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晴雯,晴雯,我的花神

我想,我應該算是一個詩人吧?至少,我很願意自己是個詩人。無論旁人給我賈寶玉扣上什麼樣或多少頂的帽子,但我自己覺得,詩人這頂帽子我戴著比較合適。仕途經濟我毫無興趣,功名利祿我看不上眼,從骨子裏,心靈之內,行為做派上看,我就是一個詩人,也就隻是一個詩人,我甚至唯願做一個比較純粹的詩人。或者說,我賈寶玉隻看重詩人這頂桂冠,且不管它這個與那個的,我先戴上它再說。

作為一個喜歡舞文弄墨的詩人,我自然是寫過很多篇詩詞曲賦的。是啊,我曾刊印過一部《怡紅濁玉集》,那是我早年在大觀園裏生活時期所作的詩文彙編,厚厚的一冊書,看上去很像那麼回事的樣子,如果不是經過我愛戀著也愛戀著我的黛玉和寶釵兩位女詩友的嚴格篩選,刪去了一部分的話,它會更厚些的,但是我聽她們的,因為她倆的詩都寫得要比我好上一大截,她們說留下哪篇,我就把哪一篇留下,她們說刪掉哪首,我就將哪一首刪掉。我的這冊《怡紅濁玉集》,曾在我們的大觀園裏廣為流傳,哪怕不識字的大小丫環們也是人手一冊,算是我賈寶玉贈給大家的一份禮物吧。另外,我還把它送給過外麵的某些友人,比如北靜王水溶等,敬請他們雅正。在我的這部敝帚自珍的詩文集裏,最值得一提的,就是那篇《芙蓉女兒誄》了。我想說的是,在我個人的寫作生涯裏,此作有著異常重要的地位,它是我寫得最長(一百多行啊,兩千多字呢),寫得最好的一篇詩文,也可以說是我賈寶玉的代表作了。

我的這首敘事-抒情長詩《芙蓉女兒誄》,是為我的丫環,不,是我的紅顏知己晴雯而寫的,是獻給她的亡靈的。

如果說我賈寶玉是一個詩人,那麼晴雯就是我心中的一位花神。我從雜書上看到過,也相信,就像天上有神,人有自己的神,花也是有它們的神的,且每一種花兒都有此花之神。花一樣的晴雯離別塵世時,正值大觀園裏的芙蓉花盛開的八月時節,於是,我就把她這個人間妙女子比作芙蓉花神了。

我心中的芙蓉花神,晴雯她含恨升天而去了,作為詩人的我能不長歌當哭,為她吟詩作誄麼?

我這首為晴雯而作的長詩,師法了屈原的《離騷》、《招魂》,宋玉的《大言》、《九辯》,庾信的《枯樹賦》,莊子的《秋水》,阮籍的《大人先生傳》,有單句,有短聯,用了實典,藏了隱語,或賦比興,或直抒胸臆,如汪洋姿肆,竟涉筆成詩。我承認,我從我所景仰的詩人那裏學了許多,但故事是我自己的,情感是我自己的,心血是我自己的,眼淚是我自己的。是的,作為一個純粹的詩人,我隻想寫純粹的詩,那種純粹屬於自己的詩,我可不稀罕那俗世的功名,更不為邀世人的青睞讚賞而作文,而是我手寫我心,我筆寫我情的。

抒寫《芙蓉女兒誄》這首長詩時,那亡故的晴雯就活生生地站在我身旁,她和我的故事一一浮現在眼前,我仿佛還能聽見捉迷藏時她那輕盈得像狐仙一樣的腳步聲,鬥草時她那清脆明亮的嬉笑聲,我還能看到她撒嬌任性撕扇子逗我玩兒的可愛行狀,還在念記著她那臥病在床為我繡補裘衣時的動人模樣,當然也想到了我為她畫眉,給她暖手,幫她梳頭,和她玩笑時的情景,更是苦苦追憶著她彌留之際我去探看時那肝腸痛斷的一幕……

那個仲秋深夜,我是流著淚書寫《芙蓉女兒誄》的。不,我是流著血,蘸著墨,渾身顫抖著,把它苦吟出來的。其間,疼愛我的襲人姐姐送來了熱茶,我搖了搖頭把它推開,並囑咐襲人誰也不準再走進我的房間。當我終於寫完嗚呼哀哉!尚饗,這最後一行,最後幾個字時,我慟然欲絕,癱在了那裏,筆也落到了地上。要知道,吟哦這樣一篇如悼念亡妻一樣的詩文,那是很累人,累心的,也很傷人,傷身的。

良久,良久,我挺起虛弱的身子,像是舔弄自己的傷口那樣,念誦著我那些蘸著血和淚寫出的詩句,此詩甚長,就不摘錄了,再者,每個字,每一句,每一行,都是我以血和淚吟出的,便不知摘錄哪些句為妙了……

總之,我想窮盡我掌握的所有的好辭讚美她,我如泣如訴懷戀她,我一聲聲呼喚著她。但我是知道的,她再也回不來了。哦,不,我的花神晴雯她就沒有走,她一直在我眼前,在我身旁,在我心裏頭呢。

說起晴雯的身世,那是要比生於貧寒之家的襲人苦得多的,她不知家鄉在哪裏,也不知父母在何方,多少能算上親戚的,隻有一個先是做屠夫後來當酒鬼的姑表哥,此人不是個正經角色,完全是個混球兒貨,因此有個混號兒,叫多混蟲。晴雯是在她十歲那年,被我們賈府大管家賴大從市場上把她買來做了丫環的,可說她是個奴才的奴才,一個大奴才的小奴才了。看來賴家是很喜歡這個小可憐的,不然賴大家的哪會時常把她帶到我們賈府裏來?我那慧眼識人的老祖母見了這個小可愛,就誇她模樣俊俏,又誇她口齒伶俐,還誇她心靈手巧,那賴大家的多有眼色呀,便順勢將這朵小花兒獻了佛——孝敬給老太太了。我祖母用了她一段時間,覺得這小妞兒樣樣都好,就把這個小可愛賞給她極疼愛的孫子我了,就像賞給我一件好玩意兒似的。我記得很清楚,那年臘月二十三,積灶日,俗稱小團圓的日子裏,老祖母把晴雯送給了我,像是提前給我了押歲錢。我那慈愛的老祖母啊,她總是這樣,時常把她老人家眼裏的好東西賜予我。瞧,被人買來的,當成了一份小禮物再孝敬了主子的,又由老的賞給了小的,這就是小晴雯的來曆,這就是她的命運。後來我才知道,晴雯可不是那種認命由天的弱女子。

不管怎麼說,我都十分感謝老祖母,是她老人家把晴雯送到我身邊的。當然啦,我還要感謝命運,是命運的造化讓我和晴雯相遇,跟她在一起生活了五年八個月零三天,兩千零六十八個平常而難忘的日日夜夜啊,漫長如一生,短暫如一日……

晴雯一來到我身邊,我就十分喜歡她。事實上,在此之前,我就喜歡上她了。若不是我在祖母麵前流露出喜歡小晴雯的意思,老人家也未必一定會把她送給我。而我之所以喜歡她,跟老祖母誇獎她的那幾條相差不多:俊俏,伶俐,靈巧。尤其是她的俊俏,特別是她的俊俏,我是說,晴雯她特別地俊俏,就連極挑剔的鳳姐也這麼說,在我們家的丫環們中間,誰也沒有晴雯長得好看。可在我看來,晴雯的俊俏可不僅在丫環群中數第一,即使在我那些如花似玉的姐妹裏,能跟晴雯嫓美的,惟有黛玉,至於晴雯和黛玉誰更美,那就隻好說她們各有各的美了。沒辦法呀,對於美麗的女子,我就是喜歡,就是青睞,就是傾慕,就是會高看她一眼,我敢於承認這個,並且樂於承認。當然啦,我喜歡晴雯,並不單是因為她十分俊俏,更是她身上的那種與眾不同吸引了我。她跟別的丫環不一樣,很不一樣,這是我一下子就感覺到了的,至於是如何的不一樣,卻並非幾句話就能說清的,那就得細細地體味了。

在我身邊的八個大丫環之中,晴雯是排名第二的,位於比她先到的襲人之後(下麵依次是麝月,綺霞,秋紋,碧痕,蕙香等),但在我心裏,晴雯和襲人她倆是並列第一的,無非是分工有所不同罷了。那些粗活雜事,諸如澆花啦,喂鳥啦,弄茶爐子啦,端飯倒水啦,當然是用不著晴雯去做的,她也從不像別的丫環那樣爭著搶著去幹那些事兒。比如為我鋪床疊被,梳頭洗漱,拿放衣物,弄弄熏籠之類的貼身活計,大都是由襲人包攬了的,也不用她晴雯去動手。由於晴雯的心高氣傲,丫環的領班兒襲人從不敢指使她,即使想讓她去做點什麼,也大多是以微笑的麵容,以商量的口吻,別的丫環就更不敢攀她幹那些粗活雜事兒了。這樣以來,無論是粗活兒,細活兒,還是跟我那些貼身相關的事兒,晴雯就大多不怎麼做了。這並不怪她,是我不要她去做的。許多時候我都這樣給她說,有她們呢,你不用去做了,你就在這兒陪著我吧。其實,心靈手巧的晴雯是什麼都能做的,隻要她想,或者我要她去做的話。而且,隻要是她去做的事情,明顯比別的丫環做得好,做得巧,做得妙,而深得我心。比如她偶爾主動去澆我喜歡的那些花時,也不像別的丫環那樣一茶盅倒下去了事,而是一口一口的,一滴一滴的,像是玩水那樣,邊澆水邊歪著腦袋跟花兒說著話,花兒,你渴了吧,我來喂喂你吧,喝飽了跟我說一聲哈。那模樣,那聲調,著實迷人呢。

看慣了那些丫環為我忙前忙後,做這做那,現在我有了這麼一位小姐似的丫環,竟覺得很有趣,我就願意讓她閑著。寶釵姐姐曾經給我起了個綽號,富貴閑人,嗬嗬,那晴雯就算是一位不富貴的閑人了。寶釵姐姐還給我起了另外一個綽號,無事忙,晴雯就可說是個忙無事了。瞧,我和晴雯,一個是富貴閑人,一位是不富貴的閑人,一個是無事忙,一個是忙無事,多麼巧妙而有趣的組合啊。說真的,我很喜歡這樣的一種組合。從某種意味上說,我和晴雯是絕配呢。

那時候,我看著她整天悠閑自得樂逍遙的樣子,或著歪著頭兒隨便繡著花兒什麼的,便會心生愛憐,甚至想衝過去抱一抱她,親一親她,但我知道她不讓的,我試過,她真的不讓,她真的不像別的丫環,我那樣做時,她們或是半推半就的,或是滿心歡喜的樣子。

我們在大觀園怡紅院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裏,晴雯除了做她願意做的,或者我想要她做的活兒之外,剩下的就是陪我說話,陪我玩笑,陪我遊戲什麼的。要知道,這些也同樣都是丫環要做的活兒,而且這些活兒並不是那麼好做的。在這方麵,哪個丫環也沒晴雯做得出色,誰也比不了她的靈性和可愛,包括那十分疼愛我的襲人。

有一天,我忽然跟晴雯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你感覺,是跟著老太太好呢,還是和我在一起好?

當然是和你在一起好呀!這還用問麼?晴雯甜蜜地一笑,露出她那迷人的小酒窩兒,跟你在一起多好啊,輕輕鬆鬆,自由自在,快快活活……

晴雯這麼說,我是十分欣慰的。能讓這麼一位美麗而靈巧的女子感覺到輕鬆,自由,快活,我內心裏當然也是很愉快的。同時我也感覺到了,從某種意義上看,我和晴雯是心相近的,神相通的,或者說我和她是很對口味的,甚至不妨說我們就是一類人,都把輕鬆,自由,快活,看作為生活裏最美好的東西。哦,晴雯啊,晴雯,你可算作我的一位摯友了,說你是我的紅顏知己也很合適的。

我棄家出走,在山上做和尚這些年月裏,時常想起晴雯這個妙女子。我想著晴雯,想著我和晴雯的故事,不由得感歎道,我在怡紅院裏的生活,要是缺少了晴雯這個妙女子,那我該失去多少快樂和美妙啊。

在怡紅院裏,敢於直呼我寶玉這一小名的,隻有兩個丫環,一個是襲人,另一個便是晴雯了。襲人叫我寶玉,是在私下裏,背著人的,而晴雯則是當眾也這麼叫過我。她的這個當眾,可不止是在她們這群丫環跟前,當著外人的麵她晴雯也直呼了我的名字。此事我隻是聽說,當時我並不在場。我本以為是小事一樁,甚至連小事兒也算不上的。哪知由於她先是無意說了一聲寶玉,接下來是有意地聲聲寶玉,竟惹出一場爭吵,引發了她那種嗆人的爆炭脾氣,以致為她自己埋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禍根。可誰又能一下子看得那麼遠呢?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我伯母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來怡紅院說點事兒,或者也並沒什麼事兒隻是來瞎串個門,正在門口和麝月說笑的晴雯,瞅見這個女人臉就沉了下來。很顯然,晴雯一點也不喜歡這個時常仗勢壓人,又俗又蠢的醜婆娘,連正眼也不想瞧她一下。晴雯她太小看了這個王善保家的,此女人可不是個善茬兒,平時她因我怡紅院的丫環不大把她放在眼裏就心懷怨懟,而時常在我伯母和我母親那裏搬弄些是非(晴雯煩她,可能就跟這些有關),今又見晴雯懶得理她,便趁機找茬兒,以半個主子的口氣說道,你們不在屋裏好生伺候寶玉,在外頭瘋鬧些什麼?

這下子就把本不打算跟她說話的晴雯給惹火了:寶玉他不在家,就不興我們玩會兒?你也狗拿耗子——管得太寬了些吧?

那王善保家的怔了一下,回過味來之後,便逮住了理不饒人似地追問道,什麼?寶玉?寶玉也是你一個下人丫環叫得的?要知道,他是你們的寶二爺!

晴雯也自知有些不妥,但她嘴上並不想認輸,尤其不願在她討厭的這個婆娘麵前服軟:他就是叫寶玉,我就是叫了他寶玉,你能怎麼樣吧?

你敢再叫一聲寶玉?!那王善保家的威脅道。

晴雯被激怒了,她哪裏肯吃王善家的這一套:哼!別說一聲,十聲我也敢叫。寶玉,寶玉,寶玉,寶玉寶玉寶玉……她聲聲寶玉,像拎了串糖葫蘆一樣,從她那伶俐的小嘴裏嘩嘩啦啦吐出來。

你……王善保家的臉都氣紫了,她惱羞成怒,卻是哆嗦著嘴唇不出話來了。這婆娘隻是心裏做事的角色,嘴巴哪有晴雯的厲害?

別說是叫了聲寶玉,便是叫了皇上老子的名兒又能如何?莫非就得砍了頭不成?今天我就是豁出命去叫了寶玉,你到老太太那裏告我的狀吧,把我攆出去好啦!

你,你等著瞧吧!王善保家的咬牙切齒道。

這時候,襲人聽到外麵的吵鬧,就趕忙出來打圓場,她象征性地替晴雯向王善保家的賠了不是,那婆娘便順坡下了驢,她本來是討了沒趣,卻得勝還朝似地去了。

等我從外麵回到了怡紅院,襲人給我轉述了此事,我聽了隻是笑笑,覺得挺有趣的。但是,我隨即就又出去了一趟,先是到了我祖母和母親那邊,替晴雯說了些話,也順便去了王善保家,簡單地安撫那個婆娘幾句。我是不想讓晴雯因此招來什麼麻煩,哪怕是芝麻大的小麻煩,我也不想讓它找到晴雯的頭上。

那天,等我再次回到怡紅院之後,襲人跟我這樣說,這事怪晴雯,她有些過分了,人家王善保家的說得對,寶玉也是她晴雯叫的?

這有什麼呢?我不覺得她有什麼過分的。我笑道,你能叫我寶玉,她也能叫呀。

那我以後不叫你寶玉了,襲人有些不悅地說。

我笑道,即使你不叫我寶玉,她也可以叫我寶玉的。

襲人哼了一聲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我把晴雯叫過來,隨便問了她幾句,然後鼓勵她道,別管這個那個的,以後你隻管叫我寶玉好了。晴雯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那樣不好吧,你就是我們的寶二爺嘛。那好,我故作一臉嚴肅說,你以後就恭恭敬敬叫我寶二爺吧。好的,寶玉。她嬉皮笑臉說。於是,我和她就相視而笑了,都很甜蜜的樣子。

這樁小小的風波過去不久,又生出了一樁趣事兒,也是因為晴雯對我的稱呼問題,這次是發生她和麝月之間的。

那天,我去上學回來得晚了些。晴雯站在外屋的窗戶下張望著,像是自言自語道,他該回來了呀。

坐在頭門旁繡花的麝月聽見了,就逗弄晴雯道:他?他是誰?誰是他呀?

晴雯紅了臉,回過神來,輕輕打了麝月一下說,他就是寶玉呀。瞧你這小蹄子,耳朵還怪尖呢,嘴巴也怪厲害的。

哦,我明白了。麝月伸了伸舌頭,做了鬼臉兒,原來你的那個他,哦,你說的這個他,原來就是寶二爺呀。

晴雯不理她這個薦兒,倒是反唇相譏道,你還說我呢,那天他還給你篦頭了呢。你們交杯酒還沒喝,居然就先上了頭了。

我撕你這張不饒人的嘴。麝月扔下繡活兒,笑著朝晴雯撲了過來。

來吧,我也擰一下你這張偷嘴的嘴。晴雯嬉笑著,招架著。

她們兩個人扭打成一團,就這樣好玩鬧了一場。而這一幕,恰好被站在門外那株桃樹下等我歸來的襲人聽了個明白,看了個清楚。這天夜裏,襲人為我鋪床時,給我學說如上的情景時,我就笑了笑說,很有趣的,晴雯和麝月她倆都很有趣的,姐姐你也很有趣的。

可我的襲人姐姐她卻不覺得有趣,她有的是不悅:這個晴雯也真是的,她又是人前叫你寶玉,又是私下裏稱你為他的,她晴雯也太有點有些跐著鼻子上臉吧?這可全都是你慣出來的!

姐姐,這有什麼呢?我微笑著撫慰襲人說,她不就是叫了我幾聲寶玉,說了個他麼?對於她來說,我不就是個他麼?這有什麼呢?是啊,我自己心裏也在想,這其中是有些什麼的。可究竟有些什麼呢?

有什麼?襲人憤然不平說,你說有什麼?你還記得吧,那次就因為我無意間說了個我們,她就像揪住了我的小辮子一樣,又是猛吃酸醋,又是火辣辣揭我們的短的……

嗬嗬。我很有些甜蜜地苦笑道,我的好姐姐,我的好妹妹,我說你們哪,也真是的,真是有點小題大作了,什麼我們呀的,他呀的,寶玉呀的,不就是種稱呼嘛,不就是個名字嘛,犯得著這樣計較麼?咱們大家和和睦睦,親親熱熱在一起多好啊……

晴雯就那麼當著外人的麵,叫了我寶玉的名字,還無意之中把我稱作他,我想,那是因為她跟我很親近,沒把我看作主子,也不將我當成少爺。仔細想一想,在大觀園裏的所有丫環裏麵,不把我賈寶玉看成主子的,也就隻有她晴雯一個人了(或許正是因為這個,我才真的很喜歡她,才格外高看她的吧)。那麼,在她心裏,我是她的什麼呢?哥哥麼?我想是的,隻是她沒這麼叫過我罷了。我是她的好夥伴——好朋友麼?應該是。我是她心中的那個他麼?大約是吧。是啊,可能是她覺得我跟她很親近,我對她很好,她才這麼稱呼我的吧。

關於我和她的親近,對她好的故事,眼下我不打算多說了,我隻想講個很有意味的小細節:我給晴暖手。

那天,我和黛玉妹妹在姨媽家裏,跟寶釵姐姐等人吃完酒,暈暈乎乎回到了怡紅院,看見我臨走前書寫的紫芸軒三個大字,板板正正懸在了門額上,晴雯站在那兒端詳著,我就問她這是誰給貼上去的。

瞧你這人,要麼是喝多了,要麼就是貴人多忘事。晴雯笑道,不是你臨走之前要我貼上去的麼?怕她們貼歪斜了不好看,我就爬高上梯的,貼了又貼,審了又審的,手都快僵了呢。

哦。我想我是喝多了,忘了讓晴雯貼字的事兒。盡管我喝得有些多了,但她晴雯因為給我貼字而受了冷,我還是聽得很清楚的,你手冷壞了吧?來,我給你暖暖!說著,我就拉了她的手,用我那雙的溫暖的大手,包住了她那冰涼的小手。

她抬眼看了看我,很乖的樣子。我一邊給她暖著手,一邊和她一同看門額上的那三個大字。我給她暖手的時候,感覺她的手很小,猶如兩個精巧而好玩的小瓷器。她的手很柔,柔若無骨,她的手很軟,軟如一團棉花,她的手柔軟得就像一隻毛茸茸的小雞娃兒。暖著這樣一雙手,其手感當然是很美妙的。我用心暖著她的小手,像是在握她的手,像是在摸她的手,像是在愛撫她的手,像是在親近她整個的人。

好麼?給她暖了一會兒,我問道,好些了麼?

好。好多了。她甜蜜一笑說,你的手真熱啊。

我心裏頭更熱。我說。她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她的手還是有些冷,但我感覺到她的心裏也是很熱的,感覺是很溫暖的。暖著,暖著,我感覺她的手有些調皮了,她那柔軟的指頭一下下撓我手心,弄得我癢癢的,便暗暗使勁兒往我懷裏頭拉,她輕輕掙脫了一下,我感覺到了,便不再努力,而是專下心來繼續給她暖手,直到她的手跟我的手一樣熱了,時間也足夠長了,她才抽出了手,我才罷了手。

這是我第一次給晴雯暖手。曹雪芹先生在《紅樓夢》也隻是寫了我賈寶玉這一次給晴雯暖手的情景。其實,此後我還多次給她暖過手,我是時常給晴雯暖手的。

天冷的時候,我總是這樣問她:你的手冷麼?我給你暖暖手吧?

晴雯想讓我給她暖手的時候,不冷她也說冷,要是她不想的時候,冷她也說不冷。而我,就是想給她暖手,就是想暖她的手。我想給她暖手的時候,多麼希望總是過冬天,她總是說手冷啊。

眼下正值北風呼嘯,大雪紛飛的數九寒冬,在山上,在寺廟裏,所有的地方都隻見一個冷字,我渾身顫抖著,握筆的手都快要冷僵了,但我想著往昔在怡紅院裏給晴雯暖手的情景,心裏頭居然熱乎乎的,眼眶也熱乎乎的了。哦,我又默默地流淚了。

這一日,我又像不知是多少遍誦讀屈原的《離騷》那樣,再次吟味起我自己的詩篇《芙蓉女兒誄》,吟著,吟著,忽然間我卻鑽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牛角尖:如果一定得把晴雯比作花兒的話,那麼她究竟像朵什麼花呢?哦,晴雯當然是像芙蓉花的,像那喜歡陽光,也耐寒潮的芙蓉花,它花蓬勃而色絕美,且色彩一日之內就有好幾種變幻,清晨時,它呈現出來的是白色或粉紅色,到了黃昏,它就成了深紅色了,它是開在晚秋時節裏的拒霜花。可她(晴雯)同樣也像那高雅雋逸,美而不俗,幽香清遠的蘭花呀,幹脆說她更像蘭花,甚至她還像另外一些我所喜歡的花,比如海棠花,梅花,荷花,玫瑰花。我想,把她比作它們都是合適的,她的確配得上它們,可我轉而又想,把她說成什麼花都不那麼恰如其分,隻能說是一種比方。那麼,到底應該把她比作一種什麼樣的花呢?這倒成了我的一種問題了。想了半晌,我也沒有得出一個滿意的答案來。但卻因此而生出了另外一種結果:我想到了一個絕妙的好主意。

我想到的這個好主意是:我想自己編出一冊花譜。名字當即就歡蹦亂跳出來了,《新花譜》。是啊,我的唐人本家賈耽不是編過一本《花譜》麼?那你這個如此喜歡花的花王賈寶玉,為何不編出一部自己的《花譜》呢?是的,他能編花譜,我也能把花譜來編,而且我要編一部新花譜呢。

我想到的,我想象的,我所說的新花譜,應該是這樣的:除了一般花譜或花經皆所具有的那些學名,別名(俗名),科屬,產地,分類,特性,栽培養殖方法(這一切並不是太難,有我手頭的《花譜》作參考,有我多年以來對花卉的喜愛做基礎,再抽些工夫去尋訪一些行家裏手),等等,我想突出的新字就在於,在這些基本花卉的知識之後,附加上我所喜歡的遷客騷人為此花而作的那些詩詞曲賦,最後,我將要為我所編入譜中的那種花寫下一首,或兩首詩,或者詞。

捏著這粒還隻是一陣風吹入腦海裏的種子,我的心田上竟先樂開了花。我想,這定是一樁非常有趣的工作。好啊,我賈寶玉這個原本無事忙的家夥,以後就有事可做了:等終有一日寫完了我的這部自白書之後,接著就去編我想象中的那冊新花譜,或者寫和編插花進行:一邊寫著我的自白書,一邊編我的新花譜。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不知道,我還能在這個塵世上呆多久),能有這樣兩樁事情可做,想來活下去還是很有些必要的,而且沒準兒會很有些意思的。

當然啦,我也深知道,要去編一冊新花譜並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大地上畢竟有那麼多,又那麼多的花啊!簡直就像天天的星星一樣多,那是數也數不清的呀。嗬嗬,我是不會去給自己找那麼大的麻煩的,我沒那麼蠢,沒那麼自不量力,我隻是想編一部我所見過的,也是我所喜歡的花兒們的係譜,比如,我們大觀園裏的那些花,我在這生活了二三十年的山上目睹過的那些花……這些,就足夠我的餘生忙活的了,甚至能否編定這種譜兒還是另外一回事呢。實話說,我心裏沒譜。