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和黛玉的愛情故事

許多個日夜,我都想念著黛玉,念想著要書寫我和黛玉的故事,卻是遲遲,又遲遲,踟躇,再踟躇,總也下不了手,直到現在,我才要來講我和黛玉的故事,似乎很有些遲延了,這是因為在我心裏有著重重障礙,我必得花些工夫去厘清,並克服掉它們,不然我就難以開始動筆。

很顯然,我和黛玉的愛情故事,的確是個好故事。正因為是個好故事,我很有些不舍得去寫它,就像你麵對一處奇妙的風景,一束絕美的鮮花,除了慨歎和憂傷,通常你會發怔,或者失語的。

誰都知道,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故事,作為《紅樓夢》這部書的重頭戲,曹雪芹已經寫得足夠好,非常妙了。誰要是想比他寫得更好,那就是癡人說夢了,若是誰想跟他比個高低,那簡直就是自取其辱了。其實,這才是讓我發愁犯難,而一直踟躇的緣由。思前想後,隻有兩點因素鼓舞著我一定要去書寫我和黛玉的故事:

第一,曹雪芹講的是他的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故事,而我所要寫的是,寶玉我和黛玉妹妹的故事。也就是說,我和他的身份很不一樣。講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曹雪芹是作者,而我賈寶玉既是當事人——《紅樓夢》那個愛情故事裏的主人公,也是個讀者,同時我還是要重新書寫我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故事的作者,因此,我和雪芹先生所講的這個愛情故事的角度,自然就會有所不同,講出來的味道也很可能會是兩樣了。

第二,曹雪芹先生還沒來得及把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故事講完,他自己的人生路就走到了盡頭,也有人說他講完了,但是很多人都沒看到,至少我沒見過,至於高鶚接續的那些部分,說是狗尾續貂還算是比較好聽的,而我這個當事人,正好可以繼承曹雪芹先生的事業,把他沒講完的故事寫出來,假如佛祖願意讓我再在這塵世上待些日子的話。阿彌陀佛,願佛祖保佑我,讓把我和黛玉的故事寫出來吧。

實話說,我一直都沒琢磨好,該怎樣講述這個好故事。其實在此前,也就是在書寫我和可卿,和襲人,和晴雯的故事的時候,我心裏頭一直都在念想著我和黛玉的故事,同時也在醞釀著該怎樣去寫我和黛玉的故事。可時到如今,我還是沒琢磨好該如何書寫我和黛玉的故事。但這是我賈寶玉此生最重要,最美好的故事,我必須好好書寫。怎麼辦呢?那我就一邊試著寫這個好的故事,一邊繼續琢磨這個好故事的寫法?也許,隻有等我寫完了它,我才可能算是琢磨出來這個好故事的寫法了。

好啦,不再多想了,不必多說了,我要開始書寫我和黛玉的故事了。

然而,在開始書寫我的黛玉的故事之前,我還得先更正一下《紅樓夢》中多次出現過的一個稱謂:林妹妹。唉,曹雪芹在他的那部書裏,除了讓其他人林妹妹長林妹妹短的,還讓我賈寶玉時不時從嘴裏說出來林妹妹這個稱呼。坦率地說,我從沒未把黛玉叫成過林妹妹。要知道,我這人是很在意稱呼的,我保證一回也沒叫過她林妹妹。想一想吧,你怎麼會把自己心愛的女子叫成林妹妹,張妹妹,李妹妹呢?聽上去那多別扭,多生分。是的,黛玉就是黛玉,我不會稱呼她為林妹妹的,我就叫她黛玉。黛玉,黛玉,這名字多好聽,多順嘴,多順耳啊!有時候,我還叫她顰兒,這是我給黛玉的一個昵稱。

就像我和黛玉懂事之後,時常一同興味盎然地追憶,追記起我們那如夢似幻的相識情景一樣(那時候,我和黛玉的每一次追記都會多幾分甜蜜),我在山廟裏做和尚的這些年月,曾無數次回想起當年我和黛玉那仿佛重逢一樣的初見故事(這時候,我每次的回想都要添一層傷感),耳畔也無數遍回響起當年我和黛玉一同追憶時說過的那些話語,宛若那山澗叮咚作響的聲聲溪流,在我的心田裏潺潺流淌,流淌著……

那天,我第一眼看見你,恍若看到了一道絕妙的風景,我一下子就驚呆了,就暈乎了。這倒不是說你像個仙女一樣美麗——當然啦,你真的就像仙女一樣美,即使說你比仙女還要美也不算過分的——而是說我覺得在哪裏見過你,好像是闊別多年而重逢了的舊相識。於是我就脫口而出說,這個小公主樣兒的妹妹,我曾見過的!眾人皆笑我……

當你那樣地看著我,又說出那樣的話時,我心裏頭正驚訝著呢:天哪,這個小王子樣的哥哥,何等眼熟啊!好像早就認識你一樣。

或許,我們真的相見過,在前世,在夢鄉,在想象裏……

也許吧,我相信人都有前世的,也相信人都有夢裏的家鄉的……

你還沒來時,老祖宗就整天跟我嘮叨說,你表妹就要從蘇州到咱們家來了,我就一直等著你,一直盼著你,也一直想著我這個遠方的親表妹究竟什麼樣子。

沒看到你時,舅母跟我說你是個混世魔王,瘋瘋傻傻古怪得要命,囑咐我不要多理睬你,我以為你準是個頑劣不堪的小少爺呢,真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

我沒想到,你就像個小王子,是個俊秀少年,是個文質彬彬的好哥哥……

妹妹這樣說,我心裏太舒坦了。這麼說,你也喜歡我,像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你一樣?

我可沒有說喜歡你呀。

你不說,我也知道的。

你知道什麼呀?哪有你那樣的?一見我,就問我有沒有玉,我怎麼會有你那樣的寶玉呀?我一說沒有,你居然當時就把它摔到了地上!

唉,你不知道呀,一看你這仙女樣兒的妹妹也沒有那東西,我就不覺得它是什麼通靈寶玉了,便不想要它了。

要不是外婆哄著你說原本我也有玉的,隻是把它做你姑媽我母親的陪葬品了,你還死活不依呢,若是因為我一來你就摔壞了那寶玉,我怎麼能擔當得起呢?你當時可真的是把我給嚇壞了……

沒想到,我們一見麵,我就因此事把你給惹哭了。當時,我可沒想那麼多呀,隻覺得你才配得上這寶玉呢。要不,還是把這寶玉送給你吧?

瞧,又來了不是?當時你就那麼說,大家都笑你,老祖宗也吵你。我可不配,也不想佩——戴你那寶玉。

這寶玉就算是咱倆的吧,我們輪換著戴,你戴一天,我戴一天,好不好?

不,不行,還是你自己戴身上吧。

那好吧,這塊玉我就戴在身上,可在我眼裏,妹妹你才是真的寶玉呢。我要把你這枚真正的寶玉,放在我的心裏頭……

我和黛玉懂事之後,類似的對話有過很多次,我一句,她一句的,津津有味地追憶起初次相見的情景,回味著當時我們說過的那些話。這樣的回憶,並不一定是想要昔日重現,而是有意增添或廓大些什麼,並以此加固我們的情感,就像壘牆蓋房子一樣,那些話語就是一磚一瓦。說到家,我們的回憶不隻是為了回憶,盡管回憶總是很美妙的,而是出於當下情感的需要,甚至也是為了我們那不可知的明天的事情。

那天初見黛玉,除了我想把那枚寶玉奉送給她,我還當眾送給她一個很好聽的名字:顰顰。

我的同父異母妹妹探春問我此名出自何典,我就信口引經據典胡謅了一通。其實,我是看到黛玉她那雙裏麵汪了許多水似的大眼睛,還有那兩彎似蹙非蹙好似藏著不少憂心事的罥煙眉,才驟然想到顰顰這個名字的,覺得這個顰字疊起來放在她身上很合適。自從那天起,我除了叫她妹妹,叫她黛玉,也叫她顰顰,後來就昵稱她顰兒了。我曾經問過她,最喜歡我叫她什麼,她說她都喜歡,你想叫我什麼就叫我什麼吧。

給黛玉起了顰顰這個名字那一刻,我就在心裏抱定了主意,不,應該說是信念:我一定要好好待這個小表妹。她小小年紀,就沒了母親,來到我們這個大家,雖說不是寄人籬下吧,但總是有些孤單的,我要心疼她,體貼她,讓她感覺到我就是她的好哥哥,我們這兒就是她的家。

現在我可以這樣說了:第一眼看到了這個前生或夢裏相識的黛玉,我就遙想到,一個深長的就此故事開始了,同時也預感著,她將是一個讓我喜歡得要命的妹妹。不是她要了我的命,就是我會要了她的命。至少,我一下子就感覺到了,這定是一個與我的情感和命運緊密相關的人兒。這是我當時的預感,還是我後來才知道的呢?

回過頭去想一想,我和黛玉的故事,當屬典型的中國男女情感模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隻是,我們並無那種人們所喜歡的大團圓結局,一對有情人最終未能成為眷屬。

黛玉來到我們榮府之前,我是和老祖母住在一起的,就睡在她視線之內的碧紗廚那邊。她老人家寵愛我,就想睜眼閉眼都能看見她這個寶貝孫子。黛玉來了,她這個外祖母歡喜得就像女兒回到了身邊一樣,比待探春,迎春,惜春這幾位孫女還要親上幾分,她老人家很疼黛玉這個外孫女,那是因為她疼她的女兒賈敏,她要她的這個外孫女跟她一起住。這樣,她老人家不僅僅是抬眼就能瞅見兩個小心肝兒,又能讓她的一對小寶貝各自都有了伴兒,老祖宗的這種安排正合我的心願。但在一處細節上,我違拗了老人家的意思:她要我挪到跟她更靠近的套間暖閣裏去,讓黛玉住進我原本所在的碧紗廚。我不情願去暖閣,就想在我的碧紗廚,而且想和新來的妹妹黛玉一起呆在我那個老地方。我是這樣央求老祖宗的:好祖宗,我在碧紗廚外的床上住慣了,很舒服的,挪出去我怕睡不著覺。再者說啦,我也不想鬧得您老人家不得安生呀。求您啦,就讓我和黛玉妹妹在碧紗廚這邊作個伴兒吧。老祖宗想了想,露出無比慈祥的笑容,依了我。可能是她老人家覺得我和黛玉年齡尚小,沒那麼多的忌諱吧。

就這樣,我和仙女樣兒的妹妹黛玉便一同生活在碧紗廚這個小天地裏了。如曹雪芹先生所描寫的那樣,寶玉和黛玉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豈止是言和意順呢,應該說是親密無間。是啊,我和黛玉白天同在一處念書玩耍,夜晚同一時間上床睡覺。她不睡我也不睡,我不睡她也不睡。她想睡了我不叫她睡,我想睡時她不讓我睡。即使睡在各自床上,還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這說那,好像前生欠了我們太多一樣,我和她總是有說不完的話,直到其中一個,或者二人攜手跌入了夢鄉。我倆的床相距不過幾步遠,似乎閉著眼相互都能望見,都能清晰聽到對方的囈語,我們還時常相互夢見呢。我夢見她也在做夢,夢見她夢見我了,就像我夢見了她一樣。第二天一睜開眼睛,我就給她說我的夢,她也給我說她的夢。我們做著各自不同的夢,也做過一樣的夢,我們的夢都是彩色的。我時常在夢中笑,她時常在夢裏哭。哦,我的碧紗廚,我們的碧紗廚啊,那真是個適合於做夢的好場所,那真是個夢一樣美妙的好地方。那種良木作架,四周蒙著綠紗的帷帳,朦朦朧朧的,看上去就像是一種夢鄉裏的擺設,我那小仙女一樣的妹妹黛玉坐臥其中,即使在我清醒時也恍若在曼妙的夢境裏了。我多想,多想和黛玉妹妹一直生活在這夢一般美好的小世界裏啊。

像其他孩子一樣,我和黛玉也玩那種扮成小兩口兒過家家之類的遊戲。不一樣的是,我不叫她妻,她不稱我夫,而是我叫她妹妹,她叫我哥哥,我們那時候就是這樣說的:咱倆就做一輩子哥和妹,天長地久在一起。我倆還像大人那樣跪地發了誓,此生誰也不能娶妻,誰也不能嫁人。

我和黛玉玩過家家時,幾乎從不演習生孩子做飯那一套,而是妹妹念詩,哥哥作畫;妹妹彈古琴,哥哥習書法;妹妹唱曲兒,哥哥下棋;妹妹裝哭,哥哥哄她笑;哥哥煩了,妹妹逗他樂;妹妹病了,哥哥扮成太醫給她號脈開藥方;哥哥爬樹摔破了腿,妹妹為他敷藥;妹妹藏起來,哥哥四處尋找;哥哥遠方歸來了,妹妹站在路口迎接;哥哥要出門遠行了,妹妹送別一程又一程……

如上這些情景,全是我和黛玉玩過家家時設想出來的節目。當然啦,我們也手拉手一起去賞花,一起教鸚鵡說話,一起玩地上的螞蟻,一起鬥蛐蛐,一起玩樹上的水牛,一起玩天上下來的雨水,一起捏泥人,一起打雪仗堆雪人,等等,等等,無論玩什麼,我們都覺得很好玩,都跟真的一樣,都玩得忘乎所以,玩得其樂無窮。

玩著玩著,我們就慢慢地懂事兒了,心事也就多了起來,就不好意思再玩這種過家家的遊戲了。是黛玉不好意思玩了的,而我卻想一直就這麼認真地玩下去……

就在我和黛玉妹妹一起玩得正好的時候,寶釵姐姐從金陵那邊來到了我們家,她是跟姨媽和表哥薛蟠一起來的,她們來了就不走了,是我母親不讓她們走的,我祖母也不讓她們走(老祖宗喜歡人多熱鬧),就讓她們一家三口住在昔日我祖父榮國公晚年靜養之所的梨香院裏。

寶釵姐姐來了,我當然是歡呼雀躍的。如果說黛玉是一位下凡了的仙女,那麼寶釵就是個塵世間的美人了,她不僅僅貌美,而且端莊,平和,大度,得體,整個賈府上上下下都說她的好話,似乎比孤高不合群的黛玉更討人喜歡,我自然也是很喜歡她的,這麼好的一個姐姐,我沒有理由不去親近她。我當然能夠感覺到,她也是很喜歡我的。我想,我是很幸運的,幹脆說我很有福氣吧。不是麼?原本我身邊已有了個好妹妹(黛玉),如今命運又給我送來了個好姐姐(寶釵),多麼好啊!這下子,我既有了好妹妹,又有了好姐姐,我們就能一起玩得更熱鬧,更有趣了。我以為,黛玉妹妹會像我一樣高興的,我也就是這麼問她的:顰兒,寶姐姐來了,你高興麼?

黛玉是這樣回答我的:當然啦,她模樣好,很會說話,更會做人,你有這麼個好姐姐,我怎麼會不替你高興呢?再者說啦,你有這樣一塊寶玉,她可巧就有那樣一個金鎖,豈不正應了人家傳說的金玉姻緣麼?這麼好的事情,你說我能不為你而高興麼?她說這番話時,強擠出一絲笑顏,但眼角眉梢裏都藏著些悒鬱,還有些哀怨,尤其是說到金玉姻緣這幾個字時,柔聲細語的黛玉把它們咬得很重,像是用她那尖利的牙齒啃一塊堅硬的骨頭。

她這種神情我捕捉到了,也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我想,或許我不該在她麵前提到寶釵姐姐的,後者在她這裏沒準兒成了個忌諱呢。我承認,有時候我是很粗心的。其實,我早就該注意到了,自從寶釵出現了在我們的生活裏,黛玉的心事似乎就更多了一層,眉眼之間的表情更豐盈了,就連跟我說話的口氣和方式,也跟從前有些異樣了。比如,那天我去梨香院看望姨媽和寶釵姐姐,寶釵要看我的那枚玉,而我想看看她的那個金鎖,大概我們都覺得很好奇,或者很好玩吧,至少我是如此,她清脆地念出了我那塊玉上的字,莫失莫忘,仙壽恒昌,我也大聲把她金鎖上的兩行字誦讀三遍,不離不棄,芳齡永繼,我覺得這真的很有趣,便隨口說道:姐姐的這八個字,跟我的那兩行字很對稱呀!我說的是字很對稱,寶釵的丫頭鶯兒卻插了一句嘴:少爺那塊玉,跟小姐的這個金鎖,正好是一對呢。我倏地紅了臉,寶釵姐姐低頭微笑。不料,這時候門外響起了一個聲音:也讓我開開眼,看看是不是一對兒?哦,是黛玉!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寶釵趕忙掩飾道,顰兒呀,我們說著玩呢。於是,我悄然收起了那枚玉,寶釵也戴上了她的金鎖。黛玉打量了我們一下,笑了笑說,嗬嗬,我來得有點不巧了,要是知道他來,我就不會來了。她這樣說著,還裝出一副要走開的樣子。寶釵怔了怔說,顰兒這話什麼意思?黛玉微微一笑答道,我的意思是說,我們應該錯開來看你呀,這樣就不至於太冷清,或者太熱鬧了。寶釵輕輕地拍了黛玉一下笑道,就你顰兒心眼兒多,哪有那麼多事呢?快坐下,我們一起說話吧……

多年以後,我回想起當初黛玉在寶釵麵前說出的那句話,要是知道他來,我就不會來了,仔細琢磨一下,她是不是想說——既有了我林黛玉,為何又來了個她薛寶釵呢?哦,這就真有點三國周郎那聲仰天長歎的意味了:既生瑜,何生亮?沒辦法呀,就像有了周瑜就必有諸葛亮一樣,有了林黛玉,也就有了薛寶釵,我賈寶玉命中注定,既要有黛玉妹妹,又會有寶釵姐姐。如今,我痛失了黛玉,又離開了寶釵。閉眼念想至此,我再次不禁潸然淚下。

還記得,那天我是和黛玉一起離開梨香園的,夜空裏飄著些柳絮樣的雪花,一股股寒風迎麵吹來,讓人覺得冷颼颼的。在路上,黛玉跟我說的又一番話,就有些像寒風一樣刺骨了。

真是越想越覺得太巧了,你有寶玉,她有金鎖,的確正好是一對。另外還有一巧呀,你叫寶玉,她叫寶釵,你們兩個人都是寶啊。

關於我那枚寶玉,和寶釵的那個金鎖,我真的是無話可說。我就是有那寶玉,她偏就有了那金鎖。這種事情可不能怪我。實話說,那枚玉,我談不上喜歡或不喜歡,我寧願把它送給黛玉,可她不要,我祖母她們也不允許的。至於什麼金玉姻緣,我可沒那麼想過,也跟黛玉說過不要她信這種說法。但她偏要在我麵前提這個,我能再多說什麼呢?隻能苦笑著轉移到下一個話題:嗬嗬,兩個寶字,也不過是碰巧了吧,我和你,還都有一個玉字呢。不妨實言相告,我更看重後者,我更喜歡玉這個字。唉,我隻不過是來看看她,你就這個那個的,叫我說什麼好呢?顰兒,我和誰更親近的,你心裏頭應該是很清楚的呀。

我可沒不叫你來看她,更沒不讓你和她親近呀。說著,黛玉竟流淚了。哭什麼呢?我拉了拉她的衣襟。誰哭了呀,她輕輕打了下我的手說,是雪花掉到我眼睛裏了。

我想,我時常這樣想:黛玉就像一件異常精美而喜歡流淚的瓷器,在她麵前,我得小心翼翼的,並非是我要瞞著她做什麼事情,而是說在許多事情上都要考慮到黛玉的感受,不能讓她受到什麼傷害,哪怕隻是些微的。

黛玉就要辭別我們賈府,離我而去,回她的揚州了。是她的父親,我那身染重病的姑父林如海寄來書信要她回去的。當我從學堂裏回來,襲人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的心一下子就像被摘去了一半似的。關於這件事,曹雪芹先生在《紅樓夢》裏,隻是輕描淡寫提了這麼幾句:賈母隻得忙忙地打點黛玉起身。寶玉大不自在,爭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攔勸。於是賈母決定要賈璉送她去,仍叫帶回來。賈璉和林黛玉辭別了眾人,帶領仆從,登舟往揚州去了。就這麼廖廖數十個字,雪芹先生就忙著去講別的故事了,可能是他要講的故事太多了吧。至於黛玉臨走之前我們的告別,以及她回揚州約摸一年的光景裏,我賈寶玉是如何思念和等待她的,雪芹先生卻隻字未提,對此我很不以為然,而且深以為遺憾。要知道,他所漏掉的這些部分,恰是我和黛玉的全部愛情故事裏的重要篇章。大師雪芹先生,你也是百密一疏啊,不過這樣也好,他留下的那段空白,現在正好由我這個當事人來做些補充。

曹雪芹說我賈寶玉得知黛玉要回揚州時大不自在,他言輕了。豈止是大不自在?我說過了,那簡直是把我的心摘去了一半,或者說,我整個一顆心都快成碎片了。黛玉要走了,這可怎麼得了呀?我奔跑到正在勸慰黛玉的祖母那邊,隻見她們都在抹淚呢,就一把抓住黛玉的手,孩子一樣哭喊道,我不讓你走,妹妹,你不能走!

我祖母流著淚苦笑道,寶玉乖,別這樣,你姑父他病重了,來信讓你妹妹回去,她怎麼能不回去呢?

將心比心,我當然知道黛玉是要回揚州去的,但我還是抱著一絲僥幸的心理這樣問她,好妹妹,你能不走麼?

黛玉淚眼汪汪地看著我,搖了搖頭。

這時候,我忽生一股衝動,也可說是一個願望,就把它坦白了出來:好妹妹,若是你一定要回揚州的話,那我就跟你去吧。我抓緊黛玉的手,搖晃了好幾下。我看見黛玉的眼神倏然一亮,但很快地就又黯淡了下去。

老祖宗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腦瓜:你妹妹是回去照看她父親的,你跟著她去做什麼?

我想都沒想,便衝衝口而出:妹妹回去照看她父親,我可以跟著去照顧她呀。這是我的心裏話。

我想了想又說,同時,我也就看望了我那病中的姑父,我還沒見過姑父呢,我想去看看他。我真的想去看姑父林如海麼?不知道。可我知道,這是一個能夠說得出口的借口。

我又想了想說,再者,我還能順便看看黛玉常跟我講起的瘦西湖,大明寺,天寧寺,平山堂,觀音閣,梅花書院,王鉤斜,我還想去看看揚州城外那有名的瓜洲古渡,那可是很多大詩人都去過也寫過的地方呀。說著,我還搖頭晃腦,一口氣吟出了一連串關於揚州的詞句,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腰纏十萬貫,騎鶴到揚州;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忭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吟誦著這些前人的詩詞片段,我眼前呈現出那個如夢似幻的揚州城輪廓,她是那麼朦朧而美妙,那麼空靈而靜謐,我真的很想去看看她啊,當然是要和黛玉妹妹攜手前往,我甚至想在那裏一醉不醒,一去而不再歸,就和黛玉留在揚州,一直生活在那裏。這可能跟我腦海裏忽然浮現出唐人張祜的詩句有關,人生隻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是啊,和黛玉一起去揚州,和她一直廝守在那美麗的揚州城,以至終老在揚州地。哦,揚州,去揚州,和黛玉一起在揚州,這是我即興的,清醒著時做的一個夢。當時,我兩眼發直,居然沉醉於那樣一種夢想之中了。

寶玉啊!祖母喚醒了夢想中的我,她有些哭笑不得說,我們這裏說你妹妹要回揚州呢,你卻在那裏詩呀,詞呀的,好啦,快跟你妹妹正經道個別吧,她就要回去了。

我沒想到,自己一下子就想出了三重要跟黛玉去揚州的理由,還在想著要不要,或能不能再尋出些理由呢,可眼下看來祖母根本就沒把我如上那幾番話當回事兒,可能是她老人家以為那不過孩子氣十足的信口開河罷了,沒必要當真的,倒是一旁的黛玉聽我說那些話時雙眸顧盼生輝,她先是定定地望著我,隨後又把目光轉向我們的老祖宗,我感覺她眼神裏流淌著一絲欣喜,還有一線希冀什麼的,於是,我就不再尋找理由了,而是依偎在祖母的膝頭,輕輕地搖晃著,直截了當向她老人家央求道,老祖宗,你開開恩,就讓我陪黛玉妹妹去揚州吧。

這怎麼能行呢?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事兒啊!老祖母搖著自己的頭,撫摸著我的頭說,你黛玉妹妹她要回揚州,我還舍不得呢,哪能再讓你離開我,跟她到那麼老遠的地方去?若是我這兩個寶貝疙瘩都走了,那不就是要了我這把老骨頭的命麼?寶玉啊,我看你還是老老實實在家念書吧。再者說啦,即使我這邊同意你去,你老子會讓你去麼?這樣吧,你去問問你老子,他若是同意你去,我也就不攔你了……

老祖宗這麼一說,我就焉了,原本我是想先說動她老人家,然後再讓她跟她那個孝順兒子說一下,或許那樣他會放我一馬的,可眼下她又把球踢到我父親那邊去了,這事兒看來一點指望都沒有了,若是我敢壯著膽去父親麵前央求此事,結果肯定是遭到劈頭蓋臉一頓罵,不挨揍就算是輕的了。我何必再去自討沒趣呢?眼下我所能做的,隻是跟黛玉依依惜別了。

顰兒!我扯了一下黛玉的衣角,你出來一下吧,我有話要跟你說。我想跟她拉個背場,有些話我不想當著祖母的麵說。

黛玉抹了一下眼淚,有些羞怯地看了看我們的老祖宗。

去吧。慈祥的老祖宗點了點頭。

我走在前邊,黛玉後麵跟著,到了那棵大石榴樹下,我站住了,望著黛玉,沉默了片刻說,妹妹,你走了,我怎麼辦?我的意思是說,你就這麼走了,讓我跟誰在一起玩,和誰說知心話呢?

黛玉苦笑道,我走了,不是還有你寶釵姐姐麼?她人品好,模樣俊,學問大,哪樣都比我強,有這樣的好姐姐陪著你,沒有我整天來煩你了,豈不是更好麼?

她又說這個!我知道,她是故意說這個的,看我如何應答。可憐的顰兒就要離我而去回揚州了,眼下我可不想再跟她因為這個鬧別扭了,我得好言慰藉她,讓她放寬心:顰兒,你心裏應該最清楚的,在所有的姐妹裏,我最心疼的人是你!在府裏最憐惜你的,除了老太太,就是我了,這會兒就不要再說別人了,好麼?

我這幾句話猶如春風細雨,攪動著黛玉那深幽幽的心湖,我看見她的眼睛裏又漲潮了,就又這樣問道,你要走了,我不能跟著你去,你怎麼辦呢?我不放心呀。

黛玉似乎是出了會兒神,幽幽地說,璉二哥去送我,紫鵑,雪雁,還有王嬤嬤都跟著我呢,我自己也會照顧好自己的,你就放心好了。你在這邊,也要好好的……

嗯。我感覺到此時黛玉說出的話不冷也不酸了,倒是很溫暖了,便欣慰地點了點頭,你放心吧。要她放心什麼呢?我沒再往下說,她也沒有追問,倒是這樣反問道,我走了,你會怎麼樣?

我會想著你!我不假思索說,我會等著你。你這一走,要多久,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不知道,或許半年,或許一載,或許更久,這由不得我……

無論有多久,我都會想著你,等著你,一直等著你……

然後呢?

然後就天天和你在一起。

要是,要是我不回來了呢?

那我,那我就去揚州找你!

你會麼?

會的,我想我會的……

你敢麼?你不怕舅舅打你?

打我?大不了我到時候離家出走,我就是豁出命來,也要去找你……

不,不會的,我不會要你這樣的,你能這樣想,能這麼說,我就已經很知足了……

你是說,你肯定會回來的,對麼?

嗯,會吧……

你就要回揚州了,我想陪你去,但卻不能夠,就把這寶玉送給你吧,你戴著它,就如同我陪著你一樣……

不,不行,這個寶玉可不是我能戴得了的東西,你要是把它送給我,無論是老太太,還是我舅舅和舅媽都會不願意你的……

我不讓他們知道,他們不會知道的。

好啦,寶玉,不要再說它了,你好生戴著它吧,我明白你的這顆心就行了。

你去了那邊,會……想我麼?

你說呢?你以為呢?

我想,會的。

那你還用問我?

我想聽你親口說出來……

我不說,我不說你也知道的……

就在我和黛玉站在院子這樣告別時,寶釵和姨媽,鳳姐,大嫂李紈,迎春,探春,惜春等一幫人都來為黛玉送行了,我就閃到了一邊,讓她們跟黛玉一一話別,趁她們說得正亂時,我挪著沉重的腳步,若有所失地走開了。

黛玉離開賈府時,我並沒有為她去送行。這是因為我喜聚不喜散,不忍目睹那種生離死別般的情景,更不想看到黛玉那串串珍珠樣的眼淚,而寧願獨自麵對著牆壁,默默流淚。

多年以後,我獨自麵壁,默默流淚時還在這樣想:人之一生注定是有許多遺憾的,而我當初未能陪黛玉去揚州,肯定是我此生最大的遺憾之一。我一直非常後悔,那時候我為何不像在黛玉麵前表白的那樣,豁出命來也要跟她去一回揚州呢?果真能有此行,那當是我和黛玉的愛情故事裏最美妙的篇章之一,很可能也會成為我此生最有意趣的一次經曆。可惜,這隻是我一個最終也未能實現的夢想。

黛玉就那麼走了,她把我的心給帶走了。

我人雖未能跟她去揚州,但我心的跟她去了。

無論她走到哪裏,我的心都會伴隨著她的。

在黛玉回揚州之後的日子裏,我隻做了這樣幾件事情:思念,等待,和期盼。幹脆說,我的心思全在這幾件事情上頭。除了這些,我什麼事情也不想做,或者說做什麼事情都心不在焉。本來我就是個無所事事之人,無非是吟吟我喜歡的詩詞,讀讀茗煙從書市上為我弄來的那些禁毀小說,寫寫字,畫些畫,和姐妹們,和丫頭們玩玩鬧鬧,說說笑笑什麼的,但我的心都不在這些物事上,我常走神兒,發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細心的寶釵姐姐不止一次問我是不是想顰兒了,我不好意思說是,更不想說不是,而隻是很含混地笑笑,繼續走我的神兒,發我的呆。

黛玉啊黛玉,我當然是想你了,很想你!我想你那花月一樣的容顏,想你那湖水一樣的眼睛,想你那櫻桃一樣的小口兒,想你那石榴籽一樣的牙齒,想你蓮花一樣的腳步,想你那古琴一樣的聲音,想你那銀鈴一樣的笑,甚至也想你那珍珠一樣的淚,想你用揚州話抑揚頓挫念詩的樣子,想你微閉眸子舞動纖指彈箏的樣子,想你低頭繡花的樣子,想你蹙著眉頭發愁的樣子,想你撅著小嘴兒生氣的樣子,想你一小口一小口吃東西的樣子,想你在揚州那邊吃得好麼,穿得暖麼,睡得香麼,想你會不會傷風受寒生了病,想你在那邊與誰遊戲玩耍,誰陪你說話聊天,誰伴你賞花鬥草,想你看見春花開了會歡喜麼,想你梅雨時節會煩躁麼,想你秋風起時會惆悵麼,想你嚴寒時節會凍了手腳麼,想你這個,想你那個,想你這些,想你那些,想你想我了麼,想你像我想你那樣想我了麼,白日裏想你我什麼也不想做,到夜晚想你睡不著覺,想你想得我流過多少淚,想你想得我心多麼疼,想你想得我都不想再活下去了,想你還會歸來麼,想你何時才能夠回到我身邊,或許等不到你回來我就會因為想你而死去了,不,我要等著你,我要苦苦等著你,我要一直等著你,哪怕地老了,天荒了,哪怕是海枯了,石爛了,我還要等著你,即使我的肉身等不到你了,我的魂靈依然還等著你,我想,你不會讓我等那麼久吧,知道麼黛玉,想你的時候,我多想變成一隻鳥飛到你身邊,然後讓我們兩個人都變成鳥兒,變成一對比翼雙飛的鳥兒,再一齊飛回來,或者幹脆飛到一座遠離塵埃的深山密林裏去,在那裏築巢,一同鳴唱除了我們兩個之外誰也聽不懂的歌兒……

在默默思念著黛玉的日子裏,無數個暗夜,我遙望著南天,悵然而命筆,吟出了一行行詩句,寫下了一劄劄書信,當然是因她而作,為她而寫的。等有一天我的顰兒回來時,我要把它們作為珍貴的禮物送給她,我想黛玉看了它們一定會流淚的,至少我自己是流著淚寫下這些文字的。

黛玉啊,黛玉,你在那邊的一天天,是怎麼度過的?你知道我在這邊一夜又一夜,是怎麼熬過來的麼?

在苦苦等待著黛玉的那些日子裏,我真正知道了什麼是度日如年,什麼是一日三秋。等待的日子是多麼漫長,多麼難熬啊,當時我這個小小少年覺得自己都快要等老了,甚至就要長出胡子來了,胡子都要變白了。我掐指算了算,黛玉她走了快一年,可在我已經恍若十年了,甚至如一生那麼漫長。

在思念和等待黛玉的日子裏,我時常溜出大門去,癡癡佇立在路口,四方張望著,盲目地迎候著,我多想變成生長在要道旁的一棵大合歡樹,悉聽著那風聲和雨聲,檢閱著那過往的行人和轎子。實話說,我覺得每頂逶迤而來的轎子裏,端坐著的都可能會是我那日思夜想著的黛玉妹妹,我明亮的眼神凝視著它們,追逐著它們。唉,掃興啊,真掃興,一次次!過盡千帆皆不是啊……

我知道,我還要等待下去。而等她,等著她,一直等著她回到我身旁,就是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我當時的事業,這就是我對她的情感,我對她的愛情。

當年,黛玉遠去揚州一載,我苦等了三百六十多個日日夜夜,百無聊賴,什麼也不想做,什麼也做不成。如今,寫了幾段我和黛玉的故事之後,我遇到了障礙,打住了車,拋了錨,竟大約蹉跎了一年時光,沒有動筆續寫下去了。似乎,我一直都在苦苦地等待著。我在等待什麼呢?在等待前人所說的應感之會,待時而發,天機,神來,感興,頓悟之類的靈感麼?不知道。隻知道,我的《賈寶玉自白書》擱淺得太久了,弄得我十分沮喪,甚至想幹脆就讓它沉船不再起航算了。

近一年來,我在忙些別的事情,比如,鼓搗我那個心血來潮時想到的《新花譜》,我整日價滿山遍野地去看花,看草,看石頭,看山澗溪流,更多的時候是久久地發呆,漫無邊際的思想,當然也坐禪(這是我每日的功課),也做夢(這是我的嗜好),做那些跟昔日生活有關的夢,可就是未能把我和黛玉的故事書寫下去。原以為,我和黛玉的故事應該是最好寫的部分,因為這畢竟是我此生最重要的故事,哪料到,它竟成了我壓根兒就無多大把握的寫作長途中,最難行走的一段路了。我得承認,越是你熟悉並且看重的人與事,越是不太好書寫。或許,對於書寫我和黛玉的故事,我內心深處有一種抵觸情緒,生怕褻瀆了我們的愛情,愧對了黛玉的亡靈?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昨夜,我又夢見黛玉了,她淚流滿麵地站在我麵前,望著我,我呼喚她,她不應,拉的手,她也不動,就那麼直怔怔地凝視著我,過了半晌她終於開了口:哥哥,我夢見你在寫《賈寶玉自白書》,其中說到了我和你的事情,是麼?我愣了一下,哦了一聲,沒承認,也不否認。我什麼事兒也瞞不過她的,就像她活著時一樣。她蹙了蹙那惹人疼愛的罥煙眉,歎息了一聲說,也好,寫就寫吧,你知道的,有個叫高鶚的人,用那麼糟糕的文字糟蹋了我,他把你和我之間的故事寫歪了,你要把它們給糾正過來,我相信哥哥,你會把我們那些真實的故事寫出來的。

我流著淚點了點頭,正想向她盟誓呢,她卻掙脫了我的手,衣袂飄飄而去了。

嗯,為了黛玉,為了她的亡靈,我也要把我們的故事寫下去。

清晰記得,那是個彩霞滿天的好時辰,我站在三叉路口上,可憐巴巴地四處張望著,陣陣清風攜裹著縷縷花香氣息,弄得人鼻子癢癢的,心裏頭悵悵的。忽然間,一股奇異的香味飄浮過來,我抽動了一下鼻翅兒,噢,是那種我很熟悉而又久違了的幽香,我有些恍惚,正在回味著,辨識著這股香氣是哪種花瓣裏彌散出來的,隻見一頂轎子在彩色的道路上搖搖擺擺,猶如川流中蕩漾著的舟船那樣顛簸而來,我兩腿像被施了魔法一樣,很不自覺地奔向前去。我已料定,剛才那股奇香的發源地就是眼前這頂轎子,而在那轎子裏端坐著的,一定就是我那日思夜想的人兒。我雀躍歡呼著:黛玉,顰兒,黛玉,顰兒……

我那熱切的聲聲呼喚,像一陣風掀開了轎簾,那個我夢裏醒時都最熟稔的麵容探了出來。啊!我的顰兒,我的黛玉妹妹,是你,就是你啊,我的等待和思念,我的甜蜜與苦痛,我的渴望和期盼!她花仙子一樣微笑著向我招手。我箭步如飛到了轎前,全不顧幾個轎夫和眯著眼朝我嘻笑的璉二哥,一把就抓住了黛玉的小手,同時要他們趕快落下轎子。

還未等轎子停穩呢,黛玉就在我的扶助之下跳了出來。我緊緊攥住她的一雙手,哆哆嗦嗦把它們放在我的心口上,我感覺著自己那顆心就快要跳出來了,我想幹脆就讓它跳出來給她看看吧。那時候,我眼裏飽含著淚水,她的眼淚早就淌了下來,我看著她,她望著我,就這麼相互端詳著,一時間,我倆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除了我聲聲叫著她妹妹,她聲聲喊著我哥哥。

這時候我才意識到,璉二哥和那幾個轎夫都在大眼瞪小眼看戲似地望著我們呢。於是,我就有些羞澀而又慌亂地把黛玉拉到不遠處的合歡樹那邊。在這棵時常伴我佇立遙望的合歡樹下,我仔細地打量著黛玉,忽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覺得她走時還是個小少女呢,歸來時卻像個大姑娘了。我定定地望著她,終於說出了似乎有些囫圇的話語:妹妹,你,你終於回來了……

哥哥!黛玉眼神迷離地望著我,很有些對仗意味地說,我回來了,我終於又見到哥哥了……

你要是再晚些回來,我遲疑了一下說,沒準兒就見不到我了。

怎麼啦?黛玉很急切地問道,哥哥你要去哪裏呀?

你要是再不回來呀,我想,我想你就給想死了,我這樣說道。我想,這決不是一句危言聳聽的話。

瞧你,又胡說!黛玉一把捂住我的嘴,我要你好好地活著。

我把她的纖手捧到嘴唇上,輕輕地親了親指頭,親了親指甲,親了親手麵,親了親手心,然後望著羞若桃花的黛玉說:顰兒你回來了,我當然要好好地活著啦,我要和你一起有滋有味地好好活著,一直到老,好麼妹妹?

嗯。黛玉點了點頭。

妹妹,你終於回來了,再也不會走了,是麼?我緊緊攥著黛玉的手,就像抓住鳥兒的兩個翅膀,生怕她會再飛走了一樣。

哦,黛玉似乎是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妹妹,我有很多話,我再次把黛玉的手放到我的胸口上,想讓她的手撫摸到我那顆為她而跳動的心,我有很多很多的話想對你說,要對你說……

哥哥,我也是,我也是呀。黛玉低下頭去,看著我們的手。

可眼下顯然不是互訴衷腸的好時候,璉二哥他們還在那邊等著黛玉上轎呢。我給璉二哥擺了擺手說,黛玉不坐轎子了,你們先回府吧,我和黛玉走著回去。我看了看黛玉,她點了點頭。

這怎麼行呢?璉二哥擠巴著眼睛笑道,你不讓我們把林妹妹抬進府去,老祖宗要罵我的,又該說我不會辦事了。

嗬嗬,我笑道,璉二哥已經把事情辦得足夠好了,咱們的老祖宗會賞你的。你們先走吧,趕緊去給老祖宗報個信兒,我和黛玉隨後就到了。

璉二哥朝我會意地笑了笑,指使轎夫們抬著空轎子前頭走了。他們還時不時地回頭望著身後的兩個有情人。

我和黛玉手拉手,有意與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遠遠地跟在他們後麵,忽兒我拉住她駐下足來私語一番,忽兒我推著她小跑幾步,忽兒我又拽著她倒走一陣,我甚至想等到了那個赦造寧國府大門前再拐回過頭去,或者幹脆繞過去它而走向別處,反正我就是不急於把黛玉領到大家麵前,而是想盡可能單獨地和她在一起多呆會兒。我把這個意思跟黛玉說了,她說她也願意這樣。

通向賈府的道路兩旁,盡是盛開的鮮花,陣陣芳香撲麵而來,但它們都蓋不住黛玉身上發出的那股奇香,我一再聳動了鼻翅兒,連連讚歎道:顰兒,你可真香啊!

比花兒還香麼?黛玉嫣然笑道。

是啊,比所有的花都香,比所有的香還要香得多!我說。

你喜歡麼?黛玉問我。

喜歡,當然喜歡!豈止是喜歡,我微閉雙目說,我就願和你手拉手,聞著這奇香,長醉在這奇香裏而不再醒來……

一場夢,這顯然是一場夢。而這個夢,我做過無數回了,還無數回做過類似的夢。我知道,隻要我日思夜想的顰兒她不歸來,這個夢,這樣的夢,我還會一直做下去的。

凶信和喜訊,猶如兩隻孿生的鳥兒,一齊扇動著翅膀,從天遙地遠的江南那邊翩然而至,這不禁令人想起了老子的那句話,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我得承認,我也是個趨吉避凶的俗人,那就先說說於我而言的好消息吧:等到年底,黛玉就要從南方回來了!也就是說,再過一段日子,我便能見到翹首期盼已久的顰兒了,而且她將在我們賈府長住下來,再也不會和我分離了,我就是這麼想的。實話說,聞聽此訊的刹那間,我當然是喜出望外的,心裏都樂開了花。但緊接著,我心就又被揪得霍霍直疼,畢竟這一喜訊是以凶信作了代價的:我姑父林如海拋下他的愛女黛玉,撒手人寰了。人說姑父、姨父、舅的媳婦,都不親的,至少算不上至親吧。再者,我從未見過姑父的麵,跟他並無什麼感情的,如今他病逝了,要說我多麼傷悲,那是假話。但他是黛玉最親的人,她的親人,當然也就是我的親人了,現在她父親離她而去了,對她來說那就是天塌了,地陷了,心碎了,她肯定是悲痛難忍的,我豈能不為之哀傷?我在想像,姑父臨終前拉著黛玉的小手囑咐後事的情景;我想像著,守著父親靈柩的黛玉淚水漣漣,哭得死去活來的樣子;我難以想像,黛玉那針尖一樣細的心,她那玻璃一樣脆的心,她那瘦弱的肩,她那多病的身,她那麼一個小人兒,如何得承受得了失去父親這一天大的悲痛。這樣想著,想著,我就失聲痛哭起來。在場者不可能知道,我這是在替黛玉而哭,為黛玉而哭,我在哭黛玉的痛哭,在哭那痛哭的黛玉。我真的不知道,有一天,終會有這麼一天的,我的親生父親賈政去世了,我會如此痛哭麼?

那天,我如此的傻哭弄得大家都發了懵,有些不知所措了。

襲人姐姐遞上來她的白手帕,流著淚說,二爺,你別哭啦,自己的身子要緊。

我的乖寶玉,不再哭了啊!老祖宗先是抹了一下自己臉上的老淚,隨後撫摸著我的頭,人死如燈滅,哭一哭也就算了。

母親替我擦了把臉上的淚花說,好啦,好啦,不要再哭啦,你再哭就把大家的心哭碎了。

姨媽歎息道,多麼有情有義的好孩子啊!

寶釵姐姐直怔怔地看著我,似是心疼地搖了搖頭,不知該說些什麼,她什麼也沒有說。

倒是伶牙俐齒的鳳姐一下子就勸到了點子上,她苦笑道,寶兄弟別再哭啦,你再哭老祖宗就要心疼死啦,想開點兒,姑父走了,大家都很難過的,哭是哭不回來他的。你要這樣想,姑父這一走,顰兒很快就會回來了,她就要長住在咱們家了,再也不會走了……

嗯。我不自覺地點了一下頭,但隨後我就又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兒。我想說,若是我能夠選擇的話,我寧願讓黛玉再守候她父親一段日子,直到我姑父病愈了再叫她歸來,我可以等待,我會繼續等待她,一直等著她回到我身邊。真的,我寧可苦苦等待著顰兒,也不願讓她遭受這喪父的巨痛。但我轉而又想,若是等姑父病好了,她守著父親過日月再也不回來了,那又該怎麼辦呢?可眼下的實情是,我姑父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久別了的黛玉妹妹就要回到賈府和我重逢了。這時候,我內心裏是悲喜交加的,實話說還是欣喜占了點上風。一想到要不了多久,我就能見到黛玉了,當下我就有些耐不住了,我止住了哭聲,擦了擦滿麵的淚水,又想馬上到大門口去迎候黛玉了。

然而,就在黛玉歸期屈指可數的時候,我反而覺得日子格外漫長,越發難熬了,每天的朝陽都好像遲遲不肯露麵,等它終於成了夕陽時,卻又舍不得下去了,簡直能把人急死,而每個夜晚都長得沒邊兒沒沿兒,天似乎再也不會亮了。那些時候,我真想變成隻小動物冬眠上一段時間,悠長的一覺蘇醒過來,已是滿眼春光,一束絕美的鮮花就婷婷玉立在我麵前:我的黛玉妹妹回來了!

距離那久別重逢的時日越來越近,我卻變得憂心忡忡起來,生怕黛玉那邊節外生枝出了什麼岔子,而延誤了她的歸期。比如……比如……不,不會的,你不要這麼想。

不管怎樣想,無論怎麼說,現在我賈寶玉這個苦人兒總算是有了盼頭了。多少個日日夜夜了啊,我就活在那綿綿不盡的等待中,活在那遙遙無期的盼望裏。

我敢說,在擁有數百號人的賈府裏,那些天沒有誰像我這樣牽掛著黛玉,操心著她何時歸來的了。這除了每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事情(而我的心思和事情就是等著,盼著黛玉),更重要的是我們賈家發生了一樁天大的事件:我那原本在皇宮裏做女史的姐姐元春,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為賢德妃!我姐元春成了當朝天子的元妃,這於我們賈家來說不就是天大的事情麼?瞧吧,這下子榮寧兩府像是炸了營,全都慌了手腳。一陣誠恐誠惶過後,人們腮幫子上都盈滿了喜氣,奔走相告著這個其實婦孺皆知了的佳音,接下來便是大擺筵席,唱戲慶賀,熱鬧得一塌胡塗,很有些得意忘形的樣子了。在這種舉家歡騰的時刻,惟獨我賈寶玉悶悶不樂,這並非是元春姐姐成了皇妃,我這個做弟弟的不高興(當然也談不上我有多麼高興,我不以為姐姐元春做了妃子就是一件幸事,甚至為她成了妃子而有些隱隱的心痛和擔憂),隻是說當時我對此事著實不怎麼關心,也不太在意,似乎此事也與我賈寶玉無關。掛在我心上的,隻是我的心上人——那尚且滯留在遠方的黛玉妹妹,她是否平安,她身子還好麼,她的淚流幹了麼,她究竟何時才能回到我身邊?我在意的隻是,我這邊早就望眼欲穿了,她那邊是不是歸心似箭了呢?

謝天謝地!我期盼與等待已久的黛玉妹妹終於回到賈府,回到我們這個家了。但我和她相見時的情景,卻遠不似此前我無數次想象過的那樣美妙,甚至我還被弄得麵紅耳赤,討了個沒趣兒。

那天,我從學堂那邊回來,百無聊賴地踢著一枚小石子踅進大門,看到襲人姐姐站在甬道旁那棵桃樹下,她像是在等什麼人,其實我知道她是等我,她一望見我的身影就大聲喊叫道,寶二爺,林姑娘回來了!襲人知道我一直都在期盼著黛玉歸來,特地出來迎候我,告知這一喜訊的。

聽到這個天大的好消息,我那顆被煎熬得快要焦了的心頓時歡蹦亂跳起來,一把將書包扔給襲人,撇下她便飛奔而去,一口氣跑到了老祖宗那邊,隻見黛玉正依偎在老人家懷裏嚶嚶哭泣,我祖母一手攬著她十分疼愛的外孫女,一手拭著老淚,寶釵和迎春等人悄然站在一旁。

看到此番情景,我呆呆地立在那兒,眼睛竟有些模糊了,時光好像在倒流,在輪回,當初,黛玉辭別老祖宗要回揚州時就是這樣子的。莫非是黛玉還沒有回揚州去,抑或她在揚州那麼久原本就是我夢裏的一段故事?不,我輕輕搖了搖頭,哪兒是什麼時光輪回?又怎麼會是夢裏故事呢?分明是,黛玉和我離別已經三百六十九個日日夜夜了,我感覺足有一輩子那麼漫長。現在,我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就在眼前了,歡喜和激動是自不待言的,倒是一種說不清是委屈,還是憋悶的滋味壓迫著我,驅使著我衝上前去,一把拽住她的手(生怕她會再離我而去一樣),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裏,流著淚舔去她臉上的淚花,泣不成聲地說,黛玉,妹妹,好妹妹,親妹妹,我想你,想死你了,想你想得我都快要死了……我真想,真想這麼去做。然而,這不過是一閃之念。可事實上,我並沒有這麼做。不是我不願,不是我不敢,而是我不能,我不能讓黛玉難堪,畢竟寶釵和迎春她們都在場呢,我得為黛玉著想。當時,我所做的隻是湧出一股酸甜苦辣之淚,意味深長地說了這麼一句話:妹妹,你……終於回來了……

這時候,黛玉抬起頭來,淚眼瑩瑩望著我,朝我重重地點了點頭,我感覺她的那一點頭,如一回眸,也是意味深長的。我注意到,她那精巧的小嘴輕啟了幾下,似有如流的話語要淌出來,但她卻隻是輕柔地吐出兩聲呼喚:寶玉,哥哥……

我聲音顫抖著回應道:黛玉,妹妹……

接下來,我和她就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就那麼淚眼汪汪相望著。我凝視著她,覺著眼前的黛玉更瘦了,或者說更窈窕了,更顯得超逸出眾了。哦,一年時光流過,她就由一個瓷娃娃般精致的小女孩,出落成一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啊!她原本就是個花容月貌的小美人兒,眼下更像個如夢似幻的花仙子——美神了。倒是有一點依然沒變,就是鎖在她眉峰裏的那層憂鬱神情(看著,想著她的憂鬱,我又霍然心疼了),但這卻絲毫無損她的美麗,反而為她的冷豔之美添加了幾分別樣的色彩。有如曆經長途跋涉見到一處絕妙的風景,我隻是癡癡地看著,看著。想必,我在她眼裏也跟一年前大不一樣了吧?她看著我看她,她也那麼凝神看著我,我也看著她看我,誰也不說話。當時,還真有些小尷尬呢。當然啦,那也不過是一瞬間的情景。

還是老祖宗為我們解了圍,她一手拉著黛玉,一手輕點了一下我的額頭嗔怪道,寶玉呀,你妹妹走的時候你哭,如今她回來了,以後就再也不走了,你還哭,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我急忙用衣袖緊擦了一把臉上的淚珠,換上一副笑顏抵賴道,誰哭了呀?我是高興啊!我高興還來不及哪,怎麼會哭呢?

那就好,那就好啊。老人家拭去臉上的淚笑道,誰也不許再哭啦,你們要讓顰兒歡喜起來。

遵命,大家眾星捧月一樣把黛玉圍在中央,問長問短,說這說那,嘰嘰喳喳,像一群分飛多時終又聚合了的小鳥,相互撕撓或者胡亂梳理著對方的羽毛。在這種有意為之的談笑戲鬧的過程中,我和寶釵一人拉住黛玉的一隻手(我拉她手時在暗暗地用力,我感覺到了她的回應,盡管她力氣微小,但我還是能夠感覺到她也暗暗用了力的),我們就是要把那沉陷於漫長悲傷裏的黛玉拽出來,讓她回到眼下,回到我們的生活裏來,回到從前和我們在一起時那種歡快的生活之中。漸漸的,那種略帶苦澀的笑容,遊絲一樣回到了黛玉的臉龐。

笑意回到了臉上的黛玉,似乎是為了酬謝大家的情意,取出一大堆從揚州那個家裏帶回來的,非常好看的小東西送給各位,或者說任由我們一一挑選。迎春和寶釵等人揀了些樣式漂亮的首飾什麼的,我則一眼看上了那方綠端硯和幾支湖筆,那端硯是綠豆青色的,一方好玉石啊,它溫潤,通透,質地細膩得如同少女那嬌嫩而光潔的臉頰,端詳著它,摸撫著它,感覺真是妙極了,而且它上麵還雕刻著一幅很吉祥,也很生動的龍鳳圖,令人頓生無邊的遐想。那幾支羊毫湖筆,一望便知它們鋒嫩質淨,實為筆中之冠。黛玉她知道我好書法,我想這一定是她特意給我帶回來的禮物。謝謝你,黛玉,我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啊,你心裏果然也是有我的。雖說我已有好幾方硯台了,更有很多支筆,但它們是黛玉送給我的,便顯得特別珍貴了,我也就格外地喜歡。於是,我把它們緊緊抱在了懷裏,生怕也好寫字的寶釵搶走了似的,甚至我還把那方雕刻著龍鳳圖的端硯貼在臉龐,輕輕地親了親它。黛玉看我一下子挑中了她的端硯和湖筆,且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她那憔悴的臉上便現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

隨後,在大觀園生活的數年間,我作詩寫字時,就是用黛玉送我的這方端硯,當然也用她送我的那幾枝湖筆。我想,那時候我之所以寫出了一些不算太差的詩詞曲賦,一定是跟黛玉送我的硯和筆有關。現在,我感到非常遺憾的事情之一就是,我離家出走時忘了把那方黛玉饋贈的端硯帶在身上,而那幾枝湖筆早就讓我用禿了。我在想,眼下我書寫自己的故事時,若是能有黛玉送我的那方端硯相伴,或許會有如神助,而妙筆生花的。我現在這樣磨磨蹭蹭,斷斷續續,吃力如老牛拉破車,緩慢如蝸牛在蠕動,沒準兒跟缺少了黛玉送我的那雕刻著龍鳳圖的端硯有關呢(嗬嗬,其實我知道,這也是人們所說的手不順溜怨襖袖)。是啊,那高貴的鳳凰已經升天了,涅磐了,而我賈寶玉這條靈魂已被抽掉的龍(我恰巧是屬龍的,勉強暫且稱之為龍吧),不過是一條苟活於塵埃的可憐蟲罷了。

當時,獲得那珍貴禮物的我興奮異常,感念不已,心想我也要回贈她點什麼。她如此有情,我當然更要有意了。投我以桃,報之以李嘛。她贈我端硯和湖筆,我送她些什麼呢?再次把我身上的那枚寶玉送給她麼?她不會要的。哦,有了。我從懷裏掏出水溶所贈的那件鶺鴒香串,巴巴地遞給黛玉,可她卻沒有迎接,隻是淡淡地瞄了它一眼說,什麼臭男人過了手的破玩意?我不要!

我怔了一下,說了句事後想起來就有些懊悔的話:妹妹,這可是北靜王送我的好東西呀。

哼!黛玉冷笑道,管他什麼北靜王南靜王的,我才不稀罕呢。你就不用借花獻佛了吧?

站在一旁的寶釵姐姐輕輕搖了搖頭,微微一笑。

我被黛玉搶白得麵紅耳赤,很尷尬地把我自以為很珍貴的鶺鴒香串塞進了懷裏。雖說黛玉弄得我有些難堪,可我並沒有因此而生氣,反而暗自欣喜,對她平添了幾分愛戀:我的黛玉妹妹啊,你真是太高潔,太潔淨了。

其實,當時我很想告訴黛玉,我還有寶貴的禮物要送給她呢,即是我為她而寫的那些詩詞和書信。但由於寶釵她們在場,我就沒好意思說出口。事實上,最終我也沒把那些詩詞和書信獻給黛玉,那是後來我自知它們都太幼稚了,覺得拿不出手,不想在詩才極高的黛玉麵前丟人現眼,我想,還是等我用她送的端硯和湖筆,寫出好詩來再送給她吧。再者,我也覺得它們都太過濃烈,或太過憂傷了些,怕黛玉接受不了,怕她看了會難過。於是我的這些詩詞和書信,就沒有出現在《紅樓夢》之中,但它們確實是存在的,它們存在於我的書櫃中,存在於我的心底裏。直到現在我還能記得起它們,以及當初我在一個個夜晚書寫它們時的情景。

黛玉回來了,我那顆焦慮不安的心就有了歸處。可是,我依然時不時地想念她,這就有點怪了。她在揚州那邊時,我是那麼刻骨地想念她,如今她已經回到我們的這個家,我每天都能看到她了,很多時候都和她在一起,可我心裏依然想著她,念著她,隻要相互離開一會兒,我還是那麼想她,念她。不知道,她是否會像我想她這樣想我。

我那朝思暮想的黛玉妹妹歸來不久,我們就鬧了一場不愉快,而起因,可說是小小不言的。實話說,我和黛玉的故事大多都是小小不言的。而我,就想說我們之間的那些小小不言。擴大了說,我在這部書裏所憶,所寫的許多故事,都是小小不言的。沒辦法,我就是很看重,也很鍾情於這些小小不言的故事,可能是我這個人沒有什麼大誌向,沒什麼大出息吧,什麼可能是?就是!我就是對這些小小不言的故事津津樂道。事後想一想,我和黛玉妹妹的這場小別扭,與其說是緣於誤會,毋寧說兩個人有意無意之間的一次合作。責任呢,那就更說不清在我,還是在她了。

事情的發生是這樣的:那天,我陪父親等人遊園時,又是題額弄對聯,又是作詩什麼的,算是出盡了風頭,看我一臉春光晃出園子,伺候我父親的那幾個小廝,就像我的小兄弟一樣,趁勢嘻嘻哈哈圍住我,又是跟我這個公子要賞錢,又是玩笑著把我身上佩戴之物打劫而去,比如荷包,比如扇囊什麼的,拿去便拿去吧,我想,反正它們也不是多麼主貴的東西,這些物件我有的是,送我這類佩物的姐妹多的是。

回到家裏,那眼尖心細的襲人端詳我一番,發現我身上少了些物件,就很有些心疼地嘟囔道,是不是又讓那幫沒廉恥的小廝們弄走了?

嗯。我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同時,我給襲人姐姐做了個手勢,噓了一聲,意思是不要讓黛玉聽見了。

不料——其實我已經料到了,正跟老祖宗說話的黛玉聽見了,畢竟她更是耳聰目明的,她佯裝無事走了過來,朝我身上巡睃了幾眼,臉上倏然陰了天,加重了某種語氣質問道,我送你的那個荷包,也讓人給解去了麼?嗯。我攤開雙手,傻笑了一下,故作無奈,或者很淡然地點了點頭。黛玉擰緊了眉峰,仇人似地瞪著我,我知道她生氣了。此時,我就是想看看她生氣的樣子。說心裏話,我當然願意更多地看到她的笑顏,她的笑顏很美麗,可有時候我也想看看她生氣的樣子,甚至有時候故意惹她生點兒小氣,我覺得她生氣的樣子也很動人,更招人疼。

她就那麼氣呼呼地瞪著我,我就這麼笑眯眯地望著她。

我正在琢磨著她生氣的滋味,她啟了唇:既然是這樣,那往後,就別再指望我再送你什麼東西了。說著,她哼了一聲,扭頭去裏間了。

她氣衝衝地走了,我便喜滋滋地跟了過去。但我還是晚了一步,有些事情——物件已經給毀了:她把那個上麵繡著兩朵桃花的香袋鉸壞了,扔到了地上,那可是我央求她而做的呀。

我趕緊把那未完工就遭了殃的香袋拾將起來,心疼得直咂嘴。眼見黛玉又流著淚,氣到了這份上,我不敢再把玩笑開下去了,就變戲法似地從胸口裏掏出她送我的那個荷包:瞧!它貼著我的肉,貼著我的心呢,我哪會不珍惜,豈能讓別人拿了去?

黛玉抹了一下淚珠兒,見我如此珍藏著她的饋贈,紅著眼和臉,輕輕地打了我一下:你這個人真是的,真鬼,真會氣人啊……

我也裝作生了氣的樣子,一邊心疼地看著那個被弄壞了的香袋,一邊把那個還帶著我體溫的好端端的荷包遞給黛玉:既然你把那個鉸了,也把這個給鉸了吧。

黛玉現出一副左右不是,哭笑不得的樣子。她的這種樣子也很耐看,別有一種韻味。我端詳著她,又激了她一下:鉸呀,鉸吧,反正它原本就是你的,反正你也不想把它給我,反正你一點也不心疼它。

黛玉臉一紅,遲疑了片刻,牙一咬,抓起剪刀,真的就要鉸她送我的那個荷包了。

這下子,我就慌了手腳,一把奪過那荷包,趕緊塞進我的胸口,然後還按了按:它是我的,它是你給我的,你不能鉸了它。

黛玉頭一扭,哭著說,你太會氣人了,一會兒好,一會兒歹的,這不是變著法兒欺負人麼?

看來,眼下又到我賠不是的時候了。於是,我拉住黛玉的手,嘴上抹了蜜一樣,妹妹,好妹妹,妹妹好,哥哥壞,哥哥不對,哥哥改,哥哥該死,哥哥有罪,好妹妹饒了哥哥這一回吧,等等,等等,不停口,一大串,發誓,賭咒,表決心,就差扇自己的臉了。事實上,我最擅於使用的這套溫柔的殺手鐧,還是很管用,很靈驗的,甚至屢試不爽。我的黛玉妹妹笑了,盡管她臉上還掛著些淚花。

後來我仔細想想,我和黛玉的這場小別扭還是很有趣的,甚至很有必要。不是麼?由此,我更知道了她很在意我,她也明白了我同樣很在意她。是啊,她懂得了我的心思,我也知曉了她的情意。

現在回想起來,我和黛玉的愛情故事的展開和深入,還是發生在我們一起搬進了大觀園之後。那時候,我隻把大觀園當成了我們的愛情之歌的樂府,哪會想到它也是我們的愛情之夢的墓場呢。

我之所以能夠和黛玉等眾姐妹一起搬進大觀園裏居住,這得感謝我的姐姐元春。那人間天堂般美麗的大觀園,本是為迎接她元妃省親而興建的。省親大禮過後,我姐元妃覺得那大觀園封鎖荒廢著怪可惜的,莫若讓家中那群花樣少女住進去,與美景相映生輝,一直都特別疼愛我的姐姐元春當然不會忘了她這個弟弟的,她命我隨眾姊妹一同搬入大觀園,說那裏風景宜人好讀書。嗬嗬,那又豈止是個適宜讀書的好地方?它更是我和黛玉們快活廝守的桃花源啊,當時我就是這麼想的。當元妃派太監夏忠把這道旨意傳達到榮府時,別人是怎麼想的我不太清楚,反正我是欣喜非常的。

那時節,我和黛玉正圍坐在老祖宗身旁,聽老人家那已經講過無數遍了的當年她和我祖父的故事。對我而言的特大喜訊,就是這時候傳來的,當即我就歡呼雀躍起來了。與此同時,我發現黛玉那雙時常被憂傷浸潤著的眼睛,倏然閃耀出一絲欣喜的光亮,本來我是想趁老祖宗不注意,和黛玉擊掌相慶一下的,可考慮到她可能不喜歡這種方式,便悄悄抓住她的手,緊緊地握了握,她輕輕回應了我一下就把手抽出來,但我已經感覺到了,此時,在此事上,我倆是心有靈犀的。當然啦,我和黛玉的心有靈犀,可不僅僅是在此時,在此事上,我以為,好像心有靈犀這一詞語是專為我和黛玉而造的,至少用到我倆身上極為妥貼。

此前,隨父親賈政及其清客們遊園題匾額對聯時,我就滿心幻想著,若是能和那些如花似玉的姐妹們,日日遊戲於這景色惹人醉的大觀園裏,那將是多麼曼妙而愜意的生活啊。眼下,我的這一夢想就要成真了,我怎能不歡呼雀躍呢?好啊!我禁不住大聲喊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