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搬就搬,跟老祖宗告了別,向父母問了安之後,就趕緊把我的心,以及所用之物搬進了大觀園,生怕遲了會生出什麼變故一樣。
我挑中的居所是怡紅院,我一眼就看上了它,好像它原本就是為我賈寶玉而築的。當初陪父親遊園時,我曾為它題額為紅香綠玉,元妃把它改成了怡紅快綠,命名為怡紅院。實話說,她改得很妙,不愧為我的姐姐,不愧為元妃。而這怡紅院,則是一處絕妙的所在,它四周環繞著垂柳和碧桃,後花園裏盛開著薔薇和玫瑰,前麵的月洞門由竹籬花障編織,院子兩邊長長的遊廊上,懸掛著一隻隻綠色的葫蘆,一邊種著芭蕉,一邊是西府海棠,太湖石壘成的噴水池旁邊的鬆樹下,兩隻仙鶴悠閑地梳理著漂亮的羽毛。我一邊細細地打量著這猶如仙境的怡紅院,一邊喃喃自語著,就是它了,這就是我想要的好地方。此後,我賈寶玉就是怡紅院的主人了,後來,我幹脆稱自己為怡紅公子了。
沒有人知道,我之所以挑選了怡紅院,還有另外一層原因:怡紅院距離瀟湘館最近。而瀟湘館是黛玉挑中的居處,這一點事先我就猜想到了,就像我一下子看上了怡紅院一樣,黛玉一眼便相中了瀟湘館。當時是我這樣想的,假如這瀟湘館被別的姐妹挑選了,我肯定會勸說她把瀟湘館讓給黛玉的,好在黛玉和我又想到一處了。
事先,我有意地試探黛玉道:妹妹,你想住哪兒?
黛玉沉吟了一下說,我不喜歡太過奢華的居處,自然也不想要過於簡陋的,雅而靜為最好。我看這瀟湘館就是個極雅靜的所在,你瞧這入門便是曲折遊廊,看這院內修竹數竿,多麼幽雅而寧靜啊,它很對我的心思。是的,我很愛戀這些竹子,起風的時候,竹影婆娑,我喜歡看它這姿態,竹葉簌簌,我喜歡聽它這聲音,沒錯兒,我不僅僅愛它的筋骨,愛它的精神,也愛它的長相。聽黛玉這麼說,我一邊嘖嘖頷首,一邊默默讚歎,黛玉妹妹真的是個女詩人啊。黛玉繼續說下去,望著這竹影,聽著這竹聲,於夜深更闌之時,或焚香讀詩,或對月撫琴,也應算是活在人間時難得的享受了。
那,到時候我來伴你讀詩,聽你彈琴,好麼?我插言道。黛玉
輕啟笑唇,沒接我的話茬兒。
我接著說,我早就想到了,你一定會喜歡這瀟湘館的。
是麼?黛玉看了看我。
當然!我反問黛玉道,妹妹,那你猜我選中了何處?
這個,我還用猜麼?黛玉站在瀟湘館門口,伸出纖纖玉手朝不遠處一指說,怡紅院嘛。
嗯。我欣喜地點了點頭,不禁暗自感歎道,知我賈寶玉者,黛玉妹妹也。於是,我就挑明了說,你的瀟湘館,和我的怡紅院,近在咫尺,兩相對應,我去看你,你來看我,多麼方便啊。
嗯,黛玉像我一樣點了點頭。
很快的,我就入住了怡紅院,黛玉搬進了瀟湘館。至於別的姐妹們所居何處,比如,寶釵挑了蘅蕪苑,迎春去了綴錦樓,探春選了秋爽齋,惜春到了蓼風軒,大嫂李紈要了稻香村,我都沒怎麼在意,隻要她們自己覺得好就行。我們的大觀園處處都很美,不過是各自的喜歡和選擇不一樣罷了。而當時,我所關心的隻是黛玉所居何處,我和她的故事會怎樣更好地進行下去。
那時候,我快樂得就像小鳥一樣,離開了老祖宗那溫暖的鳥巢,飛了出去,棲於自己的小窩了,那感覺和在老人家身邊當然是很不一樣的,盡管我每天都還要飛回去向那慈祥的老鳥請安。
真好!我和黛玉等眾姐妹在大觀園裏生活多麼好啊。新嶄嶄的生活開始了,自由,快活,美妙的生活到來了,我和黛玉的愛情將在這裏茁壯成長了。
黛玉和我,早已是心有靈犀點點通了。現在,是該寫寫我和她身體上接觸的情景了。回想起來,在我們那單純而又複雜的愛情史上,身體上的親密接觸並不多。關於這一點,曹雪芹先生在《紅樓夢》裏隻寫到一次,實際上是不止一次的,但也多不到哪兒去。懂事之前的那些,是不能算數的。
關於我和黛玉這次身體上親密接觸的情景,曹雪芹在《紅樓夢》裏寫得很精妙,難為他這個局外人把我們的故事講得那麼到位,那麼得體。但有一點,我還是要對其更正一下的:我和黛玉這次身體上親密接觸的時間和地點,那是發生我們搬入大觀園之後的事情,可曹雪芹卻把這段故事安排在此之前了。我不得不說,在這個細處的打磨上,曹雪芹先生顯得還是有些毛糙了。
首先,從事實上說,我和黛玉這次身體上的親密接觸,的確是發生在大觀園裏。這是我和自己最親愛的人的故事,當然是記得一清二楚的。我這人別無所長,但記性還是很好的。虧得我記性不錯,那些現在離我很遙遠了的人與事,竟一如這山上抬眼就能看見的雲朵,伸手就可捉住的清風,我似乎還在一遍遍重新經曆著那些生活。早年間,我這個癡愛鮮花女子的公子哥,一事無成,後來就離家出走,來到了山上,做了和尚,如今我這個寂寥的和尚更是一無所有,記性——回憶便是我最寶貴的財富了,它將慰藉著我,養活著我,直到我走完這不知長短的生命之路。
再者,從邏輯上看,我和黛玉的這次身體親密接觸,也應該是發生在大觀園裏的。大觀園才是我們的洞天樂府,才是我們的愛情之花盛開的良畝,我們那麼多的好故事,在大觀園裏滋長才適得其所,才更合情合理,更有滋有味呢。很顯然,我不想讓我們那些親密情景出現在老祖宗的眼皮底下,我知道黛玉她也不想。
好啦,我的閑話太多了些,還是開始說正事吧。
那是一個暖洋洋,也讓人懶洋洋的午後時分,本該睡中覺的,我也的確躺在了床上,但硬是闔不上眼皮,怎麼努力也進入不了我想要的那種白日夢鄉,一時覺得渾身上下都癢兮兮的,心裏頭也癢乎乎的,於是我就起身下床,沒頭沒腦地晃出了門檻。
襲人問我幹什麼去,我說隨便走走。
我這隨便一走,不覺間就走進了瀟湘館,是腿帶著我,心領著腿走過來的,我自己卻沒意識到,因為那時節我是低著頭走路的,晃晃悠悠的,恍恍惚惚的,還是聽見有誰口唇不太清地叫了兩聲寶玉,寶玉,我才抬起頭來,原來是黛玉從揚州帶來的那隻紅嘴兒綠鸚鵡在喚我,這小東西很有靈性,可能它看我一天跑來很多趟,跟我也眼熟了,它聽到過黛玉一遍遍,一聲聲叫寶玉,這小精靈便會學舌了,見它這麼熱情地給我打招呼,我便微笑著給它擺了擺手,發自肺腑地誇獎了它,好寶貝,真乖,真可人。
聽到動靜,黛玉的丫環紫鵑步出門來,差點跟我撞了個滿懷,她輕輕地攔了我一下,跟我耳語道,姑娘正在睡午覺呢。我點了點頭,跟紫鵑小聲說,我去看她一眼。紫鵑會意一笑,不再攔我。
黛玉妹妹睡午覺呢,好啊!哥哥來得正是時候。我這個睡不著的哥哥,就是想看看睡覺了的妹妹,就是想看看她睡覺時的樣子。在我的意識之中,女子醒著時很美麗,睡覺時更迷人。而男人,醒時的作派讓人很惡心,睡覺時的樣子就更醜陋了。實話說,我特別喜歡看女子睡覺時的樣子,比如我身邊的丫環襲人,晴雯,她們睡覺時的樣子我就很喜歡看,她們的睡相各不相同,各有迷人之處。說白了也沒什麼,與跟她們一起睡覺的情景相比,我更喜歡看她們睡覺時的樣子。現在,我想看看黛玉睡覺的樣子。於是,我像個入室行竊的小偷那樣,躡手躡腳的,輕輕地掀開繡簾,一幅睡美人圖便展現在眼前了。
我看著,不遠不近地看著她。隻見她斜躺在帳內,麵朝外,好像專意供我觀看似的,一隻小手指頭彎彎地托著腮,另隻一手搭在荷花錦繡被上,一頭如瀑的長發流瀉在枕邊,兩彎籠煙眉似蹙非蹙,一雙微閉著的含露目,辨不出似泣還似喜,她那精巧的鼻翅兒輕輕歙動著,令我想起那花間蜜蜂吸呼時很有動感的肚腹,她那似動非動的紅唇,像是在喃喃,又像是在輕輕呼喚,我真想,真想走上前去,回應她的呼喚,但我又怕驚醒了夢中的妹妹,就隻是佇立著,靜靜地看著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這幅天然的睡美人圖,那麼美,那麼魅,那麼令人醉,真的難以用言辭形容,現在我也找不到恰當的文字來描述,反正當時我是看呆了。
本來,剛才我是跟紫鵑說隻看她一眼的,可我已經看了她很多眼了,還是舍不得挪步退去,癡了一樣。沒想到,這時候黛玉竟睜開了那雙奪人魂魄的眼睛,微笑著嗔怪道,人家要睡午覺的,你又過來做什麼呀?
嗬!原來我這可愛的好妹妹剛才是裝睡著,她哄著我玩呢。好啊,那你眼下就別想真睡了,我們就在一起膩會兒吧,或者說,我要黏黏糊糊,而又結結實實地膩她一陣兒了。
好妹妹呀,我甜滋滋地說,你剛吃過飯就睡覺,這可對你的胃,對你的身體不好呀,不如哥哥陪你玩會兒。
我不困,黛玉支起了身子,倚靠在床頭說,我沒睡呀,隻是有點累,就想靜躺著歇歇。你先去跟別人玩會兒,再過來吧。
你要跟我誰去玩呢?我笑道,看見別人怪煩的,我就想跟你玩鬧,說笑,還有……我隻想和你在一起,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事後,我想過跟黛玉所說的這番話,是真的麼?哦,一半真,一半假吧。我喜歡跟黛玉這個好妹妹在一起是真的,但說煩別的妹妹和姐姐就是假的了。但我這樣說,黛玉妹妹聽著一定會很受用的。我呀,就是想讓每個姐妹心裏頭都很受用。
果然,黛玉聽我這麼說,她那略見倦意的臉上便立刻綻開了笑容:既然你不想去別處,那就乖乖地坐著,咱倆說會兒話吧。
不,我有些賴皮地說,我也要躺到床上去,咱倆躺在一起說話吧,這樣我們都不累。好麼?黛玉猶豫了一下,苦笑著,似乎有點無奈地說,好吧。我便像隻猴子那樣歡快地跳上床去,很有些得寸進尺的意味說,沒別的枕頭呀,那咱倆就共一個枕頭吧。
胡扯!黛玉臉一紅說,外麵有枕頭,你下去拿個過來就是了。
不,不要!我手搖得像隻撥郎鼓,別人的枕頭我賺髒,我就隻想枕你的。
唉,你呀你,黛玉笑道,真是我命中的冤家啊,我算是拿你沒辦法了。那你就枕我這個吧。說著,她折起身,拿來另外一隻枕頭自己枕上,我枕著她的枕頭,我們一起躺了下來。
這是我懂事以後,第一次和黛玉這樣躺在一張床上。曹雪芹在《紅樓夢》裏寫到這一節時,說是二人對麵倒下。不,不是那樣的。我這個當事人記得很清楚,一開始我是平躺著的,而且還竭力裝作很平靜的樣子,但當時我的心卻是怦怦狂跳著的,它想跳出來,似乎按都按住那家夥。畢竟在此之前我已跟人有過了肌膚之親,知曉了男女之事,嚐到了那種事情的甜蜜滋味,眼下我和自己的夢中人——心上人躺在了一起,要說我沒有一點那方麵的衝動,顯然是鬼都不會信的。一對有情人,兩顆早已萌動的春心,緊緊相挨著,就隔著那麼幾層衣裳,我真想,真想騰地一下翻過身去,跟她的心貼得更近,更近些,讓兩個人融為一體,讓兩顆心一起跳動,可我還是瞪大眼睛,暗自咬了咬牙,跟自己說你不能,你不能那樣啊!哦,我想是她不能吧。她真的不能麼,她一點點也不想麼?我不敢確定,吃不太準。反正當時我就那麼平躺著,沒有動作。
過了片刻,我輕輕側過身來,麵對著她,笑著試探道,妹妹,咱倆再玩一回過家家吧?
黛玉隻一句話,就把我想進一步的念頭給消滅了。胡說什麼呀你?那都是小時候的事兒了。可她的口吻是柔情的,而動作又是很親昵的,她輕輕地擰了一把我的臉,我就勢抓住她的手,想把它放到我嘴巴上親親,她似乎是瞪我一眼,我就趕緊收斂了,卻並未把她的手放開,隻是朝下移動了幾寸,握住她的手腕,一股我早就感受到了的幽香,如絲如縷,從她衣袖裏悠然飄出,它酥了我的骨,醉了我的魂,弄得我神思恍惚,我嗅了嗅她的衣袖,很迷茫地問她裏麵端底藏著何種奇香,她搖頭笑道,大冷天的,我帶哪門子香呢?
那就奇了怪了,我吸了幾下鼻翼,你說這香氣究竟從何處而來呢?
我也不知道呀。黛玉蹙了一下眉峰說,或許是櫃子裏的衣服熏染的香氣吧?
不,不是。我搖了搖頭,很肯定地說,這種奇妙的香氣,決非出自什麼香餅,香袋,香球之類的物件,那些香味,顯然不可能是這種醉人的香氣。一時間,我似乎是在咀嚼,回味,反芻著那奇妙的香氣,陷入了沉思默想。我想起了那句諺語:人在氣中忘氣,魚在水中忘水。我想說,美人忘其容啊,花兒忘其香。我想,這種奇香一定是出自黛玉身體內部,隻是她自己不知罷了。是的,那奇香就藏在黛玉體內,妹妹身上有奇香。由此,我想到了可卿,寶釵姐姐,襲人姐姐,晴雯等,我所喜歡的女子身上都有著一股股花香氣息,盡管我說不出究竟是哪種花之芬芳。我承認,雖說我閱世還不算深,閱人亦不為多,可我的嗅覺卻是格外靈敏的,我能辨別出哪種香氣出於誰的身上。於是,我再次認定,女子大多不僅僅是美的,而且是香的,而男人則大多不僅僅是醜的,而且還是臭的,從裏到外都是這樣。
躺在我身旁,體內有奇香的黛玉,打斷了我這些關於香氣的胡思亂想。嗬嗬,她冷笑了一下說,我可不像人家,既有什麼羅漢真人送奇香,又有親兄弟弄些花呀,朵呀,霜呀,雪呀的,為我泡製什麼冷香丸。
我知道,她這是在說寶釵呢。所謂冷香丸,那是寶釵初入我們賈府時講的一個小故事,說是她有一種胎裏帶來的熱毒症,雖不算什麼大病,但卻時常犯,尋常藥物全無療效。後來,照一個瘌頭和尚給的方子,配成了冷香丸。此藥丸甚是奇特,其中無一味藥,而是以四樣花蕊配成,一是春天裏的白牡丹,二是夏天裏的白荷,三是秋天裏的白芙蓉,四是冬天裏的白梅,將這四種花蕊研成粉末,然後,還要用雨水這一節氣裏的水滴,白露這一日的露珠,霜降這一天的霜晶,小雪這個節氣中的雪花,再加上蜂蜜,白糖等,一起和勻,再埋到花根下存放,待發病之時,便挖出來吃上一粒。天哪,這有多蹊蹺,又有多麻煩啊!那天聽寶釵講這種仙丹似的藥丸時,我隻是覺得新奇有趣,非要她賞我一粒嚐嚐,或者送我幾粒玩玩兒,寶釵姐姐笑道,藥豈能是胡吃賞玩的東西?此事我也就沒太當真。記得當時黛玉也在場,聽寶釵說得那麼玄乎,黛玉一臉怪笑,還悄悄對著我撇了下嘴,我還給她一個小鬼臉,那時候我隻是覺得很好玩,哪想到黛玉她竟把此事記在了心上,現在又把它拿出來,好像我跟那冷香丸有什麼關係似的。我明白,黛玉是怕我跟寶釵有什麼關係,她總是這樣,在諸多物事上,硬是要酸溜溜地將我和寶釵聯想到一塊兒,哪怕是八杆子打不著的事兒呢,她也會把我跟寶釵姐姐牽扯到一起去。我心裏清楚,她是對我有真意,有深情,才會這樣的。眼下,我可不能跟她當真計較,要不然她就會當真跟我鬧小別扭的,我得以跟她玩鬧的方式來回應。於是,我笑著嗔怪她道,瞧,我隻是直說一句你身上有奇香,你就拐彎抹角說了這麼多,眼下隻有你和我,你幹嗎扯到別人身呢?好啊,既如此,那就看我怎麼收拾你吧!
我能怎麼收拾她呢?胳肢她!我知道她怕胳肢,一胳肢她就會笑成一朵風中亂顫的花,就會叫哥哥求饒。小時候,我就常用這招逗她笑。現在,我又用上這一手段了:我的兩隻手四麵開花,朝她腋下、脖梗兒,大腿根兒,亂抓胡撓,她稀裏嘩啦笑成了一團,捂住了胸口,快要喘不過氣了,我並沒有放過她,轉而又去撓她雙手捂住了的胸部,這時候我心霍然狂跳了好幾下,哦,我觸碰到她那個地方了!我感覺到了,它們鼓鼓的,如大饃頭,軟軟的,如團棉花,手感好極了,我是無意間碰到它們的,而且手感那麼好,我真想慢一點,仔細一點去接觸接觸它們。可這時候黛玉聲聲叫著好哥哥,說饒了我吧,你再鬧我可就真的惱了。我想,可能她也感覺到了些什麼吧?我便隻好把那雙發癢了的手,從她那地方緩緩地收了回來,盡管我很有些舍不得。
是啊,我並不想收手。至少,我的眼,我的心還停留在她那個地方。但我還是若無其事地笑道,你,你還再說那些話麼?
黛玉喘息著,搖了搖頭:不說了,不敢了。
過了片刻,她似乎歇息過來了,理著雲鬢,歪著頭笑道,你說我有奇香,那我問你,你有暖香麼?
我茫然地望著黛玉,不知她此話何意,也不知她所說的曖香為何物,為謹防陷入她的小圈套,我搖了搖頭。
唉,黛玉歎息了一聲笑道,你好沒意思啊!你有寶玉,她就有金鎖來配你,她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她麼?
好啊!我收了手,你卻不住口。剛才你還拐彎抹角的,現在你不僅是明打亮敲了,還又變本加厲了呢。看來我還得再收拾你一番!說著,我就又動起手來,當然我還是估伎重演,仍然胳肢她。但這回有所不同的是,除了象征性地抓撓她長著癢癢肉的那幾個敏感部位,重點是胳肢她的胸口,我再次觸碰到了她那鼓鼓的,軟軟的兩處好地方。如果說頭一次觸碰到她這裏我是無意的,那麼這一回我就是成心的了。或者說,開始是遊戲玩鬧時碰到了它們,現在則是當真去觸及它們了,而且我的指頭有意地在那上麵做了短暫的停留,甚至輕輕地按撫了幾下,那一刻我想到了襲人,想到了襲人那兩個令我迷戀的好地方,我真的很想感覺一下,黛玉妹妹的它們,和襲人姐姐的它們究竟一樣不一樣,當然這都是一閃之念,我是不能任性的,也不敢深入的,黛玉妹妹畢竟不是襲人姐姐啊,那時候我的心嗵嗵狂跳著,我感覺它就快要跳出來了,而黛玉還像剛才一樣求饒了,哥哥,好哥哥,我累了,不鬧了,再鬧我就惱了。她說她累了,我便心疼了,隻好再次收了手,很是戀戀不舍的。
黛玉氣喘籲籲的,臉都漲紅了,如開到好處的嬌豔桃花,彌散著一股奇妙的香氣。我想,她是真的累了,也許是有些嬌羞吧?
好啦寶玉,你鬧夠了,該走了吧?黛玉坐起了身子說。
走?你讓我去哪兒?我哪兒也不想去。我隻想跟你待在一起。我拉住她的衣袖說,妹妹躺下吧,我保證不再鬧了,咱倆就隻躺著拉呱好麼?
黛玉笑了笑,未置可否。於是,我就跟她東拉西扯,卻是心猿意馬,還在暗自回味著剛才的玩鬧。盡管我心旌搖曳著,可我還是竭力做出平靜如水的樣子。我在想,就這樣緊緊地挨著她,貼近她,過會兒,在並非玩鬧的情景下,若是能夠好好抱抱我的好妹妹,認真地觸摸一下她那我想念著的好地方,那該是多麼大的享受啊。有這種可能麼?我可能會去試一試的。
然而,就在我和黛玉躺著說話的時候,不該來的人來了。
寶釵姐姐來了。她是來看黛玉的,或許是她知道我在黛玉這兒,來看我們兩個人的。反正是她這麼一來,我的臉就紅了,剛才的念想就拔腿溜走了。
黛玉先坐起了身,我也隨之坐了起來,三個人就一起說話,嘻嘻哈哈的,明一句暗一句的,東扯葫蘆西扯瓢的。
那天正午,我和黛玉蕩一葉扁舟,在湖裏劃船玩,她坐在船頭,我搖著槳櫓,快要劃到沁芳閘的時候,黛玉蹙著眉頭,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麵,忽然慢聲細語地說了這樣一句話:寶玉呀,我想問你,是你這個妹妹好,還是你那個姐姐好?
我知道她這是在說寶釵呢。我猶豫了一下,答道,當然是妹妹你好啊。不過,姐姐也很好的。
到底誰更好呢?她追問道。
都很好。我答道,不一樣的。
嗬嗬,她冷笑了一聲說,那我再問你,要是我和你寶釵姐姐同時掉到河水裏,你會先救誰?
啊,你說什麼?我用力劃著槳,把河水攪得嘩嘩響,裝作沒聽見。
要是你的這個妹妹,和你的那個姐姐,同時掉到了河裏頭,黛玉加強了語氣重複道,你會先救哪一個?
嗬嗬,這倒是一個新鮮而刺激的問題,也是一個古老而又古怪的問題。嘿嘿,我傻笑著,頭搖頭像劃水的槳櫓,而不作回答,不知該怎麼回答她。
不行!她噘起了小嘴兒,跟我撒嬌說,你別裝悶葫蘆,一定得回答我。
幹嗎要掉到河裏頭去呢?我想耍個小滑頭,嘟囔道,而且還是你們兩個同時掉進去,哪有這麼巧的事兒?不,不!好妹妹,別這麼問,也別這麼想。
假如嘛,就是那樣的!你會怎麼辦?我就是想知道這個。說著,她從船頭站了起來威脅道,寶玉,你要是再不回答,我就真的掉到河裏去了。
別,別!好,好,我回答你就是了。看黛玉那個樣子,我真的有些害怕了。我不是怕她跳下河去(我想她是不會的,她隻是嚇唬我),而是怕她不高興。那,我囁嚅道,當然是先救你了。我想,這是她想要的答案吧。
不,我不要你這樣。她笑著說。我感覺著,她的笑怪怪的。
那,你的意思是,我囁嚅道,應該……先救她?我想,這不應該是黛玉想要的答案吧?
笨!蠢才!黛玉很少見地哈哈大笑道,不難為你了,正確的答案是,既然我們是同時掉下了河裏,你當然應該是同時救兩個人的,一手救一個嘛。
嗬嗬。原來妹妹是逗我玩兒,給我出了一道頗有難度的考題呀。我跟著她笑,同時點頭稱是。
結果是怎樣的,知道麼?她穩坐在船頭,望著我說。
嗬嗬,這可難不住我了。我笑道,那當然是虛驚一場,轉危為安,皆大歡喜唄。
還是笨啊!她依然那麼怪笑著說,結果是,結果是三個人都掉到了河裏去了呀。
啊!我脊骨一陣寒涼,劃槳的手猛一抖,差點真的掉下水裏。與此同時,我看見黛玉的眼神裏流出一抹深遠的憂傷。
定了驚魂之後,我半是嗔怪,半是勸慰她說,好妹妹,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了,好麼?你瞧,今日天氣多好啊,我們就好好地玩玩吧。
嗯。她雙目幽幽地望著我,似有深意地點了點頭。
陽春三月天,沁芳閘橋邊,桃花樹底下,大石頭上麵,正是我捧讀《西廂記》的好時候,好地方。好書啊,好故事啊!我一邊誦念,一邊感歎。王實甫這老先生,這老兄,這個老情種(我想,王實甫也一定是個大情種吧,不然,他何以寫出那情意綿綿的好戲),你這出戲寫得太好看了,它是那麼香豔,情醇,意遠,詞妙,深對我的口味,比那些所謂的四書五經有趣得多。張生啊,張生,我很羨慕你呀,雖說我是個富家公子,卻很羨慕你這個落魂的窮書生呢,我羨慕你那浪漫而冒險的愛情故事,羨慕你遇到了那有著萬種風情的崔鶯鶯。何必諱言呢?我也很想有張生那樣美妙的經曆。但問題是,我賈寶玉此生怕是沒有這類運氣了,另外的問題是,你也沒有人家張生那種能耐和膽量呀。是啊,沒有金剛鑽,你就別想攬那瓷器活兒了。嗬嗬,你也就是看看人家的好戲,暗自想想好事兒,過過心頭癮罷了。
就這麼讀著,想著,一股清風拂過,吹落了枝頭上片片桃花,弄得我衣襟上,捧著的《西廂》上,腳下的草地上,滿是殷紅的花瓣,我一陣心疼,生怕自己玷汙或糟蹋了它們,便兜起那片片花瓣,將之送到池水裏,我憂傷地望著它們在潔靜的水中飄流而去,心想,也算是我為這些凋零的花兒來了個水葬吧。
望著那水中飄浮著的桃花,為它們悲傷了一會兒,我轉回頭去,再去撿拾那些落在草地上的花瓣,我彎著腰,低下頭,一邊捏起朵朵睡在塵埃上的花兒,一邊誦著剛才在書裏念到的那幾句詩,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寶玉!忽聽一聲喚,抬頭一看,是黛玉!我大吃一驚,果真是玉人來了啊!莫非是她懷有靈異,聽到了我心的呼喚?
你在這裏幹什麼呢?嘴裏還念念有辭的?黛玉問我。
妹妹,你來得正好。我把剛才自己水葬花的事兒說給她聽,並邀她一起再為剩下的這些花兒舉行水葬。
這樣不好。黛玉搖了搖頭說,水雖幹淨,但到底它還要流到那些髒臭的地方去,花兒還是要被糟蹋的。
我想了想,是這個理兒。再看看黛玉身上的行頭,肩上荷著一柄小花鋤,鋤上掛著一隻小香袋,手裏拎著一把小花帚兒,便問她這是要做什麼的。
我也是出來葬花的,不過與你的葬法不同。她蹙著眉頭,朝那邊畸角處指了指說,我在那裏挖了個花塚,想把落花掃起來,裝到香袋內,把它們埋進土裏,讓香魂隨之化去,這樣豈不更幹淨些?
嗯,妹妹這個主意更好。我點了點頭說,那咱倆一起做吧。
哎,黛玉扯了一下我的衣襟問道,你剛才念的是誰的詩?我怎麼沒有讀到過?
哦,是我剛從書上看到的。
什麼書?黛玉好奇地問道,誰的書?
喏!我指了指此時躺在那塊大石頭上的《西廂記》,就是它,好書啊!說著我就快步走過去,將它捧送到黛玉眼前。在此,我又要說上幾句閑話了。曹雪芹先生在《紅樓夢》中寫到這一段時,說我賈寶玉藏著掖著不讓黛玉看,還哄騙她說我讀的書是什麼《中庸》。嗬嗬,哪會是那樣?人家陶淵明跟他的鄰居還奇文共欣賞呢,黛玉是我的心上人,我有幸讀到了那麼迷人的好書,豈有不想讓她看之(情)理?相反的是,剛才我在讀《西廂》時就想到了黛玉,我想,說什麼也要她看看這出情意綿綿的好戲。我想,她一定會跟我有著許多共鳴的。我甚至這樣想了,《西廂記》這出戲的某些段落和念白,說不定我和她會很默契地演繹一番的。
黛玉一手接過我遞上的書,我一手接過她的花帚,取下她肩上的花鋤,放在落紅片片的草地上,然後牽著她的手,走到我剛才坐過的那塊大石頭旁,我低下頭吹去石頭上的塵土,扶她坐下身來,陪著她坐在一旁。
像我剛才一樣,捧讀《西廂》的黛玉一下子就入戲了,入迷了,她全忘了要葬花的事情,也似乎有些忘了呆在一旁的我。隻見她忽兒蹙眉,忽兒含笑,忽兒頜首,忽兒搖頭,忽兒歎息,忽兒流淚,從她神態表情的變化上,我猜想著她讀到了哪一折,哪一段,甚至是哪幾句了。她看戲本,我看著她,想著戲裏的情節,也想著我和她的情事。她看《西廂》,如癡如醉,我看她,也看呆了,想傻了。
就這麼看著,想著。我忽然想到,看了那麼長時間,她一定有些累了吧,我又開始心疼她了。關於黛玉讀《西廂》這一節,曹雪芹先生在《紅樓夢》裏是這樣寫的: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不到一頓飯工夫,將十六出俱已看完。戲太長,不能一下子讀完的。嗬嗬,雪芹先生在此處顯得性子太急了些,那麼厚的書,哪能讀得這麼快呢?再者說,這麼精彩的好戲,也不舍得一下子就看完它呀。至少,我不舍得,不舍得讓我那體弱的黛玉妹妹一口氣讀那麼多。我想,我得打斷她一下了。
好看麼,妹妹?我扯了扯黛玉的衣袖。
她打了個激靈,宛若從夢中猛醒過來一樣,抬眼看了看我說,好,好看,我從未看過這麼好看的書呢。哦,別打斷我。說著,她就又要一頭紮進《西廂》裏去了。
她說好,她說好看,她像我一樣喜歡《西廂》,我心裏甜蜜如酥。但眼下,我還是不想讓她繼續看下去了,就勸告她說,好妹妹,好戲,好書,如美味佳肴,得細嚼,慢品,不可一口吞完的。我的書,就是你的書,停會兒你把它帶回瀟湘館去再慢慢看吧。其實說到家,我是不想讓她太勞累傷神了。
嗯,她點了點頭,很乖的樣子。
我看著她,忽然從心裏頭冒出了這樣的話:妹妹呀,照我看,我就是那多愁多病身,你便是那傾國傾城貌……
黛玉當然曉得我這是在現學現賣,說戲裏的話,我把自己當成了那個張生,把她比作崔鶯鶯了。其實,我就是這麼一說。而我這麼一說不當緊,直把黛玉給說惱了,說羞了,她怒了目,紅了臉:該死的,胡唚!你亂用這豔曲淫詞,拿戲裏的事兒欺負人,看我不到舅舅那邊告你去?
我卻並無一點懼怕之色,倒是嘻皮笑臉說,好呀,你去告吧,最好再往上告,告到我們老祖宗那兒去才好呢。另外,我建議你還可跟那些姐妹說一說嘛。
我這麼說,是因為我心裏有譜,想她黛玉是不會因此事去告我狀的。再者,我知道她從來也就不告我的狀,任我做了什麼,她都不會那樣的。
看我如此一副刁賴樣兒,黛玉跺著腳,流著淚說,你,你真是太欺負人了,真是氣死我了……
好了,不能再逗她了,不能再氣她了,又到了我賠禮道歉,發誓賭咒,甜言蜜語的時候了,這是我賈寶玉的拿手好戲,也是我跟她以及她們和睦相處的法寶,這一招果然十分靈驗,我一陣背熟了的口訣式的話語,一番煉就的動作之後,黛玉就破涕為笑了,或許她壓根兒就沒有真生氣。
呸!我看你呀,黛玉抹著淚苦笑道,也就是苗而不秀,嘴上功夫好,一個銀樣蠟槍頭呀!
嘿嘿。我赤紅了臉,陪著她笑。哦,黛玉也借《西廂記》的唱詞來回敬我了,她像紅娘譏諷膽小的張生那樣,說我是銀樣蠟槍頭。我是麼?我不是麼?管它是不是呢,隻要妹妹她能笑開顏,說我什麼都行的。黛玉說我也是銀樣蠟槍頭,是不是她也嫌我膽小,含蓄地鼓勵再勇敢一些呢?我不敢,我不敢造次,不敢輕舉妄動,於是就適時地轉移了話題,好妹妹,不哭了,也不笑了,咱還是把正經事兒做了吧。我指了指那片片落紅說,還是把它們葬了吧。
嗯,黛玉點了點頭。於是,我拉著她的手,一起去撿拾那草地上的片片花瓣。黛玉掙脫了一下我的牽扯,笑道,你這樣,我們兩個人,才有兩隻手來撿落花呀。
是呀!我偏不放她的手,笑道,我就要這樣,我們兩個人,才一條心呢。
昨夜,我又夢見黛玉了。準確地說,我又夢見她那不同常人的眼淚了。她倚靠在床欄杆,雙手抱著膝,眼裏流著淚,像個雕塑而成的淚美人那樣。我問她為何而悲傷,為誰而流淚。她不言不語,隻是端坐在那裏默默流淚,我十分心疼地望著她,用她送我的白手絹,替她擦拭臉上的淚花,不料她那淚水越擦越旺,開始像露珠滴滴嗒嗒朝下落,接著就又像泉眼咕咕咚咚往外冒,後來便如暴雨嘩嘩啦啦往下倒,很快地就濕了床鋪,濕了地麵,眼看著她的淚水流成了一道潺潺小溪,後來居然流成了一條澎湃的江河,她那淚水流成的河把我淹沒了,我在河水裏胡亂掙紮著,聲聲呼喊著。驚醒之後,我發現自己一臉淚水,仿佛剛經過了一場淋漓盡致的沐浴。
自從我來到山上,做了和尚這些年,已數不清夢見黛玉多少回了。在夢裏,我和她之間發生的那一篇篇故事,有些是來回地重複著,更多的則是嶄新而奇妙的,但有一個細節,或者說一個十分醒目的標誌,幾乎每次都是要出現的,那就是她的眼淚。現在,我要寫一寫黛玉的眼淚了。
人都知道,林黛玉的眼淚多。但看見她眼淚最多的,還是我賈寶玉,除了她自己。即使是她本人,也沒我更能理會她的眼淚。
黛玉的眼淚就是多,就是特別多。傷悲時她流淚,歡喜時她也流淚;筵席散了她會流淚,團聚時她也要流淚;花謝了她流淚,花開時她更流淚;愛了流淚,恨了也流淚;讀書時她流淚,吟詩她時流淚,彈琴時她流淚,玩笑時她流淚,聽戲時她流淚,吃飯時她流淚,喝藥時她流淚,睡覺時她流淚,夢裏她也流淚,睹物她流淚,思想時她流淚,有緣有故她流淚,無緣無故她也流淚……現在想來,我的黛玉妹妹,你的眼淚啊,真的就像這山峰上那生生不息的泉眼,似乎永遠不會枯竭,又像這山叮咚作響的溪流,日日夜夜唱著那憂傷的歌。我一遍遍地想,你究竟為何而流淚,為誰而淚流呢?為你的身世而流淚麼?為你的命運而流淚麼?為了你心中的愛和痛,苦和愁而流淚麼?為了這塵世和人生而流淚麼?或許,流淚就是你黛玉的本能和本性?我想,在你有生的歲月裏,幾乎沒有一天不流淚的,你終生都有著流不盡的眼淚,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了李商隱的那句蠟矩成灰淚始幹的意味。黛玉妹妹啊,我知道你的每一滴,每一行眼淚,都是從你心底裏流出來的,我知道你要哭盡心中無限的事與情。
現在,我念寫著黛玉那不盡的眼淚,不禁想起了我多年之前做過的那個奇異無比的夢。在西天靈河岸邊,三生石畔,孤伶伶地長著一棵絳珠草,赤瑕宮裏的神瑛侍者每天都用那甘露澆灌它,這棵絳珠草才得以存活,後來它汲取了天地萬物的精華,又獲得了風霜雨露的滋潤,慢慢褪去了草木的形態,變幻成了人的模樣,修化為一位女子的身體,她整日遊走在離恨天外,餓了就吃密青果,渴了便飲那灌愁海裏的水,她想報答那神瑛侍者當初的澆灌之恩,但卻一直不能如願,內心裏便鬱結了一腔纏綿不盡的情愫,後來她聽說那神瑛侍者下凡去了人間,她便向警幻仙子請求道,我是神瑛侍者以甘露而養活的,他既然去了凡世,也讓我追隨他去吧,我雖無甘露酬報他,但我願用自己此生所有的眼淚,去還他的恩情。那警幻仙子舞動了一下霓裳,恩準了她。她,黛玉妹妹,會是我夢裏的那棵絳珠草麼?我賈寶玉,能是那神瑛侍者麼?我,我不敢想下去了。
我想,我在這樣想,不管怎麼說,黛玉的眼淚就是多,就是特別多,她就是我心中的眼淚女神。而那用一把辛酸淚哭出了《紅樓夢》的曹雪芹先生,寫到林黛玉的眼淚時,他本人也一定是淚流滿麵的,就像我現在一樣。哦,她的眼淚,他的眼淚,我的眼淚,我們的眼淚,有誰能解出其中的滋味呢?
何必諱言呢?在我賈寶玉的心目中,黛玉就是一朵絕美的花,就是一枚極為真純的美玉,甚至是一位下到了凡間的仙女(這些,用不著多說的)。但在我們賈府裏,還是不少人私底下說黛玉的毛病的,比如說她小性子,說她小心眼兒,說她好吃醋,說她愛賭氣,說她太任性了,說她太病態,說她太敏感了,說她太孤高,說她太自傲了,等等。這些,我都是知道的。我還能想象得出,很多讀過《紅樓夢》的後來人,也會這麼看的。我想,這是人們誤會了黛玉,未能更多地理解她,而難以接受她之處吧。
我想,我是願意並且能夠深深理解黛玉的,無論她怎麼樣,我都能接受的。即使有時候我也未必就能完全理解她,但我還是心甘情願地全部接受她。說白了,人們指摘她的那些所謂的毛病,大多都是落腳到了我賈寶玉身上的,我才是直接的承受者。比如,她時常拿我當出氣筒,而我就願意做她的出氣筒。我知道,黛玉心裏隻有我,她有了什麼委屈,感覺到某種危險的時候,不朝我撒氣又能向誰呢,除了我,她還願意向誰撒氣呢?其實,這正是我的榮幸呢。在我心裏她最重,我不接受她,又要誰接受她呢?
我想,黛玉之所以這樣和那樣的,大約是跟她那不幸的身世和命運有關,跟她那虛弱多病的體質有關,更跟那她獨立的天性和品格,那高蹈的心靈和精神,那深不可測的愛與愁有關……反正,我就是這麼想的。
我想,或許黛玉身上就是有些讓常人受不了的毛病,可那又怎麼樣呢?我理解得了,接受得了,她的一切我都能夠接受,並且很樂意。
既然我和黛玉兩顆心貼得那麼近,兩個人的情意那麼深,要說本該是時時和諧如琴瑟的,其實我們也吵鬧,而且還沒少吵鬧呢。關於我和黛玉吵架的故事,曹雪芹先生在《紅樓夢》裏,前前後後寫到過大大小小整整十次,難為他了。要說,他寫得還是太少了些。那麼,我和黛玉究竟吵過多少次架呢?這就不太好統計了,而且統計這個也沒多大意思。這麼說吧,我們幾乎是十天一大吵,三天一小吵,有時候是天天吵嘴,甚至一天就能吵上好幾次。或者可以這樣說,從青梅竹馬時我們就開始吵鬧了,直至後來我們的整個相愛過程,都由持續不斷的吵鬧伴隨著。能不能這麼說呢?我和黛玉愛和情,竟是在一回回吵鬧之中生長著,並且成熟起來的。
追究起來,我和黛玉之間的吵鬧,大多都是由她挑頭發動的。而緣由,往往是些芝麻樣的事兒,或者無端也會吵得一塌糊塗。其實,我是不太想跟她吵鬧的,但她要吵鬧,我就得來奉陪,就要去配合她。結果呢,當然是我先嘴軟,認錯,賠禮,哄勸,發誓,於是,瞪眼就變成了凝視,一如風雨過後見彩虹,接下來成了一片豔陽天。事後,我還會這樣圓場:好妹妹,我們剛才可不是吵架呀,而是在很認真地說話,不過是說話的聲音大了些而已。
事實上,她和我的吵鬧的確是在交心,在交流,是互訴衷情的一種特別方式,是想驗證一下在彼此心底裏的份量,是想要對方更多的情意。是呀,她很在乎我,我很在乎她,於是我們就有了那麼多的吵和鬧。
我和黛玉就是這樣,好歸好,鬧歸鬧。有時候,好就是鬧,鬧就是好。更多的時候,越好越鬧,越鬧越好。回頭想一想也挺有趣的,似乎每次的爭吵和哭鬧之後,兩個人的情感就更朝前進了一步。或許,相愛者總是免不了哭哭笑笑,吵吵鬧鬧的吧?幹脆說白了,愛情就是少不了吵鬧,愛情就是要又吵又鬧,愛情就是吵吵鬧鬧。吵吵鬧鬧總關情,總因情,越是吵鬧越有情。不是麼?黛玉隻是跟我吵鬧,我也是隻跟黛玉吵鬧,和寶釵我幾乎就沒有吵鬧過。
話雖這麼說,但我還是不想跟黛玉妹妹吵鬧的,甚至很有些後悔了:當初年少氣盛的我,真不該跟弱不禁風的她吵鬧那麼多次。畢竟,吵鬧是損身體的,是勞心力的,有時候還是會傷情感的。如今,我最親愛的黛玉妹妹早已離開了凡間,想起我曾經跟她有過的那些吵鬧,除了淚流滿麵,就是追悔莫及了。我想,假如生活可以再來一遍的話,我一定會和她少些吵鬧,或者決不跟她吵架,而是要給她更多的甜蜜和歡笑。
好啦,不要再回想我和黛玉吵鬧這種不太和睦的往事了吧,我還是更願意記述我們之間那些更美好的情愫,或情景。
想說說我遭父親毒打之後的某些情景,其實也就是要說說我和黛玉的愛情故事的轉折點:自從我挨了那頓毒打,黛玉和我幾乎不再吵鬧了,而更多的是息息相通心相印了,我不過是受了些皮肉之苦,卻換來了這個,值!
關於我挨打這件事情,我不想多提,那畢竟是我賈寶玉此生的一大羞恥,不妨說是我一樁莫大的罪過。但又不能不說一下,因為這牽扯到了一些人和事,我不僅僅回避不了,而且恰恰是我當時想麵對,現在想要記述的。
事情是這樣的:那個日長神倦的午休時分,百無聊賴的我晃悠到母親那裏,見母親睡覺了,就逗弄起她的丫環金釧,不料母親當時在假寐,或者睡得很淺,發現了我跟金釧偷偷摸摸的小勾當,她錯怪金釧勾引了我(其實是我調戲了金釧,說白了就是這樣),抬手就給金釧一個大嘴巴,接著就怒罵金釧是個小娼婦,還聲言要把她趕走,誰料那金釧是位烈性女子,一氣之下便投了井,做了個冤死鬼。金釧啊,金釧,是我賈寶玉害了你,我有罪,罪不可恕。此事,一向對我多有怨懟的同父異母弟弟賈環,在我們的父親那裏添油加醋告了狀,說我是強奸金釧未遂而毒打了她一頓,金釧就跳井身亡了。這還得了?!想想吧,我那端方正派的父親賈政不氣得要死,恨得要命才怪呢。這還不算,我的另外一件私事恰巧在這個關節口上暴露了:那個跟我有些說不清楚瓜葛的優伶琪官,同時也是宮裏的千歲爺忠順親王的寵愛,由於我也搞不明白的原因,琪官竟在京東城外購了房舍,不回親王府了。親王得知我跟那琪官有染,就派長史官到我們賈府要人,打聽琪官的下落來了。開始我還想抵賴,一問三不知,後來人家拿出了證據——我送給琪官的紅汗巾子,眼看蒙不過關了,我才不得不坦白交待了。天哪,這下子就更不得了啦!那忠順親王可不是得好得罪的。我那忠君正統的父親賈政不僅僅是氣得要命,而且他也怕得要死。於是,兩罪並罰,父親賈政便施了暴,毒打我,凶狠的大棒一下下問候我那尚嫌嬌嫩的皮肉,他可是朝死裏打的呀。不過,當時我的表現還行,哭倒是哭了,也喊叫了,但是沒有求饒,不僅沒向他求饒,反而在心裏頭喊道,打吧,打死我吧,有種打死我!不打死我你沒種!反正那時候我也不打算活了,想想我犯下的罪過,惹出來的麻煩,也是活該挨這頓毒打,就是把我給活活打死,我也無活可說。看來我父親賈政他還是沒種,沒有把我打死。其實真的打死了我,他才沒種了呢。也許他當時真的想打死我,這個我不敢確定。後來,還是我那死護幼犢的老祖母趕到現場——刑場,把我給搶救了。要不然,我這條小命或許就追隨那冤死的金釧去了,賈寶玉的人生故事也就到此為止了。
一頓毒打,弄得我隻能臥床養傷了,同時也惹得賈府上上下下都來人,或派人到怡紅院看望我,送這送那的,問長問短的。那時候,我躺在床上動彈不了,心裏頭卻卻活躍著些小得意:瞧,寶玉我在這個賈府裏還是挺重要的嘛。當然也有點不好意思,我不過是被父親毒打了一頓,竟害得長輩們如此慌忙,直叫我受寵若驚了。但這些,眼下我都不想多說了。
襲人和晴雯她們的悉心照料自不必說(雖然這都是她們的份內之事,但我還是心存感激的),迎春姐姐,探春妹妹,惜春妹妹,如姊的嫂子李紈,她們結伴來看我,也不用多說了,寶釵姐姐托著療傷的藥丸,揣著一肚子苦口婆心的勸戒來探看我(我知道寶釵姐姐是為我好,但我還是不太喜歡聽到她那些過於冗長的勸說),我也不想多說了,而我要說的,就是黛玉來探望我時的情景。坦白地講,在那麼多來看我的人之中,我最期待的就是黛玉,我就是想讓她來看我,就想看看她來看我時是什麼樣子,就等著她來看我呢。
寶釵姐姐剛走,黛玉妹妹就來看望我了。她是帶著眼淚,帶著她的心(疼),帶著她的情來的。當然啦,別的人來看我時,也大多是帶著淚,帶著心和情而來的,但我總覺得,她跟她們是不一樣的,很不一樣的。
就在我神思恍惚之時,黛玉來到了我身邊,像是出現在我的夢裏。一看見她,渾身劇痛的我心尖上豁然一疼:她兩眼腫得像紅透了的桃子,這會兒還在撲嗒撲嗒往外冒液汁呢。哦,來看我之前,她已經哭成這個樣子了(別的人,都是看到我傷成那樣子之後才忍不住流淚的)。我咬緊了牙關,強忍著疼痛,想硬撐起身來,可我剛一努力,卻哎喲一聲倒了下去。
黛玉急步撲到我床前,關切地問道,哥哥,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我臉上流出淚珠,笑著安慰她,不疼,一點也不疼,真的。接著,我變了態度和聲音說,你幹嗎現在就跑過來看我呢?雖說天快黑了,可地上的熱氣還未散去呢,你這麼來回一走動,中了暑氣怎麼得了?你該在屋裏安靜地歇著,若有什麼不放心的,讓紫鵑她們過來看一下就是了。
沒想到,我這番話惹出黛玉更旺的淚水,她坐在我床頭,抽泣著說,你……你都被打,成這個樣子了,卻還這樣為我,著想,你,你真是……我,真是……她話都說不囫圇了。
妹妹,你不用擔心的。我哄騙她說,別看我挨了打,又喊又叫的,其實並不很疼,真的。我現在這個樣子,不過是裝出來哄騙他們的,你千萬不要信以為真啊。別哭啦好妹妹,你自己的身子才最緊呢。
黛玉才不信我的這番話呢,她搖了搖頭,抹了把淚說,我早就知道你被打得皮開肉綻了,怎麼會不疼?剛才我還聽見哎喲了一聲呢,這會兒還給我說不疼,分明是哄騙我,是安慰我,可見你的心……
謊言已被揭穿,我無話可說了,隻是苦笑了一下,心裏卻如飲了蜜汁一樣。
寶玉,我想看看,黛玉又擦了一把淚,目光轉向我那被覆蓋著的下半身說,我想看看你的傷,看看到底你,傷成了什麼樣子?
不行!這可使不得啊。我知道黛玉極愛潔淨,不願看見丁點兒汙穢。我那些破爛不堪的地方,怎能入她的眼?不,妹妹,我躲閃道,本來不疼的,你要是一看,我就會很疼的。
看我這麼說,黛玉便不再堅持要看了。過了會兒,她低下頭說,知道麼,哥哥?傷在你身上,疼在我……疼在我心上……
嗯,我點了點頭,拉過她的手,把它緊緊地攥在我手心裏,猛然冒出了這樣一句話: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就是,就是為你……為你們……死了,我也心甘情願……
黛玉怔了一下,一雙脈脈含情目,直直地看著我,我一樣望著她。她歎息了一聲,很有些意味深長。我琢磨著其中的意味,也長歎了一聲,囁嚅道,其實,我也活該挨打,真的……我這麼說,那是因為我心裏頭有愧,有罪,覺得自己愧對她,不配說剛才那樣的話。父親毒打我時,我都沒求饒,也不曾認錯,但在我這冰清玉潔的心上人麵前,我倒是想懺悔,要懺悔的,我也很含糊地這麼做了。但我知道,這是遠遠不夠的,至少此時我應該扇自己幾個嘴巴。就在要我動手懲罰自己時,黛玉拉住了我的手,輕聲說道,寶玉,別說了,我知道的,以後,你自己放尊重些就是了。盡管她是輕聲說的,可我覺得很重。於是,我就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時候,聽見院子裏襲人她們跟鳳姐打招呼,黛玉和我對視了一眼,她忙站起身來說,我得走了,從後院出去,回頭再來看你。我扯住她的衣袖,有些不解地問道,鳳姐來了,你為何要走呢?,而且還要從後院出去,你躲她幹嗎?黛玉急得跺了一下腳,指著自己的眼睛說,你瞧,我哭成這個樣子,要讓她看見,又該取笑我們了。說著,她就掙脫了我的牽扯,踩著細碎快步而去了。我目送著黛玉那慌亂的背影,想著她那羞怯的樣子,對她的憐愛之情又多了好幾分。
黛玉剛走,鳳姐就風風火火闖了進來,緊接著又來了慈祥如母的姨媽,她們跟我說些什麼,我都心不在焉,眼前晚晃動的還是黛玉那慌亂和羞怯的神態。鳳姐和姨媽走後,我再次回味起黛玉的慌亂和羞怯,很自然地就想到了多日之前鳳姐半真半假給她開的那個玩笑。
那天,鳳姐、寶釵,李紈等人來怡紅院看我,因為我被賈環用蠟燭燙傷了臉(不知他是無意的,還是成心的,反正我沒有跟他多計較)。正說著話,黛玉帶著憂傷和淚痕來了。鳳姐便問她,前兩天讓人給你送去的那兩瓶暹羅茶味道如何,黛玉說好,鳳姐說你要是喜歡,我那邊還有幾瓶也給你吧,黛玉說好,過幾天我讓紫鵑去取,鳳姐說不用,我派人給你送去就是了,黛玉說好。姐妹間的這些家常話,我聽著倒是挺溫馨的,哪想到機敏的鳳姐話鋒一轉說,你別光說好,別光說茶好,我問你個事兒好不好?黛玉笑了笑說好。鳳姐的丹鳳眼一骨碌笑道,那茶可不是白吃的呀。你吃了我們家的茶,可是要當我們家媳婦的,這個好不好?鳳姐這麼說的緣故,大家都知道的,風俗嘛,女子受聘,稱之為吃茶。說了這番話,鳳姐自己就先笑得捂不住嘴了,李紈跟著她笑開了,寶釵怔了一下,看了看我和黛玉,也跟著她倆笑了笑,我心裏怦然一動,也陪著她們傻笑起來,惟有被玩笑纏上身的黛玉漲紅了臉,一聲不吭,言語向來犀利不饒人的黛玉,此時卻不知如何招架了,令我驚奇得瞪大了眼睛。看著黛玉那發窘而無措的模樣,我一時說不清是喜歡,還是心疼。倒是我那寬厚賢人的嫂子李紈替黛玉解了圍,她笑著對寶釵說,咱們的鳳辣子呀,真詼諧!寶釵嗯了一聲,點了點頭。這時候,黛玉緩過氣來了,含羞帶笑反擊道,什麼詼諧?不過是貧嘴罷了!真討厭。那總要占上風的鳳姐不依不饒,她指著我,跟黛玉笑道,瞧我家兄弟,要門第有門第,要模樣有模樣,要家產有家產,要學問有學問,哪點配不上你?說呀!黛玉什麼也不說,說不清她是羞還是氣,反正是她起身便要走。若不是寶釵及時攔住了她,就弄得大家都有些尷尬了。寶釵是這麼勸她的:鳳姐隻是開個玩笑,你幹嗎當真呢?若是你這麼走了,就顯得都沒意思了。黛玉猶豫了片刻,隻好坐了下來。這時候,我父親的二房,那個肇事者賈環的母親趙姨娘來看我了,鳳姐那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就適時地收了場……
剛才,聞聽鳳姐要進來,黛玉就趕緊走開了,看來她是把鳳姐的那個玩笑當真了,是這樣麼?我不敢確定。不是這樣麼,她當時隻是生了氣?我更不願這麼想。至於她是不是想嫁給我,或者說我願不願意,能不能夠娶她,實話說,當時我並沒有多想,至少沒往深處去想,我以為這都是以後的事情,我所在意的,是我倆的感情好不好,相愛深不深,而不是嫁不嫁,娶不娶的問題。
於是,當晚我就讓晴雯去看望黛玉了,並且要她帶上我的兩條手帕。我之所以讓晴雯去瀟湘館,而不是叫襲人過去,那是因為我覺得襲人跟寶釵姐姐走得更近,而晴雯和黛玉心更近。然而,即使是晴雯,對我的行為也很有些不解,她問我帶這兩條不新不舊的手帕幹什麼呀?我笑了笑回答說,你不用多問,她會知道的。
黛玉會知道麼,她能知道些什麼呢?其實,我也不知道的。如果說鳳姐那天給黛玉開了半真半假的玩笑,弄得她無以應答的話,眼下我就算是給她做了個謎語,我倒想看看她將會如何破解它。這個謎語,是無謎底的,她會如何解答它,我心裏也沒底兒。
過了許久,晴雯才回到我們的怡紅院,她把黛玉的答案帶回來了。她給我帶回來的是黛玉的心,黛玉的情——在我送去的那兩條手帕上寫下的三首詩。我的手帕啊,去時你們是潔白的,回來時你們就染上了如金的墨跡點點。不,應該說你們又完璧歸趙了,而且上麵鑲嵌上了一粒粒珍珠。我手捧著它們,端詳著,念誦著,咀嚼著,現在我禁不住將那它們抄錄下來: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尺幅鮫綃勞惠贈,教人焉得不傷悲……
當時,我念誦著黛玉為我而寫的詩,眼流奪眶而出,一滴滴淚水淋濕了手帕。現在,我抄錄著黛玉當年寫給我的詩,早已是泣不成聲了,我的心顫栗著,握筆的手也在抖動,我抄一行詩,流幾行淚,一滴滴淚水淋濕了紙張。無論當時,還是現在,淚流滿麵的我,都在想著黛玉為我寫詩時的眼淚。我知道,她的眼淚為我而流的,也為她自己而流,更為我們而流。她知道麼?我的眼淚當然是為她而流的,也為我自己而流,更為我們而流。哦,她的淚,我的淚,那時的淚,此時的淚,全都一片模糊了,也全都融合在一起了,那就讓它們點點與斑斑去吧。
我記得很清楚,多年之前那天夜晚,晴雯帶回她那詠淚訴衷情的題帕詩後,我曾詳細詢問了黛玉寫詩時的情景。晴雯是這樣給我描述的:她把我的手帕遞給黛玉,黛玉凝眉思量了片刻,便叫紫鵑掌燈,緩步走向案台,研墨,蘸筆,頓了一下腳,一副全然不顧的樣子,流著淚,開始書寫,她停停寫寫,邊寫邊流淚,邊流淚邊寫,轉眼間白手帕上就滿是墨跡了。她似乎還要再寫下去,但見她兩頰片片桃紅,她走到鏡台前,掀幕照了照,聽到她氣喘籲籲,身姿搖晃了一下,差點兒栽倒在地,紫鵑急步上前扶住了她,去床上歇息了。聽著晴雯如此這般的描述,我當即就心疼得流了淚,怪自己不該多事,送去什麼手帕勞動了她。那時候,我隻以為她是為詩所累,怎知道我那原本就有病的黛玉妹妹,由此而病得更深了呢。
黛玉在手帕上為我寫下的那三首詩,當時我是把它們當成書信——情書來讀的,之後我也就將它們當成信物珍藏起來了,我把它們珍藏多年了。在大觀園裏裏生活時,以及此後的一些日子,我都把它們藏在我的書櫃裏,離家出走的時候,我把它們帶在了身上,一直揣在我的懷裏。眼下,我把它們再次掏出來,放在案前,帶著哭腔念誦起來。
我這墨跡點點的白手帕啊,經過歲月的浸染,你的色彩更豐富了,早就泛黃了。現在,你們至少有三種顏色了,黑的,白的,黃的,黑的是字跡,白的是本色,黃的是歲月。眼下,我再次端詳著麵對著你倆,除了陣陣悲傷,不盡的悲傷,忽生出一股刺骨的愧疚來,是啊,我愧對黛玉!她曾為我寫下過如此哀怨纏綿的詩篇,另外她還有不少詩是為我而作,或因我寫的,而賈寶玉,你這個自以為也是個詩人的家夥,竟幾無一首愛情的詩篇獻給她。你還配說自己也是個詩人麼?呸!我對著自己。
許多年之後,我還在回想,回想著那個青春騷動的季節,那個春暖花開的人間四月天,那個困乏慵懶而情思悠悠的午後,那個差點就發生了靈與肉交媾的美妙而危險的時刻。直到現在,我都說不清那究竟是一樁終生的遺憾,還是一個莫大的慶幸。
那時節,我又信步晃遊到了瀟湘館,院子裏靜無聲息,連那隻巧嘴鸚鵡也一聲不吭,它在打盹,我生怕驚動了黛玉和鸚鵡,便躡手躡腳走到了窗前,一縷好聞的幽香飄入我鼻息,弄得我頭有些暈,骨頭也有些軟了,我把臉貼在有暗香流過的紗窗上,想偷窺一下黛玉在做什麼,還未及看到她的人影,卻聽見了她一聲悠悠長歎,接著就是一段吟唱:這些時坐又不安,睡又不穩,我欲待登臨又不快,閑行又悶。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嗬!黛玉在唱《西廂》呢。沒錯兒,這是劇裏崔鶯鶯夜聽琴那一折。那崔鶯鶯想念著張生,愁緒滿懷啊!莫非,此時黛玉也像她(崔鶯鶯)想念他(張生)那樣,想念著我?頓時,我心裏甜滋滋的,癢酥酥的,再透過薄紗看見床上的黛玉伸著小懶腰,一副愁悶無盡的樣子,我想是時候了,正好是時候,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我可以也應該進去看她了。
妹妹呀,你為何,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我一邊笑著跟簾內人說話,一邊掀開簾子走了進來。
我那忘情了的妹妹一下子就羞紅了臉,她用衣袖遮掩住顏麵,轉過身去,背向我,佯裝睡覺。我明知她這是在跟我玩小把戲呢,就想上前去再把她的身子搬轉過來。不料,後麵卻有人拽住了我的衣襟,回頭一看,是紫鵑,原來她悄悄跟著我進來了,紫鵑跟我小聲說道,姑娘正在睡覺呢,你過會兒再來吧。
這時候,黛玉卻一個骨碌坐起身來,她揉了一下眼睛笑道,誰睡覺了?她這麼做,顯然是不想讓我離開的。有戲!我暗自歡喜,並且揣摸著。見此情狀,紫鵑笑了笑,分別看了我和黛玉一眼,很懂事地走開了。
坐在床上的黛玉一邊輕攏著有些淩亂的雲鬢,一邊微笑著嗔怪道,人家正要睡覺呢,你進來幹什麼呀?
來看看妹妹呀!我笑眯眯地應答道,來陪妹妹說會兒話,來解解妹妹這坐又不安,睡又不穩的午倦,不好麼?
妹妹的臉又紅了一下,沒再言語。看她兩腮暈紅如桃,脛項乳白如荷,秀發散落如瀑,胸脯顫動如兔,雙目迷離如水,我已是神魂蕩漾,心旌搖曳得不成樣子了,直想猛撲過去,緊緊抱住她,狠狠親她幾口,真的很想,但又怕驚嚇了她,就隻好忍了忍,忍了又忍,換上一副笑臉,很有些挑逗意味地問道,妹妹剛才哼唱什麼呢?
哪有啊?黛玉若無其事一般回應道,我沒哼唱什麼呀。
嗬嗬。我搓起拇指和中指,在她眼前打了個響亮的榧子,哼!還說沒哼唱呢,我可全都聽見了。
你聽見了什麼?她看了我一眼,反問道。我想,她可能是故意這麼反問我的。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我拖著長腔,重重地重複著,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她呀了一聲,捂住了臉,輕輕罵道,哥哥不要臉,偷聽人家……
嘿嘿,我是無意聽到的呀。我先是做出一副很無辜的表情,緊接著就裝作無知的樣子追問道,妹妹每日家情思為何人?
你說呢?她這樣問我時是低著頭的,隨後她抬起了頭來:你說什麼呢?我那是念唱《西廂》的……
好啊妹妹!我拉住她的手說,那咱倆現在就一起唱段《西廂》,好不好?
正想著看黛玉會如何回答呢,卻聽見了紫鵑在簾外說話,她問裏麵的兩個有什麼要伺候的,我應聲答道,那就給我來碗好茶吧。黛玉卻笑著接道,紫鵑,你不用理他這個壞人,先給我舀洗臉水去。紫鵑在外麵笑著回應,姑娘呀,先客人,後主人嘛,我還是先倒了茶,再去舀水吧。黛玉笑罵道,鬼丫頭,偏心眼兒。我誠心誇讚道,好丫頭,好心眼兒啊。
很忽然的,我就心頭一熱,很自然的,我想到這紫鵑有點像《西廂記》裏的那個紅娘。於是,我靈機一動,像張生對著紅娘那樣唱道,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我把同鴛帳這三個字咬得很清,很重。我得承認,當時我是借他人之戲語片斷,唱出了我心中之真情實意。
哪想到,黛玉臉上頓時變了顏色,她雙目圓睜著問道,寶玉,剛才你哼唱些什麼?
哪有啊?一看黛玉動了氣,我趕緊像她剛才那樣抵賴道,我沒哼唱什麼呀。
哼!還耍賴?你分明又在我麵前濫用這豔曲淫詞,拿戲裏的事兒欺負我!黛玉一邊說,一邊哭,一邊要跳下床去。
這時候,我裝作怕她要去老祖宗那裏告狀什麼的,就軟了下來,忙攔住她央求道,好妹妹,別去,別去告我,都怪我不好,怪我一時頭腦發熱胡思亂想,怪我這張破嘴信口開河胡說亂唱,真該打,真該死!說著,我象征性地扇了自己兩個大嘴巴,接著便又是發誓賭咒,哥哥以後再也不敢胡說亂唱了,若是再這樣冒犯妹妹,就先爛我的嘴,後爛我的舌頭,或者讓我變成隻會哇哇叫而講不出話來的啞巴,好妹妹,你就再饒壞哥哥這一回吧。說到這裏,我向她抱拳作了個揖,差點兒就要給她跪下了——如果不是這時候紫鵑給我端茶過來了的話,這種可能性還是有的。那紫鵑一看當時的情景,她放下茶便默默離去,也不再進來給黛玉送洗臉水了。紫鵑一走,我又開始繼續批判自己,並且朝更深遠處發誓賭咒。其實我這麼做,就是在跟她做戲,做遊戲,就是想讓她開心一笑。
而黛玉,真的也就被我這套言語和行為逗笑了,她擦著淚笑道,瞧你嚇得這樣子!誰說要去告你了?我說你呀你,到底還是苗而不秀,一杆銀樣蠟槍頭啊。
啊!我心猛顫了一下。她又像紅娘嘲諷膽小的張生那樣,說我是銀樣蠟槍頭了。這可如何是好,該怎麼應對她呢?我想了想,便一臉笑意試探了她一下:妹妹,瞧你,不讓哥哥說戲裏的話,眼下你卻又在說了。你要再這樣說,我也那樣說了呀。
你敢?!黛玉瞪了我一眼說。
不敢,不敢呀。我對著她作了個小鬼臉說,你以為我不敢麼?
許我這樣,不許你那樣!黛玉這樣說,已很有些撒嬌的樣子了。
是,是,我順著她笑道,你可以,我不可以,我是哥哥,你是妹妹,我讓著你。
這還差不多,黛玉笑著說,她笑得很燦爛。
那現在,我是不是可以上床,陪妹妹說會兒話?我趁勢要求道。
嗯。黛玉點頭笑道,看你認錯態度還好,那就上來吧。
好!我猴兒一樣上了黛玉的床,一手握了她的手,一手輕輕攬住她的腰,她的腰那麼細,那麼柔軟,那麼有彈性,感覺真好,不僅僅是手感,我渾身上下都有感覺了。雖如此,可我不敢朝更深處想,手也就停留在那地方,沒有更多的動作,盡管我的心已是怦怦亂跳,念頭如火苗亂躥,很想跟她有更深的親熱之舉。可實話說,我有些怕,怕她不悅,怕她不想,怕她不願意,於是,我就言不由衷了,顧他而言左問道,妹妹這幾天在念誰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