明其妙的,如火燃燒起來的衝動,就像黃鶴一去不複返了。這究竟又是因為什麼呢,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有些問題,我一直都想知道個清清楚楚,卻一直都是朦朦朧朧的,曾有那麼幾次,我想麵對麵問一問,可我從來就沒有開過口。當然啦,我知道有些問題是不能問的,至少不能用嘴巴問。但問題總歸是問題,它們就懸在那兒呢,即使你不去問,可你時不時會想到它們。
我的問題是一連串的:她,寶釵,你,寶釵姐姐,愛我麼?很愛我麼?究竟愛我有多深?她會像黛玉妹妹那樣愛我,因我而哭,而病,而寢食難安麼?說白了,我想知道的是,寶釵姐姐對我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情。我知道的,寶釵姐姐喜歡我,我已經知道了,她是信了金玉一說的,因此可說她心裏是想著要嫁給我賈寶玉這件事情的,可我想知道的是,愛這個字,以及跟這個愛字關聯著的那些,而並非隻是喜歡不喜歡,嫁不嫁,或娶不娶之類的問題。我所說的,所想的這些,都是我們在大觀園裏生活那個時期的問題。之後,此類問題我就不願多想了。
哦,想起來了,有一次,寶釵姐姐也差點就為我流了淚呢。那是在我挨了父親的毒打之後,她托著一丸藥前來探望我,先是囑咐襲人用酒研開那藥丸,給我敷上,像太醫那樣有把握地說,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不幾日便就好了。然後,她走到我床前問道,這會兒,好些了麼?我忍著疼痛,強裝笑臉安慰她說,好多了。實話說,她來看我,我心裏是很高興的,似乎肉身的疼痛也減輕了些。她點了點頭,感歎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於今日這樣子。我一聽她這話,臉就耷拉下來了。我都快被打殘了,她幹嗎還要再說這個呢?還好,接下來她的話就很入耳了:瞧你這個樣子,別說老菩薩,我姨媽她們心疼得不得了,就是我們看著,也很……
聽見她這麼說,我心霍地猛跳了一下,已經準備好感動了,可最終也沒有感動起來。也很……怎麼樣呢?她沒說下去,我知道她想說的是,我們也很心疼,可你幹嗎不全吐出來呢?那可是我想要的呀。可她硬是把我最想聽到的兩個字,咽回去了。同時,我又覺得她還說多了個字,她說的是我們也很……我們又都是誰呀?你幹脆就說我很心疼,不好麼?可她沒有,她隻說了我們也很……就這樣,或許她還覺得自己話說多了,說過了呢,要不,她怎麼會紅了臉,低下了頭去?
我注意到了,她說那番話時眼眶裏是噙著淚的,差點就要流出來了,弄得我都快要跟隨她流淚了,可她到底還是忍住了,她真能忍!是啊,她最終都沒讓眼淚流出來,我也就不便獨自流淚了,那樣就太沒意思了。她在我床前坐了會兒,囑咐我些靜心養傷之類的話,便回她的蘅蕪苑去了。其實,當時我還是很想讓她陪我多坐坐的,可她沒坐多久就走了。就是這樣。望著她離去的身影,我猛然想到了一個不太美妙的問題:她是強忍著不流淚,還是她對我的情份未到那種禁不住痛哭流淚的地步呢?可話說回來,我為黛玉流過淚,為晴雯流過淚,甚至為金釧流過淚,為司棋流過淚,為這個和那個流過淚,卻似乎也從未為寶釵流過淚,你不為她流淚,幹嗎想要人家為你流淚呢?
寶釵姐姐前腳剛走,黛玉妹妹後腳就來了。之前,她是在瀟湘館裏哭呢,一看我就知道了,她眼睛都哭紅了,哭腫了,見了我,看了我的傷情,她就更是哭得一塌糊塗了,邊哭邊說,邊說邊哭,我除了佯裝一點也不疼,含著笑反過來勸慰她,當然也是和陪她一同流了淚的,她哭,我也哭,她哭我的傷,她哭她的情,我哭她的哭,我哭我的心……
兩相比較(人與人之間,她與她之間,是不能比較的,可你又不可能不比較),誰心中,我最重,我心上,誰更重,我心有如一麵鏡,如有一杆秤。黛玉曾說我心裏是有妹妹的,但恐怕我是見了姐姐,就會忘記妹妹了。這一點,她說得並不準確,見了姐姐,我也不會忘了妹妹的,當然啦,見了妹妹,我也沒把姐姐全都忘了。說到家,妹妹是妹妹,姐姐是姐姐,她們在我心上是不一樣的,就像哥哥是哥哥,弟弟是弟弟,我在她們心中也是不一樣的。
在我的印象中,整個漫長而又短暫的大觀園生活時期,寶釵除了這次給我送藥問傷時,差點流了眼淚,似乎是動了情,閃現了些欲露還藏的情意,我再也沒有感覺到她對我更多或更深的愛和情了。更多的時候,她對我是不冷也不熱,不遠也不近的樣子,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她行止那麼端肅,弄得我對她親不得,更是疏不得的,近不得,更是遠不得的,心裏有時候怪不舒服的,可她這個冷美人身上時常溢出來的那一縷縷涼森森,甜滋滋的幽香之氣,卻又像是一直在暗暗地誘惑著我,無聲地召喚著我。我想,她身上這種妙不可言的幽香,可能跟她服用的冷香丸有關吧。時常服用那種冷香丸的寶釵,就成了冷美人了,她就是個冷美人。寶釵服用這種藥丸,是因為她有一種胎裏帶的熱毒症。她內裏熱啊!我想,冷美人寶釵姐姐對我也是外冷內熱吧?好像是,應該是。當然啦,這一切全都是我胡亂聯想的。
無事忙,是我;富貴閑人,也是我。這兩個別號,是寶釵姐姐送給我的,我覺得挺好玩,很有趣,便欣然接受了它們,雖說帶著些許調笑的意味,但卻相當準確地把握住了我的生活脈搏。沒錯兒,我就是個很閑的忙人,或者說是個無事忙的閑人,終日閑得發愁,而又整天價忙得不亦樂乎。這就得看怎麼說了。就說這個事字吧,在別人看來是大事的,比如什麼國家大事啦,仕途經濟啦,功名利祿啦,人情世故啦,在我眼裏都是些扯淡的事兒,不足掛齒的事兒,全不關我賈寶玉的事兒。而在他人看來的小事兒,無用的事兒,沒出息的事兒,比如跟身邊的那些女子們廝守在一起,為她們操心,體貼她們的心情,關心她們的事情,做她們的親人,當她們的知音,甚至心甘情願做她們的仆人,我覺得這些才是頭等大事呢,而且是好事,很甜蜜的事情,或可說這就是我賈寶玉的事業,並且是那種甜蜜的事業呢。投身於這樣的事業之中,你當然就會整天忙得不可開交,忙了這個忙那個,忙了這回忙那回,根本就閑不住的。當然啦,業餘時間我還很會做些別的事情,比如讀詩,寫詩,畫畫,寫字,而這些也大多都是無用的事兒。我就是個詩人,就是無用之人嘛。如此看來,我賈寶玉既是個閑人,又是大忙人,至於富不富貴,暫且不去管它了。寶釵姐姐笑說我是無事忙,又笑說我是富貴閑人,看來她還是挺理解我的,嗬嗬,就算是吧,我就願做這樣一個很閑的大忙人。
慢慢的,我才意識到了,寶釵姐姐送我那兩個別號,並不隻是開我玩笑的,更像是一種含蓄的批評,暗藏著規勸呢。有好幾次,她都曾跟我說過類似的話:寶兄弟呀,你還是要多聽聽我姨父的話,好好讀些正經書,做些正經事,那才是日後用得著的呢。當時我聽著盡管有些不悅,可也沒太在意,以為她不過是隨口說說罷了,況且她也是出於好意嘛,對此我不點頭也沒搖頭,隻淡然一笑,當耳旁風就是了。可她總是如此這般地勸告我,很有些苦口婆心的意味了,我就開始煩了,不耐煩了,快忍受不了啦,窩了一肚子的火氣,終於有了發作的時刻。我記得,那是我第一次跟寶釵發火,也是僅有的一次。
那天,寶釵來怡紅院閑坐,她和襲人興致勃勃說著手裏的繡活兒,我手捧著一冊《阮步兵集》,心和眼都在竹林賢人阮籍那邊,隻有嘴巴在跟她們閑扯,有一搭沒一搭的,忽聽父親那邊來人叫我去一趟,說是興隆街的大爺賈雨村來了。聽到這個人的名字,我便哼了一聲,憤然將手裏的書扔到了地上,卻又趕緊彎腰拾起我心愛的阮籍,轉身氣呼呼地走向裏間,什麼玩意兒,你賈雨村來就來唄,有我父親賈政陪你就是了,你們兩個老賈愛怎麼白話就怎麼白話,幹嗎回回都要把我這個小賈拉過去受罪呢?實話說,我極不待見這個賈雨村,他是我最討厭的一個男人,那完全是個仕途經濟中人。可眼下他又再次找到了我的頭上,那我就順便說他幾句話吧。此人原係胡州人氏,碰巧他也姓賈,可跟我們賈府並非一族,原本是毫無幹係的,隻是後來他才曲裏拐彎跟我那在朝做官的父親攀上了關係。據說此人也出身於讀書仕宦之族,由於家道中落,便在蘇州城遊蕩,借住在葫蘆廟裏賣字作文為生,靠人相助,進京趕考中了舉,任了個知府,但不到一年時間便被參了一本革了職,之後遊曆至揚州,拜識了我那時為巡鹽禦史的姑父林如海,做了小黛玉的西賓,也就是家塾教師,後攜黛玉進京來投我們賈府,他不僅僅給我帶來了小表妹黛玉,還同時帶來了我姑父給我父親的薦書,當然更有他本人的巧言令色,諂諛狐媚之類的本事,贏得了我父親的歡心和賞識,並舉薦此人做了金陵應天知府,聽說這賈雨村再次為官後辦的第一件案子,就是我那姨表兄薛蟠搶奪英蓮(後改名為香菱),打死小鄉紳馮淵的命案,他當然是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的。隨即,他當然不會忘了給我父親賈政,以及我那時任京營節度使的舅舅王子騰,一一修書告稟:令甥之事我已辦妥,不必過慮。我想,他賈雨村也因此得到他想要的那些東西的,比如門路,比如升遷,等等,反正是他跟我們這個大家族算是有了扯不清的關係。這個人的故事,我都是不經意間聽到的,其實,他的那些破事兒我並不想知道,他這個人我就更不願意看見。但我的父親卻很看重他,或者說很欣賞他,說他很會做人,很會做事,很會做官,甚至還說此人頗有文才,所作之詩氣象不凡,當年是個潦倒的窮文人時,就有如此對月寓懷的詩句: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父親跟我講這些時,顯然是有些拿賈雨村給我作人生之榜樣的意味了。哼,去他大爺的吧!榜樣?我賈寶玉雖算不上什麼人物,他賈雨村簡直就不是個阿物,我跟他這號人就不是一個類。我暗自罵道,祿鬼,下流,卑鄙,勢利,奸詐,無恥,小人!我很少罵人,但我就是想罵賈雨村這個臭男人,我知道自己罵也罵不出什麼花樣兒來。反正我就是不想看見此人,可我感覺到此人似乎很有些喜歡我的樣子,他每回來賈府見我父親,都要捎帶著要見我一麵,我有些不解的是,此人好像還很理解我,曾在我那嚴厲的父親麵前為我說過不少好話,眼下父親又喚我去見他,我除了咬牙切齒,嘟嘟囔囔的,就是盡量磨蹭一會兒,晚些跟那張祿鬼的嘴臉照麵。
二爺啊,快去吧!襲人在外麵催促道,說不定老爺那邊早就等急了呢。
煩,真煩,煩死人了!我一邊煩躁地腳蹬靴子,一邊嘟噥道,幹嗎非得要我去見,幹嗎非得見我呢?!
人家想見你,自然是有要見你的緣由的。寶釵微笑著插言道,那是人家喜歡你嘛。
他喜歡我?我冷笑道,可我恰恰相反。
嗬嗬,寶釵姐姐依然笑著說,老爺要你去見他,自然也是有老爺的道理的。我想,老爺他是想讓你時常跟這些為官為宦的打打交道,多些見識,長些仕途經濟方麵的學問,即便你不想走讀書考舉人進士那條路,日後應對人情世務的,也好有個照應什麼的。既然說到了這些,我就再多講兩句吧。寶兄弟呀,現如今你也大了,作為一個男子,總不能整天價隻在我們這些脂粉堆兒裏忙活吧,你也該走出去,理會些仕途經濟的學識才好啊。
是啊,是啊,襲人一旁幫腔道,姑娘說得對啊,我平日裏也這麼說過的,可二爺他哪裏聽得進去呢。
我冷眼打量著她們,像是看著兩個熟悉的陌生人,再也按不住那內心積蓄了許久的憤懣,脫口喊叫道:見鬼!讓仕途經濟見鬼去吧!我再也不要聽見那該死的仕途經濟!
寶釵顯然怔了一下,立刻漲紅了臉,襲人也十分驚訝地望著我。而我,不再看她們一眼,腳步錚錚地邁出了門去,像是凜然赴刑去了一樣,有點悲壯,也有點可笑啊。
至於跟那個祿鬼賈雨村相見的場麵,沒什麼好說的,我也不想多說。等我回到怡紅院時,寶釵早就回她的蘅蕪苑了。我似乎忘了此前對她的那頓搶白,還這樣問襲人,寶姐姐怎麼就走了呢?
還說呢,襲人嗔怪道,你把人家戧得那麼難聽,撒腿就把人撂在這兒,你不想想她怎麼受得了?虧得寶姑娘肚量大,把你當成了一個任情撒野的小弟弟了。你一走,她也覺得很無趣,就訕訕而去了。這件事,若是擱在林姑娘身上,她不跟你哭鬧一場才怪呢,不知你又得賠上幾籮筐不是呢。
林姑娘?我癡怔了片刻說,黛玉她何曾跟我說過仕途經濟之類的混賬話?要是她也跟說這些,我跟她也不會那麼……也早就生分了。
你呀,襲人笑著感歎道,這是你的麻骨,誰也戳不得的,誰戳就跟誰急,是不是?
哼!襲人姐姐還真說準了。什麼功名利祿,仕途經濟,這是我最不想聽到的話語,或者說是我最不想麵對,最討厭的事情,幹脆說,這就是我賈寶玉此生的底線,即便說是原則問題也不為過,除了我那生身的父親,在此等事體上我不敢跟他強嘴,旁人,管她是誰,隻要跟我提這個,我就會跟誰紅臉,也讓誰臉紅。
當然啦,我心裏是清楚的,我的近乎無禮,我那少有的粗劣,弄得好心好意的寶釵很難堪,甚至很受傷。按情理說,我是應該向她賠個禮,道個歉的,何況我那麼善於並樂於向女子賠禮道歉,可這一回,我卻既沒給她賠禮,也沒向她道歉。我想,這件弄得我們兩個都不太愉快的事情,就讓它慢慢地過去吧。
多年之後,我曾經想過這樣的問題:盡管那時候寶釵是信了金玉之說的,或者說她願意嫁給了我,並不是出於濃濃或深深的愛情,至少不能跟黛玉對我的那種要死要活的愛相提並論。她之所以對我有著不深也不淺的情意,那是因為她當時也是個正在懷春的少女;另外,我在她所生活的圈子裏,還算是個人品及才情比較出眾的男性吧,甚至是她惟一可以考慮的婚配對象;再者,那時候我畢竟還是被看成榮國府的繼承人,她和我成婚也算是門當戶對,親上加親吧。但我賈寶玉這個人,應該不算是她心中理想的夫君。在她眼裏,
寶玉隻是個無事忙的富貴閑人,並非她所希望的那種走仕途經濟之路而有出息的男子,所以她才明裏暗裏勸告我長些仕途經濟的學問,我想,那時候她很可能是把我看成一塊或可調理好的材料了。很遺憾,很抱歉,我毀了她的這種夢想。
或許,寶釵的明事理,懂生計,會治家,能理財,我母親早就看在了眼裏。不然,她怎麼會讓寶釵跟李紈和探春一起掌管我們榮國府事務呢。
好強而能幹的鳳姐又是小產,又是崩漏的,竟一病不起了,摞下榮府這麼個大攤子,由誰來接管呢?眼前我們這幫賈家的男人,幹別的事情還行,在治家守業上一點也不行,我賈寶玉就更不行了。於是,那掌著舵且有一雙慧眼的我母親王夫人,就讓我大嫂李紈,我同父異母的胞妹探春,以及我姨表姐寶釵,這三個女流攜手,暫時管理整個榮國府的日常事務,直到鳳姐能夠出山再接管為止。她們行,她們三個都行,在治家理財上皆有一套。我嫂李紈和我妹探春的能耐不必多言,出身於巨富皇商世家的薛寶釵,治家理財的本事顯然是高人一籌的,至於她那些具體的技與籌,我就不細講了,因為我都不太懂,也不感興趣。管它誰管理呢,隻要不讓我管理就行,反正誰管理都比我強。再者說,我忙著呢,我還有我自己的事業呢,我的事業就是無事忙,就是操心大觀園裏的姐妹們,就是寫詩,讀詩,就是想些跟詩有關的事情。家業管理之類的事兒,愛誰誰吧,由她們去吧。反正她們仨幹得挺紅火的,跟那個可卿稱之為脂粉隊裏的英雄鳳姐相比,一點也不遜色,尤其是寶釵,她的識大體,那是深得我母親的讚賞和歡心的,就連那些下人也由於被體恤,得小惠,而感恩戴德,都讚揚她,擁戴她,甚至都有人把她當成日後的寶二奶奶那樣遵從了。寶二奶奶?聞聽到了下人們私下裏的這種議論,我有些臉紅,有些不自在,有些心驚肉跳。
有一天,在瀟湘館,我和黛玉一起看那片晚霞染紅了的颯颯竹林,她忽然很有些詭秘地笑道,哎,你姐姐,寶釵,真能,真能幹呢。我看她這段時間做得很像那麼回事的呀。
嗬嗬,我幹笑了一下問道,像哪回事兒啊?
就是很像,那麼一回事嘛。黛玉依然那麼詭秘地笑著說,她那麼有才幹,替你們賈府治家呀,理財呀,你,你們賈家有福了啊。
瞧你說的都是些什麼話?我苦笑道。
嗬嗬。黛玉冷笑道,你就沒聽到過別人怎麼說麼?
沒有呀,我才不管別人怎麼說呢。我輕輕拉住她的手說,妹妹,你也不要聽別人怎麼說,我的心,我的意,你是應該知道的。
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黛玉低下了眉頭說,可我畢竟聽到別人那麼說……
那個看不見星星和月亮的夜晚,我又去瀟湘館看望病中的黛玉了,她告訴我說,姨媽和寶釵也一起來看她了,我說,噢,她說,不知怎麼的,姨媽就跟我和寶釵說起了姻緣的事兒,我說,哦,她說,姨媽說千裏姻緣一線牽,我說,嗯,自古就有這一說的,她說,金陵到京都,不就是千裏麼,我說,金陵到京都,具體有多遠,我也不清楚,估計應該有兩個千裏吧,千裏,不過是一種說法,揚州到京都,也可以說是千裏之遙呢,她說,反正是揚州比金陵離京都更遠些,我說,心遠路就遠,心近路就近,她說,可是,人家都說金玉良緣呢,我說,嗬嗬,說什麼金玉良緣,我隻念木石前盟,她說,木石前盟是什麼,什麼是木石前盟,我說,石是玉,玉是石,林是木,木是林,木石前世已有約,她說,我不明白,我說,我明白你的不明白,她說,姨媽說管姻緣的是月下老人,暗地裏早就用一根紅絲線,將兩個人的腳拴住了,不管兩人隔著山,隔著水,終久還是做夫妻的,這些都是難以意料的事情,跟個人的願望無關,一切全得看月下老人的意思,你信麼,我說,說信也信,說不信也不信,她說,你這話什麼意思,我說,我信那些想信的,不信那些不願意信的,她說,姨媽當時還說我和寶釵兩個的婚姻,不知是就在眼前,還是在山南海北呢,我覺得,姨媽的話是有意思的,我說,是啊,是挺有意思的,她說,可姨媽究竟是什麼意思呢,我說,姨媽的意思,我如何會曉得,她說,姨媽她為什麼,忽然就跟我和寶釵說起了這些呢,我說,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前些天,我差點就去找曹雪芹先生了。我是說,我大病了一場,美麗的死神向我招了幾下手,我已經準備跟她上路了,可走到了半截腰上,她還是有些不待見我,就又把我趕了回來。
想來有趣的是,我這場病的來與去,竟然全跟我喜歡的物事有關:花草,花與草,花花草草。說白了就是,我因花兒們而生了病,又用草兒們把病魔給攆跑了。
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我一如既往,去看望嶺上那處處盛開的鮮花,原本我就酷愛她們,這個就不必多言了,與我那一直以來的花癖有所不同的是,近來我在編撰自己所謂的新花譜,此項事業頗見些成色,已試著寫出十幾種類了,當然還是再補充些文字的,因此對她們也就更傾心,更精心了,日日跟她們去相會,風和雨都阻擋不了。走到山口那片牡丹和杜鵑花叢前時,覺得腿有些疲了,便坐到地上看她們,後來就躺下來看她們的樣子,再後來就眯縫著眼睛想她們的事情,不覺間便到夢鄉周遊了一圈兒,醒來感覺脊背發緊,我想可能是受了些風寒吧,那山風是很硬的,趁我不備時狠撞了幾下我的腰,回到廟裏就感覺有些不妙了,頭暈頭疼,四肢無力,鼻塞流涕,咳嗽吐痰,口幹舌燥,而且這些症狀越來越猛,昏昏沉沉睡了好幾天,迷迷乎乎的,惡夢一串串的,其中好幾次夢見那個寫了《紅樓夢》的曹雪芹先生,他眯縫著嘲諷的眼睛笑道,聽說你小子在寫什麼鳥自白書,竟然還敢在不少地方篡改了本人的《紅樓夢》,並且對我的書指指點點,說這說那的,你吃錯藥了吧,不覺得太可笑麼,不覺得太自不量力了麼?嗯!
我戰戰兢兢,滿麵羞紅,先叫了聲老兄,又趕緊改稱老師,再尊稱先生,您老別生氣,我那是瞎寫的,鬧著玩的,您老別介意,我就是懷念我那些花一樣的姐妹,一直覺得愧對她們,不過是不分青紅皂白寫下些自己的懺悔罷了。
曹先生冷笑道,勸你還是放尊重些吧,也自重些,再胡搞,再胡鬧的話,我一準兒把你給帶走。
我嚇得哆哆嗦嗦,跪求先生道,別,可別價,再等等行不?
曹先生飄然而去,我一身冷汗,濕透了衣被。
當時我的感覺是要死不能活了,嗬嗬,我就是個沒有出息的男人,一生病便覺得要死了,就不想活了,活著就沒意思了,幹脆死了算了,可後來我想了想,還是得再活一段時間,因為我還有些事情沒做完,於是就拖著虛弱的病體,到山岩上去尋訪,采取我早已熟識人那些草兒們,比如,羌活、防風、槁本、荊芥、麻黃、桂枝、紫蘇葉、香薷、生薑、蒼耳子、細辛、白芷、辛夷,我把這些氣味好聞,模樣好看的青青草兒帶回廟裏,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它們放在一起煮,熬成濃湯,當飯吃,當茶飲,當酒喝,惟獨不當成藥用,這些草兒們的精華一縷縷流進了我的肚裏,心裏,肺裏,血脈裏,把那侵入我體內的病魔攆得無處可躲,最後隻得灰溜溜地逃走了。深深感謝你們啊,我的草兒。
喝著這些草兒做成的湯時,我還在一遍遍默默祈禱著,佛祖保佑,讓我這個早已一無所有,此生一事無成的和尚,最終能夠做成《賈寶玉自白書》這一件事吧,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