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似乎怔了下說,隨便亂讀罷了。哥哥呢,在看什麼書?
我嘛,這兩天又在重溫《莊子》呢。我感歎道,莊子好文章,真是百讀不厭啊。這是我第五遍,要不就是第六遍讀他了。
哦。黛玉淡然一笑說,那哥哥就給我聊聊莊子?
好的。我給妹妹背段《莊子?庚桑楚》吧。說著,我便得意洋洋的,搖頭晃腦地背誦開了(現在想來,我當時那個樣子真是傻透了,憨死了,可笑極了):宇泰定者,發乎天光。發乎無光者,人見其人,物見其物。人有修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謂之天民;天之所助,謂之天子。學者,學其不能學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
若不是襲人突然間到來,我是打算一口氣背完《庚桑楚》,然後再跟黛玉討論一番的。襲人過來說老爺叫我呢,一聽父親賈政喚我,如聞驚雷或噩耗,我當場就蔫了,垂頭喪氣看了黛玉一眼,趕緊跳下床去,很有些抱歉地說,妹妹,我得先走了,等我應付完了你舅舅,我再回來看你。
那,黛玉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說,那,你就去吧。
從她那不舍的眼神裏,我感覺到,當時她是不想讓我離開的,至少她想讓我晚會兒再走。其實,我晚會兒再走,或者幹脆就不離開,一點事兒也不會有的。不,會有事的,我和黛玉,很可能會有一場好事的,我想。唉,現在說什麼都晚了。當時並不是真的父親叫我,而是寶釵姐姐的哥哥,我那混球兒表兄薛蟠把我騙去喝酒了,那天是老薛的生日,他知道我在黛玉那裏,若說叫我去喝他的生日酒,我肯定不會馬上就去的,於是他就耍了小伎倆,把我騙了出來,這個成事不足的老薛啊,硬是壞了我和黛玉的好事兒。就差那麼一點點啊,這是我和黛玉最接近發生那種好事的一次,那真是一觸即發啊。想想吧,那場景,我情竇早已開,她苦悶且騷動,我有意,她有情,我和她心貼得那麼緊,身體離得那麼近,心癢癢的,肌膚癢癢的,身心全都火燒火燎的,若不是恰在火候上被他老薛抽了薪,搗了亂,我和黛玉的好事沒準兒就成了。想到這個,我就氣不打一處來,遺憾得不得了。
現在想來,此事也怪不得人家老薛,要怪也就隻能怪你自己。怪不得黛玉說你苗而不秀,是個銀樣蠟槍頭呢。她看得很準,她說得很對,她嘲笑得很有道理。不是麼?有時候,尤其是在某些關鍵時候,你賈寶玉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銀樣蠟槍頭啊。不是這樣麼?你光說不練,隻說不做,你隻是一回回的暗示,或表白你的愛意,為何不大著膽子,真刀實槍豁出去做上一次呢?我得承認,當時我的確是很想,很想和她有一場淋漓盡致的靈與肉的交合的,我想,她或許也想的吧,隻是我不敢,或者覺得我不能那麼做,或者我覺得她也不敢,她也不能那樣做吧。反正那時候我隻是思想,而沒有行動。賈寶玉啊,你這語言的大高個兒,行動的小矮人兒!作為一個男子,你不後悔麼?你不有點愧對深愛著你的人麼?或許不,我想,讓我再想一想。或許虧得沒發生那種事情,盡管沒發生覺得有些虧,有些遺憾。若是發生了那種事情,我和她的愛情還是愛情麼?或者說,我們的愛情還會那樣美,那樣深麼?話再說回來,你和她隻有愛情,而沒那種事情,就一定很好麼?我不知道,我回答不了。我的心很亂,腦子也亂成一盆漿糊了。
如今我想說的一點是,自從那天以後,直到我最親愛的黛玉妹妹離開人世,我倆就很少再有身體上的親密接觸,更不要說那種男女之事了。妹妹她守住了,哥哥我也守住了,並且我們兩個人一守到底,最終也沒有那種所謂的不潔之事。黛玉,我最親愛的好妹妹,我讓你質本潔來還潔去了。
我想象得到,凡是讀了《紅樓夢》的後來者,大都會讚美我和黛玉那超凡脫俗,而又刻骨銘心的愛情的。沒錯兒,黛玉當然冰清玉潔的,是超凡脫俗的,但我賈寶玉,可並沒有脫去凡俗啊,盡管我對她的情和愛是刻骨銘心的。說白了,我還是很想和她發生那種靈與肉交合的情事的,隻是我生怕傷害了她,才最終沒有那麼去做。我當時想的是,以後吧,一切都留待以後吧,反正我和她是來日方長的。若是知道我們沒有那麼多的來日了,在她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我想,我或許會和她發生那種故事的。是的,我和她,不僅僅是要那種銘心的愛情,也要那種深入骨髓的事情。可現在,再去說這些,全都晚了,已經晚了很多年了。
那個秋雨敲窗的夜晚,我魂不想守舍,便披一身蓑衣,戴一頂鬥笠,提一盞燈籠,像個風雨夜行人那樣,又到瀟湘館探望黛玉去了。
秋雨綿綿的時候,更是我情思悠悠的時候,念想心上人的時候。這種時候,我當然是想去看黛玉的。不僅僅是如此。黛玉臥病在床了,尋常時候,我還要天天去看她呢,就像每日都要去老祖宗和父母大人那邊請安一樣,哪天看不見她,聽不到她的聲音,我便坐臥不寧,心裏頭空落落的,何況她有了病疾呢?這時候,除了想念,還有心疼,牽掛和擔憂。這種時候,漫說是下雨了,哪怕是下了冰雹,下著刀子,我也一定要去看她的。
一看到倚靠在床頭上養病的黛玉,便是一連串的問候:
今天怎麼樣?感覺好些了麼?
藥吃了沒有?藥苦不苦?用的哪樣藥引子?
吃了幾頓飯?每頓飯吃了多少?吃的都是什麼?
咳嗽得還厲害不?一個時辰咳嗽幾陣兒?
這些問題都是我所關心的,平日和她相見時,我也會問到其中的幾項,每次都是如此。眼下我一口氣問了這麼多,弄得黛玉似乎有些不知說哪個好了。趁她慢慢回答時,我一手掌起燈,一手遮著燈光(怕刺了她的眼睛),朝她臉上照了照,瞧了瞧說,看上去氣色比昨天好了些。
你來了,我就好多了,黛玉臉一紅笑道。
她這麼說,我心欣悅。同時,我感覺到了,在這個秋雨纏綿的夜晚,身心都有了病,愁緒滿懷的黛玉也一樣想到了我,想看到我,或者說她想要我來看她,甚至她已經想到了我一定會來看她的。當我坐在她床邊,拉著她的手說話,看到她那首墨跡才幹的《秋窗風雨夕》時,更確信了我的那種預感。她在此詩中這樣寫道: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秋涼。助秋風雨何來速,驚破秋窗秋夢綠。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好詩啊!妹妹。我不禁感歎了一聲。詩是好詩,隻是太傷感了些,但若不如此,也就不是黛玉了。我盯著她那娟秀的手跡細看,忽然覺得其中幾個字變形了,變大了,它們似乎要從紙上跳出來,跟我說說知心話。秋,雨,夜,夢,愁,淚,情,我瞅著它們,掂量著它們的斤兩,揣摩著黛玉書寫它們時的思想。嗯,妹妹寫這首詩時,心裏一定想到了我,想到了我和她吧。我這樣想,應不是自作多情的。沒辦法呀,我總是能從黛玉的詩篇中,甚至從她的眼神和淚珠裏,讀出她那深藏著的情感。
就在我這麼出神的時候,黛玉一把奪過那詩箋,放在燈盞上燃燒了。我怔了怔,隨後卻是很有些得意地笑道,妹妹呀,你燒不燒都是一樣的,我已把它們銘記在心了,不信你聽。說著,我聲音低緩,一行不錯,一字不差地將《秋窗風雨夕》背誦了下來。之後,我噙著淚水,凝視著黛玉,她先是點了點頭,隨即又歎了一口氣,眼眶裏包著淚珠兒,臉上卻綻出了欣慰的笑容,如一朵夜晚裏的紅玫瑰。
傷感的我,不想讓她太傷感了,接下來就故意扯了些輕鬆的話題,而她,卻跟我說起了寶釵姐姐。她說寶釵午後來看她了,我嗯了一聲,不想跟她(黛玉)扯到她(寶釵),平日就是如此,和前者在一起時,我不想提及後者,同樣的,和後者在一起時,我也盡量不提及前者,這是我跟她們相處時,暗自製定並盡力遵循的一種方略。實話說,她們二人,我是哪個也不舍得,哪個也不忍心得罪。眼下,我來探望病中的她,當然就不願和她談論她(寶釵),我怕她又要拐到金玉良緣之類的敏感話題上去,惹出她的猜疑,妒忌和不快什麼的,看來我的顧慮是沒用的,甚至是多餘的,她執意要跟我說她,黛玉妹妹非得說寶釵姐姐,那我就隻有聽的份兒了。讓我感到意外和欣喜的是,她今晚說寶釵的口氣和態度,跟往日大不一樣了。她說今日跟寶釵姐姐深談了許久,互訴了真情,相交了真心,她深切感覺到了,在許多事情上,寶釵的確像個姐姐那樣關懷她,疼愛她,替她著想,往日聽到旁人誇寶釵這好那好的,她心裏還有些不舒服呢,現在她知道了,寶釵真的待人極好,原以為寶釵就是個善做麵子活兒而心裏藏奸的,如今才知自己是多心了,多疑了,誤會了,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等等,這些話,能從黛玉嘴裏說出來,那是極不容易的。但我能感覺到,這是她的肺腑之言。聽著她這番反省或帶有檢討意味的話語,我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隻是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像是認同了,或者是讚揚了她。反正當時我是高興極了,為黛玉,為寶釵,為我們。可是,接下來黛玉的一句話,卻讓我心裏很有些難受,她唉了一聲,苦笑道,她的命好,我命不好。我似乎明白她所指的是什麼,比如寶釵有母親,有哥哥,而她是沒有的,等等,可又好像並不止是這些。我不想順著她的這話茬兒朝下說,而是再次把話題引向了別處,我想讓她輕鬆些。
就這麼說著說著,不覺間已近午夜了。我想,我該走了。其實,我並不想走,很想陪她過夜的,我是說,我想守著她,伴著病中的她,陪她一起度過這個惆悵而漫長的秋雨之夜。可我怕她累著了,想讓她早些歇息,做個好點的夢。願她一場好覺(好夢)醒來,身體好了,心情也好了。
我起身告辭,披上我那套防雨的行頭。送我到門口的黛玉忽然笑了,她指著我身上的蓑衣,頭上的鬥笠說,蠻精致,蠻好看的,嗬嗬,你這身打扮看上去像個漁翁呢。
這是北靜王送我的。我回過頭來說,妹妹若是喜歡,趕明兒我再弄一套送你吧,下雨天,咱倆穿戴著它們去看雨中花,下雪天,咱倆穿戴著它們去訪雪裏梅,那是很相宜的。
我才不要這些玩意兒呢。黛玉笑道,要是我穿戴上它們,豈不像畫上和戲裏的漁婆了?說到這兒,她急忙掩了一下口,看了看身旁的丫環紫鵑、雪雁,兩頰竟是桃花般片片緋紅了,而且咳嗽聲聲。哦,我這才意識到,她可能是把漁翁和漁婆這兩個字眼聯係到一起了。嗬嗬,漁翁,漁婆,很有趣,很有意思,很對稱嘛。她臉紅了,我心跳了。但我此時不敢多言,就抿嘴而笑,跟她輕輕點點頭。她也對著我赧然一笑,低下了頭去。
我走了,你歇息去吧。說走還未走,我又回了頭說,妹妹,你想要什麼,想吃什麼,跟我說一聲,我明兒一大早就替你安排去。
嗯。黛玉點頭笑道,等我想起來了,再讓紫鵑去跟你說。瞧,雨越下越緊了,你趕緊去吧。路上小心些,不要滑倒了。哎,有人跟著你麼?
有呀。我說,襲人她們在外麵打著傘,提著燈籠呢。你放心好了,我沒事兒的。
下這麼大的雨,打燈籠哪行呀?黛玉皺了一下眉頭。
不要緊,我這燈籠是明瓦的,不怕淋雨。
那也不行,黛玉搖了搖頭。她走回到書架那邊,拿來一盞玻璃繡球燈,讓紫鵑點上一支紅蠟燭,遞給我說,這燈比你那燈亮,提上它吧,你好在這夜雨裏走路。
黛玉的細心和體貼,在這個蕭瑟的秋雨之夜裏,如春風一般溫暖了我身心。我有些想流淚,但卻笑道,這樣的燈,我也有的,怕她們滑倒給弄壞了,出門時就沒帶上。你的這盞更輕巧,更好看,若是路上摔破了,那就可惜了,我會心疼的。
傻子呀你?!人主貴,還是燈主貴?黛玉白了我一眼嗔怪道,燈摔壞了算什麼?隻要你不滑倒就行了。快去吧,路上泥濘多,不好走,你慢點兒,千萬要小心啊……
嗯。我點了點頭,再看了黛玉一眼,便提著她給我的那盞玻璃繡球燈,踏進了那沒完沒了的夜雨裏。
我和隨行的三個丫環,出了瀟湘館,朝我的怡紅院走去。她們在前邊走,我在後麵行,為我們照明的是兩隻燈,我的那隻明瓦燈籠黃黃的,黛玉的那盞玻璃繡球燈紅紅的,在點點細雨之中,它們閃閃爍爍,煞是好看,當然啦,她的那盞燈更出色。夜雖然很黑,但有她的這盞燈照著,我覺得心裏頭亮堂堂的,雖說路很滑,可我覺得自己竟走得虎虎生風。還有那很好聽的聲聲雨點呢,一下下落在她們的傘上,落在我的鬥笠上,落在我的蓑衣上,猶如在彈琴,在弄箏,在撥琵琶,一時間我都有些恍惚了,仿佛是走在了詩裏,走入了畫裏,走進了夢裏。多年以後的今天,回想起那個秋雨之夜的情景,我還覺得它像詩,像畫,像夢一樣美妙。
從瀟湘館那邊歸來,夜已深不見底了,那纏綿而憂傷的秋雨還不想停歇,點點滴滴擾亂我心,耿耿難眠啊,我暗自歎息了一聲,呆坐在案前,望著黛玉那盞玻璃繡球燈,想著她那似乎越來越重了的病情,吟味著她病中寫下的那首詩,忽起一股意興:我要把它默寫下來。此前,當著黛玉的麵,我一字不差背誦了它,眼下我想把它一字不少書寫下來。於是,我親手研墨(襲人想來伺候,我擺了擺手,說我自己來,你先去睡吧,今晚我要寫詩了),鋪開紙張,卷起衣袖,握緊筆管,比自己作詩時還要暢快,一字字,一行行默寫起黛玉的《秋窗風雨夕》。
黛玉這首擬唐人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之格的《秋窗風雨夕》,有二十行,總共一百四十個字,我默寫它卻花費了好一番工夫,其間由於我兩回筆下誤,先後寫錯了兩個字,一個是風,一個是雨,就兩次從頭再來,第三遍倒是沒什麼錯了,可又因為其中的一個秋字寫得不太滿意(我數了又數,黛玉的這首詩出現了十五個秋,哦,秋,就是愁,那麼多的秋,就是那麼多的愁啊),便又重寫了一遍,然後,我左看右看,審視了好一會兒,直到看上去很順眼了,才長歎了一口氣。沒辦法呀,我明知自己毛病多多,卻是個苛求完美的家夥。要不,這麼說吧:我自己的事兒可以做得不那麼地道,但在對待黛玉的事情上,我是想竭力做得盡善盡美的,雖不一定能至,但心願如是之。
書寫完《秋窗風雨夕》,我再次凝神注視著,細細品味著這首長詩時,腦海裏又浮現出她此前的,另外一首同樣憂傷,卻更悠長的好詩——《葬花吟》,那首詩更長,字數更多,我早就細數過了,它足有五十二行,三百六十多個字呢(多年之後的今天想起來,《葬花吟》可說是詩人黛玉一生之中,用眼淚和生命寫下的最長詩篇了,同樣是她所有哀歎身世與命運之悲歌的代表作,就像《芙蓉女兒誄》是我賈寶玉的代表作一樣)。我在想,今夜,要不要再把她的《葬花吟》書寫下來呢?要!就是要!反正此時我心潮如窗外的秋雨,大腦正興奮得倒海翻江,看來睡眠是不會找到我頭上了,這個漫長的秋雨之夜,就讓我和黛玉的長詩《葬花吟》一起度過吧。嗯,這個主意不錯。是的,我決計,今夜我要接著把《葬花吟》書寫下來。
於是,我起身為黛玉那盞早已燃盡的玻璃繡球燈換了支紅蠟燭,再次研了些濃墨,鋪開了紙張,卻並不馬上動筆,而是微閉起雙目,似在運氣,又像是要歇息一陣兒,其實我是在回想,回想黛玉這首長詩誕生的背景,回想她哭吟此詩的情形,回想我聆聽到它時的心境。
那天晚上,黛玉去怡紅院看我,敲門,門未開,隻傳出晴雯一聲氣嘟嘟的回應:敲什麼敲?都睡了,明日再來吧!當時,黛玉顯然不會知道晴雯剛跟襲人吵了嘴,正想把餘下的邪火發泄出來呢。吃了閉門羮的黛玉怔了一下,很有些不甘心,便大聲說道,是我呀,還不開門麼?哪知晴雯的回答更不客氣:管你是誰呢?寶二爺吩咐過,今晚誰也不能再進來了!聞聽此言,黛玉就像霜打了的花朵,一下子就蔫了。可以想象,那時候她一定心寒得猶如冰湖,父母早失,無依無靠,寄人籬下,諸如此類的詞語,很自然地就會湧上心頭,她又要流淚了。就在她躲於牆角花陰下哭泣,正要轉身離去時,一陣笑語從怡紅院裏飄蕩出來,側耳細聽,竟是她的寶玉哥哥和他的寶釵姐姐二人,她(寶釵)過來看他了,他出來送她(寶釵)了,而她(黛玉)卻被生生擋在了門外,此情此景,她(黛玉)能不心如刀絞麼?真想尖叫一聲啊!不,不能,不僅如此,她還得趕緊很屈辱地躲閃一下,免得三人迎麵相撞的難堪。她掩住口,隱在院外的大石榴樹旁,望著寶釵飄然而去的背影,望著再次關閉了的朱紅大門,她怔了會兒神,隨後苦苦搖搖頭,轉身離開,一路灑著淚,摸著黑,像浪濤裏的小舟那樣顛簸著,跌到了她所棲身的瀟湘館。如上這番情景,是我在聽到了她的《葬花吟》,經過我再三的哀求,她才向我哭訴的。除了急乎乎跟她解釋其中的誤會,一再賠禮道歉哄勸她之外,我當然能夠想象得出,從怡紅院回到了瀟湘館裏的黛玉的神情:她會卸掉妝,倚著床欄,或者呆坐在案前,她的心會很苦,很亂,她的淚會很稠,很多,她哭泣著,思想著,咳嗽著,《吟花葬》就那樣一聲聲,一行行給哭了出來。
第二天,便是個在我看來很有些特別的日子:四月二十六,交芒種節。過了芒種節,便進入了夏季,那熱鬧了一個春天的百花就要凋謝,花神也要退位了。按古時風俗,這一日照例是要給花神餞行的。因此,大觀園裏的女孩子們,像一群嘰嘰喳喳鳴唱的鳥兒,一大早就忙活起來了,有的用花瓣或柳枝,編成轎馬,有的拿綾錦或紗羅,疊成旗幡,然後都係上了彩線,把它們掛到一棵棵樹上,搭在一枝枝花間,整座大觀園裏到處是飄揚的繡帶,招展的花枝,與平素自是大不同,再加上她們一個個打扮得花一樣美,真個是花似美人,美人似花,弄得我這個大觀園裏惟一的男子竟有些眼花繚亂了,不知是該欣賞花兒,還是要讚美她們。
呆望著眼前這群似乎陶醉於節日般的慶典裏,而不太像是送別花神的美少女,我這個自稱為花王的男兒,心中更多的是層層憂傷:花兒們要謝了,我很憂傷;花神要走了,我很憂傷;另外一層憂傷是,比我更容易憂傷的黛玉的憂傷。我猜想,在今天這個要為花神送行的日子裏,黛玉一定又會憂傷灑淚的。在這種憂傷的時刻,她除了默默流淚,還能做些什麼呢?我早就注意到了,在這群熱熱鬧鬧為花忙的美少女裏麵,不見黛玉的身影。我的顰兒,你現在在哪裏,在做什麼呢?我得去找找她,去看看她,去陪陪她。
一路走,一路想著,低頭看見地上片片鳳仙和石榴花瓣,便不自覺地彎腰撿拾起來,然後很心疼地兜著它們,穿花徑,過小橋,朝那天和黛玉攜手葬桃花處走去。我想,等我先把這些可憐的花瓣掩埋了,再去探看黛玉。
就這麼走著,想著,忽聞山坡那邊有嗚咽之聲,似乎還在喃喃著什麼,我停下了腳步,側耳悉聽,是她!我正欲尋找的黛玉。哦,先別驚動她,讓我悄悄看看她在做什麼,她為何而哭泣?我便倚靠在坡上那棵蓬蓬勃勃的核桃樹下,探出頭去窺視,這時候,我這個要去葬花的人,看到了黛玉妹妹邊葬花,邊似哭又似唱,一聲聲,一句句,念誦著她的《葬花吟》,我靜靜地傾聽著,心暗暗地跟她應和著。現在,我一邊書寫著《葬花吟》,一邊在心裏詠歎著: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我呀,妹妹,知道麼?花落,香消,我更憐惜啊。我知道的,黛玉妹妹,你一定是把自身比作了那飄然而去的落花。我看著你,想到了那落花。我看著那落花,想到了你。我惜花,更憐你。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複去。哦,妹妹啊,我知道的,你惜春是惜花,你憐花更是憐己。哥哥我雖非閨中女,但我們心同此心,情同此情,剛才上山坡時,我還哀歎著,春去愁斷腸,滿坡盡落花……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花謝了,還會再開,而花一樣的好女兒,一旦飄落而去,就永難回還了,是這樣的麼?不,我可不願你這麼想。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哦,巢,家,棲身之所,梁空巢傾,鳥,燕子,人,你,黛玉妹妹啊,你想說的是什麼,我心裏頭明白。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哦,妹妹,我知道,你很苦,你心裏苦,你的心一直很苦,你在訴苦,你的苦無處訴,即使在我麵前,你也很少說苦,隻有在詩裏,你在控訴,控訴那些冷酷的人與事,那冷酷的人間世……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死葬花人。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是啊,雖說花謝還會再開,可眼前的落紅猶堪憐。在我眼裏,你是花,在你眼裏,你是落花,落花是你。目睹落花,想著自身,葬花猶如葬己啊,於是,那枝上的花朵也就血淚斑斑了……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哦,春去春又回,花開花又落。妹妹啊,我也像你一樣感歎呢。惜春常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但春是留不住的,她就要去了,花神也要隨之走了。對此,你還想說些什麼,我們又能說些什麼呢?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哦,花是花,花非花,鳥是鳥,鳥非鳥。花無語,鳥不言,隻有魂,隻有魂在說話,我聽懂了魂的言語……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葬花人啊,黛玉妹妹,你也要化作那凋紅一朵,隨風飛舞,直去那天盡頭麼?忽然想到,我曾在襲人姐姐說過類似的話:趁你們還都在,我就死了,讓你們哭我的淚水流成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漂到那鴉雀也飛不到的幽僻之所,隨風化了,再也不托生為人,那就我死得其時了……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我最親愛的黛玉妹妹啊,你一生看重的是這個潔字,本是潔來,還要潔去,這正是你的個性,品格,精神。潔,就是你這朵純美之花的魂啊。黛玉,你才真的是那寶貴而無瑕的玉啊!也正是因為這個,我才深深地愛著你,你才是我的至愛……
爾今死去奴收葬,未卜奴身何日喪?啊!不!我不要你這麼想,也不要你這麼說。那些花,落就落去吧,而你,我心中最美的花,可是不能凋謝的,永遠也不會凋謝的……
奴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奴知是誰?黛玉啊,你癡,我也像你一樣癡啊,你在哭泣,我也在流淚……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聽到此處,我心裏霍然一涼,脊梁骨猛地一緊,一種不祥的預感向我襲來,像是提前看見了一份富有詩意的死亡消息。嗚呼哀哉!若是真的,真的有一天,我這美如花,潔如玉的好妹妹,如殘春落花一樣隨風而去了,豈止是痛斷我肝腸,甚至我都活不下去了,至少我再活著就沒多大意思了。再往下一想,若是黛玉這一花魂飄逝了,那麼,另外那些花一樣美的姐妹寶釵,襲人,晴雯,湘雲,迎春,探春,惜春,香菱等,也終會飄然而去的,到了那個時候,我賈寶玉這個自稱為花王的男人,還會像我現在倚靠的這棵樹一樣活著麼?她們一個個都茫茫不知歸處了,我賈寶玉這個男人又會如煙如雲飄向哪裏呢?天哪!我再也不敢想下去了,再也憋不住了,不禁放聲慟哭起來,而一直兜在懷裏的那些花瓣,就一片片撒落在地上了。
坡頭上,我的悲聲慟哭,顯然驚擾了那邊哭誦著《葬花吟》的葬花人,抬頭一看是我,她抹了把臉上的淚珠兒,哼了一聲說,我當是誰呢,原來是你這個狠心的,短命的……剛吐出短命這兩個字,她便捂住了嘴,而且扭過了頭去,抬腿就要走。
黛玉她何出此言呢?我很詫異。瞧見了我,她為什麼要躲開?我很有些茫然。看來,剛才這個一直沉陷於哀傷裏的葬花人,一見我這個窺視旁聽者就又添了份怨恨。那麼,接下來我該怎麼做呢?我想,我得先拋下自己這由諦聽哭吟而生出的悲慟,趕緊前去撫慰她心中那沉重的哀傷,融化她那我不知所由的怨恨。於是,我顧不上自己滿臉的淚痕,跌跌撞撞跑到她身邊,一把拉住她衣襟,淚眼汪汪看著她,好妹妹,你這是怎麼啦,誰把你怎麼啦,我哪兒又得罪你啦?
她流著淚,咬著牙,哼了一聲,搖了搖頭,不言不語。
我再三哀求,她才猶猶豫豫道出了原委,也就是昨晚她去看我時遇到的那番情景。哦,原來如此。我苦笑著跟她解釋,向她賠禮,也替晴雯給她道歉,一再對她坦白說,寶釵姐姐隻是順便來看看我,我也就是禮節性地送送她,決無半點親昵之事。聽我這麼說,黛玉似喜似嗔道,她過去看你,你出來送她,都是應當的。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麼?我才不要知道呢。可我繼續盟誓一樣說下去,好妹妹,你是知道的,在我心中你最重,從見到你那天起,我跟你最親近,這是誰也比不了的,你的疼就是我的疼,你的苦就是我的苦,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命就是我的命……
看來我的心思和口舌沒有白費,如此這般一番話,到底讓黛玉那淚痕斑斑的臉上有了些笑容,好啦,她說,別跟我說這些了,說說你為何要來偷看我葬花,偷聽我吟詩?
我急忙辯白道,是我出來找你,正巧看見,聽到的,怕驚擾了你,才沒敢有動靜,後來我實在是忍不住了,這可不能怪我,妹妹的詩寫得太好了,太美了,隻是太過淒婉了些。
發自我肺腑的讚美,可能又戳疼了黛玉,她臉上閃過一抹羞紅說,什麼呀?那都是我昨夜睡不著瞎寫的,要不是忽然聽到你的哭聲,我本想把它和花一樣葬了呢。
那可使不得呀!說著,我一把搶過她手裏那份折疊著的詩稿,把它搶救了出來,好妹妹,開開恩,讓我把這首好詩保存著吧。
不,不行。黛玉噘起嘴說,給我,我要把它撕掉。
既然我把它搶救出來了,想再讓我放手就沒那麼容易了,我趕緊將它揣在懷裏,就挨著我那枚寶玉,還緊緊捂住,生怕她再搶回去似的。其實我注意到了,黛玉並無此意,她哭笑不得罵道,你呀,賴皮……
就這樣,黛玉的《葬花吟》到了我的手裏。
就這樣,方才一直憂傷的黛玉終於露出了笑顏……
我把黛玉這首堪稱絕唱的《葬花吟》,珍藏在了我的書櫃裏,從不敢輕易拿出來再看它,覺得它是一首生命的悲歌,美麗的挽歌,它太淒美了,太孤寒了,甚至可說是太空寂了,看到它就會悲傷流淚的。可今晚,我就是想把它默寫一遍。其實,我已很久都沒再讀它了,我想試試,看自己能否將它一字不差默寫下來。對此,我是很有些自信的,除了我記憶力很好,更是黛玉那如泣如訴的絕唱,早就溶入我的血脈裏了。
順便說一下,就在這個我沉思默寫的秋雨之夜,我打定了一個主意,我要精心收集黛玉的詩,將來有一天,我要為她刊印一部詩集,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顰顰詩稿》。
我意識到,我當然意識到了,我已經寫到或者抄錄了黛玉的三首詩了。那麼,我索性就她的詩這一話題再多說幾句吧。
事實上,黛玉的詩是很多的,我數了一下,僅在《紅樓夢》裏出現的,就有二十五首之多,體裁也是多樣的,比如,五律,七絕,四言,七律,歌行,五排,絕句,集句,詞等,而這些,不過是黛玉所有詩作的一小部分,估計連十分之一也不到,據我所知,前前後後加起來,黛玉至少寫了不下三百首詩篇,包括那些佚失了的,她隨手扔棄的,或者她親手燒掉了的,僅我和寶釵後來為她整理刊印出來的《顰顰詩稿》,就有一百八十首之多呢。
實質上,黛玉就是個詩人,而且是個真正的詩人,純粹的詩人,這並不僅僅僅是說她寫過那麼多的詩,而是說她有著那種詩人的天賦,或者天性,甚至幹脆說她天生就是個詩人,就像她的天生麗質一樣。反正我是這麼想的:她本身就是一首詩,一首絕美的,憂鬱的,感傷的詩;她渾身上下都是詩,猶如她身上散發著一股股鮮花美人的氣息,和清潔逼人的韻味;她走到哪裏,就把詩帶到哪裏;她戀著詩,詩跟著她走;她生活在詩裏,詩就是她的生活,讀詩,寫詩,吟詠,她平生最喜歡的就是詩(還有我賈寶玉?),她一生所過的,是一個真正而純粹的詩人的生活;她是詩的化身,詩是她的精神,詩是她的親朋,詩是她的慰藉,隻有寫詩和吟詩時,她才是最快樂的,最生動的,也是她最光彩照人的時刻;她的詩,大多是傷懷悲惻的;她的詩,就是她的哀鳴,她的心聲,她的身影,她的自傳。是啊,一想起她,我就想起了她的詩,念著她的詩,就看到了她的眼淚,看到了她整個的人;她寫詩,不僅是用筆墨紙硯,更有眼淚,心血,和生命;詩就是她的生命,詩就是她的命;詩人的心是敏感的,詩人的心太敏感了,詩人的心是晶瑩的,如寶玉般晶瑩,詩人的心又是脆弱的,脆弱得就像風雨中的花朵;詩人是害怕生活的,是和塵世生活格格不入的,她適應不了那庸常的,殘酷的現實生活;詩人是有病的,要麼是身上有病,要麼是心上有病,或者兩者都有病,甚至是病入膏肓了的,我的詩人妹妹黛玉啊,你就是這樣的呀;詩人的命,往往都不怎麼好;詩人的命,大多都不怎麼長,黛玉妹妹,你呢?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我不願再寫下去了。
慢啊,真慢啊,老賈呀,老賈,你真是寫得太慢了,我時常發出如此的感歎,就像老牛拉破車,就像蝸牛在蠕動,許多日子,甚至連拉破車的老牛,蠕動的蝸牛也不如,老牛和蝸牛雖然慢得可以,但它們畢竟在運動啊,可你賈寶玉呢,很多時候就坐在那兒,擺出個寫作的架式,或做出一副要寫作的樣子,但卻不著一字。如上關於我和黛玉的故事,究竟寫下了有多少字,我沒計算過,但日子我是數過了的,它們足足耗費了我八個月的時光!其實,說耗費也是不恰當的,因為這些時光於我這個和尚而言,並沒有多大的,或另外的用處。
而我之所以寫得這麼慢,並不是想什麼慢工出細活兒(慢工也不一定就能出細活兒),一是回想我和黛玉的故事令我難過,想著想著就淚流滿麵,沒有氣力再寫下去了。二是因為我沒能力寫得那麼快,這一點是我一再承認的。再者,我也不想寫那麼快,寫那麼快幹嗎?那麼快地寫了它又去做什麼呢?是啊,是啊,如今我在山上,在廟裏,早就不是那個翩翩少年賈寶玉了,而是一個叫悟覺的和尚。嗬嗬,悟覺,覺悟也。然而,我哪有什麼覺悟呢?現在,我隻是活著,隻是還活著罷了。現在,我隻是一點一滴地回想,一字一行地記述我與黛玉的故事而已。
無論我是怎樣地磨蹭,或者有意無意地拖延,乃至盡力回避著,但有些事情還是一步步悄然逼近了的。或許當時我並沒有洞悉到,可它們卻是切實發生著的,比如我的婚姻問題。而這個問題,是跟黛玉妹妹有關的,至少這是一個懸掛在她心上的糾結,我想是這樣的。
實話說,婚姻這種問題我沒怎麼考慮過,或者說我考慮得並不多,即使是我那心尖上的人兒黛玉,我也很少把婚姻這兩個字跟她牽扯在一起。沒錯兒,我愛著她,她戀著我,我心中她最重,她心上隻有我,但這跟嫁和娶並不是一回事兒。在我看來,婚姻,那是離我很遠,離我們很遠的事情,連想也不要去想的。再者,在我的意識裏,婚姻是一種大麻煩(我可不想招惹這種麻煩),也是一樁頂讓人煩心的事兒(我可不想由此而煩心),甚至是一副沉重的枷鎖(我可不想戴上這玩意兒)。
可有人,有些人似乎不這麼看。不是似乎,是肯定不這麼看的。種種跡象表明,有些人已經把我的婚姻問題提上了議事日程。我所說的有些人,就是那些疼愛我,關懷我,並且掌管著我的人,比如老祖宗,我母親,鳳姐,還有那很少出麵,但出言便如聖旨的賢德妃元春姐姐。她們,乃是我們賈府的當家人,上上下下,大大小小,許許多多的事情,都是由她們說了算的。我賈寶玉的事情,當然也不例外。諸如婚姻這種所謂的大事,別說我沒把它放在心上,即便是我很把它當回事兒,也由不得我賈寶玉自己做主(真悲哀啊),比如我何時婚配,跟誰結婚,這一切還得看她們這些當家人的意思。
那就看看(想想)她們這些當家人的意思吧。實話說,我一直搞不太清楚,她們之間誰是我們賈府裏真正的當家人,感覺著她們都挺當家,但你很難分辨出那個才是最當家的。既然是這樣,那就暫且不講究什麼次序了,先說說我覺得跟我很親近的鳳姐吧。
不管鳳姐口碑如何,人家說她這個和那個的,比如,有人說她嘴甜心苦,兩麵三刀啦,說她上頭一臉笑,腳底下使絆子啦,說她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啦,等等,但在我賈寶玉的心目中,鳳姐猶如一束殷紅耀眼的罌粟花,散發著她特有的色香和味道,不僅僅如此,有時候我甚至把她看成一位鮮花聖母,她是我的鮮花聖母,教我知道了賈府和這個世界上的許多事情,她漂亮又嫵媚,有少婦身上那種特有的成熟迷人的魅力,而且她很幽默,很風趣,硬是招人喜歡,坦白地說,我甚至對她想入非非過(當然啦,鳳姐也很喜歡我,這一點我是時常感覺到了的),也有人風言風語說她鳳姐跟我賈寶玉的關係扯不清,嗬嗬,扯不清的事兒現在我不必多說了。記得,我所喜歡的可卿曾說鳳姐是脂粉隊裏的英雄,連那些戴頂冠的男子也沒她有能耐的,我深以為然,鳳姐身上確有那種英風俊骨,雖說她胸無墨點,不懂琴棋書畫,可她至少有一萬個心眼,能說會道的功夫無人可及,且手腕硬,能力強,再加上出身於將門(叔父王子騰原為京營節度使,後升為九省統製),從小就養成了殺伐決斷的性情,嫁給我的堂哥賈璉之後(原先她是我的表姐,後來就成了我的堂嫂了,但我從未叫過她嫂子,而是一直叫她鳳姐),就被老祖宗和我母親舉薦為當家者,總攬我們榮國府的家政事務,同時也參與寧國府珍哥家那邊的管理。這麼說吧,我們賈家的許多事情都是她鳳姐說了算的。而由鳳姐所掌管的我們賈家那些大小事情,在此我就不想多講了,隻是想說一下她對我個人情感上的關心。鳳姐知道,她所喜歡的這個弟弟寶玉最喜歡的人兒是黛玉妹妹,同時我也知道,她也很喜歡黛玉,而對寶釵,鳳姐是欣賞,甚至暗自有那麼一點點妒意,如果一定要鳳姐在黛玉和寶釵之間,挑選一個和我在一起的話,鳳姐的第一選擇肯定是黛玉,於是,當著眾人的麵,尤其是寶釵也在場的時候,她跟黛玉開了那麼一個意味深長的玩笑:你吃了我們家的茶,可是要當我們家媳婦的。這樣的玩笑話,由鳳姐這個賈府的當家人口中說出,大家也就未必真的隻把它看成是一個玩笑了,至少會有人在心裏琢磨一下了,比如我,比如黛玉,比如寶釵,我們三個人都會這麼想,莫非此乃鳳姐的一個暗示,抑或是她有意跟大家發出的一種信號?若如是,這究竟是鳳姐本人的意思,還是她巧妙地傳達了長輩們的意見呢?關於這個,我曾私下裏含混地問過一回鳳姐,可她隻是親昵地摸了下我的頭,嫣然一笑而不作答。讓我感到有些納悶的是,此後,一向風趣的鳳姐,不再跟黛玉和我開類似的玩笑了,對於這種大家都很敏感的問題,快言快語的鳳姐為何卻避口不談了呢?後來我才想到,這可能跟她的姑媽,我的母親王夫人有關吧?
從表麵上看,雖說鳳姐整日既動腦子又動口,既動手又動腿兒的,掌管著我們榮國府上下大小事務,其實,她在處理每樁事情之前,之中,之後,都是要向她姑媽——我母親稟報的,並由我母親拍板定奪。說到家,我們這個大家庭裏的許多事情,還是那閃在幕後的我母親王夫人說了算,而鳳姐不過是她的出頭露麵的執行人,或者說替身罷了。至於我父親賈政,名義既是朝上的員外郎,又是我們榮國府的家長,而實際上就是個甩手掌櫃,或者幹脆說就是個擺設,平日裏他隻是躲在很講究的書房裏,念念破文章,品品茶,喝喝酒,下下棋,跟他養活的那幾個清客說說道什麼的,別看他管我管得那麼凶,可本該由他掌管的家政大小事卻一概不管,不知道是他不想管,還是他沒能力去管。反正我父親賈政不管的事情,都由我母親王夫人來管。想一想,就我所知道的,母親她管的事情還真不少呢,比如,金釧是她說要攆走而又羞又嚇投了井的,病中的晴雯是她攆走而亡的,那群先是有用,後來用不著了的,可愛又可憐的戲班女孩兒也是被她趕走的,芳官,四兒都是她攆走的(她攆走的這些女孩子,都是她的兒子我所喜歡的),抄檢我們的大觀園,是她下的令,想到這些事情,我就不寒而栗。再往下想,很顯然的,我的婚姻問題,也得歸我母親管。這樣一來,事情就可能會有些不妙了。我心裏很清楚的,我母親似乎不太喜歡黛玉,或者說她不想讓我喜歡上黛玉妹妹,她更不願意讓我和黛玉相互喜歡上。黛玉剛進我們賈府那天,身為舅媽的她就警告了黛玉,不要多理會我,這一細節黛玉早就給我透露過了。回想起來,黛玉在我們賈府裏生活的這些年,很少看見我母親對黛玉有什麼親昵或親熱之舉,倒是薛姨媽顯得跟黛玉更親近些。我感覺到了,我母親不僅僅不太喜歡黛玉,還有些嫌她這個那個的,比如嫌黛玉有心,其實就是說她心胸狹窄,嫌黛玉的眉眼(母親攆走晴雯之前跟我這樣說過,晴雯這丫頭眉眼有些像你黛玉妹妹,我就看不上她那種輕狂樣兒),嫌黛玉的病模樣(看到病中的晴雯,我母親冷笑道,哼!好一個病西施!我就不待見這種樣子!聽母親這樣罵晴雯,當時我就心裏一涼,黛玉妹妹的綽號就叫病西施啊。母親既然能那麼冷酷地攆走跟黛玉很像的晴雯,她對黛玉的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如此看來,我和黛玉的情感前景並不樂觀,如果一定要說到婚姻的話,黛玉這個對象很難過我母親這一關。我當然知道的,會來事更會做人的寶釵,更討我母親的歡心,就像我母親很喜歡的襲人一樣,跟襲人有些像的寶釵跟我母親走得更近,要說這也不太難理解,寶釵畢竟是我母親的妹妹的女兒,娘家人嘛,而黛玉,不過是我父親的妹妹的女兒,婆家人嘛,婆——娘,婆娘,其實婆娘都是先娘(家)後婆(家)的,一拃沒有四指兒近呀……唉,我不敢再想下去了,我最親愛的黛玉妹妹啊,我不能不愛的母親啊……
在我遇到了困難,覺著困惑了的時候,我當然想到了全家人都孝順,都遵從的老祖宗,那最疼愛我的祖母。我時常這樣想,我那鬢發如銀的老祖母是個最懂生活,最會生活的人,她耳聰目明心裏亮堂堂,針尖大的事兒,也瞞不過她的眼去,天大的事情,她都能想得開,裝得下,就像她的牙口好,胃口好,什麼都吃得,什麼都能消化一樣,她老人家很有福,又很會享福,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好說好笑好熱鬧,聽聽戲,猜猜謎,看看花,做做壽,喝喝酒,行行令,賞賞月,遊遊園,逗逗趣,娛娛樂,盡情享受生活,能不管事兒就不管事兒,樂得逍遙,用她自己的話說,我老了,不中用了,能享受就享受,享受一天是一天,享受一回是一回。我最崇拜的老祖母,您真的是個可敬又可愛的享樂主義者啊!在這一點上,我似乎是繼承了她老人家的衣缽,獲得了真傳,有所不同的是,我覺得自己正是年少好時候,適逢享受生活的好年華,不想多嚐種種愁滋味,不願多想那些愁苦事兒,能和姐妹們在一起快活一日是一日,以後的事情我才不願去多想呢。可是眼下,我的守護神一樣老祖母啊,一樁不能不想的事情擺在我麵前了,那就是我和黛玉的情感前程遇到了一個坎兒,我很想知道您老人家的態度,或者說我想得到您的佑助。我知道,老祖宗是很喜歡黛玉,也很疼愛黛玉的,畢竟黛玉是她女兒的女兒,而且黛玉本身就很招人疼愛的,老祖宗喜歡並疼愛她女兒的女兒黛玉,就像她疼愛她侄兒的女兒湘雲一樣,或者更甚。我私下裏曾偶爾這樣想過,若是非要老祖宗選個她所中意的孫媳婦的話,沒準兒她會先圈定黛玉和湘雲的。是啊,這兩個內外孫女兒全都才貌過人,跟她的愛孫寶玉都很般配,且都很有感情,相比起來,黛玉或許還要占些上風。關於這個,關於這些,老祖宗雖然沒明說過,但卻是有過暗示的。可是後來,她老人家大約也沒想到,我們賈府裏又來了個她兒媳婦王家人的親甥女薛寶釵,這下子老菩薩就有些為難了。其實,一開始她並不太喜歡這個寶釵姑娘的,記得那回她帶著鄉下來的遠親劉姥姥遊逛我們的大觀園時,看了寶釵的房間,她笑著批評道,年輕姑娘房間這麼素淨,也忌諱呢。然而,心如明鏡,卻不太喜歡捅窗戶紙的老壽星當然很清楚,她兒媳婦和薛姨媽明擺著是想成為兒女親家,親上再加親的。於是,對此事,對這等很有些複雜而麻煩的事情,她老人家便不再有明顯的態度了,盡管她的話在我們賈府裏不亞於聖旨,誰也不敢違拗的,但她就是不說,就是不明說。我想,老人家也有她的難處,或難言之隱吧。本來,我幾次都想到她麵前問個明白,可我又怕老祖宗為難,就沒張出這個口。或許,當時我並不以為婚配是迫在眉睫,非得馬上就得有個結果的問題吧。
就在我這麼茫茫然亂思想時,一個似乎離我很遠的影子,攜帶著一件很可玩味的往事,晃晃悠悠飄浮了過來。我說的是那個宮裏的賢德妃,我的胞姐元春,以及她省親之後的端午節從宮裏送出的那些禮品,哦,應該說是賜物。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全都有,隻是禮品等次不同而已,就隻說一下元妃賜給我和寶釵及黛玉的東西吧,我得到的是:兩柄上等宮扇,兩串紅麝香珠,兩端鳳尾羅,一領芙蓉簟,寶釵的跟我一樣,給黛玉的卻隻有扇子和香珠兒,跟迎春,探春,惜春的相同。當時我就很詫異,忙追問襲人是不是給傳錯了,黛玉跟我和寶釵的怎麼會不一樣?襲人笑道,不會錯的,每件賜品上都寫著簽子,怎麼會錯呢?我就更納悶了,怎麼會是這樣呢?我怕黛玉因此心裏不好受,想安慰她一下,趕緊叫晴雯把我得到的那些禮物全拿去,黛玉喜歡哪個便留下哪個。不料,晴雯很快就又把那些東西帶了回來,還帶回來了黛玉的話:這不是給我的東西,我不要!給我的那兩樣東西,我還不想要呢。這一回我又弄巧成拙了。我想,那心細如絲的黛玉一定會因此而憂憤,而哀戚的。我在想,賢德妃元春姐姐這麼做,究竟意味著,預示著什麼呢?反正不是什麼好兆頭。在我看來,凡是讓我心愛的妹妹黛玉傷悲流淚的,有礙於她和我的情感的,都不是什麼好事情……
如上所述的這些,都是我後來才想到的,或者說是我夢中熟讀了《紅樓夢》之後,而梳理歸納出來的。我得承認,在不少事情和問題上,我都是很遲鈍的,甚至不妨說是很愚笨的。
黛玉當然是冰雪聰明的,而不僅僅隻是貌如花,潔如水。許多後來我才知道的人與事,黛玉當時就感覺到了,甚至事先她便有了預感。她的確是太敏感了,怪不得曹雪芹先生說她是心較比幹多一竅呢。正因為如此,她才有了病,並且多病。原本她就有病,胎裏帶來的病,身上的病,後來就又添了心病,身體上的病不好治,心上的病更難醫,身上的病感染著心上的病,心上的病加重了身上的病,身病和心病一起複發,也就無藥可救了。
她的病,我當然是知曉的。她的病原,病灶,病相,病情,病勢,我幾乎全都一清二楚。但我很無能,也很無奈,無有妙手回春的本事,我隻有心焦,心疼,心碎。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其實黛玉妹妹的病是傳染了我的,她的哥哥寶玉也早已是個病人了,而且同樣沒什麼靈丹妙藥能夠治愈我的病情。哦,病情,情之病。是啊,我的病在於情。
我也真的大病了一場,起因隻是紫鵑一句玩笑話。後來才知道,她所謂的玩笑話是別有用意的。那就先說幾句紫鵑吧,然後再說她的那句玩笑話。
紫鵑早先是伺候老祖宗的,黛玉來了以後,便讓這個很可人的丫環跟了黛玉,就像祖母把她喜歡的丫環珍珠——襲人賜給了我一樣,同樣相像的是,紫鵑這個名字也是後來的,她原名叫鸚哥。鸚哥為何成了紫鵑呢?曹雪芹先生在《紅樓夢》裏並沒有提及。但我是知道的,這是黛玉給她改的名字。另外我還知道,紫鵑既是一種花,也是一種鳥。作為花,又名映山紅,山石榴,山躑躅等,它綻放在春天裏,開在溪流旁,開在湖水畔,更開在山野間,紫紅嬌燦,爛漫似錦,那麼惹眼,那麼鬧心,怪不得白居易如此讚它,花中此物是西施(我在山廟裏做和尚的這些年,年年春天看紫紅的杜鵑花,看到它們,我很自然地就想起了紫鵑,當然更想到了紫鵑的主人,我最心愛的人黛玉妹妹);作為鳥,它又名子規,杜宇等,這種鳥兒善啼,常於暮春夏初晝夜啼叫,即使啼出血來,依然啼鳴不息,其聲異常淒切,如泣如訴,俗謂其鳴恰似在說不如歸去,因此古人常將其稱之為催歸鳥(我在山廟裏做和尚這些年,多少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坐在冰涼的岩石上,愁聽著催歸鳥的聲聲啼鳴,這種時候,我就想起了李太白的詩句,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我不知道,黛玉為何把鸚哥改名為紫鵑,也不知道她改其名時是想到了那花中的西施,還是想起了那啼聲如訴的催歸鳥,可我知道,紫鵑的確是十分難得的好女子,從她身上可以清晰看到這麼幾個醒目的大字:慧,善,美,她像我身邊的襲人那樣柔順,像晴雯那樣聰慧,又像老祖宗身邊的鴛鴦姐姐那樣忠心,還像鳳姐身邊的平兒那樣厚道,多年以來,她與黛玉朝夕相伴,無微不至地照顧著黛玉的飲食起居,煎湯熬藥,竭盡自己的心和力,溫暖著黛玉那孤苦憂愁的身心,名份上她們是主與仆,情感上卻勝似親姐妹,紫鵑是最懂得黛玉的閨中知己。另外我還隱約地感覺到,紫鵑還有點像《西廂記》裏的紅娘那樣,操心著她小姐的情戀和婚事,若非如此,她也就不會說出那番用心良苦的玩笑話了。
那天午後,我徘徊在瀟湘館門外,想進去看看這一日黛玉的病情,又怕妨礙了她歇息,碰巧紫鵑從院子裏走出來,我就一把拉住紫鵑,就像見了黛玉本人一樣,急忙問她的病情見好了麼,紫鵑歎了口氣說還那樣,接著她又這樣說,不好,很不好。我像安慰黛玉那樣安慰紫鵑(其實是安慰我自己),繼續按方吃藥,天天喝些燕窩粥,就會慢慢好起來的。說到燕窩,紫鵑有些疑惑地問我,前些時是寶釵姑娘派人送燕窩的,怎麼這些天都是由老祖宗那邊派人來送燕窩了?我笑著解釋說,這是我的意思,是我跟她們要求的。原本是寶釵姐姐想著黛玉妹妹,讓人送燕窩,可我想寶釵姐姐也算是客,她自己也得吃燕窩的,總由人家送這個不太合適,就跟鳳姐和老太太說,還是從官中出為好,這也不算什麼事情的。紫鵑恍然大悟道,哦,怪不得老太太每日叫人送來一兩燕窩呢,原來是你從中說了話,那我就替小姐多謝你了。她這麼說,我聽著不太舒服,覺得有些生分了,便發自真情地跟她套近乎道,都是自家人,幹嗎要這樣客氣呢?跟你姑娘說,燕窩的事不必放心上,天天吃便是了,吃上兩三年她的病就不礙事了。
唉,慧紫鵑像黛玉那樣蹙了一下眉峰,遲疑了片刻,一聲感歎道,若是在你們這裏吃慣了燕窩,等明年回了家去,便沒有閑錢吃這個了。誰要回家?一種不詳的預感忽至,我茫然而又吃驚地問道,回哪個家?你黛玉妹妹呀,紫鵑一臉輕描淡寫說,你妹妹要回她蘇州的那個家去。我怔了怔,搖了搖頭說,紫鵑妹妹你逗我的吧?蘇州是我妹妹的原籍不假,可我姑母走了,她無人照看才來我們家的,後來我姑父也不在了,我們家也就成了她的家,你說她明年要回蘇州,淨是瞎說!如今她再回那邊找誰去?紫鵑冷笑道,瞧你說的?姑娘的父母是不在了,可她那邊還有叔伯兄弟呀。當初是老太太心疼她年幼,才接過來住了這些年的。現在姑娘大了,人家那邊要接她回去呢。不會吧?我嘟噥道,不會的!她早就答應過我,不再回去了。你們相互答應的多了,都能做到麼?紫鵑質問道。
我遲疑了一下說,怎麼不能?反正……反正我不信她還會回去,反正我不讓再回去。
反正她是要回去的!紫鵑有意跟我強嘴唱反調說,反正她總是要回去的。
為什麼?我急了,瞪大眼睛追問道,她為什麼非得要回去呢?
為什麼?!不就是因為,紫鵑囁嚅道,不就是因為你快要娶親了麼?你要娶親了,姑娘也該出閣了,她不回她家去,還在你們家做什麼呢?
我娶親?娶誰?誰說的?你!你們,聽到什麼風聲了?我抓住紫鵑的肩膀,像是審問她。
你自己的事情,自己不知道麼?紫鵑擺脫了我的手說,你們的事情,誰不知道呀?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低下頭去說。
算了吧,寶二爺!紫鵑冷笑著說,你就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了,我們也不是聾子、瞎子和傻子!跟你明說了吧,要不了多久我們小姐就要回蘇州去了。昨夜,姑娘要我告訴你,將從前你們相送的東西都還給對方,這樣大家以後都清淨些。
我聞如是,似晴天霹靂恰好炸響在頭頂,驚了,怕了,傻了,癡了,眼珠直了,沒有知覺了。
等我醒來時,才知道自己大病了一場。後來,給我瞧病的王太醫說這是急痛迷心,吃些藥,調養調養就無礙了。等我稍好了些,襲人她們告訴我說,寶二爺這場病可是不輕啊,甚至一天一夜人事不省呢,睜眼閉眼都淨說胡話。聽見來看我的紫鵑的聲音,就死攥住她的手不讓走,還如此這般嗷嗷叫:不走!不讓你走!不要你們走!不能叫黛玉妹妹回蘇州!妹妹要去蘇州,我也得去蘇州!妹妹去哪裏,我就跟她去哪裏!看誰敢攔我?!聽到林之孝家的來看我了,我就大喊大叫道,快擋住,快打走姓林的!除了黛玉妹妹,誰也不能姓林!再有姓林的我就跟他拚了!嘻嘻嘻,哈哈哈,她們都取笑我,我也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其實大家都是明白人,誰也不會認為這隻是件很好笑的事兒。
我知道,為此事紫鵑可是沒少受罪,老祖宗,我母親,薛姨媽,襲人等,又是怒罵她,又是責怪她,又是埋怨她的,隻差要把她給攆出去了,就連她親姐妹一樣的黛玉也氣得痛哭了一場,差點昏死了過去,所有這一切,那慧紫鵑隻好默默承受著,一遍遍哭泣著說,都怪我,都是我不好,我隻是跟寶二爺說了幾句玩笑話,哪知他竟當了真?
其實大家都是明白人,即使紫鵑再怎麼辯解,誰也不會真的就把她那番話當成玩笑的。
忽然想到,有個嚴肅的問題我必得正視,而不應該回避它。如果說,當時我還不敢正視的話,那麼多年之後的今天,我想我可以直言了。
我說過,那時候我沒有多想婚姻這樁事情。再者,我知道這種事情也由不得自己做主。但是,當時我也曾這樣問過自己:若是沒有寶釵,或者說此事就由你做主,你就一定會和黛玉結婚麼?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再進一步說,即使你真的和黛玉結了婚,就一定會有人們所說的那種幸福麼?不知道,還是不知道。實話說,在幾百號人的賈府裏,上上下下,我還沒看見過哪對夫妻擁有幸福這種寶物呢。而我當時覺得,我和黛玉卻是很有些幸福的,我們的幸福在於情,在於愛,在心中,在詩情畫意裏,就是我和她要在一起,而不一定就得是結為夫妻,生兒育女過日子什麼的。黛玉是這樣想的麼?我沒問過她。我和黛玉幾乎從未談論過這種問題。是啊,我和她,哥哥和妹妹,兩個人相親相愛,心心相印在一起,這跟結不結婚應該不是一回事兒吧。就像花是花,果是果一樣,開花不一定結果,結果的並不一定會開花,或許我就是那種隻願賞花,不願摘果的人吧。是呀,我就是個花王嘛。
我當然也知道,黛玉她是不願讓我娶別人為妻的,我更不想讓她嫁給別人的。這個,這些,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那個微風吹拂的午後,我剛推開瀟湘館虛掩著的院門,便聽到一陣嘶啞而急促的咳嗽聲,接著就是口齒有些含混,且斷斷續續的吟詠,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汙淖,陷渠溝。哦,是黛玉在咳嗽,而且在陣陣咳嗽聲聲中念誦她的《葬花吟》,可我站在院子裏四處瞅了瞅,卻不見伊人何處,她躲藏在遊廊那邊的葡萄架下麼?我躡手躡腳朝遊廊那邊走去,心裏頭有些責怪她,你既然咳嗽得那麼厲害,聲音都變樣兒了,嗓子都咳啞了,幹嗎還要再跑出來吟那叫人悲傷不已的詩呢?剛走了幾步,忽聽背後有人叫了聲:寶玉,我回頭看了看,並無人影,緊接著就又是一陣嘶啞而急促的咳嗽,爾後又是那口齒含混的,斷斷續續的吟詠,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嗬!原來是那隻掛在石榴樹上的鸚鵡,它在模仿主人咳嗽,且學習主人吟詩呢,還像主人那樣呼喚我的名字,嗬嗬,這小精靈,你可真能啊,我差點笑出聲來,卻被一陣陡然而生的酸楚給擋了回去。
好啦,小可愛!我走到那隻鸚鵡跟前,給它打了個招呼,它雙目炯炯地看著我,好像還跟我點了下頭。別咳嗽,也別念詩了,你歇息會兒吧。我跟這個小精靈告了個別,便憂心忡忡進屋去看它的主人了。
黛玉比她那個小精怪咳嗽得更厲害,但她沒像它那樣吟詩,想她當時已無此氣力了吧。聽見我的聲音,她連床都起不動了,隻是抬了一下頭,咳得通紅的臉龐掛著兩行淚珠,勉強送給我一個淒苦的笑容。我坐在她床前,輕輕握住她伸出來的那隻手,她的手軟綿綿的,白白的,沒一點血絲,已無力和我的手緊握了,我雙手捂住她這樣的一隻手,心顫動著,像是捧著一束潔白而嬌柔的花,我把這束花捧到嘴唇上,慢慢的,輕輕的,親吻著那五個玉蔥樣兒的花瓣,還依次把她那花尖兒樣的指頭放到嘴裏輕吮了一遍,花兒不言不語,我的眼淚滴滴灑在了花間。當我意識到自己流了淚時,趕緊用衣袖拭去,本來她就在流淚,我不想讓自己的淚滴勾出來她更多的淚水。我努力做出一副笑容給她看,表現得還像平時來看望她那般輕鬆,和她說了會兒話,我便離去了,而沒有久留,這是因為我不想讓她太勞累(對病中的她而言,說話就是一種累),也是因為有些話,我實在不敢再跟她說下去了。
然而,等我回到怡紅院,像黛玉那樣躺在了床上,閉上眼睛,我倆說的那些話,還在我耳畔一遍遍回蕩著:
妹妹,你沒事兒的,真的,過一段時間就會好了。
寶玉,你不必勸慰我,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的,這一回,我怕是,再也好不了啦。
瞧你,說什麼傻話呢?我還等著,等著你好了,咱們一起去劃船,一起去賞月,一起去看花呢。哎,對啦,我還等著,等著看你新作的好詩呢。
我想,我再也劃不了船了,再也賞不了月了,再也看不成花了,再也作不成詩了……
不,好妹妹,我不要你這麼說,我不要你這麼想。
哥哥,這些年來,有你陪著我,有你這樣用心陪著我,我已經很知足了,倒是我,脾性古怪,時常惹得你傷心難過,想來真是有些後悔,以後,我再也不會了……
妹妹,瞧你說的是哪裏話?我和你,你和我,還用得著說這些麼?你知道的,為了你,因為你,我什麼都願意的。
寶玉,你應該知道的,我不願意讓你,看到我這個樣子,我自己更不願意,看見自己這個樣子,我也不願意,讓別人看到我這個樣子……
妹妹,無論你什麼樣子,都是我心中最美的,我都願意看著你,都願意和你廝守在一起。
哥哥,你的心,我知道,我的心,你也知道的,本來,我是想……可惜,可惜我不能,不能陪你,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我想,我真的該走了,真的要走了……
不!為什麼不能?你要去哪裏?真的是要回蘇州麼?你去哪裏,我就跟著你去哪裏……
我,我要是……死了呢?
那,我就去,做和尚……
你呀,還這麼說,又這麼說!我走了,還有寶釵姐姐陪你呢。
現在咱們別說她,別說這個好麼?妹妹,你知道的,我隻想和你,隻想和你在一起……
不,現在我就是想,就是想跟你說說她,就是要跟你說說她,你寶釵姐姐,她很好的,她真的很好,她很會做人,也很會做事,她對你很好,寶玉,哥哥,我走了,你和她在一起,我覺得會很好的,真的,這是我的心裏話,還記得我們曾經說過的話麼?你好,我就好。我好,你就好。現在是,我不能好了,但我想讓你好。再說一遍,我覺得,你和寶釵姐姐在一起,我覺得很好的,會很好的……
嗯,寶釵姐姐她是挺好的,可是,妹妹你更好,最好的是,我們大家都好好的……
可是,可惜,我不能夠……
我不能再往下說,也不願再往下聽,更不敢再往下想了。
此時,我也不能夠再往下寫了。
一輪冷月懸掛在天穹,片片清輝撒在微瀾的湖水上,岸邊幾株合歡樹影婆娑,兩行菊花枝垂著頭,緊皺眉。
月光下,湖畔上,花樹旁,站立著一身素衣的黛玉,此時她一點也不似重病之人了,倒像是一位仙女,一尊女神,或一縷花魂,她仰首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又低頭看了看湖中的清水,喃喃自語著(她是在吟詠她自己的詩句麼?),接著又輕輕呼喚了兩聲(她是在叫她親愛的妹妹紫鵑,和她心愛的哥哥寶玉的名字麼),然後,她攏了攏那顯得有些淩亂的黑發,擦了擦那滿臉的淚花,踩著石頭鋪就的台階,一步,一步,慢慢的,慢慢地走入了湖水裏。水很寒涼,激得她打了個趔趄,她哆嗦了一下嘴唇,可她緊咬著牙關,又抬頭看了一眼那如水的冷月,然後就閉上雙眼,朝前走,朝深處走,朝水中央走去……
嘩嘩啦啦的水響聲,驚動了岸邊樹上的幾隻寒鴉,它們嘎嘎叫了幾聲,撲楞著翅膀飛去了。
等紫鵑拿著衣物快步趕到湖岸時(此前,黛玉強逼紫鵑扶她出來賞賞月,散散心,說是這樣能遣遣悶,解解病,兩姐妹坐在水邊看了會兒星月,黛玉說夜寒了,身上有些冷,要紫鵑回去為她取件衣裳來),黛玉早已是魂飄於水上了……
這是一場噩夢,還是後來紫鵑給我講述的情景,抑或是我的想象和補充?記不得了,說不清了。
我隻知道,我的女神,我的心上人,我最親愛的妹妹,黛玉她葬身於清冷的湖水之中了。
後來,襲人跟我說,聞聽這一噩耗,我當場就昏死了過去,又是一天一夜人事不省,睜睛,閉眼,都淨說胡話,說了冷月葬詩魂,又說冷月葬花魂,說了她是水做的骨肉,又說質本潔來還潔去,似吟又似唱,翻來又覆去,一聲聲,一遍遍……
黛玉走了,我的心隨她去了。
黛玉去了,我的魂丟了。
黛玉死了,我也就是個活著的死人了。唉,明知再活下去也沒有多大意思了,可我還是賴活著,真是沒出息。真不知道活著我還能做些什麼。
黛玉離開了我,仿佛把我的一切都帶走了,給我剩下的,隻有抱恨,隻有遺憾,隻有懺悔,隻有回憶,隻有懷念了……
我和黛玉的愛情故事,我賈寶玉此生最重要的故事,就先說到這裏吧,但它遠沒有完結,遠遠的。我想,在我以後的書寫中,如果我還有這個以後的話,黛玉還將會頻繁地出現,盡管她已經死了。我想說的是,隻要我賈寶玉還活著,黛玉的名字就不會從我嘴裏消失,她的形象就在我眼前,就在我心中,即使我死了,若是有靈的話,她也會在我的魂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